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川推开办公室的门。
“坐。”
潘盛棠正在看最新的油价,示意他坐到他办公桌对面。
“万县的电报局出了点问题,美国那边最新的桐油价格今天晚上估计到不了,我正想办法联系一艘近海的军舰,请他们帮忙代发一下电报。”
“父亲考虑得周详,如此一来,许伯伯买进卖出都能跑到别人的前头了。”
盛棠点头,旋即岔开话题:“这几天你跟着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父亲夙兴夜寐,为了洋行呕心沥血……”
盛棠打断道:“我不想听这些。说,你学到了什么。”
“胸怀和眼力。”
盛棠眉毛一扬,颇有兴味地抬起头。
“儿子虽驽钝,但从父亲对待几位叔伯的生意上看到,您将众人的风险分到了自己的身上,这就是身为总买办的胸怀和气魄。许、第七章航程
谢、邵、闵四位伯伯,父亲愿意投自己的身家支持他们,说明您看中的不是一时利益的得失,而是长久的远景。四位伯伯的生意多和土产相关,只要中国这片土地还有农民在耕种,只要老百姓还有四时所需,这些生意便不会受到太大影响,灾年少收成,丰年赚大钱,大的起伏也不过如此。父亲的眼光与定力,这是儿子要学的大本事。”
盛棠笑了笑:“买办是家族事业,父业子承是不成文的规矩,这段时间你也熟悉了一些洋行的情况,你的资质我是看到了的,我很满意。”
银川等着他说下文。
“不日你将启程去英国,埃德蒙特意告诉我,洋行会拿出一小笔钱作为你在国外的奖学金和生活费,如果你本人愿意接受的话。”
银川一凛,正欲开口,盛棠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听。
“不错,今天叫你来正是为这笔钱的缘故。三百英镑,每学年发到你在那边的户头,另有每月二十镑左右的生活费,算成国内的汇率,也差不多够得上一个中层职员的月薪了。家里倒真不用再多出钱给你。”
银川轻轻挠了挠书桌表面的纹路,低下头:“普惠出这笔钱,应该不仅仅是要资助我当个学生。”
“富家子弟,不愁吃不愁穿,但也要有自力更生的本事。我希望你接受洋行的资助,同时也要告诉你,在国外这几年,家里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银川轻声道:“您一开始并不愿意我去英国,是我自己执意要去,如今能有洋行的资助,我已经很庆幸了。我很明白,洋行的资助父亲也不会让我白拿,您请说,现在需要儿子做什么?”
盛棠淡然道:“各商栈的货现在全堆着,你舅舅最近又犯了头疼病,大小事情我都一个人盯,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大智门西边有块地皮,有两栋宅子租住了几家人,洋行想在那儿翻造一个打包厂,便跟那几家人商量好提前解除租约,不知是哪个无赖泼皮去挑了事,有三家租户不认账了,说要后年约满了再搬走,又闹着上法庭。秀成去处理了下,多给了这三家人一点钱,限定这个月六号搬走,他们倒是答应了。
眼见今天已经是二号了,我担心又生枝节,你帮我再去落实下。”
“儿子不太明白。怎生落实?”
“那些人能提早搬走便最好,若还要闹事,搬不搬房子都要拆的。洋行只是不想在现在这个关头把事情闹大。你代我出面,也是代洋行出面,给这几家人送点钱去,好言好语再劝慰下。若做得好,洋行给你的奖励,理当不止那笔助学款。”
银川当天下午便和负责此事的一个副经理吴丰林去了一趟,从库房拿了些行李箱、羊绒围巾、礼帽等礼品,带了三百大洋,打算每家人再补一百。那块地在火车站附近,是孤零零的两栋老瓦房,因大部分房客都已搬走,显得尤为荒颓。有一个小孩子在房子外头玩玻璃弹珠,见银川等人走过来,见了鬼似的拔腿就往屋里跑,银川的脚步顿了顿,他已从吴丰林口中得知,两个月前云秀成曾带着巡捕来这儿撵过房客,有过打伤人的事,现在云秀成倒是甩开了手,自己现在却摊上这堆麻烦,不由暗暗叫苦。
其实只剩下两家人,另一家已经搬走,那三百大洋,银川自己做主给两家人平分。一家曹姓老人曾是教书先生,有点读书人的倔脾气,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就是不出来,倒是他的老伴和两个年轻儿女挺怕生事,端茶送水,收下了钱和礼物,满口答应一定会规劝老人,五号一定搬家。
银川细问得知,曹老汉之所以不愿意搬,是因为他是个近二十年的老房客,两个孩子都是在这房子里出生和长大的,他只想多留一天算一天。前段时间所有房客联合一起抗议洋行提早解除租约,原是为多要赔偿金之故,但这老人的本意却是因为不舍得。
另一家是孤儿寡母,孩子不过七八岁,瘦骨伶仃,母亲看起来胆小柔弱,说不了两句话就流泪,浑不像是犟着闹事的那种人,银川温言询问她的困难,又将她那病怏怏的八岁儿子招到身边,问他会识字否,上学了没,喜欢玩什么。男孩见这个大哥哥斯文漂亮,温柔有礼,不觉将防备心消了许多,一一答了。银川见他总盯着自己胸前口袋里的钢笔瞧,甚是艳羡的样子,便笑着把笔拿出来:“喜欢就送给你吧。”
孩子大喜,脸都羞红了,不敢接,他母亲使劲朝他使眼色,示意他拿了,孩子便道了声谢,将钢笔接过,心中对银川更是亲近,忍不住去搬了根小板凳过来,请银川坐下。
银川寻思片刻便明了,这小男孩自小就带着病,他母亲经不住人挑唆,借这个机会多给家里弄点钱,想来也是穷人的小小心机,其实很可怜。银川心情很复杂,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川。”
银川微微一愣,微笑道:“阿川……”
孩子母亲道:“我们是汉川人,孩子就随着老家取的名字。”
银川回头对吴丰林道:“吴经理,回头给这大嫂子和小兄弟订一家好点的旅馆,让他们多住几天,饭食也包了。钱就我来出吧。”
吴丰林微笑道:“这笔钱洋行原是没算在里头,我回去写个申请,争取和大少爷一半一半。您还要读书,能省点就算点。”
银川笑着点点头。
孩子母亲听了,简直是千恩万谢,恨不得磕头了,银川跟她确认好五号搬家的时间,又掏了一块钱给那孩子,便和吴丰林告辞离去。时间还早,他又回了趟洋行,路过一楼会计室时碰到谢济凡正走出来,借闲聊的时间把这件事说了说,谢济凡听到前面时笑着点了点头:“他能主动给你些紧要的事情做,说明他还是有意要培养你的。”但听到他说起那寡妇家的事后,便蹙起了眉。
银川奇道:“我做得不对吗?”
