第346章王不见王79
嘟——
嘟——
嘟——
拖长的等候音从终端的另一头传来,混合着港口的风声和人群遥远的议论声，有一点不算很清晰，章驰手摸到音量键,轻轻的往上面拖动。
在焦急的时候等待时间会被无限拉长,章驰也说不清楚自己算不算焦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很多事情还在掌控的范围之中。
也许让她感到漫长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记忆中纪湛的脸浮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离开时他望向她的最后一眼，灯光打在他的肩膀上,他的目光稍有一些复杂，记忆的钝刀抽丝剥茧,把她曾经忽略的东西重新端了上来。
那眼神里面藏着失望。
章驰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紧接着，电话通了。
“喂？”沙哑的男声从终端的另一头传来，背景音相当安静,也许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或者在家中。
章驰张了张嘴,突然之间有一些忘词,对面接话的人倒是很上道，没有两秒，接着发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在奥天帝国利维纳斯港口发现了一艘至生科技的货轮，本来我准备登船回白银共和国，但这里出了一点意外，我没有办法在今晚离开，并且来了一些警察……”
“什么意外？”纪湛截断了章驰的话。
“异血污染,”章驰快速说道，“港口发现了一个窜逃的超感源,应急管理局和警察局的人要求封锁出入口，直到他们将超感源找出来……”
“我知道了，他们可能会让所有在港口的旅客去登记做检测，”纪湛再一次截断了章驰的话，说，“担心超感源登船离境，不允许客轮出发，对吗？”
‘
章驰：“对。”
纪湛：“稍等我一下，我帮你查一下今晚到利维纳斯港的货轮。”
纪湛话说完，电话那一头传来了走动的声音，章驰擡头扫了一眼刚才奔向厕所的警察，港口的厕所分布比较均匀，警察从港口最外侧的入口一直往登船口依次进行清查——
这是很正确的做法。那个因为基因融合失败而死的男人是在登船之前被感染的，时间倒回三十分钟，他们碰面的阶段应该在很早之前。
如果她是污染源，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找个地方藏起来，祈祷不会有人将自己找出来，第二，找机会冲破关卡。
想到这里，章驰捂住了终端的听筒，对着路雨和陆英招手，他们两个第一时间发现了章驰手势的变化，从门口的位置挪到了她手臂挥动的另一个方向。周宇和奇良后知后觉，跑到章驰身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心污染源过来。”章驰丢下这样一句话，奇良和周宇立刻懂了，也跟着路雨和陆英跑到一边。
在警察和应急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到来之后，人群聚集的状态被打破，一开始摩肩擦踵往出口跑的人现在开始各成一派，三三两两的抱团，从天空往下看，小范围归拢的人群大概像是大小不一的圆点，均匀散布在玻璃棚顶底下，每个人都很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陌生人，一旦有人尝试走动，在那人身边的其他团伙就像遇见了相同磁极的磁铁一样，咻的一下跑开。
大部分人都在半米以内的范围走动交谈，所有人的运动轨迹都一览无余。
没有疑似污染源的人出现。
“我找到了。”耳边传来纪湛的声音。
章驰：“我在。”
“今晚确实有一艘我公司的货轮抵达利维纳斯港口，预计抵达时间今天早上10点，我联系到了货运负责人，他那边告知我出了一点意外，货轮在刚才抵达港口。”纪湛平稳地讲述到这里，话锋一转，“你那边有几个人需要登船？”
章驰扫了一眼正躲在角落警惕地扫视其他游客的“同伙”们。
“5个。”
纪湛：“货轮负责人的联系方式我会传消息给你……”
章驰：“好。”
纪湛：“他叫成慈，我问过他有关超感源的情况，他并不清楚。我尝试帮你安排今晚让货轮返回，我不清楚奥天帝国的污染防治力度，理论上，超感源不会通过客轮逃跑，但利维纳斯港口的负责人有权力禁止异国货轮出港。如果他们足够重视这个超感源，你们可以也走不了。”
