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暮色深重的暮春黄昏。
流霜送走了最后一名病者,便与药叉道别,和红藕结伴,向她们租住的小院走去。药叉晚上都是宿在医馆的。
街畔柳绿花红,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槐香,很是怡人。
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流霜默然无言地走着,眸中纠缠着一丝淡淡的遗憾。总是有一些病人的病痛是她无法医治的,就如同她无法医治自己的寒毒一般。
“小姐,有人在我们门前。”红藕小声说道。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流霜,并没有注意到已然走到了胡同里。遥遥望去,自家简陋的门庭边,凝立着一道黑色的影子,黑衣黑发,虽看不清面目,但是那身形极像一个人。
难道是……?流霜心内漫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惊喜,她快步跑到那人面前。剑眉朗目,面目肃然,果然是师兄的随身佣人药锄。
药锄在这里,那么师兄定是回来了,流霜的清眸瞬间笑成了两弯新月,她蹑手蹑脚地向院内走去。
方寸小院,一株刺槐已然开花,淡白小花一串串垂挂着,芬芳满院。
流霜眼波流转,环视一周,没看到师兄挺拔俊逸的身影。她又蹑手蹑脚走向屋内,床榻上空无一人,窗前的八仙椅也是空的,屋内依然没有师兄的身影。
流霜的心渐渐沉落,难道师兄并没有回来?只有药锄回来了?不能啊,若是师兄没回来,药锄是该告诉她的啊。更何况,这只属于她的小屋里,依稀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属于师兄的气息,因为太熟悉了,所以才能感受到。
流霜从屋中走出,正要出去向药锄那个闷葫芦问个明白。
身子蓦然一轻,竟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温热的男性气息合着一股幽凉清香直扑而来,身子又一轻,她已经被抛了起来。向着那高高的刺槐飞去,白裙在空中翩然展开,好似白莲花开。
飘飞的感觉太刺激了,一串清脆的笑声在小院里响起,流霜很久没有这么爽快地笑过了。
飞到了最高点,落下来,被那双臂膀接住,又重新被抛起,再落下,再抛起,直到流霜被抛得头脑眩晕,分不清东南西北,连连求饶,才被那个人安然抱在怀里,坐在院中的软椅上。
夕阳很美,槐花很香,周遭很静。流霜靠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心也很安静。
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梳理着她丝丝缕缕的发,好似梳理着她的心情。
流霜趴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缓缓哭了出来。眼泪好似决闸的河水,泛滥。
在父母的怀抱里,她没哭,也不能哭,因为,她不能让年老的爹娘再为她担忧。但是,在师兄的怀抱里,却是可以肆意哭泣的。
头顶上,依稀传来师兄悠长的叹息,极是悲怆怜惜。
良久,流霜终于哭够了,多日郁积的委屈好似随着泪水消失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朝思暮想的师兄。
他身穿一袭淡蓝色衣袍,宛若将澄澈幽兰的碧天披在了身上,给人一种宁静而深邃的美。他俊美的五官若刀削玉琢一般,黑眸深邃如大海,眸中纠缠着思念纠缠着恍如隔世的悲喜。
或者是分开太久了,流霜蓦然发现,师兄原来也是这般俊美的,比百里寒和百里冰一点也不差。
若说百里寒是清冷的寒玉,百里冰是玲珑的顽石,那么师兄是什么呢?与她而言,师兄就是一抹光,一抹照亮她心底的光。
流霜很纳闷,以师兄的容色,为何,那句诗里没有师兄的名字呢?不禁有些为师兄抱不平。
“霜儿,在想什么呢?”段轻痕盯着她若有所思的侧脸,微笑着问道。
“当然是想师兄你了,几日不见,师兄愈发出落的俊美潇洒了。”流霜盈盈浅笑着说道。
段轻痕一呆,眸中闪过一抹微光,他一掌轻轻拍在她的头上,温柔地笑着问道:“那霜儿有没有动心呢?”段轻痕的语气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流霜诧异地挑眉,在她的记忆里,师兄似乎从来没有与她开过这样的玩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略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正迎上他的目光,灼亮而深情。
心跳蓦然一滞,两颊隐隐发起烫来。流霜掩饰地嫣然一笑,将手一伸道:“师兄,拿来!”
段轻痕黑眸中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复杂神情,他微微笑了笑,故意问道:“什么呀?”
“当然是礼物了,你出去游玩了这么多日,难道没搜罗到好玩的东西吗?”流霜刁蛮地问道。
“没有,不过,过几日我会送你一样好东西,你肯定喜欢的。”他悠悠说道。
“什么宝贝东西,现在不能给我呢?”
“那东西,我还没得手,怎能送你!”段轻痕边说边微微皱了一下眉,轻声问道,“霜儿,你和那个人,你们如何了?”