谢济凡叹了口气:“你快十八岁了,马上就是真正的大人了,我不能什么都告诉你。不过有句话你得时刻记住:心软是大忌。”
银川琢磨了这句话一晚上,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但他不承认自己是个心软的人,他也绝不会是个心软的人。
五号那天,他和吴丰林又去了一趟,寡妇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老人那边却不见动静。吴丰林向银川冷笑道:“这老骨头硬得很,儿女也学得刁滑了,上一次也是小的拿了钱满口答应,老的不动窝,我看这一次估计还会这么演。”
银川皱眉不语。
走到那家人门口,那对儿女有些心虚,讪讪地跟他客套,银川没什么耐心听下去,临走前往回看了看,见卧室门微开一缝,一双浑浊的老眼正往他这儿看过来,目光里颇有求怜的意思。
银川一怔,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心中有些迷惘。
晚上回到家,他依旧如同往常一样,亲自叮嘱佣人给不愿意下楼吃饭的璟暄准备晚餐。盛棠那天回得早,坐在客厅看报纸,见他忙里忙外的,便把他叫过去,似笑非笑地道:“若是喜欢做管家的事,何苦闹着要出国去,我最看不惯后生仔娘里娘气,什么事儿都张罗。”
银川不敢出声,垂首听他教训。
云氏忍不住冷笑:“大少爷是说得好做得好,演得也好。”
盛棠只作没听见,倒是鄙夷地瞥了她一眼,说:“你那二少爷呢?他如果不愿意下楼吃饭,以后也就别在潘家吃饭了。我潘盛棠自当没有这样的脓包儿子,白养了他十六年。”
云氏泪水盈盈,哽声道:“老爷你就这样偏心,阿暄受了这么大委屈,也不见你多疼他一点。我进了潘家门这么些年,你若还念着阿琛的母亲,就不该让我们……”
盛棠勃然大怒,喝道:“若觉得这样不好,你自可以离开,要带上你儿子也可以。”
云氏双手绞着手绢,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委屈万分道:“我儿子难道不是你儿子?”
银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了一会儿,轻声说:“父亲别生气,我去叫二弟下楼吃饭。”
“那块地怎么样了?”
银川便如实说了一下情况,又试探着道:“是否能缓两天再拆?
我再去跟那家人说说。”
盛棠冷笑:“你又不是基督徒,怎么连传教士的事儿也感兴趣了?”
银川已知事情无可挽回。
璟宁从楼上下来,见客厅里气氛紧张,赶紧转头就往回走。盛棠见到女儿,眉毛一扬,大声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吃晚饭,这宝贝女儿也不陪我说会儿话,见我就躲,不像话!”
璟宁硬着头皮转身,俯在栏杆上朝盛棠甜甜一笑:“哪里呀,我好想呆呆啊!”
“呆呆”是她小时候吐字不清说“Daddy”时的发音,此刻她故意俏皮地说出来,盛棠果然忍俊不禁,甚是欢喜。璟宁下楼,坐到父亲身边,拉起他的手,在手掌虎口处煞有介事地摁:“我给呆呆按摩百会穴!”
“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去瞎逛了?跟哪个江湖郎中学的?百会穴在这儿呢!”盛棠敲了敲她的头顶,璟宁咯咯一笑,往他怀里扎去。
云氏的心情立时好了许多,伸手在女儿背上抚了抚,给她顺了顺后颈窝的头发,露出慈母得意的表情。
璟宁朝银川挤了挤眼,银川知她在替他解围,借口去找璟暄,离开了客厅。
璟暄躲在屋里嗑瓜子看书,见他进来,把头一扭:“不下去不下去,我不想见到他们。”
“不见也得见,父亲发了话,你如果不和大家一起吃饭,以后也别在潘家吃饭了。你说你上哪儿吃去?”
“等以后大哥发达了,我找你讨饭吃行不行?”璟暄愤愤地说。
银川伸手把他手上的书拿了,柔声道:“要挣钱供你,也得等些时日,我也是靠家里吃饭的,现在又出息到哪里去了?阿暄,事情已成这样,总要面对现实。人生还很长,你有潘家的家世地位做靠山,外头谁敢看你不起。”
璟暄眼圈儿一红:“他们何尝不在心里说我是个残废。”
“若你的心残废了,那才是真残废。连我都会看不起你。”
“大哥有没有怪过我?”
“怪你什么?”