章驰：“我明白。能藏起来就已经很好。”
“好，消息发给你了。”
滴的一声，贴在耳朵的终端震了一下。
章驰拿下来终端，发现收件箱已经弹出来纪湛发的消息。
电话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挂断。
章驰刚点开信息，一个陌生的号码就打进了她的终端。
号码跟信息上显示的成慈的联系方式一模一样。
章驰擡起头，又扫了一眼出入口的环境，接着按下接听键。
“是魏一一女士吗？”
***
成慈是一个长着圆脸的中年男人，头顶没毛，光得发亮，人矮矮胖胖，不开口说话脸上也带着笑，看起来是个好生和气的人。
港口的人跟他的关系好，这件事他说得比较含混，也许是真的关系好，也许是塞了一些钱，又因为经常塞钱办事，嘴也比较牢靠，所以港口的人也很乐意收他的钱——
他是这么说的。
“有的事塞钱也办不成呢。”
警察局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接管港口，当然，港口这么大，他们也不可能在每个地方都设卡，即便人来了，必然也要让港口的人协助找人。
五个人就这样从东南方向的门一溜小跑到了货轮停靠的位置，期间穿过了两道关卡，有人过来问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被拦在第一道关卡，接着有个长着长胡子的中年男人跑了过来。
他穿着黑色的制服，跟港口其他负责检查的工作人员的蓝色制服还有着明显的样式区分，这位领导办事也很有水平，没有说要将他们放行，顺着那个拦下他们的工作人员说这五个人确实身分不明，要带他们到安全处进行登记。
穿过这些检查站，他们就来到了那艘货轮卸货的区域。
这里也没有警察过来，忙忙碌碌的都是一些负责卸货的工人。
海风很大，高大的集装箱被自动取货机器平稳地提起，平移，下落。这些集装箱本身可能跟这个机器是配套的，所有的卡扣都刚好能够让机器进行自调节，隔远了一点看，像是直接将集装箱吸进机器了机器的爪板里面，走在港口上，时不时头顶的光就被遮住，擡起头，货就这样从头顶上飘了过去。
这里同步运行的机器非常多，装卸这么多笨重的货物，也没有让人觉得有一丝拖坠，周宇和奇良生怕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爪板将集装箱一不小心松掉，上蹿下跳地躲着所有正在运行的机器走，最先抵达货轮的“乘客梯”。
货轮也有专门用于上下人的“电梯”，说是电梯也不准确，毕竟这个东西没有电梯面板，也没有完全封死的挡板，就是一个能够起降的平台，平台三面有玻璃挡板，一面负责上下，一次性能够上下大概五个人。
所有人都钻进了乘客梯里面。
港口和货轮使用的一切设施都在帮助运货卸货变得更加高效。
一个工人不小心在搬货的时候摔倒了，一个机器人立刻过来将人给拖走。
章驰脑子里面已经对这套东西产生了一种近乎直觉的计算方式。
工人比较便宜，机器人比较贵，但工人死了要赔钱的话也会比较贵。
所以要大量用工人，少量用机器人。
在被“乘客梯”擡升到高空的时候，一辆悬浮执法车又从空中掠了过来，周宇和奇良做贼心虚地将头别了过去，不过悬浮执法车对他们无甚兴趣，转眼就跑到了另一片客轮登船的位置。
几个人就这样来到了至生科技的货轮里面。
成慈带着他们介绍里面的房间，厨房，以及在上面可以使用的生活用品，逃生设备的使用方式。虽然没有他们来时邮轮的豪华包房看起来惬意，但这艘货轮也可以基本满足他们的生活需要。
周宇、奇良、路雨、陆英都挑选了自己的房间。
其实也没什么可挑的，每个房间的布局都相差无几，桌子，一张简易的床，台灯，还有房间里面放着的打发时间用的游戏设备。
居然每个人的房间里面都有梦贴。
章驰让所有人先在房间里面休息，走出来，到甲板的位置。成慈就等在那里，指挥着船员和远处操纵设备的工人卸货。
看见章驰出来，成慈回过头，笑眯眯地说：“魏小姐。”
章驰说：“你们这是运的什么货啊？”
成慈说：“哦，就是一些公司的产品。”
章驰：“这样。”
成慈：“是的，我们公司产品在奥天帝国市场占有率很高的。”
章驰：“你们原本预计什么时候返航呢？”
成慈啊呀了一声，手摸上锃亮的脑门：“我们原本是什么时候返航来的？我记得不清楚了，这个得要查一下。不过这也不重要，纪总说的，只要这边愿意放我们走，我们立马就返航。咦，魏小姐，你是我们纪总派过来这边考察市场的吗？”
