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瑞气祥云都是假的。
汤杳站在学校周围最熟悉的街道上,忽然有种人地生疏的迷茫。
身旁火锅店的玻璃窗蒙着一层雾气;足疗按摩店里又走出三两客人;吕芊和陈怡琪在她身旁开玩笑说着什么,笑声欢快又清脆
风凉飕飕地刮过,汤杳站在春风里,忘记拢紧毛衣外套。
她只记得闻柏苓在电话里说,情况不太好,医生建议闻柏芪做开颅手。
情况紧急,闻柏苓那边肯定有很多心烦意乱,也有很多悲痛难过,但声音还算沉稳。
他告诉汤杳,出了这种事,家里人情绪都不怎么好,生意上也有很多问题需要他们主持大局,这几天可能不太有时间和她通话。
有人在叫闻柏苓,他应了一声。
“先这样,有什么事情你发信息给我,我抽空回复你。”他反过来安慰她,“别担心,要好好吃饭。”
对汤杳考研上岸的祝贺,是在几天后的某个晌午时分,算算时差,他那边应该是深夜。
也许夜深人静,闻柏苓在理不清头绪的各类事项中分神,忽然想起她,才发了信息来——
“那天忘记说了,恭喜。”
那段时间他们很少通话。
偶尔闻柏苓会抽空发短信给她,不提他的那些焦头烂额,只说闻柏芪的近况:
手术还算成功,住在ICU里观察情况,等待度过危险期。
闻柏苓给汤杳发医院里的照片,甚至怕她过多担心还和她开玩笑。
故意加上一句,“大前年你室友遇到的骗子,是不是就这套路?小心点,我可要开始借钱了”。
她很想配合地笑笑,可是做不到。
那些天她的神经绷得很紧,在忙毕业论文,也在焦急地等闻柏苓那边的消息。
最初她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地担心闻柏芪的病情,由此衍生出一些其他的担惊受怕:
怕哥哥出事,也怕闻柏苓会因此承受不住,甚至还怕小茜茜无法接受。
毕竟失去至亲的痛,汤杳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了。
她知道那种感受。
真正有所察觉,是在某天检查毕业论文时。
汤杳看着那些由她自己敲出来的小四号宋体字,一行行整齐排列在文档里,不知为何,忽然想到读过的金融书籍里的案例。
案例里讲,某位创始人因癌症去世,而在他去世后仅仅七个月,企业市值暴跌,接连进行了多次裁员,元气大伤,面临破产。
闻柏苓说过,哥哥的情况还算乐观。
但汤杳明白,“乐观”这个评价,只能说是针对保命而言。
闻柏苓变成了当初分身乏术的闻柏芪。
像闲散的王爷被架上皇位,面对各方野心勃勃的势利拉锯,外敌侵犯,哪怕举步维艰,也不得想尽法子稳固江山。
不知不觉中,她和他已经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
汤杳还记得去年闻柏芪带女儿回国,茜茜吵着要去野生动物园。
坐在园区内的餐厅里,兄弟两人不知因为什么契机,突然聊起繁琐的生意经,茜茜不爱听,吃汉堡蹭了满嘴酱料,吐气都是香甜的,悄声和汤杳说,她其实喜欢国内,很想常常回来。
“为什么?”
茜茜说:“喜欢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
有时候孩子比大人想得开。
那天茜茜说,不过她只是想想,爸爸妈妈都要忙工作,没人有时间带她回来。
汤杳那时候安慰茜茜:“你可以和你小叔一起回来。”
小朋友眸光闪动:“那我回来,你愿意陪我玩么?”
“不上课、不工作的时候,我都可以陪你。”
茜茜很高兴,亲手拿了薯条蘸番茄酱,喂到汤杳嘴里。
被闻柏苓给看见了。
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汤杳的手指,侧身,压低声音问她,不上课、不工作的时间都陪小孩儿,那我呢?
