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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此岸 > 第三章 高田雅史

    法兰克曾经跟我说,HLS每一届的学生,只有迎新生的第一天校长讲话和毕业那天校长颁发毕业证书的时候才会作为一个群体坐在一起,“所以其实某某届这个概念,听起来很真实亲切,其实是个最虚幻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从我春天第一次见到法兰克开始,我总觉得这个人很可亲。不过,像他这样斯文和气,说话慢条斯理,看起来就与人为善,只差不会拿出一串念珠来说阿弥陀佛的人,大概总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所以我觉得他可亲,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大概就像吴彦祖冲任何一个女人眨眨眼,她都会问自己这是不是一见钟情一样。

    法兰克说的果然没有错。校长讲完话,每个班就开始分开活动,迎新生的两天,绝大多数活动都是按班级进行的。我所在的Section5,一共有80名学生,把Austin的一个阶梯教室塞得慢慢的。自我介绍的时候,每个人要打开桌上自己面前的话筒说话,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得见。在最初几个人说话的时候,我还努力的记了一下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心灰意冷的放弃了。

    用乐观和积极的眼光来看,法学院的生活会令人有返老还童的感觉。与大学开学时一旦报了到,一切生活细节都要自己处理的无政府主义相比,HLS更像是高中时的旧梦重温:程序表指出我们要走过的每一个环节,每一环都有人引领,学校里到处都竖着标志,一旦转向,马上有人像神灯里的巨人那样出现,指出下一步的正确方向。我就按照这个程序参观学习了学校每一栋建筑及其功能,去一个喏大的教室里办理了注册,学生证,医疗保险等等等等一系列手续。终于,程序表今天剩下的内容只剩下一条:露天电影+烧烤晚会。

    去看电影以前,我回宿舍洗了个澡,换了一套衣服。一方面是因为太累,另一方面,开学后第一次非正式的社交场合,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些。我换了一条印满鲜花的裙子,套上厚底凉鞋,涂了点口红,还在《布拉格广场》的歌声中挺陶醉的转了两圈。

    天色已经变暗。露天电影院的场子四周点起了橘黄色的灯光。烧烤架子旁边已经排起两条长长的队,青烟伴着烧肉的香味飘散开来。

    电影荧幕正面的草坪上,学生们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电影还有一会儿才开,现在正是说话的好时候。我环视了一圈,试图找到早上遇见的Sarah,但并没有什么结果。一度我觉得某个人长得很像Sarah,正欲走过去,发现那群人里面的另一个人也很像。原来仅凭早上她裹着浴巾的一面还不足以使我在人群中找出穿戴整齐的她来–我这样想,对自己分辨白人面孔的能力很失望。

    我刚刚在宿舍里跳舞时所憧憬的异域风情的美女一旦出现,男生们皆竞相搭讪的场景没有出现。我在草坪附近转了一圈,没有人表示出请我加入他们的意思。于是我找了一块看屏幕相对角度还不错的草坪独自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领来的啤酒,又吃了一口烤香肠,觉得气氛还不坏。我妈妈曾经说过她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情形,总是某个操场上大家一排排板凳端端正正的做好,手里拿一把蒲扇,肩负解暑和避蚊两种重要功效。这么比较起来,美国人还真的挺能享受的。

    我正沉浸在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中,慢慢觉得有一个黑影笼罩了过来。我抬起头一看,是一个亚洲男生。

    “我能坐在这里么?”他用带点口音的英文跟我说。

    “当然。”

    男生蜷起一条腿,慢慢下蹲,两条腿盘着坐了下来。这一系列动作,他完成得非常自然流畅,左手的啤酒和右手的纸盘子安然无恙。日本人,我在心里默默的想。坐好,他把啤酒和盘子小心的放在草地上,这才挺了挺身子,伸出手来:

    “你好,我叫Ken。”

    我赶忙把盘子放下,把手擦了擦:“你好,我叫Wei。”

    “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啊。”

    他仿佛如释重负一样,说:“啊,我是从日本来的。”

    和我认识的其他日本人相比,Ken的英文虽然带点口音,却已经好得不可思议。联想到他介绍自己叫做Ken,我问他:“你在日本长大的么?你的英文说的真好啊。”

    “啊,不完全算”Ken有点羞赧的说,“我大学是在加州念的,但是后来又回日本工作了两年。”

    “原来是这样。我听你说你叫Ken,英文又说的这样好,以为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呢。”我挺坦诚地说。

    “啊,不不不。”Ken向我连连摆手。我有点意外,又不知说错了什么。他重又放下啤酒和纸盘,换了两腿并拢跪着的方式,双手放在膝盖上,向我鞠了一躬,说:“你好,我的名字叫MasafumiKenzo。”说完,他对一脸茫然的我调侃的一笑,一边重又放松的坐好一边说:“我的日本朋友一般都叫我Masa,在美国上大学的时候美国室友爱叫我Ken,叫着叫着就习惯了,并不真是英文里的Ken。”

    我觉得这个日本人挺有意思的。于是也说,“这样说来,我的名字叫王微。”

    “王微,”他用不甚标准的发音念我的名字,然后从口袋里找出了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你的名字用中文怎么写?”

    我把本子接过来,写下我的名字。一时兴起,又写下高田两个字,对他说:“你看Kenzo是不是这样写的啊?”

    高田拿过去一看,显得很高兴,忽然叽哩咕噜的对我说了两句日语,见我没有反应。他自嘲的拍了拍脑袋说,“你看我多么傻,你一定是知道那个设计师高田贤三才会写我的名字的对不对?”

    我笑着点点头。高田又写了两个字,标了英文,拿给我看。这两个字我也认识,雅史。我问他:“你看过一部叫做《东京灰姑娘》的电视剧么?”

