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时节,霜色连天,整座长安城都浸泡在白茫茫的冷雾里。
崇仁坊的永恩侯府却像世外一隅,仍温暖如春日。
晴日午后,暖阁廊庑下,八名婢女穿着一式一样的碧绿薄罗衫,手心托着一应釉白透亮的瓷盏玉匜,静静候在门前。
等了片刻,一只套着翡翠镯子的手探出来,挑起了门帘:“交代你们的都备妥了?”
“惊蛰姐姐放心,都是照着郡主喜好准备的,”打头的婢女脆声答着,一样样器物指过去,“茶瓯里是今晨新采的梅花雪水,刚在风炉上温煮过,食盒里有樱桃酪和冻酥花糕,八样点心一式一件不重样,香盒里是今冬西面进贡的新香‘撒法蓝’,帕子取了最轻薄滑软的水丝绸……”
“倒是个记性好的,”惊蛰赞赏地打量她两眼,“叫什么名儿?”
“奴婢叫阿春。”
“往后就叫谷雨吧。我出去一趟,你醒着点神带她们进去伺候。”
谷雨欢喜应是,带着一行婢女跨过门槛,朝寝间走去。
她们将要伺候的这位贵人,是已故宁国公之女,自幼寄居在侯府的表姑娘永盈郡主。
虽说不是侯府的亲姑娘,却比亲姑娘更得侯爷爱护,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到大,雪莲炖奶当白水,珍珠磨粉熬浴汤,是这侯府,乃至全京城贵女中顶顶精细挑剔的主。
也不知前阵子出了什么事,这瑶光阁的婢女全给遣了出去,只留了方才那位惊蛰姐姐。
她们这些新来的被赶鸭子上架,一面窃喜走了大运,一面又担心行差踏错,步了前头那些人的后尘。
想到这里,谷雨不由有些紧张,又回想了一遍惊蛰的提点——
“郡主不喜吵闹,尤其刚睡醒时,进屋后须得做到落足无声,来去都从郡主身后绕行,万不可晃晕郡主的眼。”
“郡主爱干净,从指甲盖到指甲缝都不沾一丝脏污才可近郡主的身,染了灰蹭了泥的,别说碰着郡主,连郡主的眼也不可入。”
“郡主皮肤娇嫩,地龙烧得过燥容易伤脸,切记阁中水车不可停转,时刻保证屋内湿气充沛……”
默念着这桩桩件件,谷雨越发忍不住好奇,究竟是怎样的金枝玉叶,能有这么多讲究?
一擡头,一眼瞧见了“本尊”。
寝间美人榻上,年轻的小娘子只在乳白的心衣外罩了件鹅黄色半透罗衫,轻如雾縠的罗纱下肩颈莹润,胸脯丰腴,骨肉匀停的姣好曲线一览无遗。
往上,满头乌发光亮如缎,一张鹅蛋脸脂玉般白净清透,黛眉朱唇,般般入画,漂亮得天上仙娥一般。
谷雨看得一呆,脚下步子全乱了套,匆忙走到榻边,不大熟练地奉上茶瓯:“郡主,请用茶。”
玎玲一声臂钏轻撞的清响,一只修长又不失丰润的手懒懒擡起,接过了茶瓯。
谷雨悄悄擡起眼,顺着那一截雪亮的皓腕往上瞧。
却见榻上人杏眼低垂,满脸倦怠,漱过口便将手支回额角,神色恹恹地由身后婢女梳着发,看上去心气不顺的样子。
仙娥也会有烦心事吗?
谷雨一面端回茶托,一面好奇着,一不留神咣当一下,茶瓯朝着榻沿翻倒下去。
谷雨倒抽一口凉气,还来不及告罪,又听见一声:“嘶——”
一转头,梳头婢女先攥着梳篦跪了下去:“奴、奴婢粗笨,扯着了郡主头发……郡主恕罪!”
一屋子婢女齐齐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地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往下跪:“郡主恕罪……!”