“从小我和小栗子都抢你的东西,抢你的玩具,你的勺子、书、衣服,什么都要比你好,你总是让着我们。之前到洋行见习的机会,也是你让给我的。舅舅总在我面前说你不好,说你在算计我们大家,所以他要我学得比你多……”
“别跟我说这些。”
璟暄却还是固执地说了下去:“就连我被绑架,也是你来接的我,如果不是那个佟爷顶替了你,说不定现在你还在那个坏人手上,大哥……对不起……我只是有时候总是先考虑自己……”
银川叹了口气:“先考虑自己是对的。这是人的本性。而且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弟弟,挺下来,好好做个男子汉。”
璟暄重重点了点头:“嗯,我听你的话!”
“那就下楼吃饭吧。”
“可我真没有胃口。”
“装装样子也行。要不我就告诉爹你跟那个交际花的事。”
璟暄一跺足:“是你把她的名片给我的呢!”
银川目中露出少有的顽皮之意,手指放在嘴前,做个噤声的手势,璟暄忍不住笑了,好像与兄长共享了一个有趣的秘密。
次日天没亮银川就起床,在花园碰到云升。潘家的管事向来不光要处理家务,还有过手一部分与洋行有关的潘家私产,云升许多事不太熟,难免吃些苦头,此刻满面倦容。主仆二人迎面互瞧了一眼,都苦笑了一下。
云升道:“大少爷,有些事让别人做,可能比您亲自做会更容易些。”
银川淡然说道:“还没上沙场,若是连拔刀见血这一关都害怕,潘家的事以后也轮不到我做主了。”
“您一定能过这一关。”云升微笑道,忽然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
云升想了想,说道:“小事,等您今天回来再说。”
〔二〕
司机将车开到大智门。敏感时期,英租界巡捕房并没有去人,但汉口警察局是潘家事先给了钱的,打好了招呼,十五个警察抱着枪围在房子三十米之外,说要维持治安,不过是看个热闹。汉口一家营造厂去了差不多四十来个泥瓦匠和木工,另有不知来路的二十来人拿着铁锨木棍。寡妇家已经开拆了,门窗被卸下,屋面被推到,隔壁曹老汉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战战兢兢在屋外平地上,银川远远看着,已知老人依旧在屋内不愿出来。
吴丰林早就到了,见他过来,叹气道:“那曹老汉果真还犟着,说宁肯死在里头也不愿搬。我让人先拆的隔壁,他家还没碰,就等您的安排。”
银川许久都没说话,神色倒还镇定。吴丰林料想他一定不忍心,但潘盛棠对这块地皮拆迁很看重,在这局势紧张时期,潘家若能为洋行出点力,绝对是一项大功劳。但这话他不忍心说,毕竟眼前是个斯文知礼的年轻后生,面对如此狼藉和其背后的残酷,没吓傻已算难得,因而他心中虽着急,也不过是暗自焦虑,打算想个办法把这年轻人给支开,正在脑中寻着话,却听银川清冽的语声响起:“钱也给了,他家也收了钱。我们问心无愧,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便拆得那房子只剩一张床,那老人要躺上头也由他。”
吴丰林看了银川一眼,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话。年轻人的侧脸线条坚毅,目光阴鸷,其中的坚决不容拒绝。吴丰林当即打了个手势,一拨人一拥而上,开始拆墙推门。
就在这时,银川听到老人在里面嘶声哭喊,语声浑浊含糊,只听不清究竟在喊什么,只是语调悲切绝望,如濒死前的哀嚎,银川只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刺着,麻麻的却又不像是痛。那是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他只想也许今后自己要慢慢习惯这种感觉。
“反正他的家人拿了钱,反正他那么老了,反正他就快死了……”
说了无数个反正,似乎也就堂堂正正起来。忽然听见前方有一个孩子的呼喊:“曹伯伯!曹伯伯!”抬眼看去,果真是那寡妇的儿子阿川,正从一旁围观的人堆里冲到老人那房子那儿。银川不知他怎么跑来的,扫了一眼,没看到孩子母亲。
老人的家人早吓傻了,阿川的小拳头推着几个拆房子的大汉,大哭道:“你们不要拆曹伯伯的房子,这房子以前就是他的!你们不要逼他!”大汉将他往一边一提,孩子摔倒在地,老人的女儿回过神,忙上前去扶,却被飞下的砖头砸在头上,猛地栽倒。
曹老汉的老伴哭喊起来:“闹了人命了!出人命了哦!有钱人造孽哦!害我们一家啊!”
她儿子把母亲拉到安全的地方,跑过去抱起妹妹,那女孩额头血流如注,已昏了过去,那儿子性格懦弱老实,不愿生事,只希望家人安全无虞,抬头对小孩说:“阿川,你乖,你去把伯伯劝出来,这些人凶得很,他在里头待着肯定会受伤的!”
阿川点点头,奔进屋里。围观众人耳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间杂老人嚎哭和小儿哭喊,都觉愤愤不平,目光激愤鄙夷,有些人忍不住开始怒骂。
待房子拆得差不多了,银川才叫人停手。不一会儿,只见一老一小相扶着颤颤巍巍走出断壁残垣,景象真是说不出的凄凉。他们一出来,银川才知道老人也受了伤,满头是血。阿川扶着他,抽抽噎噎哭着。
警察见人都出来了,便挥着警棍开始驱散围观的人群。银川慢吞吞走过去,先看了看曹家少女的伤势,女孩已经醒转,不哭不闹,眼神呆呆的,她母亲只是大哭,她哥哥则一言不发捂着她额头。银川再往老人那儿看了一眼,老人身边的小孩阿川正瞪着他,目光里是被欺骗后的怨气和恨意,银川被这目光灼痛,见老人头上有血,掏出手帕,递过去轻声道:“擦擦吧。”
老人浑浊的目光定定地锁在银川脸上,银川被看得发麻,身子不禁缩了缩,老人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将那干干净净的手帕子接过,然后轻飘飘甩到地上,用脚踩了踩。
银川转身就走,忽然身子被一重物扑住,受力不住,倒在地上。
正是那个老人朝他扑了过来,将他摁在地上,大骂道:“没人性的后生伢!我杀了你!”面目狰狞,眼中闪着绝望的光芒,额头伤口迸裂,血汩汩不绝流到银川脸上。老人抓起地上的砖头,作势要砸,手却在不住颤抖,银川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忘记了反抗,只觉说不出的悲伤。
他缓缓伸手,想替老人捂住额上的伤口,老人看着眼前这年少俊美的面容,终究还是心软,砖头落在一旁,就这一瞬,有人过来将老人拖走。
阿川已追到老人身边去,哭喊道:“曹伯伯,你怎么不打死那个坏人!呜呜!你该打死那个坏人的!”
