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伪装的和乐一瞬间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的画面。
以这个点为圆心的整圈,忽地寂静下来。
俞洋泽第一反应就是要拽脱对方的手,可他没想到,挣扎之下,酒杯里的酒都被他晃得洒了自己和对方半手,攥着他的那纤细手指竟然纹丝未动——
像铁箍似的,几乎要陷进他肉里。
被阻止和被压制的双重羞辱,顿时让他白面馒头似的大脸刷地一下漫上了红。
“你——你给我松开!”
“哦,抱歉。”
女孩声音轻漠。
俞洋泽气极地瞪向来人。
吊带的荷叶黑裙,雪白的肤色,此时攥过他的胳膊垂回她腰侧,也不过单薄得盈盈可握。
除了那双狐貍眼耷着不合时宜的困懒,女孩从颈到脚踝,全都透着纤细的羸弱感。
应该半点威胁力都没有,是他最喜欢欺负的那种。
可现在俞洋泽一点遐思都没,充斥着他大脑的情绪只有一种:恼羞成怒。
她竟然敢?她竟然敢!
连制片人成思文和选角导演何羌都屁不敢放,她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竟然敢当众落他的面子、打他的脸!?
宴会厅里这会儿稍微起了点动静,但俞洋泽清楚,所有人都拎着耳朵偷着眼睛,巴不得凑上来好好围观。
他要是不找回这个面子,今晚之后他就是全圈子的笑话!都怪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这片刻间,吓得丢魂的颜雨梦已经从泪眼婆娑里认出了却夏,她神色更慌。
趁俞洋泽气得松了手,她连忙过去推却夏:“别,你别…别……”
颜雨梦声音颤得太厉害了,一句话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也没说完。
却夏低眼望着,心里轻叹。
“没事。”
她一顿,擡手,不太熟练地摸了摸女孩被揉得发红的肩,然后却夏轻着声音低头,半玩笑地安抚:“你不是崇拜我么。”
颜雨梦眼泪直打转,还想说什么。
“被崇拜是很麻烦的事嘛,”却夏轻着声叹,手上力度温和而又不容抗拒地,她把颜雨梦拉去身后,“先去洗脸吧。”
“可是你——”
“嘘。”
光下近茶色的中长发滑下来点,半藏起女孩轻淡眉眼。
她朝哭得眼睛通红的颜雨梦很轻地眨了下眼,难见的一丝灵动从她狐貍似的眼尾轻轻翘起来。
“别让我瞻前顾后。”
“……”
颜雨梦吸了吸鼻子,慢慢用力地点下头。
等却夏松开手,她提着长裙,匆忙转身,躲进散乱的宴厅人群里。
“谁让她走的!”反应过来的俞洋泽更是勃然大怒,迈步就要去追,“不准——”
像预知他动作。
刚回过眸来的女孩不见停顿地侧身一挪,就正准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张起眸时美得惊艳却情绪空白的面孔,直直戳进了俞洋泽眼底。
“!”
男人胖头大脸上,青筋血管都从脑门蹦起来,他咬牙挤字:“你他妈还敢拦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却夏!你这是干什么!”
另一边,制片人成思文和何羌终于从震惊里回神。
成思文并不认识女孩这张脸,何羌作为选角导演却一想就想起来了。
何羌正急忙要上前,就被俞洋泽擡手恶狠狠一指:“我跟她说话,你们别管!”
“……”
在这震怒的声音下,宴厅里再掩饰不得虚假的和乐,由点及面,大半个宴会厅慢慢安静下来。
不少人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唯独站在宴厅众人的视线中央,女孩侧颜淡漠平静得和往常一模一样。要说区别,只有微微勾翘的眼尾认真撩了起来,平常总也困懒的颜色消失不见了。
黑裙的荷叶摆下,纤细如玉的小腿安静匀直地挺着,不见一丝退意。
像一柄漂亮而凌厉的剑。
“颜雨梦的酒量不好,喝不了几杯,”却夏安静说着,“俞先生如果只是想有人陪着喝酒尽兴,那她的酒量只会扫兴,还是我替她喝好了。”
“你替她?”
