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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春雨落长河 > 第二章 逆流

    〔一〕

    早在数月之前,对富兴银号的挤兑自河南省城开封发端,迅速蔓延到华中各个县城。策划风潮的始作俑者,是富兴银号长年累积下来的一些对手,它们联合一起,步步设陷阱,软硬兼施,通过挤兑风波,分化瓦解富兴银号上层,不仅如此,还牵动省政府及有关的县城政府,甚至借用南京政府行政院和财政部,让大部分股东见势不妙撤资离开,待挤兑风潮已成一定规模,立即切断了富兴银号的资金支援后路,使其走投无路。总经理许云章为图存冒尽风险,四处呼救,连给周嗣冲发了几封急电,催他赶紧落实郑氏注资一事,这几日在汉口,周嗣冲焦头烂额,早出晚归,几乎不曾在旅馆吃饭,终于为银号争取到了这一笔宝贵的资金。临走前一大早,正收拾行李,服务生敲门进来,告诉他餐厅的包厢已安排好早餐。周嗣冲略一思忖便猜测到几分,问道:“是姓佟的先生还是姓郑的先生安排的?”

    侍者一愣,旋即笑道:“都不是。是一位姓于的年轻先生。”

    “姓于?”

    周嗣冲放下了手中衣物。

    朝南的包厢很宽敞,风动帘笼,已有微暖的晨曦透入,室内灯火明亮,十二人座的圆桌上摆了各色美点粥馔,热气和香气袅袅蒸腾。

    一个身穿黑色洋服的年轻人见周嗣冲进来,从桌前起身,向其轻轻一躬身,行了个礼。

    “周先生早上好。”

    周嗣冲笑着还礼:“于先生好。”

    青年容貌清秀,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神态略显老成,和颜悦色地回道:“在下于素怀,在汉口永和洋行谋事。”

    “永和洋行?”周嗣冲将这四个字在脑中过了一遍,“恕在下孤陋寡闻,好像汉口……并没有一个永和洋行啊。”

    青年笑道:“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说不定富兴银号以后会是永和洋行的好朋友呢。”

    周嗣冲一凛,正色不语,于素怀将主座的座椅轻轻拉开,殷勤地说:“周先生请坐,您先吃早饭,一会儿我送您去火车站,路上自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个清楚。”

    周嗣冲一摆手:“若于先生不介意,不妨现在就请明言。”

    于素怀一笑,左边脸颊隐隐露出一个酒窝,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天真未泯。

    “听说汉口的瑞丰蛋厂打算高息借款用来扩大生产,华中好几家银号争着抢着要给它放贷,富兴似乎也在其中,不过据我所知,贵银号最近好像银钱上甚是紧张啊。”

    周嗣冲缓缓吃着面,并不回应。

    于素怀道:“若在往常,以瑞丰蛋厂这样生意兴隆的势头,放贷给它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们这些在洋行做活儿的,别的长处没有,消息是顶灵通的,不妨告诉周先生:天津有几家蛋厂已经从国外购买了最先进的机器生产蛋白和蛋黄粉,而洋人们早就不收购**的蛋黄和蛋白了,瑞丰蛋厂借款要买的设备,其实还是旧设备。照此看来,前景是很不妙的。”

    周嗣冲暗暗一惊,这个消息如果属实,富兴若真放贷给瑞丰蛋厂,在艰难等到瑞丰购买了设备投入生产之后,产品的销路是大有局限的,这将对富兴银号造成最致命的打击。

    于素怀知他心里怀疑,并不急,提箸夹了一个小点心放到周嗣冲身前的碟子里,柔声道:“这是汉口有名的‘重油烧梅’。我家郑先生觉得这家旅社的大厨做得不够好,昨天从花楼街将谢记的师傅请了来,让他今早给您现做的。有牛肉、蟹肉和河虾馅,您尝尝。”又回到话题中来,“现在世道差,还是得慎重些,毕竟富兴放贷用的钱,有一部分也是我家郑先生存的嘛。”

    周嗣冲暗道:“这神秘的郑先生一定是洋行中的要人,年轻人说得没错,目前这种紧要关头,放钱出去对富兴是一件大事,我必须得小心,免得惹出祸事来。”

    他的脑中过了许多念头,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细细品味点心的美味,笑着赞道:“皮薄均匀,肥瘦恰当,真是鲜美无比。”

    于素怀笑道:“不光味道不错,形态也招人喜欢,有榴结百子、梅呈五福的寓意。周先生吃了它,定会财源广进,吉祥如意。恕小的冒昧问一句,不知富兴银号是否有意用我家郑先生的钱做点事情?”

    周嗣冲并不正面回答,只说:“守得金山一座,不如活水一道,要发财还得大家一起发。于先生,你也吃一个吧。”

    于素怀笑盈盈地给自己也夹了一个烧梅,低头吃的时候,乌黑的头发垂到额头上。周嗣冲心想:“这孩子表面看起来很青涩,其实精明伶俐,城府很深。”忽然觉得他和另一个年轻人颇有点相似,心中忽似有一火星儿跳了一下,于是试探着道,“你家郑先生的这笔款子,存的是三个月短期。即便我们想要拿它做点事,这两三个月的时间,又能做成什么呢?”