坏人。我竟然成了坏人。
银川心中大震,不知为何,竟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他狼狈地回了家,脑子里乱哄哄的,大步跑上二楼,只想避开所有人。
他觉得自己很脏,说不出的脏,脏得恨不得把皮都给揭掉重新换上。可换成什么样呢?换了一张皮,就可以换出一个不同的人生吗?
他头重脚轻,走路走得急了,平衡都掌控不了,胯骨撞在花盆架上,险些将上面一盆素馨给撞了下来,他忍痛扶住花盆,眉头皱起,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流动。
血。
可血早就干了的,这只是他的幻觉。他觉得曹老汉的血还在流,不停地流到他的头上,怎么擦也擦不干。
他摘下帽子,用力在额头擦着,喘着粗气。
“大哥哥……”
乍一听到璟宁的声音,银川竟不敢转身。
他忘了这一天是礼拜日,虽然早上云氏会和璟暄去医院,盛棠一如既往地在洋行,可璟宁却是在家的。
他下意识就想将帽子重新戴上,但已经晚了,小姑娘已经跑了过来。
她见他满头是血,脸上污泥斑斑,衬衫肩膀透出斑斑血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呆愣半晌,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嘤”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你怎么……受伤了?”
银川轻轻拍她的肩膀,柔声道:“这是别人身上的,别怕,我没受伤。”
璟宁大眼睛泪汪汪的,银川最招架不住她这样看他,把头发撩起,露出额头,使劲擦了两下:“瞧,真的没有受伤!”
璟宁见确实没有伤口,微微松了口气,但语气里还是带着浓浓的担心:“你是和谁打架了吗?为什么有血啊?”
“拆房子有人受了伤,我去帮忙,不小心沾到的。”
“怎么会这么多血!”
他不愿解释,借口说要洗澡,将她轻轻推开,璟宁不放,被他拖着走,一直拖到他屋子里,银川回头道:“要看我洗澡啊,不害羞!”
璟宁这才放手:“我坐外头等,一会儿你出来,我要看你是不是真没受伤!”
“又没骗你。”
“二哥哥已经那样了,我不想你再有什么好歹!”
银川只得笑了笑:“那你等我一会儿。”手一指书桌前的椅子,璟宁听话地走到那儿坐下,银川自去拿了换洗衣服到浴室洗澡。璟宁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等了许久不见他出来,走到浴室门前问:“你痛不痛?”
银川在里头回答:“我没受伤的,怎么就不信!”又道,“我要出来了,小心门。”
璟宁忙往后退了两步,银川开门出来,笑道:“你瞧我不是好好的?”
浴室里的水汽往外散了出来,璟宁下意识用小手掌在面前扫了扫,定睛看着他。银川脸上果然没有一丝伤痕,他又撩起衣服袖子给她看,没有伤,璟宁这才放了心,银川说:“要我把裤腿撩起来给你瞧吗?”
璟宁害羞了,咭咭一笑:“不要。”忽然咦了一声,“大哥哥,你眼睛怎么红的,哈,你在里面哭鼻子!”
银川“嘁”地笑了一声:“洗澡的时候眼睛进了水,哭鼻子?你也太小瞧我了。”好说歹说把她支了出去,闷头躺到**。
发了会儿呆,他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接通潘盛棠办公室的电话:“父亲……大智门那边已经收拾干净了。”
潘盛棠嗯了一声,道:“吴经理已经跟我说了。你也不用背什么包袱,那种场合难免会遇到意外。”顿了顿,又说道,“那个曹老汉刚刚死了。老人家身体不好,自个儿磕碰了,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原说洋行再拿点钱给他家人,但想着人死了我们又给钱,倒会落个口实,以后再想办法弥补吧。”
银川没吭声,握着听筒的手颤抖起来,额头上似又有血滑下。
盛棠又说道:“有件事是我没告诉你的。这曹姓老人原是这块地的主人,按说这房子也应该是他的,十多年前洋行和他们差点打一场官司,就为了买地这件事。是你舅舅从法院把地契拿到,想办法做了点手脚,才解决了问题。可这老人很执拗,虽然我们在金钱上给了他补偿,但他一直觉得自己占理,非要跟我们对立下去,因而以租客的名义一直住那儿。现在人已经死了,是非恩怨也就随他去吧。”
立柜的玻璃门上映出银川苍白如雪的脸,麻木的神情,他的嘴角微斜,带着一缕尖刻冰冷的笑意。
怎么会笑呢?
