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夏,却夏?”
导演组小助理伸手在却夏眼皮子底下晃了晃:“你这是什么表情,见鬼啦?”
却夏回神,耷下惊擡的眼角:“嗯,是见鬼了。”
说话没耽误动作,她擡起手机,木着脸快速在屏幕上键入信息,按下发送——
【白毛顶流】:晚上几点,去剧组接你。
【却】:大可不必。
发完这四字肺腑之言,却夏就犹豫住了。这样对“金主爸爸”说话是不是显得太不敬,尤其在白毛顶流难得表现出了一次他罕有的人性光辉和善意后?
于是思考一番,她又补了两句。
【却】:我的意思是受宠若惊、不敢劳驾、十动然拒。
【却】:所以时间你们定,我在家里等。
却夏这边刚回完,小助理也收到了信息。
“却夏,导演组那边发通知,让演员们回拍摄区,说下一组镜头要准备了。”
“嗯,走吧。”
却夏没再等回复,她把手机放回毛衣口袋,就和导演组小助理一起往拍摄区回了。
消息飞去的城市彼端。
亭苑高树葱绿成荫,枝叶掩映着别墅二楼的长窗。窗内,装潢风格老派复古的餐厅里正进行着一场悄无声息的晚餐。
明明长桌两旁十人有余,整个餐厅内却鸦雀无声,银质餐具与碗碟的磕碰声都被克制到最轻,左侧下首有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不小心撞着碗碟,还会被她身旁的年轻女人警告地瞪一眼。
小孩也不敢反驳,委屈地扫一眼长桌旁其他木偶似的家人们,又不由带着好奇探究望向右侧那排的最首位。
是陈家长房长孙的座椅。
往年往日,那里总空着不见人,今天却不同。
上面不仅坐了个年轻人,还是和这餐厅内一大家子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长辈们全然不同的年轻人——
单那头在光下灿烂得耀眼的白毛,就足以惊人。
陈芮佳知道那应该是自己大爷爷家的小叔。陈家三房里数着长房婚育最晚,以至于长房长孙比二房三房的同辈都小了不少,陈芮佳还知道这个大爷爷家的小叔名叫陈恪,是个她父母都不敢提起来的“厉害角色”。
但她到今天才知道,明星圈里断层第一顶流陈不恪,居然就是她的小叔陈恪。
回去以后,她一定要讲给她同学听!
陈芮佳这想法刚落定,就听见寂静到落针可闻的餐厅内忽然拉响手机的震动声,还是一长两短,连着三声。
她心虚得慌忙缩回去。
那个声音来自长桌桌首,震动沿着桌面清晰传给每一个人。
两排擡头,像被地震从梦游里惊醒。
而唯独桌首的年轻人像无所察觉,他随意放下碗筷,没在意磕碰出来的正常声量却在死寂里显得刺耳的动静,就单手拣起放在旁边的手机。
陈不恪点开手机屏,淡漠撩眼,视线在闯入眼帘的第一句“大可不必”前停顿了下,然后浮起笑意。
可惜未能延续。
“陈恪。”正首主位上,陈弘良开口。
陈不恪没动,就冷淡淡一掀长睫,给了父亲一个吝啬得毫无情绪的眼神:“?”
“家里规矩是食不声,以后手机不要带上桌了。”
陈不恪停了一两秒,扣下手机。
正在其他人意外他的反应时,就见那人擡回手,十指随意一搭,他漫不经心地问:“家里规矩,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陈家的长房长孙,应做表率。”
“长房长孙,”陈不恪慢条斯理重复了遍,冷淡笑了,“这把椅子,谁喜欢谁就拿去。”
陈弘良加重语气:“陈恪,这是你——”
“错了,”那人却截住,擡眸,“陈不恪。”
不待皱眉的陈弘良再说话,陈不恪拿起手机,径直起了身。
他拎过后面衣帽架上挂着的外套,一甩穿上:“在座我未必认识几个,对陈家这种单人自助餐拼桌也没有兴趣。以后没事不用喊我,有事也不要喊我了。”
“……”
主位上陈弘良脸色算不得好看,但理智犹在,陈不恪的态度不算让他意外。因此盯着年轻人朝桌尾长门信步而去的背影,陈弘良只是克制地擡了擡手。
身后站着的男人上前一步,俯身附耳。
陈弘良说了句什么,对方就点头绕退出去。
而此时,汇聚着房间里大半数目光焦点的身影已经走过桌尾,在佣人拉开的双开实木重门前,陈不恪却忽然停下了。
一两秒后,他擡手,在桌尾那张椅背上轻轻一握。
椅子里的陈芮佳呆受惊地仰脸:“小、小叔。”
那头白毛下,漆黑的眼眸有点懒散地耷下来:“第一次见我?”
