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潭绝望的死水被注入勃勃生气,城墙下,众人在这报讯声里喜极而泣,嘶喊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抵住了面前的城门。
城门外,玄色军阵如同巨蟒摆尾,锐不可当,转瞬冲溃敌军后翼。
叛军仓皇回头,如见地狱修罗,四散溃逃。
叛军主将苍鹰连发号令企图稳住己方军心,却任凭如何大喊都无济于事。
一座守军五千的城池,他们前后出动了近十万大军围攻,一战又一战久攻不下,到此一刻,玄策军赤色旗帜以烈火燎原之势横扫而来,谁还有一战之力?
城门大开,杏阳守军睁着血红的眼奔涌而出,带着鏖战数日的愤恨憋屈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气将逃散的敌军一个个斩于刀下。
战场上形势很快成了一边倒,眼看敌军被那一线玄色风卷残云般包围、吞噬,城楼上,姜稚衣终于颤动着眼睫放下了对准自己脖颈的袖箭,牢牢盯住了一路身先士卒杀到城下的那位少年将军。
玄甲少年长身高踞于战马之上,掌心银枪如龙而出,一枪刺穿叛军主将苍鹰胸膛,拧动枪头将人狠狠钉上城墙,拔起叛军青旗,扬手重重一掷,仰起头朝城楼望来。
对上了那双早已等在那里的泪眼。
城上城下,遥遥对望一瞬,如历经三生。
元策翻身下马,大步上前。
姜稚衣提起裙摆转头拔足狂奔,顺着登城阶道一路直下,飞奔出城门,穿越过脚下横陈的尸首,张臂一把抱住他坚硬冰冷的铠甲。
元策一手提枪,一手掌在她脑后,将人死死压进怀里。
与她尸山血海里相拥。
姜稚衣涌出眼眶的热泪落上他铠甲,在连流泪都不敢发出声音的七日里第一次放声大哭:“你终于来了——”
元策下颌紧紧压在她发顶,从来意气风发,连杀人都在笑的人声音发颤,骨骼战栗:“……对不起,是我来晚。”
四面杀戮渐渐止息,一声孱弱的嘶鸣响起,一匹战马忽而力竭倒下。
姜稚衣蓦然一惊,擡眼望去。
已然风平浪静的杀戮场里,一匹匹战马轮番卧倒,马上玄策军的骑兵们跟着翻滚下来瘫倒在地,仰面躺在尸堆上,对着头顶的烈阳疲惫地闭上了眼。
元策松开姜稚衣,上下看她:“受伤没有?”
姜稚衣擡起头,这才发现他眼底血丝遍布,唇色浅淡,也已是疲累到了极点。
“……没有,我好好的,你呢,可有受伤?”
元策摇头,擡起指腹给她擦泪。
一名玄策军士兵上前回报:“少将军,西城门敌军已尽数歼灭!”
元策给姜稚衣擦完泪,回头看了眼身后一众将士,缓缓开口:“所有人,进城休整,等待后续援军抵达——”
下完最后一道令,整个人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元策!”姜稚衣慌乱之下一把拉住他手,跟着他跌落下去,栽在了他身上。
一个时辰后,刺史府后院东厢房。
姜稚衣坐在榻边,低头看着榻上人的睡脸,拿了面湿帕擦拭过他的额头、脸颊、鬓角、每一根手指,将帕子递给身后的惊蛰。
睡梦里一旦被人近身便要暴起的人,方才被李答风卸甲、换衣、擦身,又被她这么照顾了半天,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睡得昏天黑地。
要不是李答风在她一遍遍疑问下,再三把脉再三答复,说少将军真的、真的、真的只是在睡觉而已——
她都要担心他这是昏迷了。
方才问过李答风,姜稚衣才知道,在她煎熬的这些日子里,元策其实比她煎熬了更久。
六月里,河西和朝廷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只知南面三州爆发旱情和饥荒,但不清楚形势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先前元策传信提醒她避开流民,单纯只是担心流民劫道冲撞到她,料想最坏的结果也仅仅是玄策军为保护她与流民动手,引发民怨,河东将这事拿去朝堂上口诛笔伐,抨击河西。
但后来,随着有关南面三州灾情的消息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而来,在她到杏州附近的时候,元策心中警觉已起——
二皇子趁太子犯错,命手下官员打压弹劾太子,却只换来太子禁足思过,必然对此不满。
然而面对二皇子的不满,面对如此严峻的灾情,河东却始终不曾出手搅弄风云。
河东安静得奇怪,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宫里也安静得奇怪,像一座密不透风、被上了锁的牢笼。
兼之那个时候她漂泊在外,因暑热行程不定,有太多意外可能,所以元策无法坐以待毙下去。
她进杏阳城之前,其实元策已经率领大军出了姑臧,陈兵于河西边界,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严阵以待。
后来便是河东起兵的消息传开。然而那个时候他尚未得到朝廷调令,纵然大军整装待发已久,亦不可踏出河西一步。
他不惧背负反上之名,但在没有调令的情形下出兵,一路上将受到重重拦阻,根本无法直通所有城池关隘,只有硬打过去。
这样打上一路,不光将花费更多时间,也无异于在跟叛军对上之前先自断双腿双臂。
那是元策最最煎熬的时候,明知她可能已经深陷水火,却必须等。
