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景好。院中杏花,日夜开落;古木青翠,被风吹动。树叶与花瓣飞扬着落到地上,被扫帚扫去,依然留下薄薄一层,雪白色与青赫色交映。
戚映竹知道自己赶不走这少年,她自暴自弃地重新坐于窗下梳妆,努力忽视在自己身旁上蹿下跳、对她这里一切都表现得分外有兴趣的时雨。
期间成姆妈不放心她,从灶房中探出头看来。
戚映竹看到成姆妈,她握着的象牙梳一紧,将自己头发扯得生疼。她还没顾得上提醒时雨,身旁“嗖”一声,黑衣少年就窜到了墙根处躲起来,没被外面的成姆妈看到。
戚映竹瞪圆眼,惊讶地看时雨——他居然知道要躲开不喜欢他的成姆妈。
时雨觉得她的惊讶侮辱了自己,他道:“我又不是傻子。”
可是话这么说着,他靠着墙,右手指间还新奇地玩着从戚映竹这里拿去的红纸。他就好像看不出戚映竹的排斥一般,自己很自在。
戚映竹恹恹的,随他去了。
“你确实咬合不好。”时雨莫名其妙蹦出来这么一句。
戚映竹没理他。
他自己凑过来,脸蛋凑到戚映竹面前,将戚映竹吓得绷着背向后一躲。她眼睛看到这俊俏的少年郎,嘴里叼着她方才抿唇的红纸,但他不是用唇抿,他是用牙齿咬。
上下牙齿紧紧咬住一张纸,两颗虎牙微长。春风吹拂,碎发拂过时雨的面孔,贴在他唇上;一片柳絮颤巍巍,黏结在他睫毛上。
目黑唇红,齿咬红纸。
时雨伸手去拽自己齿间所咬的红纸,他没有拽出来,便向戚映竹炫耀:“唔唔唔。”
——看我咬合多好。
戚映竹:“……”
戚映竹眸中波光转动,她绷不住脸,噗嗤笑出声。
少女颊畔的笑涡若隐若现,刹那的俏皮掩去了她眉目间的病弱颓色。
时雨看得呆住,他不知如何描述,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这样……让他忍不住想一直看的少女。她病歪歪的样子很好看,她笑起来的时候也好看。他心跳咚咚,顺本能行事,一闲下来,就想来找她。
时雨因发呆而牙齿松开,那张被他咬着的红纸从他唇间飘落。戚映竹伸手捧过,她悄悄觑一眼,看到时雨有些懊恼的神色。
戚映竹无意识地,被他可爱到了。
时雨:“我咬合真的很好。”
戚映竹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不是用牙齿咬的……算了。”
她将红纸收回妆奁,不像是要再用的样子。时雨观察她,见她又恢复到了那般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和他刚过来时看到的一样。时雨往她眼前凑,这一会儿,戚映竹不那么一惊一乍,她推他,眉目间却始终有郁色。
时雨不解,问:“你怎么了?”
戚映竹已经梳洗好,她回身向内舍行去,时雨一路跟着她。戚映竹坐到床榻上,看向时雨。少年腰板挺直紧窄,双腿修长,走路永远是气定神闲,分外好看……她看他腿的时间长了,时雨敏感地低头看自己。
戚映竹立时脸红地移开目光,心里暗恼:你怎么能一直盯着人家的腿看呢?
万一被人发现,就是“不知廉耻”。
戚映竹转移话题:“你到底要对我做什么?”
时雨懒洋洋的:“找你玩儿啊。”
戚映竹并不相信他,她道:“你那般羞辱我,还一直来找我……你若是想杀我,直接杀了就是。何必这般一回回地戏弄人呢?”
她垂头,盯着自己裙裾下露出的绣花鞋鞋尖,目中已经湿漉漉:“我劝你也不必拿我逗趣,我就是没了,顶多姆妈掉两滴泪,没有人会为我难过的。你也别想拿着我的尸体去威胁谁,侯府不会认的。”
时雨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同时心里觉得委屈——他哪里有想杀她!
诚然,时雨在江湖上恶名昭彰,就是因他武功高强,杀人还没有一定规律性。但是时雨自问自己对这个“七女郎”一直挺好……他几次动了杀念,但几次都没有动手!
她冤枉他!
时雨盯着戚映竹半天,思考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他明明对她挺好的……好一会儿,时雨恍然大悟,心想我明白了。
因为她是一个胆小的人!她害怕他杀她!
时雨便解释:“我……不随便杀人。”
他说这话,自己都心虚,他赶紧多编出一句谎话来:“我,只杀该杀的人。”
戚映竹缓缓地擡眼,向他看来。时雨气息压低,腰杆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希望她看出他的诚意。半晌后,戚映竹半信半疑,问:“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为什么要杀山上的那两人?”
时雨既怕吓到她,又怕她不理他。他结巴道:“我、我做生意的。就是、就是……死的人,伤害了别人……的感情。我要帮那个‘别人’,讨回公道。”
他将“杀手”的职业,解释得这般清纯无辜。
若是“秦月夜”的楼主在此,定要记下这解释,当做“杀手楼”的招牌用。
戚映竹依然想不明白,她一个官家小姐,对他的事稀里糊涂。她凭着自己看过的几本话本,尝试着猜:“这是……除恶扬善么?你是江湖人?”
时雨:“昂。”
戚映竹若有所思。
时雨见她那恹恹之色消退了些,他蠢蠢欲动,便又想靠近她。结果他才迈一步,戚映竹重新惊恐地擡头看他。时雨僵住脚步,郁闷又不解。
他道:“你都知道我不杀你了,干嘛还这样?”