    “没。”

    “啊,真可惜,里面的男主角就叫做雅史,是一个财团的公子,长得可帅了,”我想说那个男主角是唐泽寿明演的,又不会用英文说唐泽寿明的名字,只好把他的名字写下来给高田看,说,“喏,就是他演的。”“啊,原来是他,”高田用日语说了一遍唐泽寿明的名字,“你很喜欢看日剧么?”

    “有一阵子是。‘我的名字叫小南,东南西北的南,’”我用日语说了一遍《悠长假期》的女主人公常用来自我介绍的话,然后坦白,“这大概是我唯一能说得溜的一句日语了。”

    “啊,‘东南西北’的南。《悠长假期》!”高田很高兴的说。他轻声的哼起电视剧的主题曲,我慢慢的在旁边应和。有一瞬间,我恍然觉得自己是在坐在静园草坪上。远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吉他声,夏夜的风慢慢抚过,把华少吐出的烟圈吹散了。

    天慢慢完全黑下来。没一会儿,草坪上支着的幕布变亮,艾尔伍兹牵着她的吉娃娃,一身粉红,婀娜多姿的出场。环顾四周,确实也没什么认真看电影的人,大约大家都把这当做了一场以电影为背景的纳凉晚会。

    “你是五班吧?”高田忽然问我。这两天碰见不认识的人,每到快要冷场的时候,一般就会问对方是哪个班的。此问题一出,同一班的学生就可以交流上课时间表,关于教授的八卦,不同班的则可以分享彼此课表,看看自己上的课有什么不同,本来就快要大眼瞪小眼的场合立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于是我从善如流的回答:“对,你呢?”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自己很蠢,学校这么大,如果高田知道我的班级,一定是因为我们同班,但我竟然在早上的自我介绍环节里完全没注意到他,大概是失礼了。

    “啊,真巧。我也是!以后上完课如果听不懂可以交换笔记了。”高田似乎完全不介意,倒显得非常高兴。不知怎的,我好像觉得心里也稍微轻松了一点。以前读到的文章里总是把法学院描述的非常可怕:读不完的案例,不苟言笑的教授,周围各自卯足了劲要超过对方的同学。暑假的时候我因为心里没有底,自己从网上找了几个案例来看,结果发现我平均看完一个案例需要两个小时,还必须时不时停下来查字典。在国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英语口语还行,但是能不能应付法学院上课被教授点名发言,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眼前的高田,虽然在美国生活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到底和我一样是一个国际学生,有他在我的班里,至少可以互相帮忙。而如果他也觉得可能会听不懂的话,至少我不是一个人。这种比烂的精神胜利法大概会令萧世伯感到不齿。然而在现在,它可以帮我建立一点急需的勇气。

    “对了,Wei,你买了教材没有?”

    “还没有。”

    “快去吧。这学期三门大课,每门都要买案例书。Harkness里面的教材书店有时候有二手书卖,但是数量很少,今天我去买的时候,只有合同法的案例书还有二手的了。我买了三本案例书加FirstYearLawyering的课外参考,整整花了700刀。”

    “700刀?!”

    “是啊,你不知道?案例书可贵了。一般新书每本都要两百刀以上。而且案例书的作者为了多赚版权税,往往每一两年就再版一次,这样你买二手书都没用,所以法学教授们都很有钱。”

    700刀。我忧虑的想,这是我预计自己一个半月的生活费。最初在新东方念LSAT补习班的时候,有一次教阅读的老师教诲我们“你们申请法学院,除非家里特别有钱的,否则不用申请太多。前14之外的学校根本没必要浪费申请费。法学院一年学费三万多美金,再加上一万左右的生活费,除非学校能给贷款或者免学费,否则你考上了也上不起。越好的学校,奖学金越多。为什么?校友有出息,捐的钱多呗。所以如果你们真能考上耶鲁哈佛斯坦福这前三,是肯定能去的,要是次点,密歇根宾夕法尼亚这种,就要拼运气了。”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教你们吗?我LSAT考了179,但是运气不济,前14只申请到了伯克利。这几年加州都快破产了,伯克利这种公立大学根本给不出奖学金,所以你们知道不,你们能在这里听我讲课,都要感谢施瓦辛格把加州搞破产了!”

    我记得当时全场哄堂大笑,大家都觉得阅读老师很倒霉,但谁也没觉得同样的厄运可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然而真的到了大四等出国的时候,我们听说隔壁系有一个男生被普林斯顿录取,但是却没给奖学金。那哥们儿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接了印第安纳大学带奖学金的offer。这事儿是晓培说给我听的,说的时候,她坐在自己上铺的床沿上,在空中晃荡着两条腿,脸上一幅悲天悯人的表情。话音刚落,她扑通一声跳下床,走到我面前来,用一种宣读圣旨的语气跟我说:“王微,那谁谁都没拿到普林斯顿的奖学金,你居然拿到哈佛的奖学金,一定把你下半辈子的人品都用光了,今晚必须得请我们吃饭唱歌,不然后果堪虞啊!”

    我大概真算是挺幸运的——-申请了六七所学校,被其中两所录取,其中只有一所给免了学费,外加一年一万刀的奖学金。所以我想也没想,当天就签了HLS的卖身契。这一万刀的生活费,4500刀需要用来支付每年九个月的房租,每个学生必须买的医疗保险是1000刀,每个月的生活费需要500刀的话,九个月正好是4500刀。暑假三个月就靠打工生活了。我就是这样想着,带着家里给准备的4000刀作为预防万一的储备金登上了来美国的飞机。这下居然一周还没过完,就出现700刀的额外支出,实在令人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