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茂密的梧桐和香樟掩映下,剧烈的阳光似乎也被过滤得柔和了些。
这是位于夷马街的两栋崭新的三层洋楼,闹中取静,地势绝佳,庭院中种植的广玉兰舒展着硕大的白色花朵,香气馥郁。砖木结构的房屋边缘是雪白的装饰线条,弧券式的立面大窗映照着幽静的街景,雅致里又不乏轩昂之气。门卫将铁门拉开,司机将车停在西侧花坛旁边,栀子花密密丛丛地开着。院中已停着几辆汽车,子昭一眼就看到了那辆著名的Rolls-Royce——普惠洋行赠送给潘氏家族的座驾,这辆豪车的后车身据说还隐约看得到弹痕。两年前,大买办潘盛棠正是乘坐着这辆车,行至麦加利银行大楼门口,车还没停稳,两个持枪的匪徒就突然踩上了汽车的踏板,幸亏司机机警踏足了油门往前冲,匪徒被甩到了后头,开了枪,亦只击中了汽车后盖。经此一事,潘盛棠好像就不太在公共场合露面了,深居简出,洋行的业务交给了大儿子潘璟琛处理,这辆车也便随之成了潘璟琛的座驾。
虽然早就知道会见到潘璟宁那鼎鼎有名的哥哥,子昭还是有些微的紧张。他和潘璟琛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印象最深的一次,仍是那次第九章宏图
和璟宁打架,被潘璟琛一手提到了一边去,真下了狠劲,拧得他手臂青了好一块。子昭忍不住摸了摸右手。
“这潘大哥够阴的啊,”子昭忍不住笑,“绝对在暗地里让那徐烫饭吃亏了。要不然徐烫饭为什么不敢再说求婚的事儿了?”不知道为何,他竟因此对这潘大哥生起了一股亲近之意,毕竟……毕竟他在潘璟宁面前表示了对徐德英的不认同,就凭这一点,子昭就觉得他应该和自己是一类人,有着相同的品味。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以此刻自己的现状来看,似乎不太能与潘大少爷相比。回国之前他便已经知道,潘璟宁的长兄从牛津大学毕业后便回到汉口,不到三年就晋升为普惠洋行最年轻的副总办,这是连其父潘盛棠都未曾得到过的殊荣。
“我大哥看得起的人确实不多。”耳边又响起了璟宁清脆的话语,子昭不禁将背脊挺直了,“再怎么,气势上我不能丢孟家的人。”他想。
两栋房屋的结构和样式几乎是一模一样,一个侍从在前方带路,将子昭领到左侧的那栋。入口在非常隐蔽的侧面,拱券铁艺雕花大门别致精巧,踏上五步光滑的花岗石石阶,进入凉意幽幽的室内,想是装了冷气机的缘故,左侧木质楼梯边即是会客厅,门半掩,咖啡和雪茄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谈笑声隐隐。
子昭略停了停。
一个老人声音笑道:“宏盛行的香烟广告在汉口总是过不了夜,刚贴上不过半天,晚上一看,上面早就全部盖上了他们永泰烟行的广告。阿琛这孩子啊,手脚就是利落!”
一个极清朗的年轻声音笑道:“伍伯伯谬赞了。”
“去年反英货,大英牌卖不出去,你这鬼灵精,把包装全部换成红锡包,打广告说是美国货,结果一个星期就全部卖光。也不怕你的英国东家多你的心。”
年轻人笑道:“他们只认我帮他们销完了货,别的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在中国做生意,有时候还得用咱们中国人的办法。”
侍者轻轻推开红木大门,子昭整了整衣服,走进了会客厅。厅内轩敞宽阔,装饰得富丽堂皇,佣人在一旁布置着宴席的主桌,靠窗则摆着一张铺着亚麻桌布的橡木长桌,放置着白色骨瓷奶油罐和烹煮咖啡的精致铜壶,咖啡冒着热气和香气,银质餐碟排成规整的一列,盛着各色西式茶点和水果,另有四个敞开的雕花银质烟盒,装着香烟。
沙发上坐着的几个人暂停了谈话,笑着站了起来。
“子昭来了。”
语气亲切爽朗,仿佛他们是天天见面,熟得不能再熟的密友,子昭的视线立刻就与对面的人汇合。
印象中的潘璟琛,穿着是很朴素的,他高挑颀长,皮肤苍白,文雅安静,有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秀美凤眼。这出类拔萃的相貌,只怕在这十里洋场也找不出几个。子昭虽然年轻,但惯会在人堆里扎着的他,花花世界里的男男女女,也算见了不少,模样能比过眼前这人的,还真不记得是否见过。
现在的潘大少爷,可以说更英俊了,但不同于往年的朴素,他身穿最时髦的细条纹灰蓝亚麻衬衣,领带是相当高调的橙黄色,裤腿笔直落下,垂在双色牛津鞋面上,他脸上的肤色是健康的微黑色,配上岭南人才具有的轮廓分明的眼眶和面部线条,真显得异常俊秀。他的双眼熠熠生辉,透着精明与和气,好像随时准备为即将开始的谈笑风生进行表情达意,但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挑剔和傲气。多么矛盾,这样的眼神,将刻薄和圆滑、友善和冷酷,奇迹般糅合在一块儿,就好像当他的主人随手将一杯滚烫的咖啡故意泼在一株娇嫩的花草上,然后对挣扎在痛苦中的可怜家伙流露出诚挚的歉意和更加诚挚的快乐。
子昭主动伸出手,笑道:“潘大哥。”
银川笑容满面,像个兄长一样搂着他的肩膀:“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华俄道胜银行的刘浚泉刘先生。”
“刘先生好。”子昭恭敬行礼。
“这是怡和洋行的伍信臣先生,”银川侧过脸,微微一笑,阳光透过窗格,让整个厅堂拥有一种层次分明的清澈光线,天花板上的瀑布状吊灯交叉发射着五彩的光辉,也将银川的眼睛映得如两粒水晶一般,“其实我真不用介绍了。”
怡和是航运巨头,伍信臣和子昭的父亲在生意上打了半辈子交道,是看着子昭长大的老叔伯,子昭向伍信臣笑着施礼:“伍伯伯!”
