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人间烟火初起。
镇上的“花月楼”门可罗雀,清晨之时,这里正是三三两两的客人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立着打盹的老龟公一个不着神,就见一个撑着破伞的黑衣少年,徐徐走来。那少年在门前收伞,与龟公对视了一眼。
龟公瞌睡得恍惚时,眼前也微微一亮。烟雨蒙蒙下,少年器宇轩昂,比昨夜楼里各式男客的丑态,不知让人心悦多少。
时雨将伞留在门口,便向楼中走去。
他动作和神态都太平静,以至于他走出去两个呼吸了,龟公才反应过来追进楼:“你、你等等!这个小兄弟,你这是干嘛的?”
时雨立在楼中一层厅中,擡头看到各处胭脂明媚,暧.昧而浑浊的香气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绕。楼上一个扭着腰肢、半遮半掩的女郎走过,哟一声后趴在栏杆上向下看,美目流波:“好俊的弟弟啊。”
时雨并不在意,他从小混江湖,三教九流长大,什么没见识过?
他来这里,是胡老大给出的线索——那让他背了黑锅的采花贼名叫陈述,陈述非但没离开这小镇,且因为时雨背了恶名,陈述舒服了好久,到处跟人炫耀。
时雨被官府追杀了多少日,这陈述就享了多少天的快乐。
时雨不对戚映竹摆脸色,自然要迁怒这个陈述。
陈述昨夜,就宿在此。
时雨回头,看到追上来的老龟公。时雨莫名其妙:“你说我来这里干嘛的?”
老龟公一噎。
他不好说,因这少年虽看着稚嫩年少,好似可以流连花丛;但是少年的眼神太干净,干净得……不像他们这里的常客。何况,就算要逛花楼,哪有白天来逛的道理?
老龟公道:“小兄弟,这时候女郎们都睡着呢,没有人招待你。你看要不晚上……”
时雨:“不用。玩的就是个趣儿。”
说话间,他目光向四处一梭,已经将楼里各处角落里偷看他的人打量了一圈。其中没有胡老大给他看的画像中陈述样子的人。后头龟公还在啰啰嗦嗦地阻止他,时雨缓缓回头。
他幽静至极的眼神,让人背脊向上窜起战栗感。
老龟公向后退一步,见这个少年歪头,天然无辜地笑:“我来逛青楼呀。”
楼中四处喝声轰然,因下一刻,时雨长身一跃,翻身踩上厅中一被提倒的案几,他借力向上一拔,再顺着楼梯向上疾奔。几个大跳跃间,少年鬼魅一般的好身手,让楼中偷看他的人心中惊骇。
时雨站到了二楼扶梯口,抓住一个要逃跑的小伙计的手。他长睫上还沾着楼外天的雨水,眼睛晶玉似的好看,唇红齿白分外动人。时雨说话也如话家常:“带路找陈述,不然杀了你。”
楼下龟公终于确定这小子是来惹事的,他大喝一声:“伙计们,拦住他!”
时雨回头,目光一闪——
“花月楼”三条街外,一处酒肆的屋顶,巨大的松柏树与楼相缠,密密枝叶蔓延到了屋檐墙头。
七八个带着面纱的杀手,肃然立在树木遮挡的阴影下,借此躲雨。他们的眼睛,则盯着对面的“花月楼”。目力最好的杀手汇报道:“恶时雨已经进‘花月楼’了。”
其他杀手颔首。
“恶时雨”杀了排名前五的杀手中的三人,又杀掉了派去捉拿他的其他杀手。“秦月夜”的楼主大怒之余,又心生惊骇。没有杀手楼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崛起,没有楼主能够忍受时雨这样的不遵守游戏规则。
眼下“秦月夜”内斗,有人夺楼主之位。“恶时雨”分明是和那人合作,要废了旧的楼主。江湖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的金光御,被人当做目标,如今自顾不暇,楼主自然无法请金光御出面解决时雨。但是没有金光御,多派些厉害的杀手,也必然要解决“恶时雨”。
此次派来的杀手们,都是“秦月夜”楼主的心腹。他们接到的命令,也不再是如以前那般捉拿时雨,而是直接杀。
“恶时雨”内功高强,几个杀手不敢太靠近“花月楼”被他察觉。“恶时雨”虽然只是少年,习武天赋却极高,他们不敢当面其锋,自然要采取别的手段。
几人商量道——
“昨夜收到的情报,时雨自从杀掉那几人引起官府注意后,仍未离开这里。果然狂妄之徒,江湖人士竟和官府人对上。”
“时雨虽然为人乖戾,但也不是傻子。之前派去的杀手就算没有拿下他,也肯定给了他重创。他受了伤还不离开,不惜惹上官府……这个小镇,一定有吸引这个小子的地方。”
“时雨睚眦必报。据说官府让他背了采花贼的名,他今天去‘花月楼’,肯定是要杀那陈述。陈述真够倒霉的,惹上时雨。”
“我们且看看,找到时雨的弱点,才能杀掉他。”
杀手们耐心万分。哪怕“秦月夜”的楼主已经火烧眉毛,他们决定杀一个难缠的对手,仍是要弄清楚所有情况——攻其七寸,才能致死——
“花月楼”中一派混乱。
在时雨看来,他原本只是要找一个人,却这么多人阻拦,实在麻烦。原本谁阻拦时雨,时雨都会一杀了之。但最近他正被官府通缉,再加上“秦月夜”内斗未停,时雨便不想再造杀戮,平白给自己找上更多麻烦。
他发现了落雁山是个好玩的地方,便不想被无辜人士打扰。
而即便时雨不杀人,他此时在“花月楼”中引起的动静也不小了。众人看他,如同修罗在世一般。时雨一脚踹开最后一道门,迎面便是暗器飞袭而来。
时雨飞身而躲,他跃上房梁与下方对视,轻笑:“啊,找到了。”
下一瞬,少年身形如梭,突一下出现在了陈述面前。
楼里这么大的动静,陈述自然早就听到。他不知时雨是来找他的,但身为江湖人的危机,仍让他做足准备。此时时雨动手,陈述心里再无侥幸。他喝一声后迎上少年的招数,口上兀自沉稳:“敢问我如何惹了阁下?”
