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之后,气温逐渐回升。
过完正月十五,汤杳的寒假也即将告罄,哪怕再眷恋不舍,也不得不收拾行李、搭乘火车,回到学校去。
抵达京城时,是隔天下午三点钟。
透过车窗,淡淡霾色下鳞次栉比的高楼陆续后退,火车减速,缓缓驶入站台。
广播里的提示音响起——
“旅客朋友们,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帝都车站,请您整理好随身携带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汤杳的行李早已经收拾妥当,拔掉连着充电宝的线,拨通妈妈的手机号码,给家里报平安。
汤杳妈妈是那种特别爱操心的家长,在电话里重复着汤杳离家时那些千叮万嘱:“三餐一定按时吃”、“洗漱用温水”、“和室友们好好相处”、“认真读书”
汤杳知道妈妈是牵挂自己。
尽管类似言语已经听过太多次,她仍然在嘈杂环境中,把手机尽量贴在耳侧,细细聆听那些来自妈妈的碎碎念。
鼻腔隐隐泛酸。
挂断电话前,汤杳妈妈又心事重重地嘱托,让汤杳开学前记得抽空去看看小姨。
“今天就去,我和小姨约好的,待会儿下火车先到她家里,晚上还要一起吃饭。”
“那就好,那就好”
手机里出现了几秒沉默。
汤杳其实明白妈妈的欲言又止,安慰着开口:“妈妈,回头我和小姨好好聊聊,他们都多久没见小姨了?能知道什么?好多话都是乱猜的,无凭无据,您也别太担心了。”
“欸”
汤杳妈妈似是松了一口气:“那你出站注意安全,手机装好,人多的地方容易有小偷。”
汤杳的小姨在京城生活了挺多年,交了男朋友,家庭条件蛮不错的。
最初听说小姨这段感情,是几年前,汤杳刚刚上高一。
她背着书包从学校回家,进门就看见妈妈举着座机电话在和小姨通话。
“什么时候有机会,把人带回来让姐姐也瞧瞧,帮你把关。”
汤杳竖着耳朵听完,激动得拖鞋都没穿。
她冲进屋里,按了电话上的免提键:“小姨小姨,你有男朋友啦?”
“是啊,一个人太没意思了。你好好学习,到时候考过来陪小姨。”
“那等我考到京城,要让‘小姨夫’请客吃饭的!”
汤杳说完这句,头上挨了一下,妈妈手上拿着杂志卷,叫她不要乱讲话。
妈妈还说过,“你小姨他们才刚开始接触,叫什么‘小姨夫’?”
电话里传来小姨的笑声和承诺:“那我们杳杳要加油了,到时候让他请你吃烤鸭、喝小吊梨汤。”
那时候汤杳和妈妈都以为,家里很快会多一位亲人。
也以为,她们很快就会见到小姨的那位男朋友。
晃眼间,三、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小姨那位男朋友却迟迟未露面。
婚事相关更是无人提及。
老家是北方五线的小城市,发展得不好。
本就有些思想落后的亲戚,认为小姨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是不对的。
再加上小姨的男朋友总也不露面,神神秘秘的,关于小姨的话题也就逐渐变了味道,令亲戚们暗生疑忌。
今年过年,小姨说工作忙,还要抽空搬家,没回老家。
寒假回家,亲戚们明里暗里试探过汤杳,“你小姨在京城怎么样啊”、“和男朋友感情还好吗”、“男朋友你见过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亲戚们还拉着汤杳妈妈说:
“这都几年了,佳英那男朋友怎么都没个消息?”
“之前不是说都住在一起了么,男方家不打算来提亲?”
