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梁遇对梁家二老的心都没有变过,不论他们是不是亲生父母。
没有给他这条命,但给了他平和缜密的初心,给了他一个姓,让他不至像野孩子似的流落在外,也不至于在别人问起他的来历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所以他一直对爹娘心存感激,这么多年来,自己不管去哪里,那个写有他们生卒年月的小匣子总是带在身边。有他们在,自己便尚有来处。只是这回再取出来,心境有些不一样,既熟悉,又透着陌生。其实不是梁家人,这点让他到现在都感到遗憾。他在那蓝底洒金的纸上轻轻拭了拭,然后将灵位恭恭敬敬摆在案上,等月徊点上香烛,两个人并肩,向牌位叩拜下去。
他长跪揖手,“爹,娘,儿子叩谢二老多年养育之恩。我的身世,我已经查明了,父母大人不因我来历不明而轻贱我,由来将我视如己出,日裴寄养在梁家,乃三生有幸。而今我找回了妹妹,本该善待妹妹,扶她成器,看她登高的,可我……私心作祟,罔顾伦常,把她强留在了身边。今日恭请二老,是为向二老罪己,求二老宽恕日裴罪行,原谅我情难自禁,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
他确实对自己霸占月徊这件事,感到满心羞愧。即便到了现在,月徊那傻孩子被他缠得没辙,答应和他不做兄妹做夫妻,他在面对爹娘的时候,依然擡不起头来。
毕竟不是半道上忽然认回的妹子,月徊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头一个会叫的就是哥哥。彼时他还在念宗学,下学必会看见月徊拽着奶妈子来接他。同窗们都认得她,纷纷和她打招呼,一个人见人爱的妹妹,曾经让他倍感自豪。可谁知时隔多年,会发生这样惊人的逆转,他是怎么做到从疼爱转变成情爱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跪在灵牌前,满脸愧色,月徊最见不得他这样,忙给他打圆场,“哥哥说的不是实情,他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事儿,根本没有瞧透我的心思。”她这回也算豁出去了,厚着脸皮,把自己的牛黄狗宝全掏了出来,“从叙州出逃,我不就和哥哥走散了吗,这些年我在码头上挣嚼谷,没怎么学好,学了一身匪气,还贪财好色。当初哥哥把我找回来,我打一开始就是冲着给他当妾去的,他说我是他失散的妹妹,我还难过了一下子。后来没辙,当不了爱妾当妹妹也认了,我就干上了这个美差。爹娘如今是神仙了,我也不敢瞒你们,其实我贼心不死,认了亲之后我照旧贪图哥哥美色,这儿薅一把,那儿摸一把,我心里就舒坦。我的那点儿小九九有多邪性,真不敢说……那会儿还在宫里时候,哥哥还正经当着我哥哥呢,我就做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梦,在梦里把哥哥摁在树上轻薄了。老话儿不是说了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是馋了哥哥太久了,嘴上不说,论心思,我比谁都龌龊。”
她在梁遇震惊的目光里侃侃而谈,说完了很无谓地冲他耸了耸肩,“我就是肖想你,怎么了?”
梁遇有些尴尬,怎么倒也不至于怎么,就是乍一听见她剖析内心,让他觉得十分震惊。
他有些窃喜,小心翼翼探听着:“那个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月徊记得很清楚,“就是元宵节那晚,你吃了驴打滚闹胃疼。我看你那么虚弱,本来是挺心疼你的,可不知怎么的,回去我就做了个梦,把你按在树干上亲了。”说起那个梦,时隔几个月,猛然回想起还让她心头大震。偷偷摸摸,不敢让他知道,那种心痒难耐真是挠人。何况那时候他还没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她,亲妹妹能对亲哥哥存那份心思,细想起来真是透着欺师灭祖般的快感。
梁遇呢,是个皮薄馅儿大的宝贝。他听后暗自高兴,但碍于在父母灵位前不敢造次,只是抿着唇,自矜地微笑着,那笑容,甭提多招人。
“我没想到……”
月徊跪着,仰头看爹娘的牌位,“别不敢想,大胆的想,错不了。”她把视线落在“粱门傅氏”几个字上,喃喃说,“娘,我是随了您吧?您看您当年怎么祸害我爹的,眼下我对哥哥起了那种心思,您可不能怪我。”
地底下的傅氏八成一脸愤懑,觉得死无对证,百口莫辩吧!