陈芮佳呆呆点头:“是……”
“想说出去?”
“是……不,不是。”陈芮佳继续呆呆点头,点到一半又突然惊醒,慌忙改成摇头。
“乖,最好别想。”
陈不恪垂了手,直回身懒懒道:“别人要问,你就说你小叔死了。”
陈芮佳不敢言语了。
“也别想偷偷说,”陈不恪压声,“叔叔揍人很疼的。”
陈芮佳吓得僵住。
眼前有一屋子人听着,却没人出声。
一点嘲弄溢过长垂的眼尾,陈不恪不由笑了:“说起来,这里面有你爸爸一份功劳。不信你回去问他,当初断了的那根肋骨,现在还疼不疼了。”
“——”
空气里像有一根弦被骤然拉紧,绷得将断。
陈弘良这次终于扣下碗筷:“陈恪,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是你逼我回来的。”
陈不恪插了口袋,对上长桌尽头。
“也提醒在座,你们的大家长如今想让他的不肖子认祖归宗,为免你们二十年苦心付诸东流,过往手段不用收敛顾忌,再接再厉。长房长孙那份,谁抢到就归谁了。”
“砰!”
擡起的水杯被陈弘良重重掼在桌上。
长桌两旁众人跟着一颤,其中几人脸色都白得像摁在石灰墙上刷了遍,也不知道是被父子俩中哪一个吓得。
唯独点了火的陈不恪半点没在意,他不屑地褪去神色,漠然着侧颜就转头走了。
在陈不恪走出陈家正厅前,之前站在陈弘良身后的男人还是拦下了他。
“不恪,大先生真的很希望您能回来。”
陈不恪迈出厅门,“我管他希望什么。”
“如今家里那些人不敢再欺您,陈家传到您手上只是时间问题,您何必为一时意气,做损己利人的决定?”
陈不恪懒得搭话。
“更何况,您终归是要回来吧?大先生听闻您要和原公司解约,这才极力将您请回家来。他也说了,您如果有意向,可以从集团里比较熟悉的传媒公司开始接手,以后再——”
“嗤,原来是为这个。”
陈不恪转身停住,眸子漆黑,隐着点淡淡嘲弄:“让他死心吧,我要解约和退圈无关。”
对方结舌。
陈不恪想起什么,忽笑了笑:“哦,我不但不会退圈,还决定要接一部影视剧了。”
男子一惊:“接剧?是客串献礼剧那种吗?”
“不,”陈不恪擡手,食指指腹懒懒擦过半阖着的右眼上睑,“言情剧,男主角。”
“??”
·
今天晚上只有却夏一场替身戏。镜头不长,但很不巧,是和常敬的对手戏。
却夏习惯独来独往,性格又淡漠,身边能叫她产生明显好恶的人都少有。即便有,她也不会把私人情绪带进到替身演员的工作中。
然而,常敬显然和她不一样。
“卡,这遍接住的姿势太僵了,NG。”
“……”
“卡,注意角度,NG!”
“……”
“卡,NG!!”
“……”
三遍NG还是没过,脾气算得上老好人的导演都炸毛了。
导演本被他直接摁在桌上:“却夏!你们今晚是怎么回事?就一个高空摔落一个跳起接住的镜头,你们要拍多少遍才能过?!”
却夏扶着紧绷在腰间的威亚,微微蹙眉:“抱歉,导演,能给我们三分钟时间吗?”
导演皱着眉,一扫却夏身后。
他作为老资历,自然看得出这场镜头的主要问题不在替身女主的却夏,而在饰演男主的常敬身上。只是剧组这么多工作人员看着,他不好对常敬发作。
犹豫过后,他挥了挥手坐回椅子:“各组休息十分钟,你们两个聊好这个镜头怎么处理再回来拍。”
“谢谢导演。”
设备组的上前来,给场中的却夏和常敬解开威亚。
对着常敬的那个还算小心认真,而却夏这边,设备组的小姑娘明显为额外的加班工作量而黑着脸,下手的动作都重了许多。
常敬一边和身前的设备组男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边假意游走着眼神,余光却往身侧看。
就站在旁边,女孩身上是和他相近的黑色紧身夜服,还有妆造的浅灰色长发。上了妆的眉眼素淡精致,出了戏后,她就那样安静又慵懒地站着,随时能睡过去一样。
此刻跟着扯她威亚的工作人员的动作,被牵得像个漂亮出奇的人形娃娃。
对方再用力,都不见她皱一丝眉的。
“轻点。”常敬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面前设备组男生慌忙松手:“啊?我用大劲儿了吗?”