所幸他陈兵之地距离杏阳不是一千多里,而是八百里,也所幸他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暗送出一批辎重和后勤,将用时最少的行军路线制定完毕。
调令下达之后,先锋军在如此酷暑不眠不休跋山涉水,急行三天四夜,终于抵达杏州。
李答风等军医先一步出发,约莫花费六日到这里,体力尚可维系。但元策率领的这支骑兵队当真拼了性命,一路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许多骑兵也都掉了队,剩下顺利抵达的人皆已是强弩之末,刚刚城门前那一战全凭一腔意志,歼灭敌军之后,无论是人是马都再无一丝一毫的余力。
方才姜稚衣眼看李答风给元策卸下铠甲,里头盛装的汗水足足接了两面盆。
姜稚衣擡起食指,抚平了元策睡着时依然紧拧的眉心,俯身在他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连日惊惧奔波,昨夜又一宿未眠,她的困意也如山倒塌,再支撑不住眼皮,爬上榻去躺在了里侧,转过身抱着元策闭上了眼睛。
元策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屋里点起了昏黄的烛火。
感觉到温软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元策垂下眼去静静看着怀里人,慢慢擡起手,小心触摸上她脸颊,直到指尖感受到真切的温热,才像相信了这一幕是真的。
看她这样安静地睡着,眼前却浮现出今日玄策军向城门冲锋而去,他在马上仰起头望见的那一幕。
城楼上,她孤身一人迎风而立,高举着手,掌心好像攥着什么……
元策伸出手去,从她的衣袖往里探,摸到了一支冰凉的箭筒。
心底猜测得到证实的这一刻,热夏里一盆淬了冰的水兜头浇下,彻骨生寒。
元策连人带呼吸静止着,怔怔定在榻上,花了不知多久才从她衣袖里将那支袖箭取了出来。
他亲手给她打制的袖箭,此刻箭筒里上满箭支,却不是她拿来防身,而是用来结束自己的。
如果他晚来一刻——
元策第一次知道,拿这么轻这么小的一支袖箭,他的手竟然会发抖。
烛火幽微,屋内静谧无声,时光像在这一刻后怕里凝固。
半晌过去,元策旋开箭筒,刚要将姜稚衣装好的箭支拆下,一张被卷起的纸条忽然从里头掉落。
元策眼睫一扇,撚起纸条攥在掌心,好像猜到了这是什么,默了默将她的手臂轻轻拿开,从榻上坐起,给她盖好被衾,走到了灯烛下。
捋开的纸条上,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舅父,展信佳,不知您读到此信之时战事是否消弭,天下是否大定。我如今正身在战火连绵的杏阳,若您读到此信,便是我已去到不见硝烟的和平之地,望您千万珍重自己,切勿为我担心。”
“距父亲力守轻州已过十一年,十一年来,若说我心无怨恨自然是假,我怨恨父亲明明可同河东范氏一样独善其身,却选择留守轻州,我怨恨我失去至亲以后世人皆歌颂父亲大义,歌颂父亲从龙之功,若我不歌颂便是心存反意。十一年来,我意始终难平。”
“皇室歌颂父亲从龙之功,以至我总以为父亲选择的人是皇伯伯,可时至今日,当与父亲置身于一座同样的城池,我方才懂得,或许当年父亲选择的人是那一城的军民。我的家是家,一城军民的家亦是家。从前我未见这世间苦难,不知苦难里的人何等疼痛艰辛,如今亲眼见过,若我有结束苦难之力,亦无法坐视不理。可惜我尽力至此,已再无计可施,唯以一死,免千里奔赴杏阳的战士为我所累。”
“于杏阳此战,我已明了父亲当年所选,亦明了母亲何来勇气为所爱放弃生命,我多年心结已解,故舅父万勿为我遗憾,我唯一所恐所憾,便是今时今日弃我所爱而去,留他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无人再会与他说:珍重己身。”
“舅父尚有家人相伴,他已无至亲至爱,我知此举于他千错万错,不知如何得他原谅,斟酌再三,竟连下笔与他留一句话都不敢。唯愿来生国泰民安,四方无战,我与他皆是平凡自由之人,可有幸厮守终生。姜稚衣,于杏阳城西军营绝笔。”
元策沉默地立在灯下,看完整封绝笔信,捏着信的手一点点攥紧。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悸喘息,榻上人猛地坐起。
元策蓦然回头,看见姜稚衣慌神地坐在榻上,大睁着眼望着窗外:“惊蛰,叛军又打过来了吗?”
元策收起信,望着她一步步走上前去,在榻沿坐下,将她的肩膀轻轻掰转过来:“没有叛军了,不会有叛军了。”
姜稚衣缓缓转过眼,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这才像回忆起今天白日的一切,眼泪止不住狂涌而出,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元策——”
元策拥她入怀,感受着她鲜活的心跳,温热的身体,闭上眼睛:“我在。”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不怕了,”元策低下头去,吻去她脸颊的泪水,又说了一遍,“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