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几点,流星破空。
时雨忍不住擡头去看流星,戚映竹随着他的目光去看。待感觉到他的目光悄悄地落到自己身上后,戚映竹转回视线看他。时雨目光似乎想移开,但他眼睛只是飘了一下,便重新转回来,目不转睛看她。
戚映竹察觉他有些无措,自己心中亦是涌上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是欢喜,也似乎是惊讶、迷惘,她似乎想向前走几步,又怕岁月的改变、人心的无常。当她舍不得看他时,她又找回了自己少时遇见他便心脏狂跳的感觉。
“若是她知道,相处时间那么短,那么从见他第一眼,她就应该和他在一起的。”
许多怅然与期待凝于心间,戚映竹望着洞下站着的青年。她赧然道:“你走后,我身体好了很多……我没有成亲。”
时雨便又开始迷茫了。
他傻傻地抱着一怀抱的东西,顺应本能,说了第二句话:“……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们还有希望在一起么?
戚映竹却似乎没想过时雨也会说言外之意,她没有多想,只顾着开心地盯着他:“看到你活着,我很高兴。”
时雨:“……”
清风掠过,村中狗吠声在静夜中突兀响起,惊醒二人。戚映竹与时雨傻乎乎地一上一下对望半天,戚映竹才注意到时雨发顶的草屑、睫毛上的灰尘,以及从他嘴里掉出来、现在已经摔在稻草上的半张饼。
戚映竹觉得两人太傻了。
她压抑着重逢之喜,羞涩地问:“你不上来么?”
时雨浑浑噩噩,经她提醒,他才从一个梦中惊醒。他含糊地“哦”一声,目光低下去躲开她的关注。丹田气沉,青年轻轻一纵,数丈之距,他眨眼间就回到了地面上。
这般快的轻功,惊得戚映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疑惑地想,他是不是武功比以前更厉害了?
她这般糊涂地看他时,突然惊讶地发现,站在地上的时雨,和方才让她俯视的时雨不一样。他和以前比,变了很多,他个子长得更高了……这三年,戚映竹因为身体好了些,她自己也长个儿了,但昔年她身高到时雨下巴处,今日她只到他肩膀处。
他肩阔腰健,身高腿长,面容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和无辜,变得轮廓瘦削,俊朗。
他真的长成了一个英俊青年,只有肤色一贯白皙,眼睛更加幽黑……他垂首打量她时,戚映竹低下头,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
而时雨也端详着她。他目力太好,站在下面时就已经看清了她。他却觉得不够,想要多看看……她腰好细,脸好白,眼睛好黑,头发更长了。
她好像还是比别的女郎柔弱些、病态些,但是很好看。
时雨:“你……”
戚映竹:“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口。戚映竹去看时雨,这种感觉颇为奇怪,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面前,且是一个身量体型对她造成威胁的成年郎君……戚映竹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比划一下,望着时雨:“时雨,你变了好多。”
时雨不解。
戚映竹观察得很仔细:“你声音和以前都不太一样了。”
时雨心口一滞,没说话。
戚映竹:“你怀里抱这么多东西,唔……”
时雨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我给你灶房里放了银子……小行饿了,我是来给他找吃的。”
他扭头便要跳上树,但又停下步,扭头盯着她。他的不舍和迟疑让戚映竹一怔,戚映竹问:“小行是谁?他在哪里?我能跟去看看么?”