“不是说你,”常敬顿了顿,往旁边看,“给却夏松威亚那个,弄伤了演员,后面的戏你上吗?”
“啊,对不起……”
察觉女孩停了停,慢吞吞转头过来,常敬清了清嗓,心里选了个比较上镜的角度对着她视线来处。
想着“她应该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吧”,常敬假作不在意地接上目光——
女孩神色清冷得很是漠然。
如果一定要说那双近琥珀色的眼瞳里有什么,那也绝不是眼泪,而是“你有病吗”。
常敬差点气死。
等工作人员离开,常敬终于不用忍了:“我帮你说话,却小姐就这样回报我?”
“我怎么了。”
“你刚刚那个眼神,难不成能是感谢的意思吗?”
“不是,”却夏否认得平静坦然,她没情绪地瞥他,“我不理解你们这种人的脑回路。”
“??什么叫我们这种人?”
却夏短暂地思索过措辞,开口:“制造天大的麻烦,然后施以无关紧要、后患无穷的援手,这是一种新兴的慈善方式么。”
“……”
常敬噎得一句话都没上来。
毕竟刚刚的NG,就算别人看不出来,和他对手戏的却夏不可能没感觉是他故意在制造问题为难她。
想到这,常敬也懒得再演,干脆抱臂笑问:“那却小姐跟导演申请下来的三分钟里,是要和我谈什么呢?说服我配合你的替身演员工作吗?”
“我不喜欢讲道理,尤其和不讲道理的人,”女孩恹恹道,“划下道吧。”
“什……什么?”
这么匪气又平静的语气,常敬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僵硬地扭过头。
却夏以为他不懂,耐着性子换词:“让你立规矩。”
“我当然懂,”常敬几乎恼羞成怒,“我是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却夏停了两秒,没表情地歪了歪头:“在我耐心告罄、把你送进医院前,让你想个恩怨两清的规矩。”
常敬:“……”
这女人在威胁他。
她自己都流言缠身了,竟然不求托靠、还敢反过来威胁他??
常敬气得没能及时组织起语言,就看见要走的女孩轻“啊”了一声,又眼神丝毫没起伏地转回身。她擡手,比了一根手指。
夜色与灯火间,白得像某种良玉。
常敬本能多盯了几秒:“这又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
“再NG一次,下个镜头,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就会不慎负伤。”却夏平静说完,走了。
常敬神色抽搐地站在原地,瞪她背影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
却夏的最后一个镜头终于得以顺利结束。
从剧组租借拍摄区出来,却夏确认过手机,距离她和陈不恪约好的探视逆子honey的时间还有许多宽裕。
没什么犹豫,却夏就单肩背上包,朝影视城西北角溜达过去。
夜色掩映,灯火阑珊。
上着锁的小洋楼旁,矮墙上影子悠悠晃晃,女孩借力支撑连跳带起,轻盈一跃,就翻了进去。
进到二楼露台,却夏将背包扔到靠着低栏的石凳边,侧身靠上。
为防意外,二楼露台四周的低栏也是水泥浇得,最上面铺着冰凉的大理石。却夏折起胳膊靠在上面,懒洋洋地撑着腮,往蓝黑色的夜空里望。
小时候她就喜欢在院子里看星星,听母亲讲它们的名字和故事,然后做一个美美的梦。
现在她还是喜欢看星星。
但不会再做梦了。
晚风凉里带着潮意,闭上眼就让人想起江南石板参差的小巷,绿苔积潭,青瓦檐下洇湿的水痕,松针末尾缀着一颗颗将落未落的雨滴。
却夏张开胳膊,伸懒腰那样,慢慢吸了口气。
像是要把那些散落在夜色角落里的梦都拥回身体。
在她屏到极限,就要吐息前。
小洋楼楼外,空旷黢黑的巷道上,一道煞风景的笑低低渺渺地勾上来。
“Rose?”(电影《泰坦尼克号》女主)
“?”