俞洋泽气极反笑,只是笑得难看又吓人:“好,好好,成思文,你们剧组还真是出了个有胆量的丫头片子!”
“我没什么胆量,”却夏眼尾浅浅一提,像是笑了,却又浅淡如水中花月,一瞬即过,“酒量还不错。”
俞洋泽气得要厥过去了,嗓子都嘶哑:“行,你能喝是吧?我今天就让你喝个够!”
他转身,狠狠一勾手臂:“服务生呢?服务生!给我提一箱洋酒过来,要你们酒店烈度最高的——给她摆上、让她喝!”
“……”
宴会厅内一片压低的哗然。
隔着半场,有人倚在墙边,顶着一头晃眼的白毛还懒垂着眼,没表情地嚼口香糖。
棒球帽送出去了,只能拿口香糖规避交流。
秦芷薇绕了他半晚上,一句超过三个字的话都没落着,早就气跑了。
陈不恪看起来对那边的事情并不关心。
倒是他身旁,晚一步到场的张康盛有点迟疑地踮望着那边。
“恪总,”张康盛放低了声,转回来,“你不管吗?”
陈不恪插着裤袋——这全场大概也只他一个是穿着冲锋衣搭着运动长裤来的,闻言他支了支眼皮,口香糖被他舌尖抵在下颚:“管谁。”
“当然是却夏啊,她这回可惹上事情了。”
陈不恪冷淡一哂,他隔空擡了擡下颌:“那个胖子,叫什么。”
“啊?哦,你说那个资方代表,他叫俞洋泽,他不算什么,但他哥你肯定听说过,俞博林,俞氏集团的二把手,也是传媒圈里有名号的实权人物了。”
陈不恪听得微皱眉,但很快又抹平。
“嗯,”他不在意地应了声,“那你担心这个俞洋泽吧,眼下他比较危险。”
张康盛:“哈?俞洋泽那一箱高烈度酒可不是给自己叫的。”
“她不会喝。”
“可这架势,俞洋泽恐怕容不得她不喝吧?”
陈不恪一嗤,懒懒扬眼:“怎么个容不得的法子,用硬的?”
“难说他会不会动手,这人口碑可不是个绅士。”
“所以我说,”陈不恪笑,“他比较危险。”
“……”
张康盛一默。
他忽然想起来,这祖宗好像之前是说过,却夏的身手非常厉害,至少收拾几个他这样的不成问题。
张康盛心里绷着的弦儿一松。
不用陈不恪出面就太好了。
“除非他叫人。不过在场这么多眼睛盯着,不至于,”陈不恪漫不经心地说,“之后可能会有点麻烦,你让人给俞博林捎个信,就说我欠他个人情。”
“别,这点小事用不上恪总你的名义,我来运作就行。”张康盛连忙阻止。
陈不恪垂眼睨他,似笑似嘲:“你刚刚问,是想我帮,还是想拦我帮?”
“…当然是想帮您帮了,”张康盛立刻转走,“不过既然没事,那我们还是先走吧。这种事情发生的场合,在场的消息传出去,万一有什么不好的说法蹭着您,那多不合适?”
陈不恪听完点头,懒洋洋答:“不走。”
张康盛:“?”
张康盛绝望地抹了把脸,“为什么呢恪总?”
“留下,看热闹。”
陈不恪停顿几秒,擡眼,语气愉悦地笑了:“她打架很漂亮,错过就太可惜了。”
见陈不恪顶着这张祸害脸夸人漂亮,张康盛听得十分迷茫。
于是回过神,他都忍不住好奇:“有多漂亮?”
“嗯…”
那人嗓音低哑好听地衔着尾调,像在回味什么,“让我很想和她打一架那种?”
张康盛:“……”
张康盛:“??”