    于素怀不急不缓地说:“据我所知,中国企业银行刚开办的时候,资本总数也不过两百万国币,落到实处的是一百多万,最大股东投的是七十多万,占了股本的百分之六十多。现在它运行得风生水起。倘若郑先生这笔钱也能成为贵银号将来创立银行的股本,那么它留在贵银号的时间,自然就不仅仅只是三个月了。”

    他放下筷子,笑道:“如果您今天不走,我可以带您去见一个人,他会告诉您,这三个月能做成什么。”

    周嗣冲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心情莫名地有些激动,手竟然微微颤了一下。

    风吹得很劲,将江上的船号声送进了一栋砖木结构的小洋楼,红色的清水砖墙外爬满了常青藤,在风中如同波浪起伏。

    洋楼一共三层,在豪宅林立的汉口显得貌不惊人,主入口在宝顺路岔口的斜面,这是大多位于交叉路的西式洋房一贯的设计风格。楼外堆放着一些水泥、灰浆和木料,里面正在进行着整修。三楼朝街的窗户有一扇开着,窗框陈旧,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岌岌可危,在它似乎就要被吹下来砸到地上之时,屋里有人伸出手,将它关上了。

    这间屋子很宽敞,深色木质地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几把椅子,有两把椅子上搭着两三件外套,放着公文包,靠窗放着一张樱桃木的大办公桌,上面堆叠着一些文件和大量的纸张,用黄铜镇纸压着,铅笔是新的,光滑的红色小小圆柱体像一簇火焰。

    于素怀关好窗,转身重新坐下,微笑道:“现在就安静多了。”

    银川点燃一根烟,指了指门,对另一个年轻人道:“南珈去把门打开一点,透透气。”

    李南珈点点头,过去把门打开,穿堂风吹得他额前头发飘了飘,他警觉地朝走廊里瞧了瞧。

    于素怀笑道:“不会有别人的。佟爷的人在下面守着呢。”

    李南珈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又没说。银川掷了根烟给于素怀,又示意另一位也来一根,李南珈谢绝,银川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柔声说:“适当的时候也该放松一下,不知你在紧张什么。”

    李南珈坐下,神情依旧非常严肃,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佟爷说过,他会要百分之三十的营业股。”

    银川吸了口烟,问:“你觉得我会跟他打?”

    李南珈没吭声。

    银川道:“我可以告诉你,目前没有这样的可能。第一,我在创业时期,最大的对手尚未除去,佟爷是一直以来的帮手,我若过河拆桥,既不聪明,道义上也说不过去。再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念他的情,不会主动跟他作对。”

    他叼着烟,神色从容地端起茶壶给三个茶杯里均加了点茶:“现在周嗣冲这边的事了了,我们终于可以继续推进下一步了。”将茶水递给李南珈,李南珈双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银川露出戏谑笑容:“你还是老样子。”

    南珈僵硬的脸色终究还是变得柔和了一些,说道:“最近我始终有些不安,总觉得有无法规避的危险存在,至于是什么危险,却又说不上来。不管怎样,潘盛棠老辣坚毅,几十年来一直是洋行的首脑人物,熟谙西洋文明,又是地道的旧式商人,他不会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即便最后没有退路可走,也难保不会想出玉石俱焚的歹毒招数。郑先生,我们现在必须要提起最大的警惕,自然非常需要长期稳固的帮手,和佟爷的关系,一定要好好维护,他提出的一些要求虽然对您来说可能过分了一点,但我们现在也只能忍耐。”

    银川正色道:“是的,佟爷能帮我这许多忙,并不是全出自好心。不过,即便他的目的是有利可图,也无可厚非。”

    素怀这时插话道:“普惠华账房早就一盘散沙了,洋行高层也在分化瓦解,利益不光牵涉国内国外,还有省政府、财政厅,甚至民政厅,潘盛棠如果真有问题,一旦影响了这些人的利益,洋行未必不会让他成为弃卒。在这一点上,也算是对我们有利的情形。”

    南珈摇头:“不,我们或许可以达到打击他的目的,却无法保证是否能最终摧垮他,除非……”

    银川抬起眼睛:“除非他自己垮掉。”

    南珈失笑道:“谈何容易!”

    窗外,稀薄的云层被风拉得很长,长空浩**,隐隐透出秋日的清冽。

    银川看着窗外,出了会儿神,轻描淡写地道:“Achilles-Heel。”

    半神阿喀琉斯,出生之后被身为仙女的母亲握住脚踝倒提浸入了冥河,自此刀枪不入,战无不胜。然而在特洛伊之战中,他却被太阳神阿波罗一箭射中了脚踝,而那里,正是他致命的弱点。

    阿喀琉斯之踵,这个古老的传说讲述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这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铁律: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致命的软肋。

    潘盛棠的软肋是什么呢?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银川道:“如果不出意外,富兴银行创立将是很快就会有眉目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做的事很多。洋账房的詹姆斯最近跟埃德蒙提了一个点子,说打算在汉口弄一个学习班,让华账房的职工定期去上上课,潘盛棠认为这是詹姆斯在暗示华账房的人素质越来越差。我倒觉得,如果我们能让华账房的职员多一点学习的机会,也是一件得人心的好事,若有好苗子,也不妨培养来为我们所用。

    洋账房与华账房历来关系复杂,我们中国人底气很不足,按理说,从总董到大班都算是买办们的雇主,这些年也是因为潘家功高势重,才让华账房腰板稍硬了一些。詹姆斯一直对潘盛棠看不顺眼,潘又很硬气,他们两个人的冲突,倒是可以给我们一点机会。”

    素怀问:“您觉得詹姆斯以后有可能当总董吗?”