却夏一滞,睁开眼。
楼下,石板路上,陈不恪顶着那头冷淡的白毛和那张冷峻清隽的脸,却勾了个轻微戏谑的笑。
“Youjump,Icatch。”(译:你跳,我接。)
“……”
却夏终于回过神——
某位“平易近人”的白毛顶流又在拿电影梗调侃她了。
兴许是在这人面前没少出过糗事,却夏心情挺平静,就把胳膊放下来了:“不跳,”她撑着围栏,垂眸,居高临下但恹恹地睨着那人,“砸到你,赔不起。”
陈不恪插着兜笑:“不用你赔。”
却夏自然不信他的鬼话。
那人显然也是玩笑,他朝上次见却夏下来的那道藏在小巷的矮墙走去,却夏犹豫了下,也在二楼露台上跟着绕过去。
见陈不恪似乎有要上来的意思,女孩神色终于有了波动。
“你……”却夏迟疑盯他,“如果在这儿摔伤,应该不用我赔吧?”
话间,陈不恪已经轻松踏上矮墙接茬。
只差中间可以用来助力的离接茬半米的露台平台,就能翻上来了。
闻言那人停下,薄而凌厉的眼皮轻轻一掀,浸透过眼角的那个笑里洇着淡淡嘲弄,配上那张脸却又蛊人。
他就懒懒睨着她,握上栏杆,冷白手背上青蓝血管一绽。
砰。
落地的风声一过。
却夏回神,浅勾起视线——陈不恪已经停在她面前,眼眸低望下来,迫人得仿佛近在咫尺,她几乎闻得到他身上夜色和花木香的味道。
陈不恪挑眉:“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却夏沉默,然后,“看星星么。”
陈不恪:“?”
却夏:“这边视角好。”
女孩平静说完,转身拐去露台石凳那边。
陈不恪缓了一两步,眼神微动,最后还是跟过去了。
石凳靠着露台低墙,长长一根,够却夏耷着小腿平躺,自然也就够两人并坐,还不会隔得太近。
无声坐了一会儿,却夏才想起什么:“你为什么来影视城?”
陈不恪低轻地笑了声:“你问得真及时啊。”
“我们约在我家直接看猫的。”却夏当没听到。
“不想去楼下等,所以来了。”
“?”
无言盯了那人数秒,却夏木然转回正前方的空气,并把自己的眼神翻译成语言:“你应该知道,就算在我们圈子里,你的粉丝也很多吧。”
“嗯。”
“如果被认出来,你要怎么解释?”
“解释?”
陈不恪大约现想,于是漫不经心拖了几秒,“来见长得像我初恋女友的那个替代者?”
却夏:“……”
谢谢你贵人不忘事到现在还记着。
见女孩面无表情不说话了,陈不恪低低一笑,转回去:“开玩笑的。参加了一场很不愉快的晚餐,出来散心。”
却夏本来不想说话。
但毕竟是逆子的白毛亲爹,想了想,她还是敷衍了句:“哦。”
陈不恪就听笑了:“出于交谈礼仪,你是不是也应该多关怀一下?”
却夏又想了想家里那只异瞳白猫。
看在honey的面子上,她勉为其难地思索一番,终于找了个问题开头:“是应酬吗?”
陈不恪:“算是。”
“为什么不愉快。”
“因为不喜欢餐会上的任何一个人。”陈不恪像随口道。
“你不喜欢还要亲自应酬的,”却夏略微沉思,“是富婆吗?”
“?”
陈不恪散漫游弋的目光停住。
一两秒后,他低声失笑,嗓音都被潮湿的夜色浸得低哑似的,他侧回身望过来:“是什么?”
“富婆,”却夏平静回眸,“广义上,指所有有钱有闲的小姐姐。”
“……”
陈不恪短暂地走了神。
不知哪来的光,照得她眼底澄澄净净地映着他的影儿。
确实很短暂,因为下一秒却夏就微微蹙眉,挪开眼望向前——她也察觉到那束光了,就来自小洋楼外。
几声沉闷的刹车声。
随着车门打开,各种脚步和道具声卸下车来。露台墙外,有人拿着喇叭扯着嗓子指挥。
“后勤组先进,去楼里打扫布置,做好拍摄前准备工作。”
却夏:“?”
楼里?
如果是指他们现在在的这个,那——
女孩僵着神色转头。
对上了旁边公认“圈内第一男祸害”那张无辜且无遮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