戚映竹:“时雨……你不能这样的。女郎的闺房,你不能这样随意进的,会对我名声不好。”
她提防着他因为她一句话而突然发怒,毕竟他真的杀过人……谁知道时雨看起来脾气倒挺好,他根本没有发怒的倾向,始终保持着一个能够沟通的氛围。
对时雨来说,他不喜欢的会直接杀;他不杀的,便是在自己可以接受的范围。
时雨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就想找你玩儿。”
他嘟囔:“我很快就要走了。我喜欢你,我玩几天都不行么?”
只要“秦月夜”那边的事情结束,他就会回去了。他不会在这里待多久,他如今对戚映竹印象挺好,便想在自己休息的这段时间,有个玩儿的地方。
他不想整日和胡老大那些人待在一起。
戚映竹因为他一句“我喜欢你”而脸通红,虽然她心里明白他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她知道她应该坚定地拒绝,不给他一点希望。可是……她拒绝有用么?
她望着时雨,时雨漆黑的眼睛与她对视。怪异的气流在其中流窜,戚映竹心跳开始不正常,手指发麻。
她蓦地别过脸,阻止自己的妄念。她说服自己:我只是害怕时雨欺辱我和姆妈。
戚映竹费尽力气,才用极轻的声音憋出一句话:“那你……不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闯我闺房,尤其是不能夜里。还有,你不能让姆妈发现……”
时雨笑露虎牙。
他凭借少年独有的狡黠,看出她分明也是想和他玩。
自然。
戚映竹纵是整日恹恹无趣,被病所困,可她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亦会为病痛以外的新鲜世界吸引到……侯府没有过的,侯府不愿给她的,她再厌世,也终究有好奇心——
春日下午,成姆妈陪着戚映竹看书消磨时间。
成姆妈完全不知道他们院中的那棵古树高高的树杈上,躺着一个时雨。成姆妈唠唠叨叨,说些家里鸡蛋没了、女郎可想吃肉之类的闲话。戚映竹屏着呼吸,紧张地拿着一本书坐在旁边翻看。
她猜时雨就在树上,她眼睛时不时向上瞥一眼,但她不敢让成姆妈发现。
戚映竹碰了碰案上的茶盏,抿一口水。她突然想到树上的时雨两个时辰没动静了……是不是他终于觉得她无聊,走了?
“轰”一声巨响,吓得她一个哆嗦,心跳狂乱。成姆妈慌忙把她搂到怀里,捂住耳朵。成姆妈:“不怕不怕,老婆子在,没人敢伤害女郎。”
她怕女郎犯了心疾。
戚映竹被抱入姆妈的怀抱,心中感动万分。她张口说不出话,便被烟雾呛得咳嗽起来。
好了一会儿,戚映竹小声安抚姆妈,与姆妈一同看去,见原来是一棵树上的树杈压下来,砸在隔壁的两间厢房。两间房子被砸出了两个破洞,尘土飞扬。
他们院中除了戚映竹住的寝舍,剩下的两间厢房,都被高处树枝砸下来,压塌了。
成姆妈诧异:“好端端的,房子怎么塌了?”
戚映竹呆住,她本能地仰头往树上看——是不是时雨做了什么!
她看到葱郁树枝间,时雨大约也被弄懵了,他趴下来往下探头探脑。成姆妈擡头,戚映竹慌忙一声:“姆妈!”
正仰头打算细看的姆妈一愣,低头看到戚映竹捂住心口。戚映竹虚弱道:“我,心口疼……”
姆妈连忙扶戚映竹进屋休息,顾不上管外头被压塌的房子。戚映竹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一眼树顶。树上的时雨,默默地爬回去——
真的不关他事。
他饿了,正好看到一只鸟,他便站起来去捉鸟。
他就跳了几下而已,他跳了那么多下都没事,鸟一落下了就出事……是鸟的错——
当夜,山间潺潺下雨。
厢房塌了,戚映竹原本想要姆妈和自己分开睡,此时也只能让姆妈搬回来与自己一道睡。但因为戚映竹下午时说心口疼,成姆妈担心她,对她寸步不离。
戚映竹心神不定:夜里下雨,时雨可有走了?
他那么大个人儿,又武功高强,下雨了总会躲雨吧?
夜间睡在榻上,戚映竹听到外面姆妈的呼噜声有节奏地响起,她试着唤了两声姆妈后,没人回答,戚映竹便蹑手蹑脚地船上鞋履下了床,向外头走。
戚映竹关上门,立在廊上小声唤:“时雨,时雨!”
天地如黑河浇灌,雨声轰烈。戚映竹的声音被雨盖住,她也听不到回应。她扶着栏杆走两步,突然天上一道闪电划过,雷鸣声轰然而来。戚映竹身子一颤,心跳正加快……她被抱入了一个少年怀里,少年捂住了她的耳朵。
时雨很开心:“你关心我啊?”
然后,他调皮又懂事的:“不怕不怕,没人伤害你。”
戚映竹被抱在少年潮湿的怀抱中,少年的怀抱清新硬实,和姆妈不同。
电光照耀天际,戚映竹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耳边明明被捂住,却发出轻微的嗡鸣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让戚映竹恍惚地仰头,看到时雨漆雨夜一般的眼睛。
他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嘴巴一张一合。她听不到他说什么,但她从他咿呀学语一般的生疏动作,判断出他的想法——
他在学下午时的姆妈,哄她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