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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广播。“时间现在正搬到气流恶劣的地方。请各位回到座位,并系好使徒铃”。那时候因为皋月正在恍惚地想事情,因此没听清楚泰国空中小姐以有点怪怪的日本语广播的那段讯息的意思,稍微花了一段时间才解读出来。

  本机现在正在气流恶劣的地方仿飞行。请各位回到座位,并系上安全带。

  皋月流着汗。非常热。简直像被蒸气蒸着一样。全身上下火热,觉得身上穿的尼龙丝袜和胸罩简直不舒服得今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真想把身上的一切全脱光,完全自由解脱。她抬起头看一圈四周,但觉得热的好象只有她一个人的样于。商务舱的其它乘客,为了避开冷气,还从肩膀盖着毛毯缩成一团在睡觉。大概是燥热。皋月咬起嘴唇。想让意识集中到别的事情上,忘记热这回事。她翻开刚才在看的书,开始阅读。但当然不可能忘记。这不是寻常的热。而且还有相当长的时间才会到曼谷。她向经过的空中小姐要了一杯水。并从皮包拿出药丸盒子,把忘记吃的荷尔蒙药丸吞进喉咙。

  更年期这问题,一定是神对胡乱将寿命延长的人类所提出的讽刺警告(或恶作剧),皋月再度这样想。就在还不久的百余年前,人类的平均寿命还不超过50岁,月经终了后还活20年30年的女人,毕竟是例外的情况。过去对大多数人来说,身怀卵巢和甲状腺不再正常分泌荷尔蒙之后的肉体继续活着之麻烦,或闭经后也许动情激素(estrogen)减少和老人痴呆症之间具有相互关系之类的问题,还不至于今人伤脑筋的地步。反而是日常有没有适度摄取正常饮食才是更迫切的问题。这样想想,终究医学发达是否只把人类所有的问题浮现更多、更细分化、复杂化而已呢?

  过不久机内又再开始广播。这次是用英语。“乘客中如果有医生的话,可否请通知客舱的服务员一声?”

  机内也许有病人出现了。皋月考虑要不要去通报名字。想了一下就作罢。以前也碰过两次同样的情况,她去通报自己是医生,两次都遇到同机里有同乘机的开业医生。开业医生有像在前线担任指挥的沙场老将般的沉着镇定、而且似乎具有一眼就能看穿像皋月这种没有实战经验的专门病理医生的眼力。“没问题。我想我一个人就可以处理得了。大夫请好好休息吧。”他们酷酷地微笑着说。她颇尴尬地找个愚蠢的借口,回到座位。然后继续看无聊的电影。

  不过说不定这班飞机上,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拥有医生资格的人也不一定。或许那个病人甲状腺免疫系统有重大问题也不一定。如果这样的话-就算机率不高-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能帮得上忙。她深呼吸一下,然后按了手边呼叫空中服务员的按钮。

  世界甲状腺会议在曼谷Marriott饭店的会议厅举行,一连四天。甲状腺会议,与其说是会议不如说像世界性家庭团聚。参加者全体是甲状腺专科医生,几乎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如果不认识则立刻被介绍认识。是个狭小的世界。白天举行研究成果发表,专题讨论座谈会,到了晚上则有几个不同的私人小party。熟朋友聚在一起叙旧。大家一起喝喝澳洲葡萄酒,谈谈甲状腺的事,互相传传小道消息,交换跟工作职位有关的情报,披露和医学有关耸人听闻的笑话,在卡拉OK酒吧唱唱BeachBoys的“SurferGirl”。

  在曼谷的旅行中皋月主要是跟底特律时代认识的朋友们一起行动。对皋月来说,跟他们在一起时最轻松。她曾经在底特律大学附属医院里,继续研究有关甲状腺免疫机能将近十年。但中途开始,跟担任证券分析师的美国丈夫相处不好。他的酒精依赖症倾向逐年增强,而且其间还有另一个女人介入。是她很熟的女人。他们先分居,耗了一年请律师居间协调做了激烈对峙。丈夫主张“最决定性的问题是,妳不想要孩子。”