    “这不好说。不论谁以后做埃德蒙的继任,离了我们这些中国买办,在中国就没法把生意做好。”银川很平静地道,“不是所有人都跟埃德蒙一样是中国通,洋人大多数都不屑于适应我们中国社会的风俗,在商业习惯上经常没有办法跟中国人顺利接洽,只有我们的存在,才会缩短他们和国人的距离。潘盛棠对洋人并不是愚忠,他只是看准了彼此利益连接最紧密的那个点,我们现在就是想办法要打破这个点!”

    于、李二人均颔首。

    银川接着道:“另外,几个外庄的工厂这两年其实一直亏损,还是年成的问题,今年上半年总算略有盈余,钱暂时不必用来抵亏,先分红给股东们,免得他们认为我有红不分,不讲信用。除此之外,答应给云秀成的钱,一分也不能少了。”

    素怀忍不住道:“这些年来他要什么您给什么,留下多少烂摊子,哪一样不是您最后去收拾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云琅的影子从银川脑海掠过,他叹了口气:“我不介意给他钱,倘若钱有用的话,我也不至于觉得对他们云家有所亏欠。再者,他知道分寸,不会碰我的底线了。”

    南珈忽然道:“如果计划最终成功,你以潘大少爷的身份脱离潘家,将会是一件轰动整个汉口的事情,对于你的身世,外界只怕会多有议论,舆论一向都是有好有坏的,是不可控的,效果无法预料。而倘若郑先生不脱离潘姓的话……”

    “不可能。”银川断然打断,“只有摆脱潘姓,我才……”

    他眉间露出细纹,显得有点激动,在意识到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未必适合眼前这两人听到时,他及时收口。

    南珈还待再劝:“您应该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

    “南珈!”素怀喝止。

    南珈想了想,终于缄口。

    待银川离去,素怀微带怒容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只能留在心里。别忘记了我们的身份。”

    南珈道:“刚才的话都是为他好。我不希望他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和苦心经营毁在儿女之情上。”

    “儿女之情?”素怀看着他,满脸都是怀疑,“你什么意思?”

    南珈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意味,转开了脸去。

    素怀追问:“南珈,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还是郑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南珈淡淡道:“没有。只是现在局面太凶险了,郑先生虽然一直都很理智淡定,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也有很脆弱的一面。我很怕他撑不住。潘盛棠虽然是他的仇人,但潘家也有人是郑先生一直当作亲人的,你难道不记得他在伦敦的时候是怎么说起那个‘小姑娘’?这种两难的境况,试问如果是你遇到,你会一直从容下去吗?”

    素怀沉思许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自然是不行。但他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费尽了心力,为了将来的事业做出了那么多的规划,他有这么大的抱负,是不可能让自己困于眼前,功亏一篑的。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他现在熬得这么艰难,估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为了这种两难的境地。”

    南珈忧虑地叹了口气。

    〔二〕

    启润商行,是美资盛昌洋行最重要的供货方,其黄金、珠宝和烟草业务均在整个亚洲处于前列,早在数年前,启润商行便私下里和潘家搭上了交情。璟宁十三岁生日的那条玫瑰花项链,便是通过启润商行定制的。

    在普惠洋行最近的一次股东大会上,盛棠忽然提出了收购启润商行的建议,华账房一时哗然。

    潘盛棠虽然名望极高,是华账房的当家人,基本上无人敢与之作对,可这一次情况发生了变化,竟然没有一个股东站在他这一边。这些华账房的合伙人,之前将精力几乎全投在了与大钧竞价上,也更期待着尽快获得利益,风向这么陡然一转,用谢济凡的话来说:“真是和儿戏没什么区别。”谢济凡一向为人中庸,这算是他说得最重的一句话了,许静之、闵百川等人也都非常不客气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一直处于观望之中的总董埃德蒙将银川叫去了办公室。

    这个在中国度过了大半生的英国老人,坐在沙发上,久久凝视着当年潘盛棠送给他的紫檀点翠百宝花鸟屏风。檀木发出隐隐的香气,黑色边缘上闪烁的阳光顺滑得如同丝绸,随着光线的移动,宝石和翠羽现出亦真亦幻的霓彩。

    埃德蒙怅惘地叹了口气,对银川道:“你父亲今天的提议引起这么多人的反对,你是否有所预料?”

    银川背立窗户站着,面部落在阴影之中,回道:“普惠洋行资产庞大,近几年在盈利上大不如前,我父亲因身体原因,在生意上难免有无法顾及之处,我又是弱冠入世,经验薄弱,股东们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以现在的基础要完成一项收购是有风险的,更何况和大钧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了结。”

    “所以你也反对?”

    银川摇摇头,直接道:“您都不反对,我又为什么要反对呢?”

