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雨,湖心湿雾氤氲缭绕,白茫茫一片,迷濛得看不真切。
水榭里,裴雪青等沈元策走近了才瞧清他半身污泥的情状,忙将他拉进来,急急去看他的小臂,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还能摔了一跤。
“马骑快了些,谁知道下过雨路这么滑……这叫什么来着,马失前蹄?”
“你慢慢来就是,急什么?”裴雪青眉心紧蹙地将他拉到沈元策美人靠,让他好好坐下。
沈元策仰头看着她:“这不是想着最后一次了,总不能让裴千金久等。”
“我等等你怎么了,我坐在这里等又不费力,你看你这——”好不容易结牢的痂边缘又渗出血来,顺着他小臂蜿蜒下淌,裴雪青快快从医箱里取出药水,给他清理伤口,“你忍着点疼。”
“我怎么瞧着是你在忍疼啊?”沈元策似在观察她的神色。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咬紧了下唇。
“我自然在忍疼,你这摔的,我看着都疼。”裴雪青一手抬着他手腕,一手捻着棉絮擦拭他小臂上的血痂,忍不住低头对着伤口轻吹了吹,忽然感觉到他手臂一僵,一向坐得东倒西歪的人缓缓直起了身板。
她本未多想,这才惊觉自己对他过分亲近了些,一下子松开了他的手。
沈元策神色不自然地搓了搓衣袍:“不怎么疼,就是得麻烦你再多……照顾我一阵子了。”
裴雪青也悄悄摩挲了下手心:“怪我不好,刚好挑到下雨的日子,又害你受罪了。”
“也没那么不好吧,等我好了就没伤患给你医了,我晚点好,你可以多拿我练练手。”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医士哪儿有盼着伤患晚点好的?”
“那你是盼着我早点好,往后这山清水秀的地儿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裴雪青被问得一噎,看着那双乌黑的、直直看着她的瞳仁,不知他是不是意有所指,没来由一阵紧张。
“……我当然盼着你早点好。”她慌忙垂下眼去,继续给他处理伤口,仔细看过血痂边缘,“幸好不严重,稍微养几天就能恢复回去。”
“这还不严重?稍微养几天就回去了?”沈元策惊讶反问。
裴雪青听着他这语气一愣:“你还想多伤几天不成?”
沈元策翘起腿望着这座水榭:“我看这地儿有点旺我,我每次从这儿回去押注手气都特别好,多伤几天说不定因祸得福更多。”
这段时日他在她面前已经柔和许多,可每次一想要掩藏什么,就又会摆回这副六亲不认,油腔滑调的姿态。
裴雪青心底疑窦陡然升起,低头看向他衣袍上污泥的痕迹,眨了眨眼探究道:“你摔下马的时候除了手臂,可还有别处受伤?”
“有也不方便给你看吧。”
“医者眼中无男女之别,你若伤了,我一并帮你上药。”
“没伤着。”沈元策瞥开眼去。
人摔跤的时候确实很可能以手撑地自我保护,可趋利避害也是身体的本能,他受伤好一阵了,这段日子行动应当习惯于避开脆弱的伤臂,但凡有别处可借力,怎么着也轮不到这条伤臂出马,就算非得用这条伤臂,也多半下意识拿手掌或手肘受力,怎么刚好惹得小臂伤上加伤。
裴雪青瞧着他不知是否因心虚而挪开的眼,隐隐生出一个猜想,心怦怦跳起来。
可转瞬又觉这猜想太过荒唐,暗暗压下了这阵奇异的悸动。
像遇到一块滚烫的炭火,不敢轻易去触碰,她打住了胡思乱想,最后还是没有将疑问说出口。
那天处理完伤口后,沈元策又在水榭坐了半日,临别问她什么时候需要再来。她照旧给了一个期日。
原以为的最后并不是最后,她明明盼着他伤势早些痊愈,却又无端松了口气。
下次再来,沈元策带了一卷兵书,等她给他看过伤,翻开医书,他也坐在她对面看起书来。
“怎么突然想起带兵书来这儿看?”她好奇问他。
“闲着也是闲着,你这天天捧着本医书,我在这儿插科打诨,岂不有点配不上裴千金吗?”
配不上?像被柔软的羽毛轻挠了下心脏,整颗心都轻飘飘起来,她迟疑地瞧着他:“哪里配不上了……?”
“那——配得上?”沈元策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裴雪青被他看得目光闪烁起来,岔开话头:“读兵书是好事,你就在这儿安心读吧。”
沈元策被她绕开了去:“其实我爹说兵书读多了,实战时容易思量太多顾虑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用兵就会偏向温和保守。但我人在长安,也没有实战的机会,这些书是我离战场最近的地方了。”
她从他眼底看出了几分壮志难酬的叹息,想了想宽慰他:“军中有冒险激进之人,自然也需要温和保守之人来平衡,读书怎么会是无用功呢?”
“我爹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他本来不支援我死钻兵书,后来不知想到什么,说这样也好,我温和保守些,刚好跟人互补,不知他在说谁,可能是哪个副将吧。”
“你说我这锦衣玉食的,也不用去边关吃苦,是不是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沈元策说着,似乎又不太在意在京为质的憋屈了,“我要真像梦里那样每天在边关捱打受训,可能也没什么安邦的志向了。”
裴雪青一笑:“所以凡事都有两面,当下也没什么不好。”
他听着她的话点点头,低头看起书来。
传闻中不务正业的少年郎读兵法异常专注,入神的时候甚至都不会发现她在瞄他,自顾自偶尔敛眉深思,偶尔恍然大悟,心里想什么,面上就流露什么。
裴雪青发现,他在她面前或许还有所掩藏,可对着兵书却是真正的坦诚。
一个志在疆场,却困居在这座四方城的将门之后,将他所有的赤诚都给了这些离战场最近的书。
和她看医书一样,他也会在兵书上写注解,或记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悟,虽然那一手字当真丑得像狗爬。
他说精力有限,每天又要混赌坊又要对付书院那群先生,就不在无所谓的地方花力气了,字这东西能看懂就行,就这么着吧。
两人共用同一个砚台,多数时间各看各的书,偶尔看累了,抬起头活络脖颈,对上视线,说几句闲话。
就这么又过了几次,沈元策的伤势当真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的伤早就不需要她再换药,她这医者根本无处可施力,每次只是看一眼而已,起先是他临别总问上一句“下次什么时候”,她便也顺水推舟般给个期日,可后来他结起的痂都快脱落了,这层窗户纸越来越薄,薄到实在没法继续睁眼说瞎话。
那天两人在水榭里各看着各的书,忽然听到远处天空传来隆隆雷声,眼见天□□雨,她望着天边聚拢的乌云说:“快下雨了,你骑马容易淋着,还是早些回去吧。”
沈元策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窗外,问她:“那下次看伤什么时候?”
雷声隆隆里,她知道这场意外已经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候。
就算再拖下去,他的血痂也迟早会脱落。
裴雪青沉默片刻,隔着衣袖看着他的手臂:“你这伤不必我再看了。”
沈元策哦了一声,合拢兵书,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
“你回去路上当心,别又像上次那样摔着了,”她严肃地板起脸,“我可不想再给你看伤了。”
“哦。”
“要看——”裴雪青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就看书吧。”
“什么?”沈元策抬起眼来。
裴雪青笑起来:“伤不看了,书可以继续看,每次都是我定的日子,你想下次什么时候来这儿看书?”
沈元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随我定?”
裴雪青点了点头。
“明天,”沈元策脱口而出,“明天我就想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