  三年前离婚调停终于成立,几个月后发生一个事件,她停在医院停车场的HONDAAccord窗玻璃和车前灯被敲破,引擎盖上被用白油漆写上“JAPCAR”。她报了警。来了一位大个子黑人警察,填了被害表格后说“Doctor,这里是底特律。下次请买FORDTaurus噢。”

  因为这种种让皋月觉得好厌烦,美国已经住不下去了,好想回日本。在东京的大学医院也找到职位。“长年的研究好不容易才刚开始有成果,何必这样呢。”一起做研究的印度同事挽留她。“如果顺利的话提名诺贝尔奖也不是梦噢。”但皋月回国的决心并没有动摇。她心中有某种东西已经耗尽了。

  会议结束后,皋月还一个人留在曼谷的饭店。正好可以顺利继续请假,因此想到附近的度假区去,好好放松休息一星期左右,她这样告诉大家。可以看看书、游游泳、在游泳池畔喝喝冰冰的鸡尾酒。好棒噢,大家都说。人生需要偶尔放松一下。对甲状腺也有好处。她跟朋友们握手、拥抱、约好再见后便告别。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来接她的豪华房车依照预约停在饭店前面。擦得雪亮像宝石般美丽的旧型深蓝色奔驰车,车体一尘不染。比新车还漂亮。看来就像是从甚么人的超现实幻想中直接抽出来的样子。担任导游兼司机的是一位可能超过六十岁的清瘦泰国男人。穿著上了浆的笔挺纯白短袖衬衫,系着黑色丝质领带,戴着深色太阳眼镜。晒得黑黑的,脖子细细长长。他站在皋月面前,双手合十代替握手,轻轻低头做了日本式的鞠躬。

  请叫我尼米特。往后一星期让我为Doctor效劳导游。”

  尼米特到底是姓,还是名,并不清楚。总之他叫做尼米特。尼米特非常彬彬有礼,会讲很容易懂的英语。既不是重音含糊的美国风,也不是抑扬顿挫讲究的英国风。不如说,几乎听不出甚么腔调。好象以前在甚么地方听过的英语,但那是哪里,皋月一时想不起来。

  还请多指教。”皋月说。

  载着两个人的车子穿过炎热、猥杂、吵闹而空气污浊的曼谷市区。沿路车辆阻塞,人们互相叫骂,喇叭声像空袭警报般割裂空气。加上马路正中央还有象在走着。而且不只一头或两头。那些象在这样的大都会里到底在做甚么呢?皋月问尼米特。

  乡下人一直把很多象带到曼谷市内来。”尼米特很有礼貌地详细说明。“本来是用在林业的象。但只靠林业无法维持生计,于是想让象来表演技艺向观光客赚一点钱,因此市内象的数目过分增加,给市民带来很大的麻烦。有时候象一受惊在路上狂奔起来,上次好多车子被象撞坏。当然警察也在取缔,但不能勉强从驯象师手上抢走象。就算把象带走也没地方可放,再说饲料费也很可观。因此只好放任不管了。”

  车子终于离开市区,然后上了高速公路,笔直朝北开。他从抽屉拿出录音带放进汽车音响里,以小音量播放着。是爵士音乐。以前听过令人怀念的旋律。

  “音量可以放大声一点吗?”皋月说。

  “好的。”尼米特说,把汽车音响的音量调高。曲子是『欲言又止』(ICan’tGetStarted)。跟她以前常常听的是同一个演奏。

  “HowardMcGhee的小喇叭,LesterYoung的次中音萨克管。”皋月好象在自言自语般喃喃说。“在JATP演奏的。”

  尼米特看看后视镜中她的脸。“哦?Doctor对爵士乐很清楚噢。你喜欢吗?”

  “我父亲是很热心的爵士乐迷。小时候常常放给我听。同样的演奏放好几遍,让我记住演奏者的名字。如果我说对了,就赏糖果。所以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因为都是一些老爵士乐,新的乐手我就完全不知道了。LionelHampton、Budpowell、Earlnes、HarryEdison、BuckClayton……”

  “我也只听老爵士乐。令尊是做甚么工作的?”