亲手害死了一个老人,他应该哭的,哭着求老天爷原谅,哭着求那死去的灵魂原谅。
盛棠了然似的叹息了一声,说道:“这种事今后还免不了会再碰到,孩子,你要有心理准备。商场上是最不能有妇人之仁的。”
“我知道了。”
“还有件事,不妨现在就跟你说。”
“父亲请说。”
“你何叔叔吧,唉,性子太强,在监狱里想不开,昨天晚上趁人不注意吞了一双筷子,没能救回来,今天一大早走的。他虽有些过错,可一辈子都把心力放在潘家身上,放在你身上,他没有太多亲人,后事就由我和你亲自去给他办吧,也算是回报他的一片心。你先休息会儿,吃完饭你到洋行来找我。”
挂上电话,银川木然站起,去打开衣柜找黑色洋服,他挑选了很久,掀开一件件衣服,宛如撩起舞台的幕布,但舞台上没有灯光,只有一片黑暗。他忽然便没有了恐惧。
其实他真的很清楚,不论潘盛棠是否伸手将他拽入那片黑暗的深渊,他早已坠落其中。
〔三〕
要控制好云秀成,自然是需要恩威并施的,惩戒已经实施过了,给的甜头,便是许久就计划好了的“亲上加亲”。
云秀成乐得用女儿跟潘家拉近日益疏远的关系,而云琅,也并没有听从银川的建议,拒绝长辈的安排。相反,她表明了一定要嫁给表哥的意愿。
订婚仪式很低调,两家人合摆了酒席,未婚夫妻与亲朋好友合了一张影,汉口当地的报纸纷纷登出了这张照片,题目大概是“天作良缘郎才女貌潘云两家金玉联姻”之类。银川在酒席上对云琅说了不到三句话,两人一同向客人们敬酒时,银川说:“妹妹,小心酒洒了。”“妹妹,别磕着碰着了。”
云琅只记得这两句,因为之后他就再不和她说话了。当着别人的面,他对她笑,笑得非常温柔,背着人的时候,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的虚荣她的热情,她所有美好的期盼,被他冷冰冰的背影打落在地。云琅自小从未经历过人世间的险恶,不曾往深里去猜度人心,面对这一切除了茫然无助暗自伤心,竟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不敢告诉父母,不敢表露给别人看,为了虚荣,也因为她是真心爱这狠心的少年郎,不忍他受到任何人的责难与伤害。
银川临走前一天,她和父母去过一趟潘家,给他送去精致的行李箱和崭新的洋服、手表,还有一些日用品,每一样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银川喜不自胜地向云秀成道谢,打开表盖,柔情万端地抚摸了一下里面云琅的相片,然后笑着看了她一眼,云琅被这一眼看得打了个哆嗦。她知道他多么厌恶又多么无可奈何地在众人面前演戏,是她逼迫了他,但她又忍不住沉迷于他的笑容呈现出的美好幻象。
大家故意留他们两个单独在一块儿,连璟宁和璟暄都很识趣,不在他俩跟前晃**。云琅鼓起勇气,走到银川面前,尽量以谦卑讨好的语气说:“我明天……去送你吧。”
银川拿起一个苹果玩来玩去,不抬头也不说话。
她咬咬嘴唇,将泪意逼退:“那……祝你一帆风顺。”
他又笑了一下,似乎是冷笑,不,就是冷笑。
她哀求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求你了,请你对我好一点,就好一点,行不行?”
他冷酷得可怕,但她是多么希望他能爱她!
银川还是看着苹果,滚圆的红彤彤的苹果,那般欢乐的颜色,云琅恨死那个东西了,扑过去从他手里夺过它,将它扔到地上,命令他:“看着我!”
他抬头,眼神依旧冷冰冰的,过了许久,他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好像说不出的开心,笑着说:“一辈子长着呢,你受得了吗,表妹?”
在这一刻,云琅才品尝到真正的绝望的滋味,他静静俯视她,面无表情。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
行李早已装车,璟暄和璟宁会跟着去码头,这是璟暄受伤后第一次出门去人多的地方,他坚持要去送别。
银川向盛棠和云氏道别,银川临上车时,盛棠将他叫回去,柔声道:“一去就是数年,在外面难免吃苦,不过我知道你会很好。敏萱……”他的声音低了低,“会为你骄傲的。”
银川将手与他的手用力一握:“我不会让母亲失望,她一直在天上看着我,还看着您,父亲。”
盛棠缓缓松开他的手:“时间不早了,走吧。”
到了码头,云升带着人上船安置行李,银川从衣兜将船票掏出来,提起随身的行李箱准备上船,璟宁的小嘴忽然一扁,白皙的鼻翼**了几下,璟暄道:“说好了不哭的,瞧吧,又要哭了!”
璟宁抽抽噎噎道:“大哥哥,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银川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你们有机会就来看我吧,不过学业最要紧,别耽误了。”
璟暄伸手揽住银川的肩膀,叫了一声:“大哥!”兄妹三人紧紧抱在一起,璟宁说:“大哥哥,你一定要想我们啊!”
银川不住地点头,他没有哭,他一直在微笑。待走到入口,璟宁追了上来,眼泪汪汪地拉过他的手,将一个物件放到他掌心。
是那根银锁链,牡丹花开,天长地久。
“让它陪着你。”
银川轻声道:“不是把它送给你了吗,为什么还给我?”
璟宁摇摇头:“大哥哥一直在思念你的妈妈,它陪着你,就像你的家你的妈妈陪着你一样。我知道,大哥哥心里的家,和我们这个家是不一样的。”
银川的心不禁大震。
母亲死后,家在他心中早就成了一个虚词。璟宁说得没错,母亲就是他的家,这银锁就代表他的家。
她竟这么懂他。
他将行李放下,把小女孩紧紧拥抱在怀中,颤声道:“小栗子!