“嗯。”章驰含混道，“差不多吧。”
成慈：“哎呀，厉害厉害。诶——东西！小心东西！眼睛看哪儿去了呢？”
他说着，脸就转到另一边去了。
章驰站在甲板靠边上的位置，轮船的高度带给了她更广阔的视野，这个角度虽然有一些遮挡，但基本能够看清楚现在港口的动向。
玻璃房里面还有人，那些知道出不去的旅客开始回流，在里面相距甚远的坐着。
这一路走过来非常顺利，刚才的惊心动魄就在此刻全部安之若素，章驰掏出终端，回忆着刚才跟纪湛通电话的场景，总觉得哪里有一些不太是滋味。
总算，她想明白了。
“谢谢，非常感谢。”
编辑了这样一条信息，章驰点击了发送。
对面没有秒回。
章驰时不时就低头看一下有没有信息送达的提示。
虽然其实不看也没有关系。
终端是有震动模式的。
终端一直没有震动。
她也一直没有停止观看。
在过了不知道多久，章驰准备将终端放进口袋的时候，震动意料之外的到来了——不是一条信息，是长震动。
纪湛的电话。
“喂？”接起电话，风声忽然就在耳边变得有一些吵闹，章驰在甲板上挪动，不过怎么走动，风声都是干扰项，于是她只好又按住按键，一股脑将音量拔高。
纪湛的声音就这样由低到高的传过来，前面的话语有一些丢失，听到章驰的耳朵里面，就只剩下了后面半句：“……到了吗？”
“嗯。”章驰说，“谢谢。”
纪湛：“不用客气。”
章驰：“对了。”
纪湛：“嗯？”
章驰：“我之前跟阿蒙托利起了冲突，我怀疑他已经知道了我们住在一起，警察和军队的人盯着我去的港口取货。”
“啊，那个事，”纪湛的声音有一些变沉，“我知道的。”
“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他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像是生怕章驰不能够充分理解似的，纪湛又很快地补充道，“我们的关系没有那样容易变坏。在这里面，很多人都彼此憎恨，泄愤是一种低级的处理手段，只有在你的脸面受损的情况下，才会被公开使用——翻脸是很费力气的，你只能用来宣誓威严。我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忤逆过他。他不会对我做什么。”
章驰：“这样就好。很抱歉。总是麻烦你。”
纪湛：“没有关系。”
章驰：“对了，还有一件事。”
纪湛：“什么事？”
“我想起来了过去的事，”章驰说，“以前在帝国科研所，AZ455实验室，还有紫背英菘。”
对面就这样没有了声音。
章驰拿起来终端看了一眼。
通话进行中。
时间：xx分xx秒。
秒还在不停地往大的数字跳动。
“是吗？”纪湛说。
他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变化，也没有像章驰以为的那样，问出一连串的问题，比如你怎么会想起来，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记起来了一部分还是全部，你又为什么要从奥天帝国逃走，盘古之眼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这样能够带出来很多讨论的话题。
海风吹到脸上，空气很湿润，站在货轮上面往下看，能够看见被光照亮的黑色海水，像被撒上了一层金箔。
夜晚总是给人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
章驰：“嗯。”
那边又没有了声音。
也许有呼吸声，但是风声和船舱上其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将这一点不够强的呼吸声盖了过来，但是她又有一种直觉，他没有挂断电话，所以她也没有将终端放下来。
她只是等待。
良久，那边终于传来了纪湛的声音。低沉，沙哑，又格外清晰。
“欢迎你回来，段青。”
***
在他们的意料之内，货轮没有被允许出发。
自诩跟港口负责人关系好到像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的成慈这次也没有能用温暖的金钱敲开他们的冰冷的内心。
“说是警察要求，暂停货船离港。理由是不方便管理，”成慈语气抱怨，一副受够了的样子，“帝国就是这样，大老爷们一句话的事，就是不肯行个方便。”
他们这艘货轮，乃至整片卸货装货的地方都没有警察和应急管理局的人过来检查。