  “也是医生。小儿科医生。不过我上高中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那真遗憾。”尼米特说。“Doctor现在还听爵士乐吗?”

  她摇摇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听了。结婚后不巧我先生讨厌爵士。说到音乐他是只听歌剧的人。家里有很有气派的音响设备,但除了歌剧如果放别种音乐,他就会露骨地摆出讨厌的脸色。歌剧迷大概是全世界心胸最狭窄的人吧。我跟我先生已经离婚了,不过以后到死为止,就算一次也不听歌剧我想我都不会觉得寂寞。”

  尼米特轻轻点点头,没有再说甚么。另安静握着奔驰车的方向盘,视线固定在前方的路面。他转方向盘的手法非常漂亮。手精确地放在同一个位置,在相同角度的地方变换旋转。曲子换成同样令人怀念的ErrollGarner的『I’llRememberApril』。Gamer的『ConcertbytheSea』是父亲最爱听的唱片。皋月闭上眼睛,沉入古老的记忆中。在父亲得癌症去世以前,她周围的一切事情都很顺利。从来没发生过不好的事。从那以后舞台出乎意料之外地转暗了(发现时父亲已经消失了),一切都转向恶劣的方向。好象开始演出完全不同的剧本似的。母亲在父亲死后不到一个月里,把收藏的爵士乐唱片和音响设备全部处分掉。

  “Docter出身在日本的甚么地方?”

  “京都。”皋月说。“我只住到十八岁,而且从此以后几乎没有回去过。”

  “京都是不是就在神户附近?”

  “虽然不远,但也不是就在附近。至少地震的被害好象没有那么严重的样子。”

  尼米特转移到超车道,轻快地连续超过几辆载满家畜的大卡车,然后又回到一般车道。

  “那真幸亏。上个月神户大地震死了好多人。我在报纸上看到的。真叫人悲伤。Docter有没有朋友住在神户?”

  “没有。我想我的朋友没有一个住在神户。”她说。不过那不是事实。那个男人住在神户。

  尼米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头稍微转向她这边说。“不过真是不可思议啊。地震这种事情。我们脑子里深深相信脚底下的地面是坚固不动的东西。也有所谓『脚踏实地』的成语。可是有一天突然明白,并不是这样。本来该是很坚固的地面和岩石,突然变成像液体一样软软黏黏的。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报导。是叫做液状化(liquidization)吗?幸亏泰国几乎没有甚么大地震。”

  皋月背靠着座位,闭上眼睛。并默默倾听着ErrollGarner的演奏。但愿那个男人被甚么坚固沉重的东西压垮,压得扁扁的算了,她想。或者但愿他被吸进软软黏黏液状化大地里去算了。这才是我长久以来一直希望的事。

  尼米特开的车在下午三点到达目的地。到了中午时尼米特把车子停进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休息。皋月在那里的餐厅喝了粉粉的咖啡,太甜的甜甜圈只吃了一半。她预定住一星期的是山里的高级渡假饭店。整排建筑物可以俯瞰流过山谷的溪流。山坡上开满了原色的花,各种鸟一面发出尖锐的啼声,一面在树林间飞来飞去。为她准备的房间是独立的小木屋。有宽宽大大的浴室,床附有优雅天棚,有24小时都可以随时点餐的roomservice。门厅有图书室,里面可以借书、CD或录像带。一切都很清洁,管理服务周到,样样都花了钱的。

  “今天因为漫长的旅途Doctor一定累了。请好好休息。明天早晨我十点会来接妳。然后带妳去游泳池。妳只要准备毛巾和游泳衣。”尼米特说。

  “游泳池?这家饭店里不是已经有大游泳池了吗?我听说是这样。”

  “饭店的游泳池很拥挤。我听拉帕波特先生说,Doctor是真正会游泳的,所以我在附近找到一家可以比赛的标准池。虽然要收费,但并不贵。我想妳一定会满意。”

  约翰拉帕波特,是这次帮皋月安排泰国旅行的美国朋友。从高棉红军发威以来,一直以新闻特派员身分在东南亚到处转,在泰国人面也广。就是他介绍尼米特当导游兼司机给她的。(妳甚么都不用想。只要默默的把一切都交给这个叫尼米特的人,一切就会顺利进行。他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噢。)拉帕波特开玩笑地跟她说。