张康盛没来得及点评他家祖宗奇奇怪怪的审美标准的问题,那边又传过动静来了。
高脚圆桌前。
一箱四瓶装的洋酒,整整齐齐排了一列,搁在桌上。
却夏歪了歪头,安静扫过。
不必去试探或猜测,她也知道这些是制片人和酒店交待过了的,既足够她喝下去出些洋相好给俞洋泽出气,又不至于真闹出什么人命大事来。
却夏安静想着,走到高脚桌旁停下。
她随手拿起一瓶,托在白净掌心,缓慢转过。晶莹剔透的酒浆在里面滚起大颗的水泡,然后无声的一啵,破开在液面上。
封签上的花体英文在她眼底轻快掠过,却夏无声读着。
“装什么,你看得懂吗?”
俞洋泽冷笑了声。
等服务生拿酒的工夫里,他火气稍微消了点。
那股子烧红眼的愤怒过去后,他再打量面前站着的黑裙白腿的小姑娘,怒消欲长,就多了许多不怀好意的情绪。
长得漂亮,腰细腿长,脾气还挺有味道。
不计较面子得失,比起前面那个,他更喜欢这种不一样的。
俞洋泽一边打量却夏,试图看出点恐惧,一边开口威压:“现在知道怕了?这样,看在你们成制片跟我说情的份上,我可以原谅你一回。”
“?”
却夏停下转瓶,回眸。
没半点俞洋泽想看见的恐惧或者惊慌,女孩眼瞳里依旧波澜不惊。甚至仿佛到此刻,她还是冷静而毫不在意的——于是还愿意没任何情绪掺杂地听他的和解方法。
俞洋泽莫名心里一怵,硬着头皮开口:“不用你全喝了,自罚三杯,之后来正式找我道歉。”
“正式?”
女孩空漠眼眸里忽起了一点笑色,灵动勾人的,“哪里算正式,楼上酒店房间么。”
“!”
俞洋泽刚压下去的火又一次蹿了上来。
还是恼羞成怒——因为被拆穿得彻底。
却夏脸上情绪褪掉,她没给他冷静下来的时间,手里洋酒瓶一擡:“一箱四瓶,只要我喝了,今晚的事一笔两清——俞先生说话算话?”
俞洋泽被她气得咬牙:“你还真是不怕死,你喝!我说话算话!”
“好啊。”
却夏淡淡应了,像随口轻声,“这个圈子里传消息最快了,俞先生要是反悔,那可得不偿失,会闹成笑话的。”
俞洋泽脸色一变,咬牙:“行啊你,激将我?”他气了几息,又松缓下来,冷狞地笑,“没关系,我就看你喝不喝得下,一个瓶底都不能剩——只要你全喝了,我就当你吃够了教训,饶你一回。”
却夏点头,转回,朝旁边服务生擡手:“杯子。”
服务生看呆了:“什、什么杯子?”
“?”
却夏莫名擡眸,“高烈度酒,你认为我会对瓶吹?我傻么。”
“——”
服务生被这个漂亮而惊人的女孩话头一噎,回了神连忙摆手,手忙脚乱去拿杯子了。
却夏也不等插话,视线撩向俞洋泽:“俞先生不介意吧?”
俞洋泽又气又恨:“你用勺都没事,今晚四瓶,我就看着你喝。”
“……”
扑通扑通。
半杯琥珀色的液体灌满了玻璃杯,液面上还飘着颗大冰球。
不远处,制片人成思文望着这边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叹为观止来形容了。
剧组其他人也差不多。
尤其是亲眼见却夏把冰球放进去的时候,他们几乎都怀疑自己的大脑和记忆力:这女孩到底是来认错道歉领罚的,还是来喝免费不要钱的洋酒的?
不过在看到一排摆开、理论上足以放到四个普通成年男人的洋酒瓶时,他们又回到了现实——
这样四瓶下去,再缓和地喝,也非出问题。
钟表表针缓缓走着。
一杯,两杯,三杯。
一瓶,两瓶,三……
半场外。
“第、第三瓶了?”张康盛目光呆滞地转回来,“那酒真没兑上大半瓶水吗?”
“……”
“不对,就算兑大半瓶水,那正常人也喝不掉三份的半瓶,”张康盛喃喃,“这姑娘的胃是铁打的吗,经得起这么糟蹋?”