“三年没见了,昭昭长成大人啰。”伍信臣赞许地打量着子昭,银川接着向子昭介绍了其他客人。
子昭来之前,孟道群只说这顿饭是普惠洋行做东请的,去的都是和船运有关的买办,多是在洋行中担当要职的前辈。子昭细忖潘璟琛虽年轻,但已经是副总办,唯独自己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和洋行别说半分钱关系没有,便是在他孟家大钧船业之中,也是连个见习经理的位置还没谋到的。父亲让自己来,想来是别有用意,虽然这用意没告诉他,但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好好应付这餐饭。眼前这几位表现出的不介意甚至“热情”,待他孟子昭如同对待平起平坐的人物一般,子昭虽未经世事,毕竟天资聪颖,心中暗暗警惕,提醒自己每分每秒都要小心说话行事。
银川温然一笑道:“这儿都是自己人,别客气,坐着休息会儿,一会儿就开饭。”
子昭点点头,去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后坐到银川身边去,闲聊似的问道:“潘大哥,这两栋公馆是这两年才修好的吧,以前都没见过。”
银川笑道:“去年才修好的房子,是亚细亚银行凃堃山先生的房子,因怕闲置,也为图个热闹喜气,借给相熟的商界朋友聚餐和休憩。”
“哦。”
伍信臣笑道:“这房子可是有来历的,阿琛给大家讲讲。”
银川看着子昭,微笑道:“你知道魏清记的吧?”
子昭笑道:“那是汉口最有名的营造厂,江汉关就是他们承建了一大部分。莫非这两栋房子,是魏清记修的?”
银川道:“几年前,魏清记接了亚细亚火油公司的一个合同,给他们修大楼。完工以后,因为成本造价太高,亚细亚火油公司拖了魏清记一大笔款子不给,差点害得人家这老牌营造厂破产关门,最后魏清记来找我们普惠出主意,我们介绍他们认识了亚细亚银行的总办凃先生和南昌的傅邵庭傅先生,这两位前辈出马游说,让英国人将20万两纹银补给了魏清记。魏清记为了表示感谢,免费为这两位先生在夷马街修了这两栋一模一样的房子。虽然只是私家公馆,但魏清记在这上头付出的精力可不比修江汉关少呢。”
子昭惊赞不已,暗想,人人都说买办是洋奴,但在中国,最能和刁滑的洋人打交道、从这些铁公鸡身上能拔下毛来的,也唯有这帮人了。
刘朗轩笑道:“我前些日子说要借这房子,凃家磨磨唧唧没给,你们普惠说用就用,也是因为当初帮着给魏清记牵线搭桥,人家承你们的情。看来今天咱们几个能坐在这里,还是托大侄子你的福啊。”
“哪里,哪里。”银川呵呵笑道。
子昭忙道:“谢谢潘大哥!”
银川亲热地捶了捶他肩膀,脸上眼中全是笑意,但很奇怪,子昭总觉得他眼神里一点亲热的温度也没有。
众人入席。银川抢着坐在末座,子昭和他争了半天,银川摁着他的手,笑道:“今天听我的,下次你组个局,到时候就听你的。”子昭只得坐下,心想要我组局,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上来一道排骨藕汤,银川站起来,给几位老前辈一一盛了汤,子昭见他这样,也只得起来,给伍信臣等人挨个儿夹菜,这两个年轻人这般殷勤侍奉,几个老辈都很高兴。银川也给子昭盛了碗汤,笑道:“原是该冬天喝,但知道你归国不久,定想念家乡的味道,这汤是专门给你做的,快尝尝。”
子昭双手接过,诚恳地道:“谢谢大哥。”
把大哥前的“潘”字给去了,原是为表亲近之意,哪知银川的脸色却微微发生了变化,掠过隐隐的阴沉,就好像这个称呼冒犯了他一般。子昭心里一动,银川却看了眼席上的一笼汤包,拿起筷子,夹了两个放在自己的餐碟中,板着脸交给身后一佣人,说道:“拿去厨房,给主厨看看。”
那佣人甚是紧张,好像很怕他生气,忙拿着去了。众人暗暗讶异,知这汤包肯定有什么地方没做对,但不好意思问,依旧谈笑,也都没说什么,约五分钟后,一大厨打扮的男人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向银川行了一礼,道:“潘先生,今天老七懈怠了,包子没捏好。对您不住。这就给您重新换一笼。”语中有南音。信臣在南方待的时间多,问道:“这位大师傅是扬州人?”