时雨笑一下。
他性格中的恶劣露出头,他故意笑:“我不告诉你。”
时雨道:“你去做个不明不白的鬼吧!”
他一脚踹出,劲力加了内力,将陈述连推出三丈有余,扑倒在屏风上,轰然吐血而倒。时雨迎上前,陈述勉力相迎时,时雨听到尖叫声。
他微侧头,看到一个抱着衣服的楼中女郎颤栗连连:“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花月楼”的打斗进行了半个时辰,那三条街外站在屋顶的杀手们,道:“应该早结束了。”
他们不屑地笑:“一个采花贼,时雨不至于拿不下。时雨为何还不出楼?”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后,又恍然大悟:“莫不是,他……”
几个杀手忍笑,想该不会是时雨看上了花月楼的某个女郎吧。这……毕竟是少年人,心性如此收放自如——
陈述死在血泊中,时雨擡起脸,他脸上干净无比,只有手指沾上了一点血迹,让他不悦地皱了下眉。
时雨懊恼地想:今天不能去找“七女郎”了。
因为他敏感地发现,戚映竹不能闻到他身上的血味。她自己意识不到,但是她每次闻到,都会咳嗽,呕吐,生病。
真麻烦。
为什么戚映竹这么麻烦?
旁边女郎的抽泣声,让时雨扭了头看去。他和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对视一会儿,他很懵然:“你哭什么?我又没杀你。”
女子还在哭,她抽抽搭搭地扳着柔弱,希望这个少年看在她貌美的份上,能够对她网开一面。
时雨抽出一个矮凳坐下,就坐在女子对面,大咧咧地看着对方哭。时雨一边看,一边微微带笑。女子心里惊骇他之变‘态,三分悲戚感,不由加重成了七分。
时雨道:“你别哭了,我今天没打算杀除了陈述以外的人。但你再哭,我就动手了。”
女子的抽泣声霎时止住,她泪眼蒙蒙地擡头。
时雨道:“我们聊聊天呗。”
他偏头:“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想带一个人玩儿,但是她……身体很差,不能出远门。”
女子稀里糊涂,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那、那……明晚韩员外嫁女儿,办灯会,算不算?”
时雨露出笑:“算。”
他又皱眉,接着问:“那你说,我想带她玩儿,我是不是喜欢七女郎啊?”
女子:“啊?”
——他到底在说什么?
时雨诚恳而真挚:“我不强迫的话,怎么才能睡到她?”
女子:“……”
时雨茫然:“她又像抗拒,又不像抗拒。她到底什么意思?”
女子终于在他的问题中,找出一个自己能回答的,她迫不及待地回答,希冀这个煞星能放过自己:“这个奴家懂!女郎很多时候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时雨恍然大悟。
他笑眯眯:“我懂了。”——
杀手们在外淋雨,又淋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再一个时辰。
他们等得越来越不耐烦,哪里知道时雨真的在做什么——
落雁山上,戚映竹被姆妈盯着写诗。
但她写不下去。
她不可能真的写自己如何如何喜欢时雨啊……傍晚时分,坐在窗下的戚映竹,明确拒绝姆妈,说她只是想好了题目,写不出来诗。
姆妈不放心:“所以‘时雨’真的不是一个人?”
戚映竹放下笔,托着腮眼睛闪烁。她躲闪道:“当然不是了。”
姆妈盯她片刻后,忧心忡忡。姆妈试探道:“你给唐二郎写个信……”
戚映竹:“不要。”
她说着心里一颤,蓦地想到这是时雨才会说的幼稚话。她心思凌乱,思绪乱飞,不觉想时雨去了哪里。她心知自己过了界,她若知廉耻,就不应该多想他,但她确实在偷偷想。
戚映竹将脸埋入臂弯间——
时雨终是想看看她。
他轻飘飘地踩在叶木间,雨仍淅淅沥沥。时雨向下探,见昏黄烛火光亮起,傍晚时分,戚映竹披衣斜倚窗栏,青丝落腮,清薄得如同要散在雨中一般。
那个讨厌的成姆妈,在她身后走来走去。
戚映竹恹恹地坐在窗下写字,听姆妈唠叨:“……这也不好,那也无趣,你到底喜欢什么?”
姆妈走后,戚映竹坐了一会儿,向窗外喊一声:“时雨。”
她本意试探他是否在,却不料那躲在树上的少年露出半张脸,眸若点漆:“你喜欢我呀?”
戚映竹一愣,既骇然他竟然在,又欢喜他竟然在。她目光迷离地仰着头,缓缓涨红了脸,小声:“……没有。”
时雨满不在乎地:“哦。”
过一会儿,树上传来他被雨所掩的、潮湿的声音:“我还蛮喜欢你的。”
戚映竹手中笔跌落,心跳如擂——所有的语言,说一遍时不会信;但若是一直说、一直说……总会有人当真。
她嗔道:“这种话不能乱说。时雨……你下来,我看看你。”
时雨:“不要。”
他明明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让她犯恶心,但他调皮道:“你不喜欢我,我就不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