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醉汉
看着母亲走进检验科,夏蘅赶紧走出门诊大楼透气。
夏蘅不喜欢医院。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阵子,经常要陪邵家惠去医院。那时候他还很小,牵着邵家惠的手走在医院的走廊,鼻腔里灌满药水味。邵家惠表情一向很平静,走到对应的科室门口就会让夏蘅坐在门外等候区的长椅上,再塞给他一根棒棒糖。等到棒棒糖差不多吃完的时候,邵家惠也就出来了。
“走吧,陪妈妈去拿药。中午妈妈带你出去吃饭,再给你买冰淇淋。”那时候母亲总是神色轻松,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夏蘅听话地牵住母亲的手,陪她去药房拿药。药有很多种,有吃的有敷的。母亲熟能生巧,几次下来要用什么药都能倒背如流。晚上回到家,母亲绝口不提上医院的事,父亲自然也不问。尽管有时候母亲走路一瘸一拐,有时候手上缠着纱布,父亲却视而不见,仿佛房间里不存在一个伤痕累累的母亲。
“爸爸,妈妈生病了。”小小的夏蘅拉了拉父亲的衣角。
“噢。知道了。”夏永明头也不擡地回答夏蘅。
“妈妈会不会很严重?”
“不会。她活得好好的。”父亲语气冰冷。
夏蘅不敢再问。父亲的脾气总是喜怒无常,若再多嘴,下一个遭殃的便该是自己了。夏蘅刚上幼儿园,不懂得母亲为什么总要上医院。有一次照例坐在等候区等待母亲,他突发奇想,指着诊室门口的几个字问旁边拄着拐杖的大叔:“叔叔,这几个是什么字?”
“骨科。”
“骨科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叔拿起自己的拐杖在夏蘅面前晃了两下,反问道:“这还不懂吗?骨科骨科,就是骨头断了。”
夏蘅的棒棒糖吓得掉到地上。他怎么也想不到,看似云淡风轻的母亲来这里是因为骨头断了。夏蘅没心情再吃糖,胆战心惊地望着那两个字发呆。
“走了,拿完药妈妈带你出去吃饭。”母亲的脸上依然是一片风平浪静。
夏蘅小心翼翼地走在母亲旁边。七月的盛夏,母亲穿的却还是长袖的衣服。夏蘅偷偷朝母亲的手腕上看,又趁母亲不注意把她的袖子卷了上去。
“哎呀,不许乱动。”邵家惠小声呵斥着,忙不叠地把自己的衣袖又拉下来。但夏蘅分明看见母亲瘦弱的手臂上,是一片青紫的伤痕。
夏蘅在骨科门外不远的电梯口放声大哭,边哭边喊道:“妈妈,你的骨头碎了吗?”
“没有没有,妈妈只是在浴室摔了一跤。”邵家惠一边哄着夏蘅,一边拉他快速离开了围观的人群。
夏蘅却还是忍不住抽泣:“我知道这里是骨科,骨头断了的人才来这里。妈妈,你骨头为什么老是断?”
邵家惠低着头,拉着夏蘅快速离开了医院。在回去的路上,邵家惠费尽心思地向夏蘅解释因为洗手间地面湿滑,所以才经常摔倒。而且自己大部分情况只是软组织挫伤,并非每次都是骨折。夏蘅半信半疑,流着眼泪吃冰淇淋。
从那以后,夏蘅没有再跟随母亲去过医院。夏蘅不知道这究竟是母亲不再骨折,还是母亲选择自己一个人悄悄上医院。毕竟夏永明的生意越来越好,家里请了住家的阿姨,邵家惠自己上医院的时候,阿姨足以帮助她照顾年幼的儿子。
站在久违的门诊楼前面,夏蘅有点恍惚。白若婷的电话把他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夏蘅,有空吗?今晚见个面。爸爸有个大单子,想和你谈。”
白若婷的声音带着几丝娇嗔,透露着想要得到夏蘅称赞的意味。
“抱歉,最近我妈妈眼睛不太舒服,我带着做检查。你要是着急的话,可以和蔡阿姨谈。”夏蘅的反应明显没有白若婷想得那么兴奋。
电话那头的白若婷“啧”了一声,抱怨道:“你究竟懂不懂我是什么意思呀?想和你谈的意思就是想让你负责这单业务。上次来我家吃饭,我爸爸跟你说的话你忘了吗?夏蘅,搞搞清楚,现在是你和你蔡阿姨的竞争。你不做得厉害一点,怎么让你爸爸放心呢?你自己那两个妹妹是没什么威胁,你别忘了你蔡阿姨还有个宝贝女儿呢。我这是在帮你。”
夏蘅的恍惚一下子变成了紧张。白若婷说的是实话,接班人的人选,只有可能在自己和蔡菡菡之间产生。蔡如冰的心思不难揣摩,肯定是要选蔡菡菡的。而夏永明的心思却很难琢磨。尽管邵家惠对此无比自信,认定夏永明绝对不会放弃儿子让女儿接班,但现在蔡如冰在公司中的地位和实力的确不容小觑,父亲动摇也并不是不可能。在夏蘅看来,邵家惠治不住夏永明,但蔡如冰是手腕强硬的铁娘子,对夏永明的威慑力自然是不一样的。邵家惠无法左右夏永明的决定,但没准蔡如冰可以。