七叔垂首应道:“回大老爷,鄙人是扬州人,自小在富春茶社学的手艺。”
“富春的宁九师傅,大师傅可认识?”
“是小人的同门师弟。”
伍信臣一惊,当下点头不语,已知这被称为“七叔”的大厨,正是誉满汉口餐饮界的名厨余七,数年前西商跑马场举行英皇加冕庆典,英租界重金请去给英国贵族以及政府高官做扬州菜的,正是此人。谁知他却在这小小宅邸给潘家这年轻的公子哥儿做包子?
银川语声极为和蔼:“不怕七叔嫌我挑嘴,我就只爱吃七叔亲手捏的汤包。”
余七一张饱经世故的老脸红透了,只说:“潘先生眼力好,潘先生抬举小的。”说着恭恭敬敬地上前,双手将桌上那笼汤包端起,战战兢兢撤了。十分钟重新上了一笼过来,银川淡淡扫了一眼,方抬首朝余七笑笑:“辛苦七叔了。”
余七擦擦额头的汗:“您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余七一走,刘朗轩等人都笑道:“大侄子,你眼睛里长了筛子吗?人家这包子捏得好好的,我们看没什么问题,怎么就你挑出了刺儿来?”
银川道:“扬州包子,讲究味道也讲究卖相,所谓荸荠肚、香炉脚、剪刀褶。荸荠肚,是说包子要厚实饱满,圆滚滚的像荸荠,开口的包子,要像鲫鱼嘴一样微张着。咱们今儿吃的是闭口的,那就要有剪刀褶。最正宗的扬州包子,看的就是这褶子,一共36道。刚才有两个没有36道褶。肯定是七叔今天太忙了,让徒弟帮忙包了几个。我就把它们挑了出来给他瞧瞧。我吃没关系,可诸位叔叔伯伯吃不到正宗的包子,今天这局就做得不成功了,那怎么行?哈哈哈。”说着笑起来。
众人也都跟着他笑,互相瞧了瞧,暗暗咋舌:“好厉害。”
子昭跟着几位长辈干笑,笑着笑着,觉得银川好像在瞧他,第一次,他有了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二〕
一顿饭吃完,席间并没有讨论任何跟生意有关的事情,佣人们撤了桌子。银川带着大家参观每层楼的布置。房子外面看是三层楼,实际上加起阁楼总共有四层,二楼和三楼都是四方平顺的房间,采光和通风都极好,布置成舒适的卧房,地毯、床单、桌椅一尘不染。三楼有一个露台,恰好和外面的一片浓荫相对,精致的栏杆被石雕的花朵温柔包裹,衬着深绿的树荫和广玉兰无瑕的花朵,从门廊看过去,如一幅水彩画。凉意幽幽,深厚的外墙隔绝了炎热和噪音,暗色的护墙板使得室内更加幽静,满目的葱绿朝屋子里窥探,人们都没有再说话,渐渐安静了下来。
伍信臣打了个哈欠,拄着他的老藤木拐杖,坐到三楼卧室柔软的**,疲态十足地道:“大侄子,我年纪大,借这屋子睡个午觉可好。”
银川忙道:“小侄疏忽了,几位伯伯都累了吧?这里的房间是今天一大早布置好的,被子床褥都是新的,就是为了给伯伯们午休准备的。”说着要带着其他几人去另外几个房间。
伍信臣摆摆手,止住他,笑道:“不了不了,能在这儿待这么一个中午,我们这些劳累惯了的人已经很满足了。趁子昭今天也在,长话短说,一会儿大家也都各回各家,各做各的事去。”
他资格最老,这么一发话,众人也都就在这房间随意拣了个位子坐下,子昭醒了醒神,知道饭局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来了。
银川笑道:“按理说,这件事应该是孟道群孟伯伯在这儿时说最好,但因孟伯伯让子昭兄弟代替他来,所以,子昭兄弟在也是一样的。”
子昭忙道:“我原不知道今天要说生意上的事,我爹什么都没交代,只说几位前辈要请吃饭,盛情难却,让我替他去。要早知道今儿要谈生意,便打死我也不敢来的。要不潘大哥等一等,我去给我爹爹打个电话,要他无论如何来一趟。我对生意上的事儿真是一窍不通,怕听岔了,给我爹传错了话,那不就误了大事。”
银川笑道:“大中午的,何必让孟老先生折腾来折腾去。”
伍信臣道:“子昭,你就好好听着吧。”
伍既这么说,子昭就不可能躲得开了,但他已清楚父亲也许正是料到有这么一出,才要他来代为应付。
银川道:“汉口的码头,深水区为一些洋行所占,如伍伯伯的怡和、许伯伯的太古,孟氏的大钧以及轮船招商局亦是深水域码头的两条大龙;而从黄兴路到俄租界沿江,又是日本大阪商船、俄资新货栈的地界;六合路、吉林路的江岸,也是日本人的地方,但现在也有了宁绍商轮、三北轮船,还有刚刚兴起的民生公司这些中国的轮船公司。汉口这个国际港,早在前清就已经能直达德国、荷兰和埃及、法国、意大利,在这儿吃航运饭的,全世界的人都有,要说谁能一口就将这碗饭吞了的,老资格的怡和不能,轮船招商局不能,大钧也是不能的。”