  “我明白了。就交给你办吧。”皋月向尼米特说。

  “那么明天早上十点见。”

  皋月把行李打开,把洋装和裙子的皱折抚平挂在衣架上,然后换上游泳衣到游泳池畔丢。确实如尼米特说的那样,这不是让人认真游泳的池子。葫芦形,中央有美丽瀑布,浅的地方有一些小孩在玩投球。她放弃游泳,在太阳伞下躺下来,点了沛绿雅调的饮料,继续读JohnLecarre的新小说。读累了,就把帽子盖在脸上睡一下。她梦见羊。很短的梦。在一间围着铁丝网的小屋里一只羊在发抖。时刻是半夜,羊似乎预感到某种东西将要来临的样子。她刚开始是从外面观察那只羊,但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变成羊了。她在黑暗中可以隐约辨认出那甚么的身影。醒来后,嘴巴还残留着讨厌的味道。

  她知道那个男人住在神户,也知道他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她从来没有失去过那个男人的行踪。地震过后皋月曾经马上打电话到他家看看,当然电话不通。她想最好他房子被压得扁扁的。最好他全家变成一无所有流落街头。一想到你对我的人生所做的事情,一想到你对我本来应该出生的孩子们所做的事情,得到这样一点报应也是活该的。

  尼米特帮她找的游泳池在离饭店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翻过一座山,山顶附近有一片住着很多猴子的森林。灰毛猴子沿着道路排队坐着,好象在为跑过的车子占卜运气似的眼光一直瞪着瞧。

  游泳池在一片宽广的土地中,四周围着高高的围墙,设有沉重的铁门。尼米特摇下驾驶座的玻璃窗打招呼时,警卫二话不说就打开门。开进铺了细石的车道后,有一栋两层楼的石砌建筑,建筑物后面有一座长型的游泳池。虽然有点旧了,但却是个三水道25米长的正式标准池。四周围着草坪庭园和树林,水很美,没有人影。游泳池畔排着几张古老的木制躺椅。周遭静悄悄的,感觉不到有人的动静。

  “怎么样啊?”尼米特问。

  “好棒啊。”皋月说。“这里是健康俱乐部还是甚么?”

  “类似那样的地方。不过因为某种原因,现在几乎没有人在用。所以请你一个人尽量畅快地游。我都交代过了。”

  “谢谢。你真能干。”

  “不敢当。”尼米特说,无表情地鞠躬。非常古风。

  “那边的小屋是更衣室,有洗手间和淋浴室。请随便用。我在车子附近等候,如果有甚么事情请叫我一声。”

  皋月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喜欢游泳,一有时间就跑到健身房的游泳池去。还向教练学会正式的姿势。在游泳时,可以把脑子里各种讨厌的记忆都赶走。长久游着之间,心情会觉得自己好象变成鸟在天空飞一样自由自在。因为一直持续做适度的运动,从来没有病倒过,没有感觉身体不舒服过。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赘肉。当然跟年轻时候不同,肉不可能那么消瘦紧绷。尤其腰的周围免不了长一圈厚厚的肉。不过也不能奢求了。又不是想当广告模特儿。看起来应该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以上,她想这样应该已经很难得了。

  到了中午,尼米特用银盘子端着冰茶和三文治为她送到池畔来。整整齐齐切成小三角形,生菜和起司约三文治。

  “这是你做的吗?”皋月惊讶地问。

  尼米特听了表情稍微放松一下。“不,Doctor,我不会做吃的。是请别人做的。”

  本来想问请谁,又作罢。就像拉帕波特说过的那样,不用说话全部交给尼米特去办,一切都会顺利进行。很不错的三文治。吃完休息一下,用带来的随身听,听着向尼米特借来的BennyGoodman的6重奏录音带,看书。下午又再游了一下,三点左右回饭店。