流霜呼吸一滞,她自然知道师兄指的是她和百里寒的事情,不曾想,师兄刚回来,这么快就知道了。
“师兄,原来你知道了。我和他,已经和离,再无瓜葛了,从此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流霜极是落寞地说道。
“那就好,”段轻痕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手缓缓压到了腰间。
“师兄,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爹娘已经归乡了,我却不能随他们而去,不如我们一起在京城开医馆怎么样?”如果有师兄和她在一起,她就不用这么累了,师兄的医术也不差的。
段轻痕笑道:“那样自然是很好的,但我有更好的建议,我们不在这京城开医馆。你不是最想游历天下吗?师兄带你去,苍山雾海,戈壁草原,我们边游玩边为病人医病,怎么样?”
他未说完,流霜的双眸便弯成了漂亮的月牙状,这正是她的梦想,她从未和师兄说过,可是师兄竟然都知道。
夕阳终于彻底沉落下去,一弯新月缓缓升起,段轻痕的蓝色长袍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白皙的手捂在腰间,那里有暗深色的**渗了出来。
“霜儿,我还有些要事要办,要先离开了,待事了后,我会来接你的!”段轻痕忽然站了起来,温柔地说道。
“师兄,你还要走么?”流霜以为他回来便不走了,很是不舍。
“很快就来接你。”段轻痕说罢,缓缓站起身来,在月色迷蒙中,向门口走去。
流霜追到门口,望着师兄和药锄在小巷里慢慢走远,直到消失不见。她低下头,闻见槐花的芬芳,心底无限惆怅。
师兄,好似有什么心事,他似乎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
段轻痕一走出小巷,躲开了流霜的视线,便靠在街角的墙上喘气。
药叉早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一见段轻痕,便上来施礼。药锄极是忧心地对药叉说道:“主子伤还没好,听说霜小姐要嫁人,不待伤好,便急着赶了回来。如今,伤口又崩裂了。”药锄很是埋怨地说道,主子见到霜小姐那么欢喜,竟然将她抛了起来,伤口能不崩裂吗?
月光下,段轻痕的脸色极是苍白,他觉得整个人有些木木的,就连腰间的疼似乎也感受不到了。他苦笑了一下,纵然是他赶了回来又怎样,还是晚了,还是让她嫁给了百里寒,还是让她受到了伤害。他曾经发誓要一辈子都呵护她,保护她的,可是他却让她受到了伤害。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失去了什么。
当她扑到他怀里痛哭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委屈的,既然是委屈的,那么就代表她是在乎的。
她在乎那个男人对她的伤害。一想到这,他就觉得难受。
师兄来去匆匆,空气里似乎还流**着师兄的气息,然而,他的人已经走远了。
流霜心内,涌上一股淡淡的失落。她坐在软椅上,抬头仰望着幽深的夜空。夜空如墨,点缀着一颗颗星辰,闪耀着细碎的光芒,新月就在众星怀抱里,散发着皎洁冷冽的清光。
自从有记忆以来,她和师兄便聚少离多,他好似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流霜真的不明白,师兄一个江湖郎中,究竟有什么要事可做。
多年来,流霜第一次惊觉,其实她是不了解师兄的。
红藕看到流霜心情不佳,便默默地点燃了廊下的“气死风灯”,又在廊下摆了一个小方桌,菜式虽然简单,但却不失精致。红藕在烹饪方面,手艺还是不错的。
“红藕,只我们两人,为何弄了这么多菜?”流霜疑惑地问道。
“小姐,你真是忙糊涂了,今日是五月初五。”红藕边盛饭边说。
原来是端午节,她倒真是忘了。想起之前的端午都是与爹爹娘亲一起过的,如今却只有她孤苦一人,流霜端着碗,默默用着饭,难免有些食不知味。
小巷里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马蹄声声,在静谧的夜里,敲得人心惶惶。流霜如今居住的小院是平民区,一向很静谧,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竟会如此喧哗。
但应是于自己无关吧,流霜想着,依然埋头用饭。
红藕却耐不住好奇,跑出去看了看,不一会儿便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有些惊慌地说道:“小姐,有许多人,好像是朝我们的小巷来了!”
流霜心内一紧,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头涌起。正在此时,院门被人打开,一串灯笼如长龙般游了进来,霎时间把小院照得亮如白昼。
一个人从中间缓缓走了出来,一身锦绣宫服,面容依稀有些熟悉,流霜想起,他是太后跟前随侍的公公,好似是姓刘的。
刘公公细声细气地问道:“白流霜可在?”
流霜缓缓站起身来,走上前施礼道:“白流霜在此,不知刘公公深夜驾临寒舍,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流霜轻声说着,心中却极是纳闷,不明白他们如何会找到这里来的,不过宫里人要想找一个人,倒也不难。流霜只是不明白,她如今和皇室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他们来找她,又是为得什么?