众人点头称是。
银川见子昭沉默,看了他一眼,温然说:“做生意越来越难了,强强联手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在汉口民营的船业公司里,能力最强的就是大钧。普惠洋行和大钧之前合作得非常好,伦敦总部发了数封急电过来,千叮万嘱要我们一定珍惜大钧这个合作伙伴,所以,这次英资洋行联合降价的事,普惠首先想到通知大钧,万望大钧以中国船业前辈的姿态也做个表率,把运费也顺带降一降。”
子昭茫然道:“我不太明白啊。”
银川知他在装糊涂,正色道:“其实也不是所有的航线,大钧身家雄厚,短期内少挣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咱们图的是长远发展。
兄弟,光阴似箭啊,不能再拖了喔。”
说完他笑了一笑,子昭被这笑容弄得有点烦恼,心道:谁是你兄弟啊?
司机将车子发动,两个年轻人目送几位老辈先行离去。
子昭将璟宁遗落的那支象牙酒筹交给银川,说道:“昨天和令妹在兴记新市场偶遇,这是她的东西,劳烦潘大哥交还给她。”
银川将酒筹放入衣兜,转身便欲上车,子昭心中一直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叫道:“潘大哥。”
银川回头看着他,子昭想了想,微笑道:“听璟宁说,我送她的四只鸭子长得很好。”
银川忽然笑了笑,就好像想到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情一般,子昭一贯爱奚落他人,这一次却从这人脸上看到了十足的蔑视。
黑色的轿车扬长而去,子昭朝车里的银川笑着挥了挥手,他已经确定潘大哥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古怪,绝对是因为出于对宝贝妹妹的溺爱和保护,可有些事情总是要挑明的,越早越好。子昭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然后又想:“那丫头总说杀了我的鸭子,看来并没有杀,不但没杀,反而将它们养得好好的。”想到这儿,心中浮起一缕温馨。
回家后,子昭向道群转达了银川等人中午的话,道群神情严肃地听完,沉默了许久。
“您早就知道了降价的事,所以要我去打迷糊仗?”子昭试探着问道。
道群道:“跟这帮人精哪里打得了迷糊仗,只是不想被他们抓住把柄而已。我不出面,就当是不给他们一个回应了。”
“他们为什么突然之间要降价呢?”
“在上海汉口经营国际航线的公司超过五十家,竞争很激烈,大钧是中国公司里比较有实力的,一直都不被那些洋行待见。我们不像招商局有政府做靠山,洋行则仗着财多势大想挤垮我们,还假意卖一个人情,要大钧跟着一起降价。哼,价一降,一些靠船业吃饭的小公司跟着就会被挤死。”道群背着手,眼神犀利,“当年你祖父创业,没钱打点官家和地头蛇,是小码头上运石膏、运棉花的穷苦船民和那些白手起家的货主,用他们一文一文攒起的铜钱,凑成了大钧的第一笔股金。孟家立过誓,起家于乡土,必倾尽心力回报乡民,大钧是靠汉口的百姓养起来的,哪能听由这些洋人在汉口码头上兴风作浪?去年大水,三镇百姓莫不遭了灭顶的损失,现在百废待兴,这样的关节口上,我孟道群要真随了那帮洋人的愿,多少人会戳着我脊梁骨骂我是卖国贼,我还有没有脸再到码头上去?”
子昭半晌无语,忧心忡忡道:“假如大钧不跟着降价的话,这些洋行势必会做出更多对我们不利的事情。普惠洋行不是一直都和我们合作的吗,难不成这一次他们也要当我们的对头?”
道群看着他,问道:“你知道绿伯爵号吗?”
子昭眼睛一亮:“那艘18000吨的豪华邮轮?听说里面极尽富丽奢华,设备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不过……好像是意大利的轮船公司呀,跟普惠有什么关系?”