时雨便笑了,眉毛轻轻扬一下,颇有些神采飞扬的感觉。
戚映竹便一怔,心想这又和以前不一样……他以前,是不怎么笑的。
戚映竹默记着这些,跟随时雨去找所谓的“小行”。他人高腿长,又无所拘束,但他现在旁边跟着一个女郎,他走一步,她要追四步才追的上。时雨走得磕磕绊绊,兀自调整了自己走路的节奏,笨拙得快要不会走路了,才让戚映竹能跟上他。
他记着她说自己变了,首先是声音都不一样了……时雨便一句话不多说了。
月光照小径,二人闷头赶路,彼此闷不语。
戚映竹糊里糊涂地猜想谁是小行,她心中都猜莫不是什么江湖上的女郎,让时雨这般照顾。她欲言又止,心中酸楚,黯然于时间的流转,让许多话不敢问。
那位让时雨去“偷”食物的小行,必是如他一般飒爽英姿的江湖女侠吧,会武功,人风趣。比她要漂亮,比她要直白,比她更合适他的世界……
戚映竹心里泛酸,沉甸甸地闷着。时雨侧头看她,更加不说话了。
而待到了村口,戚映竹看到一个几岁的男童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那小孩儿低头玩石子,时雨长腿一迈,小孩儿立刻回了头,眼睛光瞬间点亮:“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叶行从石头上跳下扑来,看到时雨一怀抱的瓶瓶罐罐,他更加开心:“师父,你不光给我找吃的,还给我带药了。”
叶行扑来要抱时雨大腿,时雨往旁边一闪,矜持道:“有别人。”
戚映竹心中酸楚:如今她都不是“央央”了,是别人了。
叶行乖巧无比,站在时雨旁边打量戚映竹。时雨转头看向戚映竹,眼神中颇有几分自得,这种神色,让戚映竹纳闷。时雨比起方才的矜持,多了许多热情,将叶行推给戚映竹:“这是‘小行’。”
叶行和戚映竹面面相觑。
叶行仰着头眨眼,看着这位仙女一般的姐姐,疑惑地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戚映竹同样有这种熟悉感。
她心中又放下大石,原来“小行”是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孩子。她才这么想,时雨就慢吞吞道:“他今年十岁了。”
戚映竹:“啊……他看起来,不到十岁。小行,初次见面,我是、是……你师父的朋友。”
叶行睁大眼,乖乖地问了好,又认真道:“我真的十岁了!”
戚映竹不解这两人一直跟自己提年龄是什么意思,她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问起叶行是不是要吃的。时雨这才将他怀抱里的瓶瓶罐罐放下,把油纸包里包好的胡饼递给叶行。
时雨认真道:“饼里面有加萝卜,你吃的时候把它撕掉。”
叶行很习惯地点头:“好。”
他抱着胡饼坐回石头上,吃得非常小口,一边撕一边吃。戚映竹看得茫然,见这么几口的功夫,叶行旁边已经被他撕了一大片萝卜丝儿,不管多细,这小孩儿都挑了出来。
戚映竹与时雨站在一边,时雨低头在研究地上的药瓶,想着让叶行如何吃药,戚映竹低声:“他……这般挑食么?”
时雨回答:“不是。因为他不能吃,他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吃了就会生病。所以我才提前尝一口的……刚才掉在地上的胡饼,我不是故意偷吃的。”
蹲在地上的青年仰头看她。
戚映竹目光一闪,从他漆黑的眼中,找到了点儿昔年的影子。她微笑,柔声:“我……从来不觉得你会偷东西啊,时雨。”
时雨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他这会儿自在了些,便想说很多话。偏他记挂着她说他声音变了,就努力将话咽下去。时雨低头整理药瓶,半晌后仍没忍住:“他叫‘叶行’,今年十岁了。”
戚映竹认真地端详着那撕饼吃的小孩儿:“嗯,你已经说过了,我记得。”
时雨憋了半天后:“……他就是你当年想救的那个孩子。”
戚映竹愣住。
时雨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开口。他不禁擡头看去,他见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行,目光中水波流动,星火寥寥。她看了很久后,低头来看他。那眼中的万千感情,努力克制,却仍是流出两三许欢喜又难过。
戚映竹喃声:“难怪我觉得他眼熟。”
——因为当日婚变那日,她见过那个孩子。
“难怪你不停地告诉我,他十岁了。”
——当年天山派断定没有了“九玉莲”,叶行活不过十岁。
“原来……你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当她四处行医、走遍山河想寻找些什么,帮助些什么,积福些什么的时候,自己都懵懂不知情的时雨将一个病恹恹的孩子带在身边,他努力养他、救他,努力地告诉戚映竹:“你没有害死那个孩子。”
戚映竹眼中的光柔波一般闪烁,光华粼粼,潋滟生雾。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要细看叶行。这个孩子对她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对时雨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个孩子活着,不光活着,还如此健康、活泼。
时雨道:“……你哭了。”
戚映竹别目,眨掉眼中的水雾。她习惯性地对他解释:“不是哭,是高兴,是释然。”
时雨回答:“我知道啊。”
戚映竹一愣,看向他——
他知道?