    埃德蒙转过头来,矍铄犀利的目光落在银川脸上,银川缓缓一笑,道:“启润商行资金雄厚,蒸蒸日上,今后很可能会将生意扩张到咖啡和谷物上面,仓储运输是和这些业务紧密相关的,以一保万,所有的链条都可以在掌握之中,也都可以带来盈利的可能。其他股东之所以反对收购,主要还是将目光局限在眼前,不愿意冒险。说实话,谁做生意不是在冒险?但真正要做好生意,就需要充分估量风险,然后投入精力去运筹经营,该下手时就下手,时机一过,机会也没了。启润商行主动发出了邀约的信号,父亲经过详细调研,觉得没有理由错过这次机会。”

    “详细调研?你父亲平日里连家门都不太出的啊。”

    银川道:“这次调查和分析,主要还是由父亲筹措人手来完成的,我虽想减父亲忧劳,却还是因资历尚浅,仅仅打个下手。父亲不顾病痛在身,勉力主导,夜不成寐,只为了不负洋行委以的重任,我既敬且佩。”

    文绉绉的一番话,意思其实是:收购成功获得盈利,自然有他的功劳,可要是最后吃了亏,他不过是打个下手,也就没什么大过失,潘盛棠才是最终的决策者,担负着最大的责任。埃德蒙是中国通,怎能不明白银川绕来绕去的言外之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银川,年轻人依旧隐匿窗前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闪亮如星。

    埃德蒙说:“你父亲的问题我看得很清楚。他太要强,虽然心细如发,在意的却是一些不该在意的东西,比如洋行谁跟他亲近,他便重用谁,谁听话他便认为谁忠诚,谁说了不好听的,谁忤了他的意,他就觉得这人有反心。说实话,即便有反心,人家反的是他潘盛棠,又不是反普惠洋行。洋行是谁的?是你们潘家的吗?总买办虽然有个总字,说来说去和洋行之间不也是雇佣关系嘛。你们虽然是股东,但这也是洋行念及情分,给你们的是‘有限’责任。谁才是无限责任股东?聪明如你,应该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不太喜欢你们中国人私底下搞小圈子,做生意拉帮结派,太耽误大事了。说来是为了情分,什么有钱大家赚,实际上往往事事触及原则和利益,最后受了损失反而影响感情。你年轻,尤为要注意。”

    银川心中一凛,知道这也是对他的警告,点了点头。

    “盛棠的性子越来越犟了,你是潘家的长子,又是盛棠的得力助手,要多劝劝他:该卸包袱的时候就得卸包袱,量力而行。”

    银川很为难地道:“卸包袱这样的话,我是绝不敢对他老人家说的。”

    埃德蒙嘿嘿一笑:“也是,这种话,只要是老人都不会喜欢听,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委婉地将这个意思传达给他。查尔斯,这几年你的成绩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很有天赋,也非常有抱负。现在我想知道,假如是你来做决定,在大钧和启润之间,你会选哪一个?”

    “我不是总办,我不能做决定。”银川淡淡道。

    “假如你是呢?你就当假如,随便想一想。”

    银川沉吟一瞬,郑重地道:“大钧颓势虽现,我们守着它,也无非是等机会和别人一起分它一块肉而已。而启润商行一旦并入了普惠,则是我们独有的利益,谁也别想跟我们分。孰轻孰重,一比则知。我还是会和父亲一样选启润。”

    “那么我再问你,如果我让你父亲今年就退下来,你来当这个总办,怎样?”

    银川正色道:“我们这一行,父业子承兄终弟及,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我迟早会到那个位置,待父亲什么时候累了,他也自然会为我安排好一切。我要是急于上位,不仅会辜负父亲的栽培之心,也很可能会因欠缺经验让洋行的生意受损失。埃德蒙先生,求您还是饶了我吧。”

    埃德蒙耸耸肩:“开个玩笑罢了,你就吓得脸色都变了。”

    银川依旧皱着眉头:“父亲现在是一座金山,我不过是一枚小小的铜板。”

    “可无数个铜板汇集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变成金山。”埃德蒙道,“做事情和积累财富一样,不能单靠一己之力。”

    银川心中一动,脸色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埃德蒙观察着他的表情,忽地眉毛一扬,笑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忠诚的人?”

    银川思忖了许久,却似乎答非所问:“我认为……一个极端利己的人是不可能忠诚的。”

    三天后的股东大会再次召开,埃德蒙出席,传达了总部以及洋账房的决定:收购启润商行。

    很快,盛棠以华账房当家人的名义,陆续中止了和一部分小买办的合作——他认为绝大多数生意是多余的,除了添乱没有别的用处。

    “现在金价大幅度波动,想要挣大钱,就不能局限在普通的小市场里,普惠洋行需要源源不断的活水,华账房必须得紧跟时势,去旧迎新,我们需要削减成本,集中精力把我们在行业上的优势发挥到极致,那么……很抱歉,减少不必要的交易和代理就不可避免了。”

    为了快刀斩乱麻,终止合约的事宜在两天之内全部完成,尽管对每一方都给予了一定补偿,但这依旧是普惠洋行几十年来第一次做出的有违契约的事情。许静之、邵慈恩等人无比震惊,他们知道这是潘盛棠宁肯撕破脸也要表明他的威权,杀鸡儆猴,逆他的意就别想跟普惠做生意。

    裁人,换人,去除掉旁枝末节的生意,这一切都与收购启润商行有关。原来,与大钧的价格战是刻意放出的烟雾弹,当所有洋行都去击杀大钧的时候,普惠洋行正在着手自1911年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扩张,当扩张完成,大钧势必已在其他洋行的夹击下遭遇重创,普惠再去争取与绿伯爵号邮轮在东南亚航线的合作机会,正是一举两得。

    各种报表和账目,此刻才开始陆陆续续送到银川的办公室。

    谢济凡找机会来了一趟,看见银川书桌上堆满的大册子以及凌乱的电话线,不禁笑道:“重任在身,你可别干砸了。”

    银川道:“之前他瞒得死死的生怕人捣乱,现在事情亮到明处,别人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跟他作对就是跟洋行作对,他连我这个‘亲儿子’都防着,对你们会怎样猜忌,可想而知。”

    谢济凡坐到一旁沙发上,点了一根雪茄,抽了两口,说道:“邵慈恩许静之他们估计一颗老心都拧出血来了。唉,潘盛棠这个人啊,真是寡绝!”