等我回来。”
她在他怀中深深点头:“我等你回家。”
起航了。
银川扶着栏杆,看着岸上那两个一直在向他不停挥手的身影,他们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银川眼中的泪意也越来越深重。
船逐渐远离港口,耳边依旧萦绕着依依不舍的呼喊:“大哥哥,大哥哥……”终还是渐渐散去。
我不能哭,绝对不能哭,银川对自己说,千万千万不能哭。可他胸口发疼,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
一去经年,再见时不知世事变幻成何样,但他将永远记得那日的阳光与风,记得那时空气里的依恋和温暖,和岸上那两个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
轮船行驶在苍茫的江面,夜幕降临,两岸群山连绵,西方的天空布满了瑰丽的云霞。甲板上夜宴已经开始,乐师拉起了提琴,开始演奏一首轻柔的乐曲。
他听过的。
曾在一个日光清美的日子,玫瑰藤爬满窗棂,林中的画眉在歌唱,他一面收拾着画册,一面听璟宁弹奏这首《爱的忧愁》。
旋律时急时缓,如泣如诉。银川怔怔地看着江水,耳边跳跃着悲伤的音符,它们所代表的美好回忆,正渐行渐远。
衣衫轻响,椅子在地板摩擦出粗糙的声音,一个高鼻梁白皮肤的洋人坐到一张小桌旁,打开烟盒,取出一根雪茄,刚剪好,还没点,洋人就听到清冷的少年人的声音响起:“请不要坐在这里,这是我的位置。”
洋人抬头,见到这个俊美的东方少年,他衣饰华贵,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洋人不屑地点着了烟,坐着一动不动。
银川走过去,将小方桌“轰”的一声抓起,扔进了江里,瓷质烟灰缸掉在船板上,摔成碎片。
洋人惊住,过了半晌才失笑道:“你疯了吗?”
银川一言不发,眼中杀意凛凛。
那洋人甚是尴尬,又莫名地生起一股惧意,见四围有人看过来,愤愤起身,往吧台走去。
浮云万重,江水变成了墨绿色,倒映着逐渐暗淡的天光。那洋人走了几步,被身后一阵低低的哭声引得回头,只见那傲慢无礼的少年缓缓蹲下,双手捂脸,呜呜地哭泣着,他哭得那么伤心,肩膀颤抖,鬓侧黑发被泪水沾湿,不时以手拭泪,悲哀无助,真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四〕
牛津十月份开学,李南珈和于素怀同时看到一个少年站在走廊下,手腕上揽着一件薄薄的黑背心。
他们完全没想到会在异国他乡的同一所学校见到这位富家公子。
“潘先生。”
他年纪比他们小,但却是他们的资助者,因而在称呼上,于李二人不愿有任何轻慢。
“自费生要穿这么一件难看的黑背心,有奖学金的才有袍子穿,不太公平啊。”少年是这么回应的,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笑容总有种无辜的意味,像一个孩童。
华人学生的社交圈很小,相互间总不乏交集。英国的伙食很单一,留学生比较节约,过得清苦,大部分学生都与银川交好,因为他总会找机会请大家吃饭,且表现得诚恳真挚,不像是在施舍。他的寓所位于中产阶层的住宅区,是洋行给他租的宿舍,虽然学的是语言,但假期他得去洋行总部见习,并尽可能在业余时间旁听商业课程。
有一天在路上遇到,银川抿着薄薄的嘴唇,冷冰冰地看着他们,不打招呼,直直地便往前走。
李南珈倒还好,于素怀没忍住叫了一声:“璟琛。”
银川停下来,负气一般道:“你们不把我当朋友。你们从来不和我吃饭。”
于素怀愣了愣,但并不愿意敷衍这个问题,因而只笑了笑,选择了不回应。他和李南珈第一年的生活费是这个少年从家用中省下来的,他们欠他的情,心上感激,哪敢再去吃人嘴短。
银川露出受伤的表情,南珈仔细观察过,这种表情与他的笑容一样,一出现,很少有人不会被打动。去他住处那天,两人凑钱在杂货铺买了火腿和面包当作礼物,银川开门,见到他们手里提的东西,很欣喜地接了过去,说:“真是太好啦。”
那栋乔治亚式的宅子在一个斜坡之上,院子里有小花园,当然,在秋天,早已经没有了鲜艳的花朵,常春藤附着在房屋上,变成深红的颜色。
银川住在二楼带独立浴室的单间。上楼的时候,于李二人就一路闻到浓重的肉香,带着八角大料花椒的气息,撩人乡愁。进屋去一看,原来他用一个电炉子炖着一锅土豆牛肉,加了从中国带来的香料。这公子哥儿竟会做饭,真让人想不到。三个人靠在窗前,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锅肉,脸上都露出愉快的神情。
天气阴冷,窗外雾气浓重,太阳像悬在空中朦胧的灯盏,但屋里十分温暖。喝完茶,银川将火腿小心地切成细片,一部分准备用来煮个蔬菜汤,另一部分用来煎蘑菇。房东体贴地端来几个温泉蛋,眉目间没有掩饰对这满屋大料味儿的不满,银川回赠了他一袋好茶,于是这本来就很缥缈的不满之色瞬间烟消云散。不一会儿,房东的那只白色短毛斗牛犬跑了进来,银川用脚轻轻把它撩到一边,嘱咐它乖乖坐好,这只名叫萨拉的小母狗便当真咧着嘴候在一旁,不时摇摇尾巴,过一会儿,便趴在柔软的印度地毯上打盹儿了。素怀和南珈收拾桌子,抬椅子,将碗和调羹刀叉摆置好,炖肉还需要一段时间,三人敲破鸡蛋顶壳,铮亮的银勺轻轻分开蛋清,用面包条蘸鸡蛋吃。萨拉原本抬起眼皮瞧了瞧,见不是它想要的炖肉,便继续睡去。
