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躺上担架要拿手捂眼的人,如今没脸没皮说晕就晕,晕之前还特意冲过了浴换了寝衣,以免被抬上榻的时候脏了被衾,惹爱干净的夫人生气。
都考虑得这么周全了,姜稚衣能怎么办,只好把人接进了房里。
李答风带走了宝嘉,临走留下医嘱:病患身心脆弱,宜温和对待。
姜稚衣看着纹丝不动躺在榻上的元策,上前捏了下他的鼻子。
“嘶——”元策睁开眼,煞有介事地揉揉鼻梁骨,“医嘱不是说要温和对待?”
捱真刀真枪一声不吭的人,被她捏个鼻子还抽上冷气了。
“沆瀣一气的,都不稀得说你们!”姜稚衣居高临下睨着他。
元策笑着握过姜稚衣手腕,将人一把拉了下来:“那怎么还让我进来了?”
姜稚衣歪歪斜斜趴在他身上,拿食指戳戳他衣襟:“这不是怕有人在醋缸里泡一晚上泡酸了。”
“所以小时候真这么叫人家?”元策挑了下眉。
“阿姊不提我都不记得了……那怎么办,又不能回去改口,再说小时候叫哥哥和如今叫哥哥怎么能一样,你讲点道理!”
“那这么着,”元策垂眼看着她,“你从前叫过他几声哥哥,今晚也叫我几声,我就算与他扯平了,够讲道理了吧。”
她就知道会这样。
“人家在千里之外日理万机,知道你在这儿算这种旧账吗?”
闺房之乐,用不着外人知道。
姜稚衣笑着撑着他胸膛想起身,刚起到一半,揽在她腰后的臂弯一箍紧,元策的指腹在她腰窝摩挲两下:“跑什么?”
姜稚衣痒得浑身一抖颤,软着手脚跌了回去:“……我要先去沐浴。”
元策一个翻身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朝浴房走去:“刚好怕你一晚上叫不完,就从沐浴开始算起。”
“你是无赖吗?”姜稚衣轻砸他一拳,“还死缠烂打上了!”
元策脚下一顿,面露回想之色:“当初你在京中缠着我的时候,我听人说,若是不可爱的人缠着你才叫死缠烂打,若你觉得她可爱,那应该叫——”
“叫什么?”
“黏人精。”
姜稚衣仰头眨了眨眼:“那你当时觉得我可爱,还是不可爱?”
“你说呢?”元策低下头去,垂眼看向怀里人,“黏人精。”
姜稚衣笑着环上他的脖颈:“好吧,许你死缠烂打回来,黏人精。”
*
露重霜浓的秋夜,闹腾了半宿的卧房陷入静谧,榻上两人相拥而眠,姜稚衣捱在元策怀里,在这热意充沛的环抱中眉眼安静,呼吸绵长。
元策下颌抵着身前人的头顶心,随着她一声声呼吸慢慢沉入深眠。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忽而一道亮光闪过,元策蓦然睁眼,透过层层迷雾看见夏日斑驳细碎的光影在眼前晃动,待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入目是一座碧瓦朱甍,雕梁画栋的府邸,府邸门匾上书“端王府”三个大字。
元策站在府门前,抬手轻抚脸上的面具,从门上铜环的倒映里看见儿时的自己。
府门里传出一阵阵热闹的欢笑声,引人不由自主靠近。
元策双手推开面前沉重的朱门,跨过门槛一步步朝声来处走去,看见庭院里一群年纪相仿的孩童正在比赛投壶。
当中一名男童一身华贵锦衣,手执一支羽毛箭,凤眼一眯,将手中箭矢一掷而出,准准投入壶口。
一旁身着鹅黄衣裙的女童杏眼圆亮,鼓掌欢呼:“阿延哥哥真厉害!”
元策望着两人鲜亮的衣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沾着泥灰的劲装,停住了脚步。
那头女童却似是注意到了他,朝众人问道:“咦,那是谁呀?”
众人随女童所指望来,跟着一个个面露疑惑。
“你也是来与阿延哥哥比赛投壶的吗?”小姜稚衣歪头瞧着他。
元策对上她明亮的双眼,点了点头:“是。”
一旁被称作阿延哥哥的男童一指面前一堆赏玩之物:“那你自己挑个彩头,若赢了我,彩头便归你。”
元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前去,一眼眼看过那些并不认得的奇珍异宝,摇头:“我不需要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齐延问他。
“若我赢了你,”元策看了眼一旁的小姜稚衣,“她往后不可再叫你‘阿延哥哥’。”
“这是为何?”小姜稚衣一愣,歪着头扑簌簌眨起眼来,“我如何叫阿延哥哥,与你有什么干系?”