  五天之间每天重复做一模一样的事。她很过瘾地游,吃生菜起司三文治,听音乐,看书。除了游泳池哪里都没去。她所求的是完全的休息,甚么都不想。

  在那里游泳的,总是只有皋月一个人。山间的游泳池,不知道是不是汲取地下水来用的,冰凉冰凉的,刚开始游时呼吸都快停止了,不过来回游几趟后,身体暖和起来温度变得刚刚好。自由式游累了,就把蛙镜拿掉,改游仰式。天上飘着白云,鸟和蜻蜒横切而过。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皋月想。

  “妳是在甚么地方学英语的?”在从游泳池回去的车上皋月试着问尼米特。

  “我有三十三年之间在曼谷市内,当一位挪威珠宝商的司机,我跟他一直用英语对话。”

  原来如此,皋月明白了。这么说,她在巴尔的摩医院上班时,有一位同事就是丹麦医生,讲的正好是一样的英语。文法明确,腔调很淡,很少俗语。很容易懂,清洁,稍微缺少一点趣味。但来到泰国,居然听到挪威腔的英语,感觉还页不可思议。

  “这位先生喜欢爵士乐,坐车的时候总是放爵士录音带听。因此连当司机的我,也自然开始亲近爵士乐。三年前他去世时,这辆车子连录音带就让给了我。现在放的也是那些带子里的一卷。”

  “你的老板去世,然后你独立出来,开始做起外国人的导游兼司机的职业是吗?”

  “没错。”尼米特说。“泰国有不少导游兼司机,但自己拥有奔驰车的大概只有我吧。”

  “你一定深得他的信任。”

  尼米特沉默了很久。看起来好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似的。然后才开口说。“Doctor,我是单身汉。从来没有结过婚。三十三年之间,我可以说好象一直做他的影子一样过着日子。跟他去他所到的每一个地方,.帮他做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变成他的一部份一样。那样的生活继续做着之间,遂渐搞不清楚自己本来真心想追求甚么了。”

  尼米特稍微转大汽车音响的音量。音色宽厚的中低音萨克管正在独奏着。

  “就像这音乐也一样。他曾经跟我说“你听尼米特,你好好听这音乐。ColemanHawkins即兴演奏的那一段你一节一节仔细地听噢。他想用那一段告诉我们甚么,你仔细用心听。他想说的是,打从内心想要逃出来的自由灵魂的故事。这样的灵魂我心中有,你心中也有。你听,那声音中听得出来吧?那热切的吐气,那内心的颤动。”我反复听这曲子无数次,一直仔细听,听出灵魂的声音。但那真的是我自己的耳朵听出来的吗?我无法确定。跟一个人长久在一起,听从他的话之后,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一心同体了。我说的妳能明白吗?”

  “也许。”皋月说。

  听着尼米特的说法之间,皋月忽然想到他跟老板之间也许是同性恋的关系。当然只是凭直觉推测。并没有根据。不过这样假定的话,就觉得似乎可以理解他想说甚么了。

  “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的话,我可能还是会重复一样的事。完全一样的事。妳呢,Doctor?”

  “我不知道,尼米特。”皋月说。“我无法想象。”

  尼米特没有再多说甚么。他们穿过有灰色猴子的山,回到饭店。

  

  明天就要回日本的最后一天,从游泳池回来途中,尼米特带皋月到邻近的村子去。

  “Doctor,我想请你帮个忙。”尼米特对后视镜中的她说。“一个私人的请求。”

  “是甚么样的事?”皋月说。

  “可以给我大约一小时的时间吗?我想带妳到一个地方去。”

  可以呀,皋月说。也没问那是甚么样的地方。从前一阵子开始她已经决心一切都交给尼米特去安排了。

  那个女人住在村子最偏远的小屋子里。一个贫穷的村子,一栋贫穷的房子。山坡上一层层重叠相连的狭小水田,瘦瘦的骯脏家畜。路上处处是水洼,到处散发牛粪的气味。露出性器的公狗在附近徘徊,50cc的机车发出巨大声音,猛往马路两旁弹出泥灰。接近赤裸的孩子们成排站在路边,一直瞪着尼米特和她通过马路。皋月非常惊讶居然有这样贫穷的村庄,就在那高级度假饭店附近。