时雨偏过脸,躲开她目光,道:“……我知道,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戚映竹说不出话,她注意力从时雨身上移开,走向叶行。她微微俯身看叶行,叶行擡头,乌黑的眼睛望着她。这些年在“秦月夜”,叶行已经习惯被杀手们参观,被人感慨生命的奇迹。尤其是坏嘴的秦小楼主,每次见到他,都要大惊小怪“你还活着呀”。
戚映竹对叶行露出笑:“你不能吃加了馅的饼子?还是单纯不能吃萝卜?你师父给你找了许多药,但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有些什么病。你别怕,我以前身体也很弱,久病成良医,我知道许多药。何况我师父人称‘药娘子’,她去村里帮人接生,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要不要我师父帮你看看身体呢?”
戚映竹关怀这个小孩儿道:“你跟着你师父整日风餐露宿,要不要去我家坐一坐,等等我师父回来?这胡饼都凉了,你不要吃了。你能吃什么,告诉我,我帮你重新做,好不好?”
叶行吃惊地看着戚映竹。
他见过不少漂亮的江湖女侠,但是女侠们没有一个像戚映竹这样,温柔又细腻,说话婉婉如唱歌。他想起来了这个女郎是谁……这个仙女一般的姐姐,是个大家闺秀,和他们的气质都不一样。
叶行偷看时雨。
偷看他们的时雨立刻别过脸,他脸红道:“你自己做决定,别看我。”
叶行:跟着师父这么久,好多江湖女侠追慕师父,但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脸红。
叶行便跟着脸红了,他放下自己手中抓着的胡饼,结结巴巴道:“但、但是,我有很多东西都不能吃,我不能吃芝麻、不能吃蛋黄,可我能吃蛋清。我不能吃鸡肉、鱼肉,但是有一种虾肉我可以吃。我不能吃加了酱油的东西,不能吃酸的,不能……”
他林林总总一大堆“不能”,戚映竹心中震惊,想这般小孩儿能被时雨养活,时雨……估计吃了很多苦。
她压下心头酸涩,拉住叶行的手,柔声:“你一时间不能吃的东西上百种,我一下子记不住。这样,你先和我回家,我简单做几样你能吃的。”
叶行从石头上跳下,被戚映竹拉着手走。叶行回头,看时雨默默地收拾好包袱、跟在他们后面。叶行疑惑地看看时雨,再看看戚映竹。
小孩儿人眨巴眼睛,若有所思,他忽然就明白了当初时雨为什么要将他从天山上带下来了——
叶行跟戚映竹回家一路,戚映竹都在不着痕迹地打听他的情况。叶行看出这个女郎和自己师父关系非比寻常,他刻意装乖讨好这位女郎,自然是戚映竹问什么,他回答什么。
一大一小二人说话,时雨便如隐形人一般。
回到了戚映竹住的地方,戚映竹进了灶房重新为叶行做吃的。时雨与叶行面面相觑半天,时雨找了个借口溜走:“我去找杯水喝。”
叶行默默地看眼案头的茶壶,他小大人般地托腮叹气时,他师父已经不见了。
戚映竹在灶房研究做饼时,听到门口一声咳嗽,她低下眼,余光看到时雨走了进来。时雨走进来,在她身后站了半天,戚映竹等得面红心跳,听到他没话找话一般:“你以前……不会进灶房的。”
戚映竹“嗯”一声:“以前身体不好,要靠你和姆妈照顾。如今我身体好了很多,我师父又比较粗心,便要我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下厨这些小事,自然而然就会了。”
她背对着他,咬唇:“时雨,你饿么?”
时雨诚实回答:“我不饿啊。”
戚映竹愣一下,回头,她眼神微妙地看他一眼。若是以前,时雨压根不懂她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时雨竟是瞬间懂了。他跟上她的脚步,改了口:“我饿!饿!你做什么我都吃的。”
戚映竹低头藏笑。
她转身要去取一把菜,撞上跟在她身后的时雨。二人面对面,各自错了一步,却同方向,她的鼻子撞上他硬实的胸膛,被撞得向后跌了一步,时雨伸手抓住她。
他握住她手腕,她撞入了他怀里。
二人一时沉寂。
沉闷狭窄小灶房,锅中水沸,柴火荜拨,案头的烛火寥落。
戚映竹退开,时雨也恍惚地退开一步。那女郎低着头忙碌,气氛怪异下,时雨低头轻轻嗅,闻到自己衣襟上沾上的那点儿女子香。他跟上她脚步,在她身后转悠半天,找不到下手处。
时雨像是想要闲话家常,又像是没话找话:“我回过京城的。”
戚映竹在用水洗菜,手指微微颤一下,心神转到了自己身后。她听到时雨说:“我没在落雁山上找到你。你好像不住那里了。”
戚映竹回答:“我这几年,都在跟着师父四处走。我以为……你也在四处走。”
时雨:“唔。”
半晌后,戚映竹问:“你这几年,一直在躲江湖追杀么?现在还很严重么,记恨你的人还是那么多么?”