“不为何,”元策看向她,“这就是我要的彩头。”
齐延皱起眉头:“那若是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你休说大话,我阿延哥哥可从没输给过谁!”小姜稚衣撅着嘴叉起腰来。
“既然如此,为何不敢与我一比?”
“比就比,阿延哥哥,我们不怕他!”
“那若是你输了,就将这面具摘下来,如何?”齐延指了指他的面具。
“好。”元策走上前去,从一旁侍从手中接过一捆羽毛箭,看了眼箭壶,转头背过身去。
众人一阵哗然,不及讨论几句,元策指间已然轻夹起箭,背身朝后利落一掷。
当一声响,箭矢入壶,四下无数惊叹之声迭起。
“有初贯耳,二十筹——!”唱筹人高声喊道。
元策捻起第二支箭,在掌心掂了掂,又是轻轻巧巧朝后一掷。
“连中贯耳,十筹——!”
一众孩童都在这不费吹灰之力的信手投掷里瞪大了眼,唱筹人也一声更比一声高昂,接连几箭,每箭所计筹数从未下过十筹。
“背着身也能投得满筹?这人背后长眼睛了吗?”
“这是哪家来的,竟敢到王府撒野!”
“戴着面具,莫不是哪里来的妖异?”
——围拢在旁的几个男孩议论纷纷。
眼看元策就要投得满壶,有人不信邪似的跑上前去,将箭壶一把拖走,换了个位置。
元策耳朵一动,手中最后一支箭在指间一转,旋过一周,勾唇一笑,扬手倒掷而出。
当一声响,箭尾入壶。
“倒中,一百二十筹——!”唱筹人震动的声音响起。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惊诧地盯住了箭壶。
元策转过身来,看向一旁张圆了嘴的女童:“可愿赌服输?”
“阿延哥哥,这、他这——”姜稚衣求助般看向齐延。
“是我输了。”齐延抿了抿唇,看了眼元策,扭头离开了庭院。
一众孩童连忙追了上去。
姜稚衣似是也想跟过去,小蛮靴一抬却又好像想起了他,停在原地与他道:“好吧,阿延哥哥愿赌服输,我也愿赌服输!”
元策眉梢一扬:“那还叫他阿延哥哥?”
姜稚衣小脸皱起:“那我应当叫他什么……”
元策斟酌着想了想,想了半天,忽然啧了一声:“算了。”
“算了?算了是什么?”
“就是——”元策叹了口气,“你还是叫他阿延哥哥吧。”
“……你这人好生奇怪,又是为何许我叫了?”
“因为——”
因为在他早早离开的那个世界里,唯一可以护着她,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只剩下齐延。
如果这一声声阿延哥哥可以让她在没有他的世界里也得到庇佑,他宁愿她与齐延有这样一份情谊,也不想她淋着风雨。
元策抬起手掌,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因为多一个哥哥,就多一个人保护你。”
姜稚衣似是被他吓了一跳,一下子往后躲去,躲到一半像又发觉他并无恶意,脚下一顿,犹豫道:“……可是这样你今日不就白赢了吗?”
“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不算白赢。”“那你是哪家的哥哥?”
“我姓元,单名一个策字。”
“那——”姜稚衣眨着晶亮的眼睛看着他,“阿策哥哥?”
元策看着面前小不点的姜稚衣,弯唇笑了起来。
“阿策哥哥!”一道别于幼童的女声忽然在耳畔响起,有温软的手抚上脸颊。
眼前的迷雾和夏日的晴光骤然散去,元策缓缓睁开眼来,看见姜稚衣垂落在他胸膛的青丝,一转头,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姜稚衣摸了摸他的脸颊,又去探他额头,松了口气:“怎的睡这么沉,差点就要去请姊夫来给你诊脉了。”
元策从遥远的梦境里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今夕何夕,把人搂进怀里:“没事,做了个梦。”
姜稚衣在他怀里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冷哼一声:“什么梦这么喜欢,我在这儿叫半天了你都舍不得醒。”
元策低头笑着看她:“自然是因为,梦里也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