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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此岸 > 第十九章 九月授衣

    我在S法官那里的最后一天,S法官郑重的给了我一封信,说这封信一式两份,一份他已经寄给我们里根院长了,另一份交给我,以后需要打他的招牌找工作作推荐等等,皆可把此信复印一份寄去,颇有“给你一个令牌未来各个城门都靠它通关”了的架势。我诚惶诚恐的收下,回到自己位置上小心翼翼的拆开看,是一封在第一巡回法庭公文纸上用打字机打好的信,收信人是里根院长,大意是王微在我门下实习了三个月我对她还挺满意,末了有S法官的亲笔签名。以我之拙见,实在很难想象这封信能起到怎样的作用,但武侠小说中最厉害的信物往往貌不惊人,这么想着,我还是郑重其事的把它复印了三十份以防万一,然后把原件珍藏好了。

    我的2L生涯和所有过去和未来的2L们一样,以OCI开场。早在夏天末尾的时候,学校的就业办公室就开始张罗2L们在网上填写所想要面试的律所名单。每年来进行校园招聘的律所大约有100家,这看起来是个很困难的决定,但其实很简单。谁也不知道这些律所每家和每家有什么分别,所以只要决定好是做公司业务还是诉讼,然后从根据自己的成绩从律所排名榜单上勾选就行。轮到我自己OCI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去年我觉得法兰克选了15家律所面试太多是多外行的表现。就业办公室建议大家选30到40家律所面试,以确保成功几率,一般学生,包括我自己,都会选25到30家。只有法兰克这种第一年得了Sears奖学金,又在LawReview里的人,才敢只选15家。

    除了选律所,还得选办公室。做公司法的一般去纽约,做诉讼的很多去华盛顿,加州来的孩子想回加州,而那些申请芝加哥,休斯顿,西雅图等地方的学生,往往一人有一个奇怪的理由。我听过最理所应当却又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一位摩门哥们儿,他申请去达拉斯实习,因为摩门教义要求信徒多多生养,他年纪轻轻已经有四个孩子,未来势必还会再生。在美国的大所里做律师,无论在哪个城市,薪水都是一样的。他毕业后的十几万薪水看起来诱人,在纽约中城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不过是个收入中数而已,养活一家老小会非常吃力,只有在达拉斯这样的地方,他的螺丝道场才能布得开。

    开学的第一件事是参加就业办公室关于OCI面试注意事项的培训。就业办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亚裔女人,据说在律所执业多年后上岸,转而在学校里做就业咨询工作。她噼里啪啦的讲了许多注意事项后说:“最后我要提醒女同学们一点,法律是一个很保守的职业,纽约的某些最老牌的律所到今天仍然要求在培训中的女律师们,”她顿了一下,用威严的眼神四下扫视了一番,“也就是你们,面试的时候必须穿着裙装配西装夹克,而不是裤装面试。当然,如果你对此觉得不舒服的话,可以选择不去面试这些所,但如果你选择了这些所,还请尊重对方的要求,穿裙子去面试。”

    Sarah气愤的在我耳边说:“这简直是时光倒退一百五十年!我偏要做穿裤子的乔治桑,谁不愿意看我穿裤子,我还不愿意和他一起工作呢!”

    说实在的,我觉得Sarah说的挺有道理。早听说美国的法律界是一个传统而保守的行业,但涉及女律师能不能穿裤子,好像实在也是管的太宽了点。不过我没有Sarah那种对抗强权和不平等的勇气和经济能力,上周为了面试去买西服的时候因为西装裙比西装裤便宜,我贪便宜买了一条裙装,这下总不能为了表示对此等政策的不懈而专门去再买一条裤子。

    每年的面试都在查尔斯酒店。每家律所包上十数间房间用来面试,酒店里一时全部都是律师。通常一个律所合伙人坐镇一间房间,房间门上贴着一张本日面试的名单,每半小时一个人,从早到晚。每一个面试都说同样的话,回答同样的问题。一天下来,我觉得自己和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工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区别。有一些律所问我想不想暑期实习的时候在纽约和中国办公室各呆一半的时间,我老实的回答,想,最好是在上海,上海不行的话,北京也可以。

    前辈们说,如果一家律所看上了你,一般会在面试后的48小时内打电话通知你进入下一轮的onsite面试,如果48小时之内没收到电话,结局多半是收到一封薄薄的信,内写着承蒙厚爱,虽然你很好但是我们不适合之类的客套话,和表白被拒的情况相差无几。

    林染毕业了,中午在Harkness吃饭的三人小团体只剩下我和Jane。OCI第一天,Jane就和我抱怨,某律所面试她的合伙人看了她的简历后,问她的唯一一个问题是关于她简历上的地址的。一向温柔细语的Jane脸都红了:“我有那么多可以问的课外活动和实习,他单单问我,’你住在四季酒店顶层公寓,为什么还要做律师?’难道我衣食无忧就不可以有事业上的追求了吗?”

    “那你怎么回答他的呢?”我好奇地问。

    “我据实相告说,我确实是打算毕业做律师的,但他显然不相信我。”Jane面露愁容,“如果每个面试的合伙人都像这样怎么办?”