房间不大,摆满了新旧书籍,大多是经济方面的著作,有些书夹了不止一页书签,南珈忍不住拿起一本翻看,扉页间是清秀的字迹,做了非常认真的批注。书柜旁边是一张床,被子和枕头均收起来放进了衣橱,床单干净平整,一扇中式樟木屏风将活动区与卧床隔开。南珈盯着屏风看,被上面繁复绮丽的花纹吸引住:瓶插的折枝牡丹、画轴、云朵、执壶、念珠、莲花等图案以一种组合意象的方法,通过熟练的技法雕刻出来,木质隐隐有裂纹,是岁月的侵蚀造成的,想来年头已经不短了。在异国看到如此美丽和古老的中华物件,让人有非常奇异的感觉,仿佛时空的堆叠之处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顿饭成为一个开始。
相熟后他们才知道,那扇华丽的屏风是一位神秘的英国人送的,每当银川提到这个人,面上总会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不久后,屏风被卖给了一个喜欢中国古董的贵族,同时银川以低廉的租金租了这个贵族疏于管理的一个小磨坊。
接手后,磨坊恢复了以往的功能:租给农户打谷子和储存粮食。
不仅如此,银川请了个老实的英国农民当看守,让其兼任雇工,做一件奇特的工作:磨豆浆和煮豆浆。
圣诞节那天清晨,于素怀和南珈踏着白雪步行去磨坊,将热豆浆装在四个干净的玻璃瓶中,送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家中,作为圣诞节礼物。
“这是一次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趣事。”人们宽容地议论着。
新年之前,连保守的牧师老赫德都忍不住亲自去了一趟,从银川手里接过豆浆尝了尝,品味许久,郑重建议他不妨往豆浆里加一些牛奶试试,或许口味会更独特,银川对这个建议表示感谢。临别时他微笑着对牧师说起他心中的箴言:“耶和华是我的光。a”老赫德十分欢喜。
大地被积雪覆盖,如银镀般洁白。三个年轻人共进新年晚餐。
那天大家都很高兴,喝了酒,吃炖煮的鸡肉和牛肉。银川第一次a牛津大学校训。
在他们面前提到他心爱的人。微醺的他离开桌子,从枕头下翻起一个东西捏在手里,忽然笑了笑,就像想起了一件十分温馨的往事。
素怀敏捷地问:“你在想什么?”
“一个小姑娘。”
“一定是意中人。”
南珈也很好奇,微笑着等待银川的回答。
银川笑了笑,说:“我不能爱她的,就是不能够。”
“是门第不合适?”
银川摇头,素怀又说了几个理由,银川均否定了,后来却打了个岔,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你们看看这个银锁,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南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极普通的银锁,在国内可能每个家庭都能找出一枚来,这一枚不过属于更为精致的一类,锁间的机栝也很普通,用针一挑便能挑开的,没有钥匙也无所谓,原本只是给孩童或是女子的装饰品。
素怀也凑过去看了看,同时打趣道:“一定是意中人给的定情信物。”
银川摇摇头:“这倒不是。”他忽然有些恍惚,说,“我觉得这把锁有可能是钥匙。”
锁是钥匙?
南珈和素怀对看一眼,想他也许喝醉了。
次年春天,从中国来了一个少女,银川事先在伦敦市区为她安排好了住处,孰料这姑娘竟孤身寻到牛津来,银川让她借住到一个女同学的宿舍,在路上遇到于李二人,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妻云小姐。”少女听后,风尘仆仆的脸蛋顿时容光焕发。素怀和南珈热情问好,见银川看向少女的眼色极为冷淡,立刻便明白这定然不是那位“小姑娘”。
再次见面,已是数天之后。
春雨过后的英伦乡村,南风吹过,一扫雾霾的阴影,露出湛蓝通透的晴空。雇工锄着磨坊篱笆墙上爬满的杂草,衣衫被草上的雨水露珠湿透,银川坐在一个板车上,背倚着墙,手里抱着一本书,向缓步走来的于李二人一笑:“我那未婚妻总算回去了。”
听众不好发表意见,只客套地道:“难得来一次,还是该陪人家多玩几天。”
银川坦然道:“包办婚姻,我是不自主的。以后说不定一辈子都得陪着她。再说学业这么紧,我又有这么些杂事,她还是早些回去好。”
回学校的路上,银川将两个信封交到他们两人手中:“里面的钱一样多。这是你们这段时间的辛苦钱。”
这个举动登时让素怀和南珈浑身不自在。他们很清楚,拿了这钱,数月来三人逐渐平等的友谊顷刻便会烟消云散。
“我们不能再要你的钱。”素怀说。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无偿帮我的忙。”
“我们是朋友,”素怀苦笑道,“难道不能为朋友做这些事吗?”