    银川笑了笑,起身欲给谢济凡泡茶,谢济凡摆手:“不必,我一会儿就走。”

    银川不慌不忙地道:“谢叔叔别担心,假作真时真亦假,随他猜去吧。”

    “小川,我总觉得有点古怪。自从那次你让佟春江的人吓了他以后,他就几乎不出门了,这整日关在家里的人,怎么还能弄来这么大一笔生意?”

    银川道:“吴丰林虽然走了,但之前跟着吴丰林做事的那些经理都还在,每天都会去潘公馆向潘盛棠汇报工作,由他亲自指挥着做事。这些人口风虽然也很紧,但毕竟不像吴那么死心眼,我还是约莫打听到一些情况的。潘盛棠在洋行位子越来越不稳,想在埃德蒙面前表功,所以才努着劲儿促成这件事,又想借机除掉一些对手,我觉得我在这事上插手不太好,所以一直在观望。”

    茶泡好了,他将茶杯放到谢济凡面前,抬头时眼神微变,欲言又止。

    谢济凡一笑:“有话直说。”

    “谢叔叔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

    “哦?在哪儿?”

    银川指了指头顶。

    谢济凡满不在乎:“头发白在头顶更好。”

    “为什么?”

    “只有别人看得见,自己看不见,哪怕是照镜子,不低头,就看不到头顶。老天爷对我很好,不愿影响我的心情,你想想,我都是过了六十的人了,没几根白头发不就成妖精了吗?动脑子动得多,所以头发白在头顶,若是白在两鬓,则说明忧心的事儿多,我啊,倒宁可愿意让脑子灵光些,少操心少担忧更好。”

    银川不由得一笑,心中却掠过了潘盛棠的影子,短短数月时间,潘盛棠的两鬓几乎全白了。

    谢济凡道:“银川,你的棋还是走得稍微快了一些,我建议你先停下来,再谨慎观察一段时间。”

    银川道:“停下就是往后退,我可不能往后退。”

    这么多年了,与潘盛棠暗中较量着,与尴尬的身份较量着,与那些违背本性的烦恼和欲望较量着,他心里的弦一刻都没有放松过,到了这段时间,更是绷到了极限。往后退,绝对不能!他已经努力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理应得到回报,而且必须尽快。

    潘盛棠在洋行失去人心;富兴银号转为银行已提上日程,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达成合作关系,不仅是因为银川陆续注入了巨资,还在于他提供的关键信息,让这个老银号免遭放贷失误的致命打击,因为瑞丰蛋厂的产品运到天津等地以后果真被洋行拒收,厂子一蹶不振,抢着放贷给它的银号已受到了巨大牵连,大部分都几乎破产。

    眼前许多事都在往有利的方向迅速发展,但在面对谢济凡的时候,银川是有愧的,因为他做的很多事,谢济凡并不知道。

    “我有我的抱负,在事业上我会走得更远,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远。他应该会理解。”

    一盆小小的棕竹被风吹得噗噗响,阳光衔着长江的氤氲水汽一点点渗进来,空气湿凉,银川静静地坐着,思绪有一瞬放空。谢济凡也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小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谢叔叔快请说。”

    “你是不是想让华账房独立出去?”

    银川脸色登时一变,旋即笑道:“谢叔叔怎么这么说?我现在能力太弱了,哪里做得了这样的事。”

    谢济凡摇头道:“所处位置的强弱并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

    “那么什么才能决定成败?”

    谢济凡想了想,却忽然苦笑了一下,凝视着银川道:“我只能说,一个刚柔并济、心地光明的人,不会刻意在乎成败,这样的人,也不太容易被打倒,在艰难的时世里,能让自己强大到不被打倒,这本身就是胜利。”

    刚柔并济,心地光明。银川默念了一遍,暗暗点头,但见谢济凡脸色复杂,便道:“谢叔叔说得很对,不过您为什么是这样为难的表情呢?”

    谢济凡低头喝了口茶,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其实他在心里说:“我并不为难,我只是有点担心这句话我说得太晚了。”

    〔三〕

    云升穿着浆洗一新的淡青色长衫,从潘公馆径直走了出来,他拦了一辆黄包车,穿过法租界的工部局大楼和巡捕房,穿过一条条密集有序的街道,穿过带着金钱味道的烟尘,然后下车步行了一段,走进了一家西式装潢的商店。

    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按理说,早就该成家立业,但直到两年前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这家商店的主人正是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积蓄,才在这繁华地段买了一个商铺,经营优质雪茄。

    他是个孤儿,母亲是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的,父亲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对父亲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一身恶心的酒糟味儿,只要一喝醉,父亲就会拿他撒气,那时他不过才五六岁,但记得非常清楚。父亲是个失败者,庸懦愚蠢,酗酒毁了他,也让他送了命。云家原本是个大族,但亲族之间好像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没有人愿意接济他。在卖掉一张红木条凳后,他住的那间破房子里,便一个家具也没有了,连床也卖掉了。