“那些有钱人呐,心眼多,别是被骗了。”
小地方出去的漂亮女人、经常名牌傍身、男友又对婚姻只字不提。
只这几条,对亲戚们来说已经有太多遐想空间。
汤杳和妈妈本来没有往这些方面想的,听得多了,难免会担忧。
刚才汤杳妈妈心事重重的沉默,也是为了这些事。
火车到站开门,汤杳排着队慢慢走出去。
她手机里有小姨发来的新家地址。
离火车站不算远,乘坐2号线,下地铁后再走上十几分钟应该就到了。
汤杳穿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背着大书包,又拖着重重的行李箱,几乎是踉跄着随人群挤进地铁里。
离小姨家越近,她心里越乱。
结婚不结婚这些事,都是小姨的自由,汤杳并不想打着“关心”和“爱”的幌子,去干涉小姨。
可她很害怕,怕那些流言蜚语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真实的。
她怕小姨受伤害。
毕竟,去年夏天她到京城上学,整整一个学期里,隔三差五就会和小姨见面,也从来没见过和小姨的男朋友。
哪怕她在小姨面前提及那个神秘的家伙时,已经熟稔地称他为“小姨夫”。
小姨总说“小姨夫”很忙。
可是邻居家的叔叔要兼顾苗圃和养马,夏天总是累得又黑又瘦,在老婆家的亲戚来时,也还是会汗流浃背地从马场跑回来。
哪怕匆匆一面,也提着不少吃食,问候老婆的亲戚,聊表心意。
甚至会表现得有些紧张。
汤杳认为,邻居叔叔那样的表现,是因为在乎他妻子,尊重他妻子的家人。
地铁到达“东四十条”站,轻轻一晃,停住。
这会儿正是寒假末期的高峰,没有座位,汤杳站在门边,尽力把身子和行李箱往里面缩,给要下车的乘客让路。
她脑子里还在忿忿不平地想着:
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不够在乎小姨?
又过几站,下地铁后,汤杳按照手机导航步行到小姨的新家。
站在小区外面,她愣了愣。
那不是普通住宅小区的楼体该有的样子,楼体造型独特、时尚,看起来好气派。
就算是汤杳这种对房地产完全不懂行的象牙塔姑娘,也能看明白,眼前的住宅,就是很豪很贵的那种高端社区。
京城市区寸土寸金。
她没想过小姨说的搬家,是搬到这种地方。
心里的不安隐隐扩大。
尤其是,当汤杳在和门口保安人员沟通,说她要去“16栋5层”,无意间擡眼,瞥见保安人员对她那一缕意味不明的打量目光时。
说不上那种打量是什么意思,让人十分不舒服。
是因为她看起来是家庭普通的学生,不像能住得起这里的人?
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汤杳敏感地察觉到,在那位保安的打量里,藏有一些她无法理解的轻视。
核对过业主留言后,保安人员给小姨打过电话询问,这才放汤杳进去。
小区里人车分离,车辆走地下通道,汤杳则拖着行李箱走进了行人入口。
人工湖水波粼粼;
被修剪整齐的树木还未萌发新芽;
白头鹎落在枝桠上,偶尔叽两声。
16栋是“L”型楼体,电梯门是哑光的玫瑰金色。
汤杳站在门前等电梯,心不在焉,又难掩慌乱。
她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隐隐记起回家过年前,和小姨的最后一次会面:
那时候小姨收到助手发来的账单,用计算器细细核算过,说工作室行情一般,算上租金和人员开销,这一年并没赚到几个钱。
心里装着这些事,进电梯时,汤杳察觉到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但并未去留意。
她连眼神都没分过去半分,只愁云惨淡地按下自己要去的楼层,然后站在电梯门前正中间的位置,持续走神。
怎么办?
小姨会不会像那些亲戚说的,遇见了玩弄感情的男人?
电梯抵达那人的楼层,“叮当”一声,汤杳回神的同时,身后的人也开了口。
他说:“不好意思,借过。”
声线偏低。
一人一箱占据了人家的必经之路。
汤杳抱歉地推着她的大行李箱,让出空间。
男人从她身旁经过,她才发现,他真的好高。
自己已经有170cm,但眼前的身影,感觉比班级里带队晨跑的班长还更高一些,差不多有190cm么?
男人穿着宽松的马海毛毛衣,颜色是很特别的一种绿色,柔和,不扎眼。
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手臂上搭着大衣。皮肤很白,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和眼前昂贵的装潢很相称。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东西时,掉了张卡片,落在走廊地毯上,无声无息的。
汤杳脑子里担心着小姨,心里也缠着一团乱麻,本能地提醒他:“你的东西掉了。”
于是在电梯门缓缓闭合前,她看见男人转过身。
他拾起卡片,没什么笑意,但足够礼貌地对她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