他看她时,总在笑。
有时候汤杳会突然想不起来,最初在电梯常常遇见时,他不冷不热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子。
往事历历在目,如昨日才刚发生过。
只是转眼间,那个回不来的人变成了闻柏苓。
闻柏苓终于回国时,已经又是京城玉兰花一树一树盛开的好时节。
他说回来处理些公务,问汤杳能不能抽得出时间和他见面。
汤杳抱了存着无数版毕业论文的笔记本电脑,跟着闻柏苓去了他家里。
他手机里电话一个接一个,信息也响个不停。
等到夜深人静,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明明肌肤相亲,是最最亲密的时刻,却只是望着彼此,沉默不语。
他们都知道,这段感情走到现在,终于是不下去了。
汤杳没有很好、很优渥的家庭条件,能够让她奢侈到在这个年龄段无需努力,只要谈一场浪漫、可爱的恋爱就可以。
前些天和小姨通视频时得知,妈妈在入春时踩在路边未融化的浮冰上,摔过一跤,脚踝扭伤,好几天都一瘸一拐的。
妈妈怕汤杳和小姨担心,都痊愈了才告诉小姨。
汤杳知道后又心疼又生气,给妈妈打电话说,等她以后赚钱了,就把妈妈和姥姥都接到身边,照顾她们。
她不能放弃她的学业、家人,更不能心无旁骛地飞去闻柏苓身边。
闻柏苓当然也不能。
“闻柏苓。”
汤杳其实不太记得自己具体说过什么,她思维很乱,条理性不如写论文时的百分之一,如果那天晚上的发言需要被打分,她可能还没及格。
但闻柏苓一定懂她的意思。
他一定是懂她的。
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可能学习上能有点聪明的时刻,但不多,想要得到成绩或者获取知识,也是要靠努力去拼的。
她不能保证自己在“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的同时,永远保持清醒,无怨无悔地等上年复一年。
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胡思乱想、猜疑、心累;不会因为等不到他的消息、见不到他的人,而难过沮丧。
他们都有要守护的家庭,无法任由自己生活在精神内耗里。
必须要去努力、去变成更优秀的人。
汤杳没哭,把头埋在闻柏苓胸前,小声地和他说着话,像曾经共度过的每一个夜晚——
“闻柏苓,我过年时和你说过吧,我吃饺子吃到硬币了。妈妈说除夕夜吃到硬币是吃到幸运,如果是真的,我想把这份幸运送给你,希望你哥哥病情好转,希望你家里诸事顺利。”
它只是小小的硬币,才五毛钱而已。
许愿这么多,可能有些贪心了吧?
隔天早晨,闻柏苓送汤杳回学校。
他帮她拉开副驾驶座位的门,她迈下车,什么都没说,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汤杳。”
他在身后叫她,说她忘记了拿她的电脑。
可汤杳回去取时,闻柏苓忽然拉住她的手腕,猛地把她拥进怀抱。
再说喜欢,再说挽留,已经是彼此的负担。
所有他们什么都没说,只互相道了再见。一个走向宿舍楼,一个乘车去往T3。
回到宿舍后,吕芊和陈怡琪还以为汤杳只是受不了恋人又飞往国外,还打趣她,和男朋友离别这么多次,还没有习惯么?
汤杳勉强扯出笑容:“可能没有吧。”
那些天她忙于准备,又忙于修改论文。
身为班长,毕业季事情比别人多些,忙来忙去,始终没人看出来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情绪彻底爆发,论文最终修改完的那天。
那天汤杳和室友去食堂吃过饭,回到宿舍,她一脸平静地进了洗手间。
室友们发现汤杳进去时间太久,尝试敲门时,听见了她压抑不住的啜泣。
门没锁,吕芊和陈怡琪挤进去。
汤杳抽噎着靠在墙边,170cm身高的人,蜷缩成一小团。
陈怡琪是南方人,平时宿舍楼下的流浪猫打架她都会躲得远远的,怕溅自己一身血。
看见汤杳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也忍不住急了,放了话:“汤杳,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撕烂他们!”
汤杳哭得说不清楚话,用了好久好久,才和室友们讲,她和闻柏苓分手了。
“他提的?!”
汤杳流着眼泪摇头。
“那是你提的?”
她依然只是哭着摇头。
“分手”这两个字,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口过。
他们也没有变心,都还是那么喜欢对方,可就是不行。
听了前因后果,吕芊抱着汤杳,大姐姐似的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慰:“做得对,你们这样选是对的。”
马上就要走出校园,谁都不再是小孩子,她们都知道,眼下的情况无解,拖着对谁都不好。
闻柏苓也不可能抛弃家人和家里的生意,汤杳也不能不读研就跑去国外。
“是该这样选的。”她们说。
汤杳眼泪糊了满脸,看不真切吕芊和陈怡琪的表情。
她像抓一根救命稻草,就近抓住吕芊的手臂,紧紧的,试图借来丝毫的力气:“芊芊,我做得真的对吗?”
“对的对的,汤杳,做得对。你总不能因为感情就放弃学业。再说了,他家那种情况,以后能不能回国生活还不一定”
汤杳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却下意识摇头。
如果选择是对的,为什么她会这么疼,乱箭攒心般,疼得直不起身。
去年相同的季节,春风拂面。
闻柏苓站在宿舍楼下,问她,是否已有男友。
闭上眼,好像还能听见那时的风声,丝丝缕缕,萦绕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