道群目露赞许之色:“看来也不是光顾着吃喝玩乐嘛。”
子昭嘴一撇:“好歹是您的儿子,别人问起和船业有关的事,我要是出丑,可是出的您的丑。”
道群呵呵一笑,道:“普惠洋行在英国威廉·比尔德莫尔造船厂有股份,绿伯爵号就是这个厂造的,说起来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整个国际的轮船业形势都不太好,各国轮船公司有的破产有的忙着兼并重组,普惠也有航运生意,打算跟那家意大利公司分点饭吃,包一段东南亚到上海的航线。东南亚是大钧熟门熟路的地方,到了中国的水路里,又哪里有普惠说话的分?且不说意大利那家公司看不看得上普惠,若真是需要有人帮它打通路子,大钧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那它就是怕我们拦了财路,所以故意挑事,让怡和和太古替它出头吧。”子昭烦闷地道。
道群凝视着他:“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对头。一切被利益驱使,人心变得比变天还快。你回来这些日子,汉口的天气哪天不是一样的热?但这商场上的风向,却可以一天就变个好几次。”
“我能做些什么呢?”
“就你这小草包,插科打诨可以,要帮你爹做正事,怕还是差了好些。”
子昭认认真真道:“其实我知道,脚下这寸土寸金的地皮,上头是繁花似锦,下面却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泪。汉口开埠以来,外国人在这里耀武扬威,垄断地产和金融,生意场上几乎不给华商留活路。
孟家是做实业的,不讲究什么投机取巧,挣钱也挣得有原则,今天大钧如果降了价,对我们自己并没有坏处,但是对一些依附着码头运输生存的小企业和小货商来说,可能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父亲,您不惜和强敌翻脸,有胆气也有担当,儿子不知道有多骄傲呢。我能力有限,确实帮不了父亲多少,非常惭愧。”
孟道群颔首微笑道:“船行水上,御风踏浪才是见世面。或许不用多久,大钧就要面临创立以来最大的一场风暴,这可是连你爹我都没经过的大世面啊。我倒是很愿意让你加入进来,就担心你会害怕。”
子昭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才不会怕呢!”
〔三〕
柔和的灯从窗内射出重叠的光线,花园的喷水池潺潺作响。银川抬头看了看天空,月光很亮,连远处天空的云朵都被它照得发白。
平衡是一件困难的事。它既不稳定,也不完美。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殚精竭虑地在各种利益之间,在中国人和洋人、在朋友和敌人之间,谋求短暂的平衡。风平浪静是什么?如同此刻的夜空,一朵云的消失,一阵风的停止,一丝光线的波动,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推翻这夜空和明月达成的平静的契约。
银川缓缓闭了闭眼,只要一瞬就好,假如能让这一颗疲惫的心获得片刻的安宁。可也就这么一瞬罢了。他重新睁开眼睛,走向耸立在葱茏的花木间,那栋他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
潘盛棠的身体大不如前,已在家卧床养病多日,厨房里熬着中药,熟悉的药味弥漫在一楼大堂,萦绕不散。
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不论银川从洋行回来多晚,云升都会等在门厅,已是潘家的大总管的他,和死去的何仕文相比,要料理的事情少了许多,只局限在潘公馆的家务以及几个油栈的生意上,低调又有分寸。
银川一进门,云升便接过他的皮包、外衣,低声向他汇报家中的情况。
“老爷睡得早,身体比前两天好了许多。”
“白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吴经理还是照常带着人过来,谈一会儿事就走。”
“阿暄到家了吧?”
“嗯,回来了。晚饭时汇报了在邵家货栈的见闻,老爷子挺高兴的。”
银川微笑道:“他确实有长进,听说父亲会让他管理两家生丝行,要不要我安排你去给他搭把手?那可是大有油水的地方。”
云升轻声笑道:“小的现在只想把家里和手头的事儿料理好,让大少爷没有后顾之忧。”
银川瞥他一眼:“你等着我给你永泰烟行的生意,对吧?”
云升眼中闪过一缕稍纵即逝的贪婪,旋即一本正经地道:“等大少爷真正当家了,分根烟给我抽抽也是好的。现在可急不得。”
银川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转身缓缓上楼。
他的卧室曾被换到东南侧带阁楼的套房,每天他会习惯性地回避那个方向,应该说,所有住在这栋楼的人都会回避。
云琅死在婚后的第三个月。她死后,银川搬回自己原来的房间,就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在别人看来他是在逃避哀痛,很长一段时间,他确实表现出一副在悲伤中不可自拔的状态。
许多事情,用死人来给自己当挡箭牌再好不过,可心中毕竟没有想象的坦然,每次他站在楼梯角,都会克制不去看那个房间,不去揭开心中那层遮住了愧悔的帷幕。
“是她自找的。”他开导自己,劝慰自己不必太过自责,“我警告过她,也想办法拒绝过她,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潘璟琛……我只是可怜你。”那个凄婉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来。
他心里一紧,正待加快脚步,璟宁的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柔和的灯光漫了出来。
“你怎么又这么晚回来啊?”
银川止步,那清丽妩媚的小人儿,脸上笼着温柔的浅影,眉目间是淡淡的烦恼。
“你又怎么还不睡呢?”