银川摇头:“你们原本可以在学业上更精进的,却舍弃了不少宝贵的时间跟着我胡闹。说实话,我从心底里尊重二位,欣赏二位,更将你们视为平生难得的知己。于我而言,如果金钱能让我们三个人达成比友谊更为长久的合作关系,我宁肯你们不把我当朋友。”
素怀听得连连摇头,试图劝说,南珈却大声道:“既然如此,那谢谢潘先生的钱!”将信封往手中的书里一夹,愤愤然一甩袖,转身便走。素怀长叹一声,将手中的信封塞还给银川,疾步追上南珈。
银川站着没动。
三人的关系一度冷了下来,自那天起,于素怀与李南珈彻底退出了磨坊的工作。本来就不是一个系的同学,牛津学业繁重,若不想碰面,还真不容易见着。暑假将近三个月,南珈和素怀没有像多数阔同学那样周游欧洲列国,基本上将时间全放在了图书馆。他们从赫德牧师那儿得知银川去了伦敦,在洋行的本部见习。
起初,他们均以为银川只是个善良纯真的少年,不知人间疾苦,恨不得将天下人都当作友好的朋友,所作所为完全出于一种孩子气,这是出身优渥的孩子的通病。但他们已经在渐渐看到他的圆滑世故甚至冷酷。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具备完美无缺的性格,广阔的交游并没有让他显得不那么孤独。
Dominusilluminatiomea,耶和华是我的光。他说出这句话,仿佛他有信仰。
那个人的光在哪里?他漆黑的双眼闪烁的光芒,也许只是一种隐忍积攒多年的力量,也许来自心中的深渊。
再次见面竟是在警察局。
于李二人的房东是个寡居的老太太,死在回家的路上。死之前曾有人见过她,她说要去找那两个中国孩子要房钱。
于素怀和李南珈理所当然成了重要嫌疑人。
银川带着律师去了警察局,为这两个孤立无援心烦意乱的中国学生交了保证金。
“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他微笑,露出隐隐的法令纹。许久不见,他瘦得厉害,看来在洋行见习很辛苦,但他显然不介意为两位“朋友”再辛苦一点。
他帮助他们挺过了无数次难堪与充满折辱的问讯,挺过了诋毁与怀疑,挺过了证实清白的艰难时日。凶手终于被抓到,为表示庆祝,他们三人离开学校,去了伦敦,在一家小酒馆喝了顿酒,一路上于李二人都在想,这辈子无法再和潘大少爷做朋友了。
他会永远是他们的恩主。
天色暗下来,空气潮湿阴冷,月亮却罕见地透过厚重的云层,露出琉璃似的清光,四周是古老的楼阁巍峨的建筑,这些景色好像几百年都没有变过,如此冷静的永恒。
银川瞥了一眼两位同伴,露出调皮的微笑:“想看小姑娘的照片吗?”掏出怀表,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张小女孩的小相,三四岁的年纪,抱着一个大布娃娃,胖乎乎的,小嘴微微向上翘。
素怀问:“是她小时候?”
银川点点头:“现在快十五岁了,我有两年没见到她了。”
南珈说:“很犟的样子。”
“又犟又娇,谁都拿她没办法。”银川叹了口气,“我是没有家的人,我想她,就像是在想家。”
每次说到那个小姑娘,他都会带着情不自禁的笑意和淡淡的惆怅。
他说他像带孩子一样带她。
“我也不过是个小伢,她还是个毛毛,走哪儿都抱着洋娃娃,而我走到哪里,也总带着她。”
小伢捧着一瓶子鼻涕虫去药店,背着个比他更小的毛毛,毛毛的小身子往下滑,他就把她的腿再抬上去一点。药店老板见到这一对小人儿都忍不住笑,又听小伢像模像样地讨价还价,觉得更是稀奇。
毛毛好像很喜欢睡觉,但有时候却醒着,大眼睛滴溜溜四处打量,小伢把她放到长凳上坐着,叮嘱她不许闹,她点头:“乖,不闹。”没过一会儿就哭鼻子了,发出很凶的声音,因为有个小伙计逗她玩,拍巴掌吓她。小伢点完钱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小手:“大哥哥给你买栗子吃,你再吵我就打猫猫头。”
她将怀中洋娃娃护着,收住了泪,轻声说:“栗子。”
“嗯。”他抚抚她的刘海,“小栗子吃栗子。”
她眯起眼睛笑起来。
高台边的掌柜探过头瞅了他们一眼,笑道:“很听你的话嘛。”
男孩骄傲地昂着头:“她只听我的话。”
那个男孩此刻在异国思念他的小姑娘。
银川将背脊懒懒靠在栏杆上,仰头看夜空:“之前你们认为我在用金钱收买你们,其实不是。我只是需要长久的帮助。你们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
月色下的河面是乳白色的,薄雾缥缥缈缈。银川的眼睛折射月光,回旋着幽幽的颜色。
“在那个家里,我孤立无援,被人厌恶、怀疑、憎恨或嫉妒,习惯默默接受他们给我的一切。是我母亲用一条命保住了我。我必须好好活下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到今天,我以为自己走得悄无声息又快又稳,可时间还是把我远远甩在后头。我不知道还要多努力才能脱离那个家,也不知道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再也不用隐瞒我真实的想法,再也不用演戏。”
他转过头看着两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淡淡一笑:“我需要帮手。现在我知道,用钱是收买不了你们的了,所以我想,也许只能用我的秘密收买你们了。”
他坦承了他的身世。
他的急剧消瘦并非仅仅是因为暑假在洋行的奔波以及学业的繁重,也不仅仅是因为案子的消耗。
送他屏风的神秘英国人,是他生父郑庭官的财务律师理查德,负责管理其在海外的私产,这些财产不会受到中国国内一切意外事故的影响,谁也拿不走,除了郑庭官本人以及他指定的继承人。
谢济凡向理查德证明过银川的身份,但理查德仅仅只是给银川送去了一个屏风,说:“对不起,虽然我很确信你就是郑先生的儿子,但基于对郑先生许下的承诺以及我的职业准则,我不会将银行的密钥给你。郑庭官先生在最后一次跟我见面的时候说过,他会将财产亲手交给他的儿子。也许他已经做过安排。”
银川回忆道:“郑家亲族把家产瓜分殆尽,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不停地想啊想,父亲是否真为我做过什么安排?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结果。”他眼中含泪,朝他们笑了笑,“但谢天谢地,我总算还是找到了答案。”
次日,于素怀和李南珈共同见证了郑银川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转折:麦加利银行伦敦总部。理查德在台阶的最后一级站立着,高大的身躯微微向前仰。
“查尔斯,看来你已经找到密钥了。”
银川拾级而上,着一身SavileRow的Bespoke洋服,眉峰微扬,褐色的瞳仁闪亮如星,却又似覆满霜色。他缓缓抬手,银链子缠在手指上,随脚步晃来晃去,牡丹花宛如在舒展花瓣。
天长地久,锁面每个字的笔画数正是密码。
天长地久,是仇恨的河流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