“等着吧，”成慈吃着面包，囫囵吞下去，一副噎住的表情——不知道是被面包噎住，还是被什么别的噎住，“没人管我们。他们管理就是这样，好多次都这样，问能不能走，就说上面没说能走，问是不是要留下，就说上面也没说要扣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家聚在一起简单吃完了饭，船舱里面很闷，所有人又跑出来甲板上透气
砰。
枪声响在他们刚才待过的那间玻璃房外。
“污染源！”周宇跳了起来，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看清楚，也许他就是等待这个时间，只要污染源被抓到，他们的船就可以被放行。
章驰尝试拉伸视距，最终发现了开枪的人。
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他身后还站着两名同伴，一位男警察，一位女警察，两个人从两侧包抄，将那个被开枪打死的女人围住。
“她不是污染源。”章驰说，“她被感染了。”
女人穿着鱼尾毛衣裙，外面披着一条粉红色的羊绒围巾，手臂被毛衣勒得很紧，腐烂的骨头和破开的血肉从浅色毛衣渗了出来，她正在地上抽搐着，白眼翻到上眼睑里面去，一个警察走了上去。
砰。
她被补了一枪。
脑袋中枪，脑浆都被打了出来，可就是这种情况，她的身体还在地上抽动，像一条章鱼，死了也不影响活蹦乱跳。
几个警察正在讲话，奇良眼疾手快地掏出来迷你电脑，抽出神经接线插入电脑，继续窃听他们内部频道，章驰拿起终端贴在耳朵边，同步听到了那些警察交谈的内容。
“……有袭击意图的被感染者已经击毙……”
章驰这才看见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个锤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上面还粘着血，在她远处站着一个小孩，小孩一手捂住脑袋，张着嘴巴哇哇正哭，血从她的脑门上一直往下流。
器官衰竭需要一定的时间。
污染源没有报复社会，感染失败的人选择报复社会。
可能她有一种这辈子什么都没有做出来的遗憾，所以决定在死之前对这个社会造成一点轰动的影响。
警察又跑过去安慰那个小女孩，内部频道关闭开启，最终冒出来的是一条汇报：“伤者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已经安排救护车过来，她自述伤人的是她的继母……”
混乱随着枪响和女人的死亡蔓延开。
内部频道突然响起滋滋的电流声，一声怒吼窜进来：“污染源在登船口，阻止他跳海……”
章驰和奇良互看一眼，周宇什么都没有听见，凑上去眼巴巴地问：“什么情况？”
“污染源找到了，”章驰目光往岸边搜去，果不其然看见两个正在狂奔的警察，悬浮执法车在同一时间启动，跟着一起追一个穿黑色皮衣的男人，“他果然在港口。”
那个男人人模人样，一米九的大高个，梳着大背头，背上背着一个双肩的黑色皮包，腿上踩着一双笨重的大头皮鞋，跑起来倒是飞快，两腿交叉在空中，隔这么远，看到的都是残影。
越来越多的警察行动起来，其他悬浮执法车也在同一时间升空转向，混乱的港口人声沸腾，隔着遥远的距离传到货轮上，混着呼啦啦的风，什么都听不见。
人群的尖叫声开始升空，污染就在此刻爆发——那个男人原来已经在港口感染了很多人。
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眼珠子爆开，手臂腐烂，血，到处都是血。
奇良吓得满脸苍白，拿着电脑往后面退了两步，甲板上面堆着几张叠起来的椅子，他撞到椅子腿，身体顺势就坐到了地上。
周宇的状况也没有比奇良好到哪儿去，他什么都意见和询问都没有再发出，跟个哑巴了的鹌鹑似的，勾着背，双手支撑在甲板的护栏上，看上去莫名有一点可怜。
“怎、怎么会这样……”良久，周宇磕磕巴巴地吐出来这么几个字，然后他又说，“我、我好像见过那个男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周宇。
周宇：“之前过来的时候，我看到过他。从我旁边经过，我躲开了。”
“我、我躲开了的，”周宇双手插入头皮，“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躲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