时雨出神一会儿,回过神:“对啊。但我还带小行四处看病。现在应该好一点儿了吧,多亏我们‘秦月夜’的楼不好找,他们找不上,慢慢就坚持不住了。”
戚映竹:“你这会儿……怎么会在这里呢?”
时雨:“我要回‘秦月夜’啊。”
戚映竹:“……哦。”
她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
她想问些什么,但是出于女儿家的羞涩,她又不敢多问。她不知道时雨如今身边的情况,不知道他问她有没有成亲是什么意思。她觉得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心思的时候,时雨又不提那个话茬儿……
她怅然地想,他并没有邀请自己去“秦月夜”啊。是否他又要离开了呢?
戚映竹心思百转,越想越闷。时雨在后面跟着她转,心情倒是很好。他心情很好地找到一根黄瓜,在衣服上擦了擦,“擦咔”一声清脆咬开。戚映竹目光诡异地看他,时雨一愣,道:“……不能吃么?”
戚映竹:“……你衣服干净么?”
时雨乖乖放下了黄瓜,往背后一藏。
戚映竹:“……”
她叹口气,向他伸手:“洗洗再吃吧。”
时雨珍重无比地拿回了她亲手洗的黄瓜,却是抱在怀里,舍不得吃了。他怔愣半天,想要再和她说点儿什么,叶行清脆的声音在外扯开:“姐姐,师父,有人回来啦!”
戚映竹往外走,主动打破灶房中的怪异气氛:“定是我师父回来了。”
时雨只好闷闷地跟上她——
药娘子为叶行看了诊,也不过开些寻常药,时雨已经习惯叶行的身体无法根治,并不如何失望。
这对师徒二人留在这里用了晚膳,因为药娘子的加入,四人的晚膳,用的分外安静、沉默。待吃完饭、开了药,叶行拉着自己师父,主动告别。戚映竹寻到了机会:“老师,我送送他们。”
戚映竹将这对师徒送出村子,也无法再多送了。
叶行乖乖地在旁边装隐形人,时雨回头看向戚映竹。迎着女郎的目光,时雨硬着头皮:“……那我走了。”
戚映竹:“……嗯。”
二人对视半晌。
时雨终于道:“你最近一直在这里么?”
戚映竹看他。
时雨低声:“我想来找你。”
戚映竹目中终于有了些带着羞赧的笑,她心中石头落下,喃声:“……我还以为你要打光棍一辈子了。”
时雨如今虽然已经懂了很多事,但他挫败地发现,一旦和戚映竹在一起,他仍像是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一般,他又成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只会闯祸的少年。
这让他颇为沮丧。
时雨不解道:“我为什么要打光棍?你是说我们‘秦月夜’的传统是不成亲的意思么?但是我当年、当年……我们不是差点都……嗯。”
戚映竹涨红脸,躲开叶行闪亮的眼睛:“别当着小孩子的面说这个。”
时雨:“他知道啊……你让我找你么?”
戚映竹侧过肩,道:“嗯。”
时雨露出笑。
他向她挥了挥手,他作出成熟的样子与她大方告别。叶行自然无比地牵上时雨的衣带,时雨扭头看戚映竹。他见她在村口目送他,袅袅娜娜,好看万分,他那平静了许久的心,便好像再次剧烈地跳了起来。
时雨恋恋不舍:“……那我走了。”
戚映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道:“时雨。”
时雨飞快地回头。
站在村口的女郎垂首噙笑:“我是想说——春夜见君,今年必逢喜事。”
时雨身子绷起:……什么意思啊?——
师徒二人没有回沙漠,因为时雨要去买新衣服、买发簪发带。
叶行感动:“师父,你终于想起来我长个儿,要换行头了。”
时雨莫名看他一眼:“我是给自己买的。我今天的衣服擦了黄瓜……都脏了。我应该穿好看一点儿。”
叶行:“……”
时雨漫不经心:“小行,你从小跟着那些长老们读很多书,你听懂她刚才最后说的那个话了么?”
叶行茫然:“啊?你说阿竹姐姐么?她说的不是大白话么?你没听懂?”
时雨淡定地在成衣铺中挑选新衣:“我听懂了,我就是印证一下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