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他的毒舌
林希微却不敢大意，但她没想到，最先让她为难的倒不是专业知识或者流程困惑，而是她的身份。
“哦，是阿妹仔啊，年纪轻轻，找的什么律师啊？”
这人是厂里的一个小组长，姓黄，林希微还没开口，他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就是单纯觉得太年轻。
他也不想问了，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句：“厂长怎么没找国办所的？”
林希微刚要说话，他转身就出去了，门并没有完全合上，外面的嘈杂声传了进来。
“是个面皮生的阿妹仔，不知道什么律师楼的，生好看，笑起傻，呆呆的。”
“律师费要三四十块呢，不会他们想骗我们钱吧？”这时候鹭城大多数工人的月薪在两三百，但他们合资厂的工资高，四五百、七八百的比比皆是，“我们赚钱也不容易，律师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啊！无用！浪费！”
林希微听到他们的话，挂了半天的甜美笑容一下就僵在了脸上，会计和打字员一直在憋笑，出纳过去先把门关紧了，几人就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了。
“林律师，对不起，但真的很好笑……”
林希微也没想到，她想表达亲切的，怎么就成了傻笑。律师制度才恢复没几年，两年前才启动律改，从整个社会来说，律师地位的确有些低，尤其她这种刚“下海”的，所以她至今都没告诉她妈，她抛弃国家饭碗了。
她原本是想，既然地位低，那就拿友好服务来博取客户的信任。
但事与愿违。
黄组长说今天不买不问了，要先去找厂长，“哗啦啦”一大批人都跟着他离开了，还剩下另一个小组的人，倒是没离开，按照流程排队进来。
林希微依旧微笑服务，尽量不受影响，把一式四份的制式合同递过去，她已经提前根据内部认购单上的资料，把相对应的职工信息填了进去，让他们先看看合同。
职工看不太懂是正常的，他们拿到合同后，盯着看了半天，脸色都有几分尴尬和隐隐可见的无措，沉默好一会，也没提出自己的疑问。
林希微适时开口，让他们先核实自己的信息有没有错，是不是想买这套房，这个面积，总价款又是多少，她见他们沉默，就主动笑着道：“阿叔，这些合同是房管局出的，你有具体的想法，我们会有个补充协议，比如房子产权登记的名字，你可以加上你老婆，或者房子的装修问题？你对哪一条规定有不明白的，也可以直接问我的。”
但一整天下来，她的脸都要笑僵了，口干舌燥，只签约成功一单，这一单买卖的成功也跟她的法律咨询服务没有任何关系，因为那个阿伯就是打定主意要买房的，进来只问了句：“在哪签名啊？”然后就跟着出纳去交钱了。
林希微不太明白是为什么，她主动答疑，反倒让他们有的脸色通红，有的起身就走，有的一脸怀疑，下班前，出纳大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希微收好东西，去找自己的自行车，转头倒是遇上了黄组长。
她打招呼：“黄组长。”
黄组长却哼声：“我不跟你买房，不用跟我套近乎，林律师，你们这些人就是吃准我们看不懂合同，你有什么本事我们也不知，走了。”
林希微瞬间福至心灵，她好像隐约抓到了那条头绪。
……
陈淮越1988年和钟程创办了越程地产，那时候鹭城将近10年的房地产开发基本被国营包揽，模式多为国企与外商合资开发，而陈淮越两人年纪轻轻，从新加坡回到鹭城，人生地不熟，凭着一腔孤勇创办了民营房企。
当时陈伯鸿劝告儿子做事别这样莽，可以先凭借海外关系，销售汽车配件和建筑器械，但陈淮越走至今日，靠的就是“激进”，他不仅做贸易，也做房地产，头几年民营房企举步艰难，难以获批，不好拿地，陈淮越的第一块地是鹭城政府旧城改造、抵建筑器械款划拨给他的地皮，偏僻且污染严重，好在他赌赢了，政府大力治理后，房价直线飙升，这是他房地产的第一桶金。
而他今年的重点项目是写字楼的开发，鹭城深受港企影响，这几年新兴企业都很注重办公环境和形象，公司有钱没钱都会想办法弄点豪华办公室充当门面，所以，他早早就盯准了写字楼开发，至少比普通住宅高出一至两倍的售价，利润颇丰。
几人离开越程写字楼施工地。
沈曜辞调侃：“陈总，我还以为你连写字楼项目都会委托给林律师。”
钟程嗤声：“买高档住宅是个人，买写字楼是公司，阿越又不傻，林希微才是真的傻，她应付不来公司团队的，他们律所太小，能用的人太少了。”
陈淮越擡手看了看手表时间，只笑了下：“商人做生意自然是为了赚钱。”
他和林希微合作销售高级住宅，也是利益使然，他还不至于拿公司去玩笑。
“我还有事，先走了。”陈淮越上了他的桑塔纳，启动前，忽然想起什么，朝钟程要了黑市卖大哥大的商家的联系方式。
钟程疑惑：“你的坏了么？”
陈淮越只道：“我有用。”