    “Kevin真的支持你做律师吗?”我忍不住问。

    “我觉得他无所谓吧,等我们有了孩子,我肯定会停一段时间,等孩子们都上学了再出来重新执业。我不想像Kevin家里那些女人一样。他妈妈从来没有工作过一天,他的姐姐说是珠宝设计师,但你知道,艺术家和无业人员也差不多。”

    我心里想Jane从有第一个孩子开始到所有孩子都上学了怎么着也得有七八年时间吧,离开一行那么久,要重新出山工作真的那么容易吗?但我什么也没说。人生最奢侈的恐怕就是生活的各种可能性,如果Jane愿意,她的生活可以有无数种可能,像我这种毕业了必须去律所做牛做马否则就可能还不了学生贷款的人有什么好为她担心的呢?

    这天我在查尔斯饭店面试结束,赶回法学院上课的路上,遇见了法兰克。法兰克也是一身西装,像是要去面试的样子。上次我见他这样,还是整整一年前。现在时光流转,轮到我参加OCI了。我想着过去一年中发生的种种,心里有些感慨。

    “Hi,怎么你也穿的这么正式?”

    法兰克耸耸肩:“面试呗。我不想毕业加入我暑期实习的所,所以只好重新参加一次OCI。”

    “为什么?Wachtell不是最好的所吗?我前两天面试的时候,面试官看我的简历上没有LawReview,成绩也只一般般,立刻表现的对我毫无兴趣,差点跟我谈30分钟天气消磨时间。”我愤愤不平的说。

    法兰克笑了,好像我是被人拿走玩具后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太喜欢这个所的文化,所以想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他说完,并不急着走,而是站定了,挂着一个浅浅的笑容看着我。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法兰克的左脸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七月在纽约UpperWestSide那间公寓的厨房里他说过的关于咖啡加盐的话,慢慢的脸红了起来。法兰克仿佛看出了我的局促:“改天再跟你讨论细节吧,我得赶去下一个面试了。”他说完,向我点点头走了。

    第一周OCI结束,我收到3封据信,5个下轮面试通知。周六的早上我和萧世伯约了在NorthEnd意大利人开的咖啡馆见面。萧世伯年轻的时候去欧洲交流过一段时间,从此在生活的某些方面直接变成了一个欧洲人。我刚来波士顿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问我学校周围有没有鹿,而我想了想法学院门口那几棵稀稀落落的树,果断的跟他说没有。现在他亲自来了美国,总算知道我所言不虚,据他自己说,美国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没有好喝的咖啡,美国人做的咖啡,不是像咖啡味的水,就是千篇一律没有个性的星巴克,于是我作为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只好常常陪他去NorthEnd,以慰他没有像样咖啡喝的惆怅之情。

    严格来说,萧世伯和我是两个时代的人,应该算是忘年交。他们那一代的人追女生,讲究的是为她写诗,在情难自拔的时候为佳人风露立中宵。萧世伯说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朋友是像《围城》里的唐晓芙那样,文明社会的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在现在的时代,只有唱《白衣飘飘的年代》的叶蓓符合他的理想。我们每次谈到爱情和理想总是不欢而散——我嘲笑他那些白衣飘飘的理想太酸腐,而他感叹我这一代人心里并无梦想。

    按说我选择了大洋两岸的恋爱这样理想化的事,萧世伯应当击节叫好才对。然而他没有。这天我们喝着萧世伯认证的真正的咖啡,看HanoverStreet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萧世伯又一次嘲笑我选择陈正浩的行为是英雄主义在作祟,而我很不满的反驳:“那你呢?你当年为了某位没看上你的美人而放弃了留在欧洲的机会,难道不是更加的英雄主义?”

    萧世伯一点不恼:“你可以认为,我是从自己的失败经验当中吸取了教训,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嘛。不过我告诉你,我们这一代人和你们这一代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们的自尊心看起来很强,实际上毫无根基,脆弱得很,再加上你们比我们这一代实用主义得多,所以注定不可能有伟大的爱情。”

    “啧啧啧。”我摇头,“我得有三十年没听过'伟大的爱情'这么酸的字眼从一个活人的嘴里说出来了。”

    “你别不信。我虽然不认识陈正浩,但是我猜他如果申请美国的商学院,多半申请不到哈佛耶鲁这种吧?”萧世伯用一种狡黠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回答。陈正浩一向不是二十四孝好学生,他的本科成绩单恐怕不那么好看。

    “你看我说对了吧?”萧世伯满意的把上身靠回到他的椅背上去。“你们现在破镜重圆,正是让爱情冲昏头脑的时候,每天给你打电话,来美国来看你这种,看起来辛苦,做起来是很容易的。等他申请了美国的学校,发现他只能去查尔斯河这边的波士顿大学念书而他的女友在对面的哈佛法学院的时候,他的自尊心就会苏醒过来。没有伟大的爱情,男人是克服不了他的自尊心接受这个差别的。所以,”萧世伯两手交叉,满意的看着我:“王微同学,考验你和陈同学的爱情的时刻还没有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