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氏强打精神去往蜀王府,心里如同堵了块破布,连气都不顺了。到了王府门口,被人领进去,听王府下人也叫自己“裴老夫人”,终于自觉十分体面,又擡头挺胸了起来,最后被领进一间华屋,见满屋子身穿华服通身珠光宝气的女眷,中间坐着个四五十岁头上戴满珠翠的妇人,她一进去,无数只眼睛便齐刷刷向她看了过来,顿时自惭形秽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听领自己进来的说中间那个妇人便是王妃,急忙跪地纳头便拜。
王妃请人叫她入座。万氏千恩万谢坐了下去。
最近裴长青崛起迅速,连蜀王府的女眷也听说了他的名字。请他母亲来,不过是出于一时好奇。等亲眼见到了万氏,见她不过一乡土老妇,唯唯诺诺,满口奉承,便有些看不上眼,随意问了几句也就不大理睬。万氏却丝毫不觉,入宴后几杯酒下肚,人飘飘然起来,便抓住一切机会见缝插针地不停夸耀自己儿子,丑态毕出,满桌人到最后都不下箸了,只看她手舞足蹈不停说话,万氏自觉一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心满意足。回来路上,思忖着且让那个没良心的梅氏再得意几天,如今自家这么风光,等儿子帮蜀王打下云南,到了大事成就的那一天,莫说她嫁了个李东庭,便是嫁给天王老子,到时也不得乖乖就范听凭自己摆布?如此想着,胸口堵着的那一口气终于通畅,又洋洋自得了起来。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到了自己院子,往住的屋去,刚跨上台阶,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了过去,重重跌了一跤。
这一跤跌的万氏差点背过去了气,扑在地上头昏眼花,半晌也出不了一声,直到身后丫头仆妇手忙脚乱将她扶着坐了起来,万氏这才终于缓过来一口气,颤抖着呜了一声:“我的娘,可要了我的命……”声音含混不清。
打灯笼的丫头慌忙提灯来照,这才看到台阶上方地上竟然横了一根平日用来挑灯笼的竹竿。再看万氏模样,惊叫了起来:“老夫人,你嘴巴全是血!”
万氏坐起来后,当时只觉嘴巴麻木,舌头也不灵活了,被丫头提醒,摸了一摸,看见满手的血,门牙似乎也崩掉了半个,惊恐叫了起来。边上仆妇慌忙要擡她起来去请郎中,乱成一团时,白仙童闻声跑了过来,见状惊呼,柳眉倒竖,厉声骂值院的婆子:“谁把竹竿这么横地上的?天都这么黑了,就打这么一盏灯照路,也不知道把走廊灯笼都亮起来吗?家里是没灯油了,还是你们存心要害老夫人摔跤?”
值院婆子慌忙下跪辩解道:“白姑娘,这可真真是冤枉死我们了!起先晚上天一黑,走廊灯笼都是亮起来的。后来老夫人说家里不用点那么多灯笼,点了也是白点,光费蜡,不准我们点,我们也就不亮走廊灯笼了。这竹竿是挑灯笼的,原本一直竖在门角里,也不知怎的就会倒在地上。今晚风大,许是被风给刮倒也不一定。求白姑娘明察。我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害老夫人哪!”辩完也不敢起来,不住朝万氏磕头求饶。
万氏跌倒后便头晕脑胀,全身血似乎都往脑门冲了过去,这会儿还坐地上动弹不得,口中只哼哼个不停。
白仙童叫人把那婆子关到柴房里去,听那婆子哭天抢地喊冤枉,冷冷道:“等裴都护回来,你记着把自己的话说给他听,怪不怪罪,全由裴都护说了算!”说完撇下婆子走到万氏跟前,蹲下身扶住万氏胳膊,抽出自己一块帕子给她擦嘴巴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带了哭声道:“老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高高兴兴出门,我还等着您回来给我说王府见闻呢!只为心疼那么点蜡烛,这会儿却把自己给摔成了这样,家里又不是点不起蜡。全怪我不好,早知道您眼神不好,拼着被您骂费钱也要叫人点灯笼的,您怎么样了,要是实在不好,我写个信给裴都护,让他回来看您?”
白仙童给万氏来回擦血,动作大了些,万氏嘴唇肿胀处反而更加疼痛,推开她手,闭着眼睛有气没力地呻-吟道:“我……没事……长青事多……不好叫他分心……我……起不来了……你们擡我进去……”
白仙童慌忙叫两个健壮仆妇擡了万氏进屋,又打发人去请跌打郎中。郎中过来,检查发现万氏不但摔崩了门牙,一条腿也骨折了,当下上了膏药打了夹板。送走郎中后,当晚万氏疼痛难忍,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夜无眠。白仙童衣不解带地在边上服侍。万氏一呻-吟,她便落泪自责不已,哭的两个眼睛都肿成了桃子,说恨不得这苦楚全换自己来受才好,如此一直折腾到了天亮,万氏叹息道:“人心都是肉长,有比较才知道谁好谁歹。白氏,你是个好孩子,比那只白眼狼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别怪我不擡举你,你要怨,也就怨自己出身忒低了点,等我儿回来,我跟他说一声,叫他给个你侍妾名分吧,也算是成全了你对我们老裴家的这份情意。”
白仙童感动的落泪纷纷,噗通跪在床边,紧紧抓住万氏的手,不住磕头,哭道:“老夫人,您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活菩萨,我下辈子再给您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对我的恩情哪!”