钟程扭头看沈曜辞：“有什么用啊他？”
沈曜辞双手插兜，故作高深莫测：“你这都不懂，还怎么做阿越的好朋友？自然是有人要用咯。”
钟程深吸了口气：“送车送电话，接下来是不是要送房了？林希微这个害人精！”
……
林希微从工厂离开后，就先回了律所，她要整理下今天工作的内容，吸取经验教训。
杨兴亮也还在律所加班，他刚谈下鹭城信托银行的法律顾问合同，意气风发，走到林希微的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顾问费，三万五。”
连思泽从材料中擡起头，一脸羡慕：“真不愧是杨律师。”
林希微正烦恼自己今日只赚了四十元，故意擡扛：“是美金吗？师兄也太厉害了吧，都不屑赚人民币了。”
杨兴亮一时沉默，炫耀不下去了，谁不知道他说的是人民币，单是人民币就已是一大笔进账了。
半晌，批判她：“不知天高地厚，赚几十块，口气倒像几百万。”
戳中她内心的痛，林希微也没了拌嘴的心思，重新整理思绪做笔记，直到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康律师不在，连思泽自觉起身接听，然后转头道：“希微，找你的。”
林希微语气温和：“你好，是我，林希微。”
但那头不是客户，而是小朋友兴奋的声音：“嫂嫂，麦当劳，麦当劳！”
陈淮越和陈淮川就在律所楼下等着，林希微刚从电梯里出来，陈淮川立马小跑到她面前，不认生地牵住她的手，跟她说：“嫂嫂，哥哥说，你要请我吃麦当劳。”
林希微对上电梯阿姨好奇又暧昧的目光，笑意勉强又尴尬，但阿姨没问，她也无从解释，只能跟阿姨说再见。
陈淮川还很有礼貌：“阿婆，我们走啦。”
电梯阿姨笑眯眯的：“好好好，小朋友，好好吃麦当劳哦。林律师今天的钱包要大出血了。”
这时候的麦当劳并不便宜。
川川一进门就占了玻璃窗边的位置，说他要吃巨无霸套餐和炸鸡块，还很贴心转头：“哥哥，轮到你点了。”
陈淮越早已入座，长腿微叠，没有半分绅士风度，不客气地微笑道：“我就要个双层汉堡套餐就好，谢谢林律师。”
林希微皮笑肉不笑，去点了三个套餐加炸鸡块，还帮川川领了两个玩具，总共花了52元，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赚的不够吃的。
陈淮川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他明明在别的地方吃过很多回麦当劳了，但却像是第一次吃一样开心：“嫂嫂，我觉得好好吃！上次你和小妹妹坐在这里，我在外面喊你，但你没有听到，哥哥和司机叔叔就带我回家了。”
林希微一愣，她原本以为是陈淮越骗她的。
这下是真的愧疚了。
“川川，对不起啊，我那天没听到。”
“没关系。”他想了想，“那你下次要听到。”
林希微看着他笑，答应他：“好”
陈淮越不爱吃汉堡，但更不会浪费粮食，何况这个套餐14元，他不吃完，估计得要了林希微半条命。
林希微目光几次不经意地落在陈淮越无名指上的戒指上，也同样很难解释。
吃完麦当劳，三人沿着中山路慢慢走回律所，陈淮川很活泼，但并不吵闹，他只是喜欢跟林希微说话。
“嫂嫂，你更喜欢妹妹还是更喜欢我？”
“都喜欢。”
“嫂嫂，我可以跟你去工作吗？”
“可能不行，楼上有个怪叔叔。”
“是你老板吗？我有钱，我给你钱。”陈小少爷财大气粗。
林希微笑了出声，摸了摸他的头发。
陈淮越早就看出林希微今日偶尔的心不在焉，她白天去卖房子了，除了房子的事，不会有别的。
“碰壁了？看你这套衣服，就不奇怪了。”
他大概不知道，他这张嘴，有时候是挺毒的。
“没审美，没档次，你妹妹在台资厂打工，你大哥也开出租，你可以问问他们会找什么样的律师。”
林希微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倒没有生气，她实习遇到的第一个客户就是陈淮越，他那会比现在还要冷漠，但他不是多嘴的人，开了口，一般就是提醒。
林希微也意识到她的策略是有问题的，她原本想走亲切路线，因为厂里要买房的职工差不多和她妈妈一个年纪，书读得不多，肯定不会喜欢眼朝天的、傲慢的小知识分子，要展开业务，就要跟他们搞好关系，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但结果证明，她越亲和，越主动，就越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已经不单单是年轻的问题了。
林希微也明白了，失笑道：“所以，我得装起来？”以前不需要装，是因为华侨办的名头已经替她装了。
陈淮越笑：“你得摆出你的筹码和权杖，你跟房地产商亲切称兄道弟、拿业务，这没问题，而购房者只想找个可信任的专业律师，你亲和、土气，是打算让他们介绍你进合资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