    贫穷是会让人变得无耻和不要脸的,云升想了一个办法,他衣着褴褛,每天在族长的家门口乞讨要饭,到晚上也不回家,就睡在族长家的门廊外。他不记得熬了多久,总之,族长最终臊不起那身皮,把他叫进了屋,让他洗了澡,吃了一碗面,晚上让他睡在一间干净大客房里,第二天,亲自带着他去了云秀成的家。

    “这孩子很机灵懂事,你要不让他在你家打点杂吧。”族长说,“按村里的规矩,他家其实还是有一点地的,你若收留他,我做主把那片地给你罢了。”

    云秀成为了那半亩地把他留了下来,以一个佣人的身份。

    发薪日,佣人们总会约着去吃一顿好的,或是做一件衣服。云升不愿意到外面吃,家里的伙食虽然差,但填肚子没问题,他得多攒钱,那些鱼啊肉啊,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但他也愿意做衣服,别人关心的是这块布料好不好看,他最关心的,是做一身衣服需要多少布,得花多少钱。

    云升是从小穷过来的,算计过来的,贫穷让他在对待事物的态度上,总隐隐和别人有点不同。

    他不是个笨人,在各方面都很用功。认字,算账,管理家务,察言观色,巧言令色,逢迎拍马,他样样都比其他佣人做得好。他的眼光也不错。他清醒地看到了潘盛棠的颓势以及潘大少爷的光明前景,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优异的主人,并得到了相当的回报。开设这个商店的前期资金,正是这位小主人送给他的,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商店销售的雪茄和烟草,也是小主人从他名下的永泰烟行以低价批发给他的。潘大少爷手下的永泰烟行,只有五个主要的持股人,云升是其中之一,潘大少爷向他许诺,一旦股权重新分配,他会优先选他,这位年轻、有头脑且经验丰富的人,作为永泰烟行的真正领导者,直接管理永泰烟行的所有出售交易。

    云升自认为是精明的,不输于任何人。永泰烟行的大英牌香烟在抵制英货的时候根本卖不出去,即便一箱一百盒,买一箱送一盒,这种变相跌价也挽回不了局面。也是云升建议潘大少爷将大英牌换成美国烟的包装,才打开了滞塞的销路。为了吸引散客,他打听到江边来往的船户经常批购香烟,便亲自拿着大英牌香烟,沿江挨个儿找船户试销,最终,销量一跃成为永泰烟行各分销商店中的冠军。

    云升也认为自己是忠诚的,为了主人可以尽心尽力。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潘大少爷好像对他不再那么信任了,许多事也不跟他商量了,好多账目也不给他看了,那两个文绉绉的书生却反而得到重用,云升觉得十分不公;当大少爷一直将允诺给他的永泰烟行攥在手里,且逐渐减少由他负责的货栈数目时,云升有点愤怒了。

    这跟赌博是一样的,下了注的人,没有不想赢钱的。云升对潘大少爷所尽的每一分心力,都需要肯定与奖赏的,长久压抑下来的愤怒变成了坚硬的东西,时不时就会戳心口一下。什么是反骨,一根根反骨,就是一次次不满意。云升的不满意越来越多了。

    在这个问题上,假如云升能够去找银川谈一谈,开诚布公说清楚,也许之后的际遇就不至于与现在形成那么大的反差。

    云升认为受了愚弄,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去争取应得的东西,用他认为最方便的方式。

    他没有去找银川,他看准了和银川走得最近的两个小人物:于素怀,李南珈。

    这两个穷小子当年连读书的钱都没有,像叫花子一样上潘家去要钱,还是他云升将他们介绍给潘大少爷的,现在他们春风得意,俨然是潘大少爷的左膀右臂了,虽然表面上还是云大哥长云大哥短的,但其实已经跟他开始拿架子了,反正若想要从他们口里套出点什么东西来,比往铜墙上钉铁钉还要难。

    在这两人之中,圆滑聪颖的于素怀更得潘大少的青睐,而冷淡清高的李南珈则在大多数时候和潘大少爷保持着距离,甚至会公然拒绝潘大少爷的一些要求,提出反对意见。云升觉得,在商场中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清高,李南珈这样的表现,只能说明他没有得到太多的好处。

    云升决定试探一下他。

    李南珈和于素怀不一样,他没有住在潘大少爷为他们租的公寓里,而是和寡母住在六渡桥附近的家中,特别破旧的一个房子。云升找人悄悄盯了他几天,李南珈每天清晨还得去公共的茅房倒马桶,拎着铁桶排在一群妇人后面等着打自来水。云升认识负责发薪水的会计,于李二人挣多少钱虽然没能打听到,但李南珈每次在发薪日都会跟会计一笔笔核对自己工资的明细,细致到几分几厘的变化都要弄清楚。就凭这一点,云升认为李南珈是自己的同类。

    他请李南珈吃了顿饭,李南珈虽然仍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识抬举的行为,只是有些戒备。云升继续努力跟他熟络,给他母亲介绍好的中医,又雇了一个小丫头,每天去六渡桥帮他照顾老母、料理家务。一开始李南珈坚决不接受,但云升只要一提李家老夫人,李南珈的语气就会弱几分了。

    在云升的认知范围里,击破一个人的防线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钱,就是金条,就是房契。他是不急不缓给李南珈好处的,一开始只是些小数目,比如给老夫人做寿的礼金,比如货栈的商品券。李南珈口风仍然很紧,但已经慢慢松动了,云升见机又送上了大礼:三根足金条子。

    李南珈震住了,将金条放进自己皮包里的时候,那张清正秀雅的脸上露出一种百感交集的委屈表情,云升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话。