她并没有换睡衣,身上还是白天穿的衣服,或许是特意要等他。
她长大了,虽然和他一如既往的亲近,但也知道在一些事情上留意。
“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给他让出道。
银川走进屋子,放零食的小桌上摆好了点心和热茶,另有一个紫檀小盒子,里面是她收集的小玩意儿,她定是一边玩一边在等他。银川心念一动,从衣兜里掏出象牙酒筹放到桌上,道:“孟子昭叫我给你的。你这随手丢东西的毛病怎么总改不了啊。”
她瞥了一眼,脸红了红:“你和他怎么见面了?”
“中午一起吃饭来着。”银川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们说了些什么?”璟宁大是好奇,坐到他身边来。
他看着她流转的明眸,笑了笑:“几个航运业的前辈请吃饭,我和他作陪而已。”
璟宁小嘴一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样子相似的象牙酒筹,只是花色不同,刻着状元、进士、秀才、探花等字迹。她欲将那枚“举人”也放进去,银川却将她的手一拦,拿起那枚酒筹细看。
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背面刻有一梅花树,枝条疏落,梅树下站着一捧卷书生。
银川待再细看,酒筹却被璟宁夺走,塞入盒子里,她的脸又是一红,将装点心的碟子推到他身前,说:“吃点东西。我知道你肯定饿了。”
“不是饿了,是馋了。”银川笑道。
璟宁扑哧一笑。
“这些酒筹是男人玩的东西,你个闺阁千金,哪里弄来的?”
“徐烫……那个,徐德英送我的。”
银川想起德英那张憨厚的脸,正色道:“徐德英是个老实人。”
她盯着装酒筹的小盒子,轻声说:“那又如何?”
“他被你整得跟个傻子一样,神魂颠倒的。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为什么喜欢捉弄老实人呢?你又不会和他结婚。”
“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你中意的类型,虽然出身名门,但……你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谁都看得出来。”
“大哥哥,你以为你什么都晓得,可是你不懂。”
“这样不好,小栗子。”
“可假如我……”
“没有假如,我告诉你……”
璟宁不待他说完,不耐烦地把酒筹从盒子里全部倒出来,小手在上面翻捡着:“探花,状元,进士,秀才……”她嘟着小嘴轻声念,睫毛弯弯,白皙的双颊宛如敷上了一层浅粉色,她用指甲磨蹭着酒筹上的字,简直就像个任性的孩子。
他十分温柔地凝视着她,竟忘了要说什么,倒是她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眨了眨:“说呀,大哥哥。”
银川定定神,道:“如果对他毫无兴趣,便不要撩拨人家。何苦让人受这番罪。你要是不耽误他,人家说不定现在早就找到合适的姑娘了,好好一个老实人,跟发了疯似的。他把那枚老凤祥的戒指给我看,说:‘宁宁喜欢戒指越大越好,我就订了枚最大的。’我那天费了好大劲儿才憋住笑。粗得像个顶针!”
璟宁捂着脸,他知道她在偷笑,所以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是……不是我说的……是方琪琪她们骗他的。他竟然信了。”
银川将她的手拽下,让她正视他,她脸上满是天真快乐的笑意,让他的心一沉,怒气窜涌起来,又或许是悲哀。
“你不觉得玩弄一个人的感情,是一件罪过的事吗?!”
美丽的小脸黯淡了一下,她委屈地道:“我没想玩弄他,是他自己总缠着我。”
是他总缠着我。是他自找的。
是她自找的。银川脑中又掠过了这几个字,想起了死去的蕙兰,和那名不副实的妻子。
“你这么说,无非是你认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视别人的胜利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为爱你的人都是弱者。有时候弱者的反抗也是会让人招架不住的。”
“大哥哥……”
“我跟你举个例子。你嫂子……她嫁给我,我不情愿,但因为父母之命,我不得不接受,可这个婚姻很勉强。我们过得并不好,我对她……也很冷淡。所以后来她才会生了病,到最后……”
“我知道你还是很心疼她的。”
他摇摇头,幽幽地道:“总之,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惩罚了我。至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小栗子,你要以我为戒,别耽误德英。明天我就跟他说清楚,要他别来找你了,你也要……”
“不许!”她忽然叫道,仿佛一个孩子被人夺了玩具一般,“不许。”
“为什么?”银川目光一紧,璟宁觉得他严厉得有点可怕,身子往后缩了缩,嗫嚅道,“我喜欢……被人喜欢。我不耽误他,如果他以后找到别的姑娘,我也会为他高兴,可是大哥哥,我喜欢被他们喜欢。”
“他们?”
“难道我就不能有男孩子喜欢吗?没有了德英,难道就不会有别人?”她歪着脑袋,不解地道,“我并没有恶意。如果我让他们不高兴,他们大可以离我远远的,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银川沉默了。
这是现实,对他来说,也许有点残酷,但毫无办法。娇艳的玫瑰必然引来蜂蝶无数,年轻富有的美丽姑娘没人追求就是没有天理。他定定地看着她,直把她看得低下了头,以为他在谴责,谴责她的无知轻浮和虚荣,可她错了。她不知道她敬爱的兄长其实是想杀了她,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在他脑中出现,她并不了解其实她是他恶念的源头,痛苦的火引。
我恨她,银川想,我一定要恨她,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可我为什么要恨她呢?只要保持现状,又有什么不好?可现状是什么?