梁遇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向上拱起了手,“无论如何,爹娘若是怨怪,错都在我,和月徊百不相干。我走到今儿,已经没法子回头了,若是没有月徊,我只有孤苦一生,到死也没个亲近人。爹娘素来疼爱我,一定不愿我这辈子弄得这样凄凉收场。”
月徊在一旁敲边鼓,“可不,爹娘最善性,况且我和哥哥勾勾搭搭,您二位答不答应都那样了……”
还是梁遇有忌讳,红着脸叱她:“梁月徊,不许口没遮拦!”
月徊窒了下,掏出两个铜子儿说:“那怎么办呢,爹娘的意思也猜不明白,要不咱们来占一卦吧,单面表示不答应,一阴一阳就是准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梁遇说好,看着月徊把铜板合进掌心里,然后高举两手,口中念念有词。
这时候心悬起来,不知道这一卦占出来,会是怎样了局。月徊也不安地朝他看了两眼,“哥哥,要是爹娘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梁遇没言声,只是蹙起眉,半晌才说:“不会的。”
会不会,这种事可难说,月徊又觑觑他:“哥哥,要是爹娘一回不答应,咱们再多问两回,问到爹娘答应为止,好不好?”
这样占卦还有什么意义呢,但做法却正合他心意。他有些难堪,最后还是说好,他和月徊两个,彼此都经不得爹娘不答应。多问两遍,问仔细些,不错漏了好姻缘,也是人之常情。
月徊见他点头,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在她看来哥哥一定假正经得厉害吧。他也不管她暗里怎么嘲笑他,毕竟事关一辈子的幸福,男人想讨媳妇不丢人,便吸了口气道:“占吧,我准备好了。”
“得嘞。”月徊愉快地应了一声,两手往上一抛。那两枚大子儿在空中翻转着,最后落回桌面上,一枚已经躺平,另一枚还在旋转……风车一样地旋转,并没有要倒下来的打算。
月徊伸出手,“啪”地将它扣住,两个人在爹娘牌位前,像两个兴致高昂的赌徒。
月徊说:“哥哥,你猜是阴卦还是阳卦?”
梁遇谨慎地看了她一眼,“不好说。”
“那咱们开开看看?”月徊小声道,灯火照着她的眉眼,有种赌命般的恐怖感。
梁遇咽了口唾沫,“嗯。”
于是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月徊的那只手,挪开一点儿,再挪开一点儿,其中一枚显露出了真容,是个光背。接下来这枚,承载了太多希望,梁遇甚至不由自主喊起来:“字!字!字……”
眼看剩下这枚露出了边角,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月徊忽然顿住了,说等等,“让我吹口仙气。”
梁遇简直闹头疼,看她像孩子似的,鼓起腮帮子噗地吹了一口,然后掀开手――
“哈哈!”她大笑一声,“爹娘显圣了!”
烛火照亮那两枚铜钱,果然一个是光背,一个是字。
梁遇浑身紧绷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摸摸额头,冷汗淋漓。经历过那么多大场面的人,居然为了这个用尽了一身的气力,倒退两步坐回凳上,闭着眼睛,粗喘了两口气。
“多谢爹娘。”他喃喃说,“成全了我和月徊。”
月徊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日裴月徊,爹娘怕是早就看明白了,以后你要入赘咱们家。”
他腼腆地笑,那种不露齿的,矜持的表情,看得人邪火直窜上来。
月徊说:“好啦,这回爹娘都答应了,你想赖都赖不掉了。”一面说着,一面冲灵牌拜了拜,“爹娘放心,哥哥会对我很好的。其实我嫁谁您二老都担心,唯独嫁哥哥,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他欺负人的本事全用在外头,回家就剩爱我了……”
梁遇连连点头,这就算说定了。他重新撩袍跪下,“打今儿起,日裴既是您二老的儿子,又是女婿,我待月徊之心,日月昭昭,永世不变。”
月徊乐呵呵把他搀起来,“爹娘说都听见了,他们会在天上瞧着你的。”
真高兴,就像老实巴交的农户娶了个花魁似的,月徊的心缝儿里都透出快活。手脚麻利地把牌位收起来,打扰了爹娘半天,也该让他们回去歇歇了。
待一切都收拾好,转回身的时候脑子里嗡地一下,看见哥哥正好奇地打量桌上那两枚铜钱。她待要上前去抢,可惜来不及了,他已经把它们都翻了过来。不出所料,这两枚铜钱的正反面一样,一枚纯阴一枚纯阳。不光如此,钱还是□□,是外头摊儿上变戏法用的小玩意儿,专蒙孩子用的。
“装神弄鬼,害得我连喘气儿都不敢!”他被她戏弄了一遭,世上的事真奇怪,多高明的手段,他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唯独面对她这种假得透透的把戏,反倒灯下黑了。这就是对内和对外的区别,也不能说上了她的套,其实他内心来说,是很愿意看见这种局面的。
但该生气还得生气,他拽过她,一下子就把她弄到了床上。扑上去,先在她臀上掐了一把,“你敢戏弄我?”