可是,蔡菡菡呢?她是怎么想的?一想起蔡菡菡,夏蘅的心忽然变得十分柔软。从她大方地和他分享同一块生日蛋糕时开始,他感觉自己已经彻底站在了蔡菡菡那边。他不愿意把蔡菡菡当作竞争对手。夏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想成为接班人的,但如果蔡菡菡也想的话,夏蘅觉得自己是可以让给她的。蔡菡菡那么聪明,什么都能做好,自己给她做下属也不是不行……
“夏蘅,我做完检查了,结果得过24小时才出来。我们先回去吧。”邵家惠在夏蘅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蘅点点头:“行,那我打个车。今天没开车过来。”
“不用,坐你刘叔的车。他刚给我打电话了,已经在停车场了。”邵家惠一边说,一边拉着夏蘅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夏蘅不愿意坐老刘的车,但又不忍心反抗生病的母亲,只好跟着邵家惠来到停车场。
“看到了,哎,刘存海!”邵家惠喊着老刘的名字。
车子没有动,邵家惠又往前小跑了几步,跑到车子旁边,敲了几下车窗。
车内的老刘趴在方向盘上睡觉,邵家惠和夏蘅敲了好久的车窗才把老刘敲醒。老刘睡眼惺忪,打开了车窗。车窗打开的一瞬间,夏蘅闻到了一股足以使人晕厥过去的浓烈酒味。
“刘存海,你喝酒了?你喝酒还开车了?”邵家惠质问道。
老刘只好承认:“喝了。就喝了一点,不影响我开车技术。”
邵家惠还没开口,夏蘅抢先拉过母亲,对老刘面无表情地说道:“不管你技术怎么样,今天我们不坐你的车。妈妈,我们打车回去吧。”
“我说了,开车没问题。”老刘嘴硬道。
夏蘅看也不看老刘一眼,只是对母亲说道:“换个司机吧,我看他实在不靠谱,人品也不行,迟早害了你。”
听到夏蘅的话,老刘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接着酒劲从车上下来,冲到夏蘅面前:“你说谁人品不好?你再多说一句试试?”
“我为什么不敢说?你人品不行,又懒又蠢又坏,想不通我妈为什么处处照应你。”
老刘气得叉腰站在夏蘅面前,喊道:“几十年了,没教育过你,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我几十年,我憋屈,我憋屈死了。自己的儿子管人家叫爹,孩子的妈还要被另一个男人欺负,这世界上哪一个男人能有我憋屈?”
眼看老刘就要失控,邵家惠赶紧拉住他,喝止道:“好了刘存海,你别说话了。你喝多了,醉得发昏,满嘴胡话。不要在我儿子面前胡闹!”
老刘梗着脖子,仍是一副不作不休的模样:“夏蘅,今天你必须喊我一声爸爸!”
邵家惠吓得脸色发青,夏蘅的手也握成了拳头。他忽然记起自己小时候,无数次跟随母亲去给这位母亲口中的老乡送衣服和食物。而那时的老刘,也有意无意地要和夏蘅玩“喊爸爸”的游戏。每当有邵家惠不在场的情况,老刘总喜欢用胡茬戳夏蘅的脸。夏蘅要逃,老刘偏偏要把他抱住,命令他:“喊我一声爸爸,不然不放你走。”
夏蘅于是对老刘充满恐惧和厌恶。这个母亲处处关照的老乡,在夏蘅眼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子。眼下老刘故伎重演,而夏蘅早已不再是那个小小的男孩。他比老刘高了一个头,身材也比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老刘健壮得多。
“来,叫爸爸!”老刘料定邵家惠在旁边,夏蘅不敢轻举妄动,因此依然叫嚣得厉害。
夏蘅没有说话,往前走了两步,猛地伸出拳头。老刘应声倒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邵家惠冲上前去扶起老刘,只见老刘被夏蘅的拳头砸得鼻血直流。
“夏蘅!你怎么可以打他!你不能打他!”邵家惠急得发出了哭腔。
“我为什么不能打他?为老不尊,我就要打。”夏蘅也被激怒了。
夏蘅觉得人生里所有的不解与矛盾在今天忽然汇聚到了一起。他暴躁的父亲,经常受伤却依然要和丈夫的情人比拼实力的母亲,总是醉醺醺的老刘,还有他记忆中难以形容却总是泛着光亮的蔡菡菡……在人生的前三十年里,他把这些统统吞下,努力让自己维持一个内敛沉稳的模样。
老刘身上不断散发出酸腐的酒精味。他抹了一把鼻子,盯着夏蘅,一字一句地说道:
“看不上我是吧?没办法,你没得选。我就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