    南珈说:“云大哥,潘大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太会算计身边人了,奖惩不分明。”

    云升也对他说起了心里话:“南珈兄弟,你这么一个斯文书生,能够置身商场本来就不容易,你兢兢业业跟着大少爷,对他尽职尽责的一片心,我非常欣赏。的确,奖惩不分明,是顶顶伤人心的,做得多干得好的人,混得比做得少干得差的人差,很没有道理的。我看你就是不会拍马屁,输在了口头上。人家素怀就甚是擅长此道。”

    南珈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云升忙道:“我知道你跟素怀是兄弟,但我真的发自内心为你觉得不平。”

    南珈叹了口气:“云大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有点前景,反正我现在是看不到的。”

    云升语重心长道:“不怕南珈兄弟生气,我说句实在话,你并不是大少爷手里的骨干。你给他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啊?别怪我说得不中听,你一个正派的小伢,老被他差遣着做些歪路子的事儿,做一点是可以,以前我也替他做过,用来拉近感情没问题,但老是这样下去,别说风险摊在自个儿身上,离正经生意就越来越远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凃公馆做了什么?”

    南珈听到这儿,脸色大变,噌地站了起来。

    “别急,别急,”云升嘿嘿笑起来,摆摆手,“那天我碰巧去了一趟,至少我是知道,大中午两三点的时候潘大少爷也在那里的,那么那件丑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怕还得重新想想了。我知道,大少爷是想拖徐德英下水,让徐市长站在洋行那一边,虽说为的是洋行的大局,但不经老爷的允许,就私自谋划,你说要是老爷知道了,他会怎么看潘大少爷?潘大少爷一旦位置不稳,你和素怀又将被置于何地?”

    南珈垂着眼睛,似在仔细思量,站了一会儿,他好像没了力气,坐回了椅子上。

    “云大哥,我该怎么办啊?”

    “你帮助潘大少爷是天经地义的,即便是我,为了他也会全力以赴,我跟你是站在一边的。”云升叹道,往嘴里放了一根烟,慢悠悠点燃了,“不过呢,南珈啊,我也希望你能先帮帮我。”

    南珈抬起头,似甚是不解。

    云升面带微笑,心照不宣地道:“我想要得到永泰烟行,你要是能帮我想一个办法,哪怕只是想一想,什么也不做,我也当你帮了我。”

    数天后,李南珈带来了他的办法。

    他蹙眉道:“我去查了一下,分配给云大哥的货栈在盈利上其实和其他股东相差无几……”

    云升不忿道:“那是因为被拿走了几个!如果我手里还是原先那么多,绝对不会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数。”

    “不管怎样,盈利及投资方面的表现一定要比别人更强,有两个方法您可以尝试一下,一个稍微简单一些,一个则复杂一些。”

    “你两个都说来听听。”

    “第一个,虚报年总a,将年度的盈利状况稍微夸大一点;第二,a即年终结账单。

    盈利体现在银行账目上的数字,也需要有所增加。不是所有股东都有能力去争那个总经理职位的,一旦您表明了为永泰烟行挣到高额利润的实力与态度,我相信,大少爷必然会将天平倾向于您的这一方。”

    云升思忖许久,叹了口气:“第一个好说,第二个……这个跟虚报年总还不太一样,银行账户上是不可能给你多变出钱来的……除非……”

    南珈立刻接口道:“除非自己添一点上去。当然……光是您自己的钱,肯定还不够,我可以为您接洽到大生银行的经理叶营州,只要能证明您完全有能力偿还借款,大生银行肯定会给您壮仓,如果短期就能归还的话,甚至可以减免利息。”

    云升低头不语,内心十分犹豫。

    南珈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每年各个分货栈的业绩,有很大一部分是虚数,是做出来的,看谁做多做少而已。云大哥心地实诚,也许并不愿意采取这样的方式,我也仅仅是给这个建议,至于用不用,全看大哥自己。”

    “我准备一下,你约个时间,我跟叶经理见个面。”云升咬牙道。

    约好会面的日子就是今天,地点就在云升的雪茄店里。

    云升安排好潘公馆的事务,连晚饭都没吃,早早地就去了店里,让两个伙计提前闭店下班,他则一面整理带来的地契和存单,一面等待李南珈和叶营州的到来。

    他一直等到快晚上八点钟,肚子饿得咕咕叫,李南珈才来了,但叶营州并没有出现。

    李南珈道:“叶经理临时有点急事处理,如果云大哥不见外的话,我们去他那儿谈吧。”

    云升忍着没发作,将公文包拿着,随着南珈上了车。李南珈一边开车,一边递给他一个纸袋,微笑道:“里面是刚出笼的包子,云大哥先垫垫肚子,一会儿咱们再吃正餐。”

    云升的气消了一点,接过纸袋,他确实太饿了,连吃了两个,李南珈笑道:“大哥悠着点儿,小心一会儿晕车吐出来。”

    云升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从不会晕车。”

    “对了,您的资产证明带着了吗?用来做抵押的契票没落下吧?”

    “都带了。”

    “我那天忘了跟您说,大生银行不认法租界的一部分地契和房契。”

    云升脸上登时变色,怒道:“你在逗我玩吗?为什么不早说?”