“……”
半晌都没听到一个字的回应。
张康盛突然醒了神,他小心翼翼回头,窥向身后那人的表情。
原本的散漫慵懒此刻半分不存。
之前要留下看热闹的玩笑情绪早就随着那一杯杯洋酒灌下去而消失殆尽,硬照妆后更显凌厉的颧骨棱角此时漠然地冷绷着,几乎要能割伤人了。
于是从第一杯酒开始到现在,每一个试图上前搭话的,甚至都没用他出手,就全被陈不恪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内劝退。
清场效果拉满。
张康盛斟酌着开口:“要不,还是我去劝劝吧?”
“不用。”陈不恪声线透着低沉的寒意。
“真不用吗?可这个喝法,就算却夏真能撑到最后,恐怕也……”
“是她要和我撇清关系,”陈不恪冷淡落眸,“我为什么要管。”
张康盛被那个冷飕飕的眼神冻住:“却小姐说的?”
陈不恪没理,眸子漆黑清寒地转回去。
“也是她自己选的代价。她既然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到这种地步,那就自己承担后果。”
张康盛迟疑嘀咕:“您这也不像不打算管的反应啊。”
陈不恪像没听见,侧颜冷冽地直起身:“走。”
“啊?不看了?”
“看不下去。”陈不恪躁意地哑着嗓音,往外走去。
“……”
第三瓶空底时,宴会厅里已经走了一大半了。
剩下那些还是俞洋泽反应过来,硬留下来的——他一定得叫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狠狠丢一次人、丢到她以后就算没他整治也完全没法在这个圈子里继续混下去!
俞洋泽气极而没能发现,他在心里俨然已经认定,这四瓶的赌约却夏能完成了。
事实上,其他人也这样在麻木的震惊中认定了这点。
毕竟三瓶下去,女孩还是好好坐着的。
但也不很好过。
却夏微蹙起眉,擡手攥拳,抵着胃轻轻揉起圈。
没了刚进圈那会的艰辛历练,酒量生疏不少。这会儿她眼前看那几个空瓶都有点晃。
胃部有些钝痛感的麻木,让她认真调动起所剩不多的理智,思考要不要先安排一下待会要离开的路线。
剧组开机前还有一两周的时间,应该够她调养好了。
“最…最后一瓶。”
服务生颤着声说的。
开瓶的酒瓶被他拿着,刚要递去女孩纤细手指扶着的杯口,就听俞洋泽气恨道:“让她自己倒!”
“好,好的。”服务生慌忙松开,同情地看了女孩一眼,退开。
一旁,留着没走的何羌和制片人成思文对视。
成思文摇了摇头,在耳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叫车。”
何羌点头,拿着手机扭头离开。
这一切却夏并未入眼。
她懒拄着脸腮,靠在圆桌前,褐色眼瞳安静空着,指尖轻轻摸上凉冰冰的瓶身。
上一次喝这么多,应该是送她母亲进精神病院的那天。
多久来着,她都有点忘了。
女孩垂了眼。
在光下白得近透明的手腕一擡,指尖发力,最后一瓶刚要擡起。
“砰!”
带着躁戾的力度,瓶身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桌面砸得一颤。
众人愣神,齐刷刷扭头看向桌旁那道清挺侧影。
黑色长裤,黑色冲锋衣,清峻侧颜,灿白碎发。
还有碎发下一双沉得要落雨的眸子。
成思文呆滞,慌得跌步上前:“恪总——您、您怎么过来了?”
陈不恪没看旁处,只颧骨微动。
对着女孩茫然擡起的眼眸,僵停几秒,他长睫半垂,抑下了那抹躁郁。
“最后一瓶,”
他回眸,如冷霜利刃切过俞洋泽:“…我替她喝。”
俞洋泽僵滞原地,某种惊慌的预感涌上来,让他一瞬间就被冷汗湿了后背。
成思文同样,但他顾不得想,连忙就要扑过去拿走那瓶“炸弹”:“那怎么行?!使不得使不得,就剩这一瓶,俞先生一定不介意——”
“可我介意。”
陈不恪低眸睨过他,轻缓勾了个冰寒三尺的笑:“这瓶喝完,就让俞家好好想想——”
“想我怎么还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