姜稚衣蹙眉轻嘶着气,掌缘压了压刺痛的头顶心,鸦黑的长睫缓缓下扫,看见裙裾上的水渍,闭起眼叹了口气。
不知自己怎就沦落到了连个得力婢女也没得使唤的境地。
说来说去,还得怪那一卷冤孽的话本。
寒月里的天又冷又燥,姜稚衣惯不爱出门吹风,前阵子闲来无趣,见三余书肆巴结来的那一匣子时兴话本中有本《依依传》女主人公与自己名字同音,想来投缘便随手翻了翻。
这话本原也谈不上新鲜,是讲京城里一位表姑娘寄人篱下时结下的一段情缘。
开头无非说那姑娘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前去投奔表亲,在府上邂逅一俊俏少年郎,与之一见倾心……
姜稚衣本是十分腻烦这等表兄妹戏文。
因她自己也是一位表姑娘,自七岁失去双亲,便被舅舅接来了这永恩侯府。
怎奈府上几位表哥无一成器之材,相貌也是各有各的不像话,每每见到表姑娘与表哥恩爱的戏文,一瞧身边几位表哥便败尽了兴致。
难得《依依传》里这位表姑娘钟情的不是表哥,而是表哥在书院的同窗,瞧着倒有几分可贵,姜稚衣便挑了这话本打发时辰。
哪知读着读着,话本竟“显灵”了。
话本中,依依和那少年郎很快两情相悦,却不知两人是不是八字相克,从那以后,依依可谓是诸事不顺。
想与情郎飞鸽传信,信鸽死了。
托小厮给情郎送信物,小厮当了信物,卷着银钱跑了。
坐马车去私会情郎,刚出府,一踩上轿凳,轿凳塌了,脚崴折了。
姜稚衣读到这里正感慨,好在这轿凳是塌在府门前,不是大街上,否则这京城地界,堂堂名门贵女,脚崴得起,脸可丢不起——
第二日她出了趟府,下马车时靴尖一落,哗啦一声,轿凳当街散了架。
“……”
满街的人齐齐整整望过来。
姜稚衣横竖没被瞧过这等热闹,面无表情一拉帷帽,返身便折回了马车。回府后,在梳妆镜前静坐了一盏茶,二话没说撤走了院里的厨子。
哪知底下那群不开窍的过了足足一日才明白她的意思,车马杂役一群人乌泱泱赶来磕头,说绝不是她吃多发了福,请她千万爱惜贵体,要罚就罚他们吧。
罚了他们,能将她丢在街上的脸皮捡回来吗?
姜稚衣没好气地挥挥手,叫这些人回去打上十个铜墙铁壁的轿凳,也就算了数。
那一回,她便只当这事是碰巧了。
直到两日后她心情见好,重新拿起那话本,又读到依依为悦己者容,在衣肆裁了身新衣,新衣却不翼而飞了。
这回姜稚衣甚至没来得及感慨,便有婢女过来禀报,说方才去衣肆取她新裁的郁金裙,竟然拿到了一只空匣子。
“……”
姜稚衣翻开话本看了两眼,问婢女:“掌柜的可是吹了胡子瞪了眼,说这裙子分明是他亲手放进去的,怎会不翼而飞,怕是衣肆遭了贼?”
“郡主怎么知道的?”
因为话本里就是这么写的。
姜稚衣瞧着手中的话本,这回有了点稀奇的意思。
难不成这白纸黑字一卷书有神通,能叫她读着什么便应验什么?