  是一位年老的女人。也许已经接近八十岁了。皮肤黝黑像粗糙的旧皮革一样,深刻的皱纹化成溪流遍布全身。弯腰驼背,穿著一件不合尺寸的宽松花洋装。尼米特看见她,就双手合十打着招呼。女人也同样双手合十。

  皋月和老女人隔桌面对面坐下,尼米特则坐在旁边。尼米持和老女人首先一连谈了一阵话。跟年龄比起来声音相当有力。牙齿也好象还好好的没掉的样子。然后老女人才转过头来笔直向前,看皋月的眼睛。好锐利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被她一看,好象被放进一个狭小房间无处可逃的小动物一样,心情变得很不安。她不知不觉全身冒汗。脸发热,呼吸急起来。她想从皮包拿药出来吃。可是没有水。矿泉水留在车上没带出来。

  “请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尼米特说。皋月照他说的做。老女人伸出手,拿起皋月的右手。虽然小但很有力的手。大约十分钟(或者只是两、三分钟也说不定),老女人甚么也没说,握着皋月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皋月无力地回看老女人的眼睛,偶尔用左手的手帕擦擦额上的汗。老女人终于叹一口大气,放开皋月的手。然后转向尼米特,用泰国话说了一连串甚么。尼米特把那翻译成英语。

  “她说妳身体里面有石头。白色坚硬的石头。大小差不多像小孩的拳头。她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

  “石头?”皋月说。

  “石头上写着字,但因为是日本语,她没办法读出来。用黑墨写着小小的甚么字。因为那是旧东西,所以妳大概已经怀着那生活了很多年吧。妳必须把那石头丢掉才行。不然妳死了烧掉以后,那石头还会留下。”

  老女人这次转向皋月,用很慢的泰国话拉长地说。从声音的音调可以知道那是内容很重要的话。尼米特又翻译成英语。

  “妳最近不久,会梦见一条大蛇。蛇从墙壁的洞慢慢钻出来的事。全身是鳞片的绿色大蛇。当那蛇现身一公尺左右时,妳就抓住牠的头。抓紧不可以松手。蛇猛一看很可怕,不过却是无害的蛇。所以妳不要怕。用双手抓紧。妳就想成那是妳的命。要用尽全力抓住。一直抓到妳醒来为止。那条蛇会帮妳吞掉那石头。明白了吗?”

  “可是,那到底……”

  “请你说明白了。”尼米特用很认真的声音说。

  “明白了。”皋月说。

  老女人安静地点点头。然后又转向皋月说了甚么。

  “那个人没有死。”尼米特翻译说。“一点也没受伤。虽然那或许不是妳希望的,但对妳来说真的很幸运。请感谢自己的幸运。”

  老女人又向尼米特短短说了甚么。

  “完了。”尼米特说。“回饭店吧。”

  “那是不是类似占卜之类的?”在车上皋月问尼米特。

  “不是占卜,Doctor。就像妳治疗人们的身体一样,她治疗人们的心。尤其主要是预言梦。”

  “那么应该留下谢礼才对呀。事情太突然我吓一跳,完全忘了这件事。”

  尼米特一面正确地切转着方向盘,一面在山路上转着锐角转弯。“我已经付过了。不是很高的费用,妳不必挂心。请把这当作我个人对Doctor的一点好意。”

  “你都带你所导游的人去那里吗?”

  “没有,Doctor,我只带妳一个人去。”

  “为甚么?”

  “因为妳是美丽的人,Doctor。既聪明,又坚强。不过看起来总像有心事的样子。往后妳必须准备慢慢迈向死亡。往后,如果妳只把力气分很多给生,会不能好好死的。要一点一点逐渐转换才行。”生和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Doctor。”

  “嘿,尼米特。”皋月摘下太阳眼镜,身体从助手席靠背往前伸出说。

  “甚么事,Doctor?”

  “你已经做完好好死的准备了吗?”