银川揉了揉额头。
“大哥哥……”她太怕他生气,以为接下来话会让他好受一点,“不会总这样的。就是,我这样,不会很久的……我……我只是最近心里有点乱。很快就会好了,真的,要不了多久。”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将酒筹垒成一叠放在掌心,再将它们哗哗地倒在桌上。
她有心事。
银川知道她在想谁。那枚酒筹背后的图案突然电光石火般映在他脑中。他忽然心中雪亮。
梅花树下的书生,神采飞扬落拓不羁,和那个人如出一辙。
他看着她娇美的脸庞,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恨,却又无比绝望。
〔四〕
回到自己房间,月光跑了进来。云琅,那个可怜女人的鬼魂仿佛正站在窗台的一侧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我只是可怜你。”鬼魂说。
那一天她就是那么说的。
他们婚后,他从没正眼看过她,在外人面前扮演的恩爱,到了二人相对时,变成了冰冷的讽刺。
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她在第三个月便受不了了。
某一天深夜,她终于崩溃,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碎,然后发疯一般咒骂他,全家人都被惊动,他只是站在那张他从未睡过的卧床边上,满脸柔情地看着疯子一样的她。像个无辜的受害者。
她说:“潘璟琛,你是一条毒蛇,你不是人。”
那天潘盛棠、云氏,包括璟暄和璟宁都来了,这个婚姻脆弱可笑的事实,就差一步便会全部**在他们面前。
她号啕大哭,他走过去将她搂住,她知道他现在恨不得掐死她,却沉醉在这怀抱虚假的温暖之中。
“阿琛如果给了你委屈受,说出来,我们替你教训他。”云氏鼓励地说,潘盛棠鹰一般的眼神紧跟着看了过来。
银川替云琅擦着眼泪,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她有点发怔:“他……他……”
“妹妹,如果你跟我过得不幸福,你可以选择自由。我不会让你吃一点亏。”他柔声说。
云琅颤抖起来。她拼命争取、无限期盼得来的婚姻,就这样变成一个众人眼中的笑话。怪得了谁?他早说过不爱她。是她自己,倔强地用一辈子的幸福做赌注,赌这个男人的心。她输了。
他有什么错呢?
“他……”她充满了怨毒,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张俊美的脸,切齿道,“他不和我睡觉,他不碰我。”
璟宁原本正打算相劝,听到这句话,脸唰一下就红了。
云琅发现丈夫的眼神变成了熟悉的冰凉,但她还是从中捕捉到一丝慌乱,不禁得意地笑了:“他宁肯自己……”
“住口。”他的双臂用力将她箍紧,她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说,“你不清醒,你疯了。”
他说:“云琅生了病,我们瞒着你们,她一直在吃药。”
“生病?!”云琅尖利的嗓音变了调,这倒似乎越发证明了银川的话,“生病?你以为我们在演戏?我说真话,你就骗他们说我生病,下一步是不是就得把我送疯人院了?我跟你们说,你们这个大少爷是个衣冠禽兽……”
“没错,你说得都对。”银川放开她,颓败地退后,无助地看着其他人,“我不爱她。这个婚姻不是我愿意的,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云琅,我不爱她。今天索性就挑明了说吧。”
他随手拉开一旁五斗橱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堆药瓶:“你们之前也没告诉我她身体有病,她瞒着我吃这些药,一到晚上就说胡话,闹着要寻死。父亲、母亲,我会为这个婚姻负责任,但是我真的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云琅捂着胸口,仿佛被尖锐的刀剜进了心。潘盛棠走上前拿起一个药瓶,仔细看了看,旋即抬起头,正视着云琅:“孩子,告诉我,这些药是你自己买的吗?”
那些都是镇定剂和安眠药,一部分是她自己买的,还有一部分是银川给她买的。有一天他回家很晚,进了屋,将几个药瓶扔到她**。
她拧开台灯诧异万分地看着他。
他一边松着衬衣的领口,一边从柜子里拿出被褥和枕头,和往常一样打算去阁楼睡觉,她指着**的药瓶问:“你什么意思?”