那她倒要瞧瞧,这话本还有什么本事。
姜稚衣看着话本里依依的下一次劫难——在情郎送来的礼匣中翻出半只死老鼠,思索了片刻。
情郎她倒是没有,不过想做她情郎的有不少,刚巧三日后是她生辰,想来那些公子王孙正愁该拿什么稀罕宝贝来献殷勤。
她便给他们个机会,放话出去:凡三日之内登门送礼者,不论所送何物,永盈郡主皆回一盏茶作答礼。
这一来,来讨茶喝的世家儿郎几乎快踏破侯府的门槛,连那些许久不见她的贵家千金也跑来凑热闹。
可她派惊蛰一只礼匣一只礼匣地打开,接连看了三日,别说半只,就连一只老鼠也没瞧见。
“原来鬼神也怕权贵,只敢对平头百姓的衣肆下手,不敢陷害世家子弟呢。”惊蛰同她说笑。
她想也是,这话本显灵不过如此,冷哼一声继续读了下去。
再次翻开话本,那一页正说到依依的舅母。
原来舅母当初收留依依不是可怜她,而是家中有一病弱的儿子,正需要八字兴旺的依依镇压病邪。
眼看依依进府后,儿子当真好转不少,舅母哪儿肯肥水流入外人田,自然要千方百计阻挠依依与情郎。
依依所谓的霉运缠身,其实全是舅母造下的“人祸”。
只是舅母没想到,不论她如何暗中作梗,就是拆不散这两人。
无计可施之下,舅母只好从道士那儿讨来一个冲喜的偏方——
据说只要分别剪下男女双方一缕发丝,编织成辫,装进一配方特殊的香囊,令男方佩戴满一整月,女方便会慢慢如同被下了蛊一般痴慕男方,之后两人“结合”,男方便可顺利“采阴补阳”。
姜稚衣看到这里恶心得直蹙眉,正要丢开这污秽话本,忽然一顿。
她突然记起,上月有天晨起后,梳头婢女曾发现她断了一缕头发丝。
那断口确实齐整得奇怪,但当时大家也没想到别种可能,都觉是她养的那只貍奴扥断的。
该不会她这头发其实也被人拿去下蛊了吧?
看着那缕还没长回的断发,姜稚衣后背寒意腾腾升起,一把合拢了话本。
自那日起,姜稚衣便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入睡就梦见有人趁夜潜入她房中,拿剪子来剪她头发。
梦中情形真真切切,下手的又回回都是身边下人,醒来自然也没法再安心用人。
她便将原先的贴身婢女都暂且遣去了外院,叫惊蛰查探清楚,看她这头发会不会当真落到了府上哪位男丁手里。
刚想到这里,叩门声响起,惊蛰回来了:“郡主,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姜稚衣直起身子,朝一旁挥了挥袖。
跪了一地的婢女们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惊蛰关拢门,也来不及问这是怎么了,赶忙先递上一只花鸟纹鎏金银熏香球:“大公子的香囊。”
姜稚衣觑了那东西一眼,拿起一面锦帕垫在掌心,这才接了过来。
要不是必须验个明白,这位表哥的贴身物件她是绝不会碰的。
大表哥是侯府唯一的嫡子,因幼年体弱多病,完全是被舅母溺爱放纵大的,书没好好读过几日,成天不是混迹赌坊,就是流连于花楼酒肆,还未及冠已落得个“五毒俱全”。
前些年甚至有一青楼女子寻上门来,哭喊着说怀了大表哥的孩子,为求个名分闹了好大一场。
那女子最后自然没能进门。舅母精明利弊,深知留了这孩子,大表哥再难迎娶高门贵女,便逼那女子落了胎,又将人打发出了京城,善后得十分利落娴熟。
大表哥也全然没将这闹剧当回事,消停不过几日又往秦楼楚馆去了。
之后有一回,姜稚衣偶遇大表哥,还听他与狐朋狗友津津乐道着什么攀登极乐的药酒,什么销魂蚀骨的滋味……
再看大表哥眼窝深陷,眼下青黑的乌糟模样,从此后,姜稚衣连瞧他一眼都嫌脏。
昨日惊蛰告诉她,大公子近日还真一直随身佩戴着一只香囊,她还觉着不应当。
她这表哥若非得了失心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怎敢对她使这种手段?
满京城那么多体面的儿郎任她挑任她选,她尚且看不入眼,倘若痴慕上这样一位难登大雅之堂的,恐怕是个人都能瞧出她被下蛊了吧!
到时这偏方岂不是不攻自破?
大表哥已然貌陋又无德,总不至于样样落下乘,连头脑也蠢笨至此。
想着,姜稚衣拨开了香囊搭扣,往里一瞧,一个激灵飞快撒手一扔。
惊蛰也吓了一跳,瞪眼看着从小盂中掉出的东西:“这是……!”
姜稚衣拿帕子拼命擦着手,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几次才说出话来:“这……这蠢材,真是失心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