  “我已经死掉一半了,Doctor。”尼米特好象理所当然似地说。

  

  那天夜里,在宽大清洁的床上皋月哭了。她认识到自己正慢慢迈向死亡的事实。认识到身体里面有白色坚硬石头的事实。认识到全身鳞片的绿蛇正躲在黑暗中某个地方。想到没有出生的孩子。她抹杀了那孩子,投进无底的井底。而且她持续恨一个男人达三十年之久。希望他痛苦挣扎而死。因此在心底甚至希望发生地震。在某种意义上,引起那地震的是我。那个男人把我的心变成石头,把我的身体变成石头了。在遥远的山中灰色的猴子们正无言地凝视着她。生和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Doctor。

  在机场瘪台把行李托运完之后,皋月把放在信封里的百元美钞拿给尼米特。“谢谢你。托妳的福我过了一个很愉快的休假。这是我个人的谢礼。”她说。

  “谢谢妳费心,Doctor。”说着尼米特收下来。

  “尼米特。有没有时间你跟我两个人到甚么地方喝一杯咖啡?”

  “乐意奉陪。”

  两个人走进咖啡厅喝咖啡。皋月喝黑咖啡,尼米特加很多奶精喝。皋月把杯子在碟子上一圈一圈地转着。

  “老实说,我有一个到现在为止从来没对人说过的秘密。”皋月向尼米特坦白。“我一直说不出口。我一个人抱着这个秘密活着。不过今天,我想说给你听。因为我想我大概不会再见到你了。我父亲突然死了以后,我母亲完全没有跟我商量就……”

  尼米特把双手的手掌向着皋月。并用力摇头。“Doctor,拜托。不要再说下去了。就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请你等梦。我了解妳的心情,不过一旦化为语言,那就会变成谎言。”

  皋月把话吞回去,默默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等梦。Doctor。”尼米特像在劝告她似的温柔地说。“今天妳需要忍耐。把语言舍弃吧。语言会变成石头。”

  他伸出手静静握住她的手。光滑得不可思议,感触年轻的手。简直像被包在高级手套里一直被保护到现在似的。皋月睁开眼睛看他的脸。尼米特放开手,手指在桌上交握。

  “我的挪威老板是拉布兰(Lapland)出身的。”尼米特说。“我想妳也知道,拉布兰在挪威也是属于最北端的地方。很接近北极,有很多驯鹿。夏天没有夜晚,冬天没有白天。他也许受不了那寒冷才跑到泰国来的。因为可以说是正相反的地方。他爱泰国,决心埋骨在这个国家。但是一直到死那天为止,他都很怀念自己生长的拉布兰故乡的小镇。他常常讲那小镇的事情给我听。虽然如此,三十三年之间,他一次也没有回去挪威过。一定是在那里发生过甚么特别的事吧。他也是身体里有石头的人。”

  尼米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后很小心不发出声音地放回碟子上。

  “有一次,他跟我谈到北极熊。告诉我北极熊是多么孤独的生物。牠们一年只交尾一次。一年只有一次。像夫妇这种关系,在他们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在冰天雪地的大地上一头公的北极熊和一头母的北极熊偶然相遇,于是进行交尾。并不是多长的交尾。行为结束后,公的就像害怕甚么的很快从母的身上跳下来,从交尾现场跑着逃开。名副其实的一溜烟就散了,头也不回地逃掉。而且接下来的一年之间都活在深深的孤独中。相互间完全没有所谓沟通之类的事情存在。彼此也没有心的碰触。这就是北极熊。不管怎么说,至少这是我的老板告诉我的。”

  “真是不可思议啊。”皋月说。

  “确实。不可思议。”尼米特以一本正经的脸色说。

  “那时候我问我老板。那么北极熊到底为甚么而活呢?于是我老板脸上露出正中下怀的微笑,反问我说『嘿,尼米特,那么我们又是为甚么而活的呢?』”

  飞机起飞后请系安全带的灯号熄灭。就这样我又要回日本去了,皋月想。她打算想一想今后的事,又打消。语言会变成石头,尼米特说。她深深靠进座椅里,闭上双眼。于是想起在游泳池里仰泳时所望见天空的颜色。想起ErollGarner所演奏『I’llRememberApirl』的旋律。她想睡吧。总之只要睡。并等待梦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