“你好像挺喜欢吃药,我给你多买了一点。一辈子长着呢,慢慢吃,不够我再买。身为你的丈夫,也只能给你做这些事了。”
她无法想象这个男人为什么有这么冷酷的一颗心,惨笑着说:“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高兴,你就会看我一眼?”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上楼去了。
“我不爱她。”
他再一次说了这句话,当着所有人,践踏她的感情和尊严。
云琅的脸失去了血色,忽然笑了笑,说:“是我买的,全是我买的药。我睡不好。因为他不跟我睡觉。他宁肯在外面搞女人,宁肯自己搞自己,也不跟我睡觉。”
潘盛棠皱了皱眉。
这种小夫妻之间羞耻尴尬的隐私让所有人都难堪。璟宁脸上发烫,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听下去,和璟暄互看了一眼,转身出去了。
银川冷冷凝视云琅,终于愤怒而刻薄地道:“你真不要脸。”
这场闹剧不了了之,云琅好像彻底放弃了,在之后的几天里,她不吵不闹,表现得很平静。银川总是避免回家,借口洋行的事务繁忙,直到有一天接到云琅的电话。
“我同意离婚,让你解脱。你回趟家吧。”
他冷静地说:“你父亲跟我的生意,我不希望因为离婚受到影响。请你不要在他那边说什么是非。”
她显然没料到他竟会这样回应,沉默了许久,笑了笑:“回家再说。”
他回了家。
她不在卧室里。他走上阁楼,见她坐在窄小的窗台上,嘲笑似的看看地板,再看看他:“难不成跟我结婚一辈子,便打一辈子地铺?
那上面多硬。”
他打开烟盒,拿了根烟出来点上,慢悠悠说:“大不了我搬出去,睡觉的地方多了去了。离婚协议呢?”
“潘璟琛,我可怜你。”
她甩了一个东西过来。那是他的照相簿,里面是他从小到大所有的照片,穿着虎头鞋、戴着兔儿帽的小娃娃,第一次着洋装照的相,两张截然不同的全家福,他和弟妹的海军服合影。
一个泛黄的信封从里面滑了出来。
银川叼着烟,蹲下去将相簿捡起来,把那封信重新夹在里头,缓缓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云琅的面庞,但他看不清,因为背光的缘故。
可还是看到这个女子形销骨立,也曾是个韶华如花的人儿啊,是自己亲手将她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心中微震。
见他蹙眉,她以为这不过是他习惯性地厌恶,轻轻一笑:“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遭受爱的凌迟。你发疯般地爱一个人,但你永远也不能拥有她,潘璟琛,你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抓取那些你根本无法拥有的东西,所以……我可怜你,你是个可怜可悲的家伙。”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勾起唇角:“不用这样瞧我。如今你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了。我也想解脱。”
“离婚书呢?”他起身,将相簿收起来。
云琅握着窗帘垂下的小小流苏:“我想最后问一问你。”
“问吧。”
“真的就这么恨我吗?”
“我不恨你。我从未说过你不好,相反,你是个很好的女人,你漂亮,本性善良,如果愿意当个贤妻良母,你会表现得很出色。但可惜嫁给了我,我每天看到你,只觉得恶心。”
她脸色平静,无一丝波澜泛起。
他再问:“离婚书呢?”
“在楼下客厅茶几上。”
银川头也不回地出去,或许决绝一些,能让她早点脱离他的折磨。
然而走到客厅就听到了一声闷响,是重物从楼上坠下,沉闷地击在了地面。小君从花园捧着一束玫瑰回来,恰好什么都看到,整栋房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小姑娘惊恐的尖叫。
银川飞快冲到外面,在门厅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摔了一跤,绊倒他的是血,开在雪白花岗石地面的一朵殷红的花。
云琅抽搐着,口中涌出鲜血,纤细的手茫然伸向空中,终究无力地垂下。银川半跪着,紧握着那只手。
“云琅!”他呼唤她的名字,泪水落下来。
可已经太晚了。
“大表哥……”她笑了笑,“我太笨,只看到眼前……看不到将来。”
“不要死。”他颤声道,“不要死……”
她喘了喘,声音越来越低了:“你在留我么?”
他点头,眼里流露出伤痛:“留下来,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她凄然道:“我们都留不住的……”
窗帘被吹得沙沙作响,月光很快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虚幻的鬼影却消失了。
烟盒里是他帮英美烟公司换了商标后卖得最好的香烟,他点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在烟草和花园飘来的玫瑰和松木的气息里镇定了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拿起那本随着他搬回了旧居的相簿,将看似要散落出来的相片重新贴好,让它们贴得紧紧的,缭绕烟气中,他从最后两页间翻出了那封信。
“亲爱的璟宁,你好吗?我的四只鸭子长得怎么样了?你这臭小妞,怎么不再写信来了呢?动动笔有那么难吗?家里缺钱买不起邮票吗?……唉,你知不知道,柏林今天下了第一场冬雪,房东给所有房间都换了厚被褥,有一只鸽子停在窗口不走,羽毛是灰白色的……我突然就想起了你,然后想起春天。”
银川已经销毁了孟子昭写来的全部信件,唯独这一封,在他的潜意识里仍还是希望璟宁能看到,毕竟这是她内心期盼的事情,毕竟他愿意她快乐。对于她的心愿,他一向是尽全力想方设法要满足,就像那四只小鸭子,有一只生病死了,他瞒着她去找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带回来,后来四只鸭子都相继病死,璟宁却以为它们都好好活着。没养过鸭子的人不会知道,原来鸭子那么容易死,养鸭子很难,去找长得很相像的鸭子也不容易。
是的。他什么都愿意给她,什么都愿意为她做,但一笔笔在心里都记着账的。
银川将信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