月徊“哎哟”了一声,人像虾似的蜷起来,“我就是代爹娘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心里话难道是弄虚作假?他咬着牙,在她耳边说了声:“该打!”
月徊惊觉腿上一凉,裙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撩起来了。这回要来真的了吧?她心花怒放之余又有点紧张,扒着他的肩问:“哥哥,今晚咱们就洞房吗?”
梁遇叹了口气,她哪时能改了这直来直去的毛病,再多点儿姑娘家欲拒还迎的姿态呢!不过他好像就好她这口,不掺假不做作,说爱就爱,说做也就做了。
他嗯了声,微微和她分开一些,支着身子道:“就今儿……我见杨鹤之前洗了澡。”
月徊说哎呀,“真是太巧了,我也洗完了,还擦了牙。”
于是他在她牙上亲了一下,“看见了,擦得挺亮。”挪动一下身子,让那绷得发疼的地方,停靠在温暖的港湾里,他带着迷乱的气息问她,“月徊,我给不了你像样的婚礼,可能一辈子都得偷偷摸摸的,你会怨我么?”
月徊仰脸冲他笑,“我就喜欢偷偷摸摸,比老夫老妻有意思多了。”
唉,真是好复杂的人性,既单纯,又透出淫邪来。
屋里点的灯太亮,梁遇摘下她髻上的一只金蝉小簪头,扬手一弹指,烛火便被打灭了。实心的金蝉落在木地板上,磕托一声响,然后翻滚着,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本来月徊以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前几趟又亲又摸,不动真格儿的,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可是渐渐发现,这回不大一样,哥哥的手和唇无处不在,轻拢慢撚抹复挑,她就大珠小珠落玉盘了。
到这时候才从心底里蹦出一句尖叫来,“我的情哥哥!”
他听了浑身一震,带着鼻音轻哼:“好妹妹……”
原本让人满含负罪感的称呼,这时候变成奇怪的神药。梁遇的慈悲剑构造果然巧妙,子剑镶进母剑里,剑格与剑格紧抵,剑身与剑身便严丝合缝,毫无间隙。
反复切磋,剑刚铸成的时候需要尽量磨合,床榻的榫头不堪重负,伸了回腰,发出吱嘎的响动。
月徊提心吊胆,又意乱情迷,“哥哥,动静……太大……”
月光透过窗屉上方的雕花挡板照进来,梁遇的眉眼染上了艳色,含含糊糊说:“大么……那我轻点儿……”
上下震动不像左右颠荡,力量相对时爆发起来电光石火。子剑抽出,与母剑绞杀,同根而生磨出了一串惊艳的叹息。他勾住月徊的手臂不让她逃跑,到最后咬牙切齿地问:“你喜欢么?嗯?”
月徊好像只剩喘气的本能了,剑来剑往,只听得呼啸的声响,剑首抵在了她心上。起先的不适变成绵密的震颤,码头上长大的孩子吃得起苦,也经得住打磨。她扣住他的五指,用力握了握,梁遇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在那片泥泞里研磨,研出了她一身细栗。
只是她有些想哭,没想到大半年光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她的情绪,他时刻都关心着,她喜欢了便急些,她不喜欢了,便更温柔些。见她微微一哽咽,他就把她拉进怀里来,温暖的手在那汗湿的脊背上轻抚,叼了叼她的唇,“鸣金收兵了,好不好?”
她说不好,细长的腿一迈,像把勾魂镰。他便不再说话了,顺着她的意儿大动,她的脸颊贴在他脖颈,指甲在他背上掐出了浅浅的月牙痕。
窗外的月亮终于迷蒙起来,她看不清楚了,月亮变成了双生。她想真好,孤月终于有了伴儿,她的枕席间也有了解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