    李南珈抱歉地说:“叶经理也是今天才跟我说的。您别急,这个规定有年限的区别,有些年的房地契可以收,有些年的不行。我看看您的。”

    云升打开包拿出来,伸过去给他看了,李南珈上上下下扫了一眼,松了口气道:“可以用。”

    街上有顽童戏耍,踢着皮球,汽车经过他们,开到一个巷道入口停下。

    云升奇道:“这是哪儿?”

    话音刚落,几个人从前方箭也似的冲了过来,其中一个拉开了车门,一眨眼工夫,云升已经栽倒在地上,那人一把卡住他的喉咙,把他一路往外拖,但云升死死拽着车门不放,把头缩到两肩之间,拽着他的人索性将车门用力一关,云升半支胳膊喀嚓一声挤在车里,痛得杀猪似的叫起来。

    踢球的小孩子们听到了这个声音,吓得尖叫着四散而去。那人就着车门一拳头一拳头抡在云升的头上、背上、腰上,云升起初还会嚎两声,到最后满头满脸都是血,连喘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被放开,仰倒在地上,却立时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只得用胳膊肘将身子半撑起,嗷的一声呕吐起来,吐出了还没有消化完的、带着苦胆味的包子馅儿。

    “云大哥一定吃过狗肉吧?”李南珈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淡漠地凝视着他,“一个人养了一只狗,其实是为了吃狗肉,在他杀狗之前,天天给狗喂食,喂了一年,甚至可能两年。对于那只狗来说,它以为它活在世上,就应该是每天等着主人来喂吃的,这是每天的规律,他的心思不会有太多变化。但是突然有一天,该来的食物没有来,屠刀却来了。

    “这只狗每被喂食一天,它的安全感就越增加一天,但实际上却是离杀身之祸越近一天。它一生中自觉最安全的时刻,其实就是死到临头那一刻。对于狗来说,它的死是意外,但对于杀它的人来说则完全不是:因为他知道他迟早会杀了这条狗。”

    “今天的狗肉包子,好吃吗?”李南珈掏出一张手帕,给云升擦了擦嘴,“云大哥,守住本钱,才是最保险的生意,越过应有的分寸,很可能就会掉到悬崖下面去。人不能太高看自己的能力。”

    “是吗?”云升喘了口气,哑声道。

    “是的。”南珈冷淡的面庞上掠过一丝冰凉的笑,“不能高看自己,也不能小看别人。这世上有许多不可控的事。云大哥,我再给你打个比方,别人用刀给你切肉吃,你若嘴馋,连刀尖上的味道都要舔,小心割掉舌头。”

    他将云升的公文包放到他脑袋边上,又掏出三根金条子,当着云升的面塞进了包里,柔声道:“云大哥疼不疼?我们还是按原计划,现在还是去找叶经理,把这个地契呀房契呀什么的给人家看一看,正所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咱们把该办的事赶紧都办了,就一切都好了。实在不行您一会儿睡一个小时,咱们用一个通宵慢慢谈。”

    他学着云升之前的样子,慢吞吞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点燃了,面带微笑,心照不宣地说:“您给我母亲请的那个小丫头,我明天就让他去您府上,好好照顾您的起居吧。”

    云升嘴唇都咬出了血,晕了过去。

    黎明将城市从熟睡中催醒。

    最早的一批货船已经起航,在长江上掀起一大片明亮的泡沫,两岸的龟蛇二山在云气朝晖中熏蒸。高大楼群峡谷般的罅隙之间,日光在蔓延,浮动出一种肠胃搅动一般的声音,就像是饥饿从身体内部被翻来卷去,开始喧闹轰鸣。

    这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永动的脏器,急速消化着所有人的欲望和贪婪,吞噬着抱负和野心。大多数的人,即便深入这个城市的最深处,最隐秘的地方,也找不到轰鸣声的来源,因为他们自己正是这个脏器发出的最微弱的一部分肠音。

    “情况怎样?”

    “资产状况基本上已经摸清楚,倒账和虚报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乱来了,您对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现在之所以不得不拿出地契来抵押,是因为之前挪用公款出去放贷,非但没赚,反而形成了大亏空,他为了应付查账,不得已用自己的积蓄填了空,现在又想冒头出来挣股权,为了在账目上作假,才不得不选了一个下策。”

    “他人呢?”

    “在医院里,佟爷的人下手很有分寸,但他伤得不轻,也应该是吓坏了。我认为他已经清楚您给他留了很大的余地,为了自身和财产的安全,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应该不会胡说八道。”

    晨曦落在银川肩上,他点了点头:“找个人好好照顾他,告诉他我仍然希望他是潘家的大总管。如果他愿意,我和他之间的情分可以恢复到和以前一样。”

    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掠过了一片灰色,他想到了潘盛棠和死去的何仕文,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生活的轨迹竟然与他们如此接近。

    “郑先生。”

    “怎么了南珈?”银川回过神来。

    “云升不是什么好人,但昨天他跟我说了一句话,这话吧,说得我心里挺刺的,他说我现在在走一条歪路子。”

    银川抬起眼睛看过来,漆黑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南珈已经从那双眼睛里找不到过去曾看到的那种本原的纯净了。

    南珈道:“我倒推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多想了一点:倘若一个人在他出发后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正确,但如果他第一步就走错了,也许后面的一切正确,都会被那第一步的错误毁于一旦。”

    银川淡淡道:“那么,你觉得你的第一步走错了吗?”

    南珈凝视着他,摇摇头:“我认为我至少在第一步上没走错,但却不能肯定,我走出那一步之后一直相信的东西是否是对的。”

    银川的表情终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的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南珈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