万氏被疼痛折磨了一夜,这会儿一张老脸泛着憔悴的青白色,半张脸都是肿的,见到白仙童这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心里涌出施舍后高高在上的一种满足感,实在是太累,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白仙童一直伺候在旁,直到万氏睡了过去,才蹑手蹑脚出了她屋,回到自己房里,从袖中抽出那条在辣子水里浸泡过的手帕丢了,一下扑倒在床上,命从静州一直跟过来的丫头阿九给自己捶背,闭着眼睛,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白夫人,”阿九私下无人时,便一直这么叫她,“老夫人那边怎么样了?要不要告诉裴都护一声?”
“担心什么,老东西命硬的很,一时还死不了。她自己也不叫我说。”白仙童慢慢睁开眼睛,嘴角噙着丝微笑,“你跟了我这么久,一直都在受那老东西的气,今日起,总算有安生日子过了。”
……
蜀王自起事至今,已有半年时间。原本在山南西道一带占尽优势连打胜仗,准备一鼓作气攻下利州,再谋取梁州,继而打通攻往京城的要道时,情势突变。因李东庭部在剑南道发起进攻,来势凶猛,蜀王军队接连失城,连重兵布守的嘉州也被攻占,蜀王不得不调遣大队紧急去往剑南道救火,在山南西道的进军步调便缓了下来。
月初,利州先被蜀王军攻占,不过几天,又被朝廷军夺回。半个月前,经过一场攻城恶战,利州终于再次落入蜀王之手。夺取利州后,为稳固形势,蜀王并未下令立刻接着进攻梁州,而是命巩固城防,原地待命。
攻城战里,拔下头筹立了头功的,便是最近势头无二的裴长青。整休待命时,原本利州刺史的府邸便成了蜀军将领的行营。
十一月中旬的这日,裴长青接到了来自成都的嘉奖令。
从前一手提拔了他的那个姓胡的典军,如今已经扶摇直上,被任命为詹事,为蜀王攻城掠地出谋划策,因为能力出众,颇得蜀王器重。此次利州告捷,由他亲自来传嘉奖令,除了他与裴长青的私人关系外,足也可见蜀王对裴长青的器重。
这一切,本是裴长青的奋斗目标。从他那日红着眼睛奋不顾身杀入重围一战扬名直到今天,他所梦想的,终于靠着自己,慢慢变的清晰了起来。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仅仅因为打伤了人便不得不蹲在破庙里过夜好躲避官府通缉的裴长青。现在轮到他可以决定许多人的命运了。前程摆在了面前,只要继续这样一步步走下去,最后登上人生所能企及的最高峰,也并非遥不可及。
但是,这种地位迅速提升给他带来的兴奋和刺激,并没延续多久。上个月,从他得知李东庭娶了梅锦的消息后,他心里便一直如有虫噬,日夜不得安生。嫉妒、愤恨、绝望、悲伤,他的心反复经受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也难以言明的情绪的折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放不下她。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个无论他做了什么都肯包容着他的女子会真正抛弃他。当日她自请下堂,也只是一时气愤。等她气消了,她还会在那里等着他。只要有一天,等他功成名就了,他再回去找她,说不定她就会原谅从前的一切,回到他身边了。
但是现在,她被另一个势高权重的男人给夺走了她。
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
当晚,裴长青陪着胡詹事行过夜宴,命人送喝的醉醺醺的詹事去睡觉,自己也回了房。
他的案头,放了两封信。
一封是来自蜀王的嘉奖令,另一封,则是此刻在成都侍奉着他母亲的白仙童写来的。
白仙童在信里告诉他,他们的儿子健壮可爱,聪慧异常,人见了没有不夸的,日后大了定是俊才。他的母亲万氏前些天去王府赴宴回来时多喝了些酒,走路不稳,不小心摔了一跤。但问题不大,她会细心侍奉她老人家,叫他不必牵挂。信里还说,他母亲因她日夜侍奉在侧,很是感动,坚持要将她升为侍妾,但是她本人十分惶恐,并不敢奢望这些,只求这辈子能这样伴在他身侧便心满意足了。最后让他在外多加保重,云自己会日日在菩萨前为他求平安,盼他早日回家相聚等等。
裴长青盯着信上娟秀的字体,一阵酒意翻涌上来,心里感觉不到半点感动,反而有些厌烦,整个人闷躁无比,最后起身出去纵马来到城门。
攻下利州后,全城入夜宵禁。守城校尉见他此时还来巡查,不敢怠慢,陪着走了一圈。
裴长青巡遍东南西北所有城门,掉头打算回刺史府时,已是深夜。路过一条街道时,听到前头传来一阵女子呼号声,过去看了眼,见竟是自己手下一个军官醉酒后闯进民宅欲行不轨,勃然大怒,翻身下去一脚将那军官踢出门,抽鞭当头夹脸地便打了下去。军官见被主将撞到,倒在地上抱头呼号翻滚恳求饶命,裴长青狠狠抽了他五六十鞭,又扑上去提拳一阵猛打,直到那军官停止挣扎一动不动,胸中憋闷了许久的那口恶气才算稍稍纾解了些。夜巡士兵闻声赶了过来,见裴长青站在那里双目赤红,脸上溅了血迹,状如厉鬼,地上犯事军官已经气绝身亡,无不心惊,忙将死了的军官擡走。
裴长青站在原地,盯着地上的一滩暗红血迹,胸中狂躁终于慢慢平定下来。翻身上马便往刺史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