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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此岸 > 第二十八章 Manolo

    好像是很多年前上大学的时候,我在时装杂志上看到,每当经济向下时,柔美的外形,蕾丝花边等款式就会流行,因为男人在外面受了挫折,需要回家看到一个温柔秀美的女人,才能略解心伤。

    我对收到第一份薪水后如何处置做过很多种幻想。拜律所届收入透明度所赐,我刚拿到HLS入学通知的时候,已经知道三年多后的今天我的第一份双周薪会有多少钱。彼时我充满虚荣心地想我要把它全数花在BergdorfGoodman,拎着大大小小的紫色纸袋招摇过市。这个愿望,等我来纽约暑期实习的时候,已经大大缩水,变成去买一双Mr.Big向Carrie求婚时用的那双宝蓝色软缎Manolo。

    我真正拿到薪水的这一天,华尔街日报连发了两篇文章,说女人们在经济危机中良心发现,开始觉得买奢侈品是罪恶的事情。有一篇文章举例说纽约上东区有一个女人在ChristianLouboutin买了三千块的鞋,出门5分钟之后又回去全退掉了,说是心理压力太大,不堪负荷。我看上的那双鞋远远没有三千块,也不由得感觉到了宽泛而绵长的罪恶感。

    周末我还不死心,在麦迪逊大道上上下下的转了一圈,直至终了还是羞耻感战胜了虚荣心,我什么也没买。然而女人总是这样,买了东西会有罪恶感,没有买也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我丧气的打电话给林染,想获得一些同性间的安慰。

    “你在哪?”林染接起电话就问。

    我抬头看看路牌:“麦迪逊和61街。”

    “我在时代广场。你坐地铁过来吧,法兰克他们都在。我们等你一起去法拉盛吃饭。赶紧的。”说完,林染暴君似的挂了电话。

    她还真是确信我在纽约的社交生活仅限于这个小圈子呢。我在踏上地铁Q线列车时有点不忿的想。

    经济萧条之体现之一,就是我们这五个律师,周末全都不用加班,可以随时一个电话召唤出来去法拉盛这么远的地方吃饭,而不必担心随时可能会被召唤回去加班。Amy见了我就大呼小叫的说:“王微!你上班早可真算是幸运的呢。我们所刚给今年还没来上班的新律师发了信,要求他们当中至少一半今年暂时别来了。”

    “啊?别来是什么意思?”

    “所里的信里写的是明年再来上班,今年这一年会付1/3工资,但是不帮忙找安排这一年中的就业。可是谁知道明年会不会真的有工作。”Amy表情夸张的说:“现在经济这么坏!而且明年还要安置明年的新人。”

    “我倒希望碰上这种事呢。”Mike插嘴说。“要是我们所现在给我1/3工作让我离职一年,我肯定马上就答应。拿这钱去东南亚背包玩一年足够了。”

    我想起前两天在AbovetheLaw上看到的类似报道,当时的说法还似乎仅限于芝加哥的一两家不知名律所。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波及到纽约大所了。这么说来,所里的老大说我们能在八十度的气温下开始上班赚钱,也许确实是一件值得感恩戴德的事。

    去法拉盛要坐著名的7号线,又称MinorityExpress。这部车从时代广场出发,终点是法拉盛,其间要穿越整个皇后区各种少数族裔的聚居地:中国人,犹太人,墨西哥人,印度人,等等,等等。列车蹒跚地穿过居民区,制造出难听的噪声。某家的狗在列车驶过的时候不可抑制的狂吠,和电影《LestriplettesdeBelleville》里的情形一模一样。有些街区里独栋的小别墅一家紧挨着一家,后院里搁着夏天孩子用过还未收起来的简易充气游泳池,里面积着小半截肮脏的雨水。那些花园大道上富丽堂皇的有低眉顺目的女佣和毕恭毕敬的门童的公寓也是纽约,7号线路过的这些与铁道相隔之近,好像伸手就能把他家阳台上晒的衣服顺走的公寓,也是纽约。

    我只来过法拉盛两次,一次是和林染,还有一次也是和林染。对于法拉盛,我有一种很复杂的印象。一方面,那些在曼哈顿唐人街甚至是整个美东都找不到的,只属于大陆的东西,好比说烤羊肉串,西北的凉皮河南的胡辣汤,法拉盛都有。另一方面,在法拉盛的MainSt.上走,会有一种强烈的退回到国内三线乡镇或者时光倒流二十年的感觉:大喇叭里放着当年春节联欢晚会推出的热门曲目,铁路桥下逼仄的门面里有人卖用巨大的铝皮蒸笼蒸出来的馒头和肉包。这些念想在美国长大且习以为常的法兰克和Mike是毫无知觉的,但像我,林染,Amy,我们多多少少抱着一种对繁华世界的渴慕心情来到美国,却也不免仍然要往这二十年前中国一般的法拉盛寻找最基本的人生乐趣——家乡的食物,心里不是不酸涩的。

    “中文系的肯定又伤春悲秋了。”刚在上海菜馆坐下来林染就开始拿我打趣。上次从法拉盛回家的路上我跟林染说我对法拉盛的印象,已经被她耻笑了一回。

    一群律师坐下来,总都是谈论自己律所的事,而在这个经济风雨飘摇的时候,好像值得讨论的也只有各所的裁员计划而已。Amy的所已经大张旗鼓的裁过一轮,被AbovetheLaw连篇累牍的报道过。Mike那里据说是不留痕迹的请走了一些人,但是所里对外一口咬定没有裁员。

    “其实还是你们那边的政策好,至少对你这种得以留下的人而言。”林染对Amy说。“所里没有大张旗鼓的裁员,并不意味着你的工作就安全了。相反,这表示每个人都得小心,因为所里随时可能找个理由说你的performance不行请你走。这种比作为大队人马的一员被裁掉还糟糕。”

    “是啊!”Mike非常狗腿的立刻附和道。“还是Amy你这种踏实,裁过一轮剩下的人就安全了。”

    “但愿吧。”Amy苦笑着说。“经济危机一来,也只有不好和很不好的区别。本来李博士想半路出家来纽约的投资银行做quant,都过了两轮面试了,对方说职位被取消了。他心里难过吧,还不能表现出来,得加倍努力做试验,不然要是被老板看出二心把现在PhD的饭碗也丢了,就真的完蛋了。”

    “哪有什么真完蛋的,他真的饭碗丢了就搬到纽约来依靠你呗。你就不用在这里患得患失了。说实在的,你那个李博士送给我和王微我们都不要,就你在那里患得患失也不知道为啥。”林染冷冷地说。

    我在心里想着李博士抱着他的高压锅的样子,默默的吃了一惊。物理水平深不可测的李博士,竟然也有想要改弦更张做quant的一天。我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林染给我们讲李博士的故事,说他们物理系博士新生有一个入学摸底物理水平考试。一般人都考不及格,李博士获得的反馈是物理水平已经很足够高了,就是英文要加油。不过相比Amy对李博士的患得患失而言,李博士要改行这件事简直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不由得想到晓培当年夸下的海口,要做律师养她的生物哥哥。一念至此,我想起当年我答应陪她上LSAT班的时候,她还曾许下诺言,从法学院毕业时要从纽约最高级的百货商场买一双Manolo的鞋送我。晓培没有来美国,我也终于没有买Manolo。

    不知怎的,我觉得我对Amy的印象改观了一点。

    这个晚上的气氛特别凝重,大家各怀心事。一向很会选餐馆的林染,这次也马前失蹄。我不是上海人,都能吃出今晚的上海菜不甚正宗:蟹黄豆腐有点腥,雪菜毛豆百叶勾了太多芡,千张红烧肉没有入味。说实在的,在这深秋寒冷的天气里,就算是正宗的上海菜也不能安慰我的胃,我迫切需要的,是刚蒸出的馒头,和我姥姥做的猪肉炖粉条。

    然而两样都没有。唯回家的路上在法拉盛MainSt.的一个街角遇见有人卖糖炒栗子,我虽未下狠心买Manolo,却下了狠手买了一包十几刀一磅的糖炒栗子,到底是了了我拿到第一笔工资要花个冤枉钱的心愿。

    又坐7号线回程。晚间列车没有那么频密,月台上站满了人。等到车来了,大家一股脑儿的上去,把整个车厢挤得满满当当的。列车晃晃悠悠地前行,好像随时可能散架地样子,路过狗吠的人家,收掉衣服的阳台,居民区空荡荡的街道。车在某个地方忽然停了,照明灯噗的熄灭,又艰难地亮起来。车厢里有人在用四川话交谈,电灯灭掉的一刻街上的路灯直接照到他们的脸上,有魔幻现实主义的效果。

    7号线走走停停快一个小时,我们终于回到了灯红酒绿的时代广场。我和法兰克与林染伉俪和Amy在这里告辞,她们往东,我和法兰克坐Q线往东北。

    地铁下来离我们各自的家还有一段距离,法兰克走着送我回家。也许是晚饭吃多了,也许单是因为去了一趟法拉盛,我觉得身体和意识都很疲惫,也打不起精神来陪法兰克说话。我们就这么沉默着走过麦迪逊大道各家早已关门的店铺,又穿过67街往东走。

    到了我家楼下,法兰克向我说晚安。经过这沉默的一路,我忽然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你要上来坐会儿吗?”我打着哈欠问法兰克。

    他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被什么事震惊了。我刚才还很瞌睡,这会儿被他的表情震醒了。这孩子没事吧,我在心里想。

    “你确定吗?”隔了挺久,我站得都觉得有点冷,法兰克忽然问我。

    上去坐会儿喝杯水有什么确不确定的,我又不是留你过夜,我暗自腹诽。转念一想,这个问题问得好,今天早上我出门前犯懒,不仅没做周六的例行打扫卫生,没叠被子,连昨晚外卖的餐盒都扔在餐桌上没收呢。想想每次去法兰克的公寓那一尘不染的样子,我觉得我还是不要给咱大陆人丢脸了。

    “算了。我家今天挺乱的,其实不适宜见客,你回去吧,改天再说。”

    我发誓,借着街角的灯光我看到法兰克的脸扭曲了一下。他飞快地跟我说了晚安,转身就走了。

    法兰克在这几分钟之内的情绪变化是如此之奇怪,以至于我忍不住发了个短信给林染,描述了一下刚才的情形,问她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过了得有十分钟,我的手机亮了。林染回复说:“法兰克曾经看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