“太后懿旨,宣白王妃进宫为宫人医病!”刘公公细声细气传达着旨意,语气很是恭敬。此刻,他竟还称流霜王妃,显然,百里寒并未将他们和离之事大肆宣扬。
“医病?难道是太后病发了?”流霜问道。
刘公公却是不答,只是催促道:“王妃还是快些收拾一番,记着带上你的药囊。有些事,到了宫里便知分晓。”
显然,刘公公并不想透露此事,毕竟宫里的事,怎能随意外传。流霜也不好再问,心内却有些疑惑,宫里那么多御医,太后怎会召她前去。但是,太后懿旨,想要推脱也不能,流霜只得拿上药囊,随着刘公公上了马车。
一时间马蹄声声,载着流霜向皇宫内而去,过午门,穿过层层宫院,停在了一座宫殿门前。这并不是太后所居的慈宁宫,显然不是太后病发。
流霜下了马车,随着刘公公缓步向殿内走去。这是一座华贵典雅的宫殿,此刻整个宫殿被华然盛放的宫灯照得亮如白昼。殿外的长廊下,站满了宫女太监,一个个默然侍立,似是大气也不敢出的。
流霜心内一直在猜测,究竟是何人病了。难道是皇上的嫔妃?
刘公公早已进去传话,凝立片刻,便有小宫女出来将流霜迎了进去。
流霜一踏入殿内,不禁惊了一跳。诺大的宫殿,竟然有很多人,但是却又似乎没有人,因为,没有人说话,殿内静谧的可怕。
流霜眼波迅速一扫,便看到对面的凤榻上,坐着太后。皇上负手在殿内走来走去,一脸忧色。皇后侍立在太后身侧,亦是脸色苍白,纤长的手中拿着一方锦帕,不时搓来搓去,看上去竟是紧张的很。
看这架势,果然是有人病了,且那人身份还是极重要的。
流霜跪下给太后皇上皇后施礼后,便听太后威严的声音,沉声道:“霜儿,不必多礼,起来吧!”
流霜依言站起身来,迎面碰上百里寒的目光。他站在太后身侧,神情很安静,但却有一股汹涌的力量,将流霜的心,搅得泛起了波澜。
百里寒的心,在看到流霜的那一刻,也是微微一震。
他凝望着光影里的那个女子缓缓走近,此刻,她已不再梳新妇的发髻,而是在头顶随意地挽了一个小髻,其余黑发如瀑布般披在消瘦的两肩。头上簪钗全无,一身素白衣裙,在宫灯映照下,衬得她容颜如雪,气质高华,整个人如同冰雪塑成一般。黑眸幽深清澈,眸中暗涌着秋水般的清凉气韵。
那目光在扫过他时,他觉得焦躁的心开始渐渐沉静。
流霜避开百里寒的目光,耳听得太后焦急地说道:“霜儿,哀家今日传你来,是让你为冰儿瞧病,你定要尽你所能,将冰儿医好!”
流霜心口一滞,一脸惊色,再也没想到,竟是百里冰病了。几日前,他还是那般活蹦乱跳无法无天的,如今,竟然就病倒了么?
“她不是白王妃么?怎能让她为冰儿医病呢,皇上,臣妾斗胆请皇上收回成命!”皇后看清了流霜的容颜,忽然跪下向皇上说道。
皇上悠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是举棋不定。
“啪”地一声,太后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声道:“冰儿在里面生死未卜,你们却在这里犹疑不定!她是白御医的女儿,医术或者称不上高明,但也不见得比宫里这些御医差!能不能医,先试试再说,难道,你们就让冰儿等死么?”太后凛冽的目光向地上一扫,语气极是冷冽地说道。
流霜随着太后的目光一扫,这才发现,地上跪了十多人,看服饰,竟是宫里的御医。他们一个个低眉敛目神色惶恐。
难道说,这么多御医都医不好百里冰么?是什么病如此棘手,那么她又如何能医好呢?
“母后,臣妾不是不信她的医术,而是信不过她的人,她毕竟是宁王的王妃!”皇后语气温婉地说道。
流霜一呆,若她是百里寒的王妃,就信不过她吗?这是为何?
流霜抬眸望向百里寒,他的神色出奇平静,眉峰轩朗,双眸里镇静的没有半分波澜。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清绝的笑意,不紧不慢说道:“皇后,此事还未查明,您就妄断是本王给冰儿下的毒,这也罢了,却不让医者为他医病,这是为何。难道,皇后是怕有什么事情败露吗?”
皇后闻言,温婉的神色忽然一僵,眸中似有两簇火焰在燃烧。“本宫能怕什么?本宫怕的是,这个女子再给冰儿毒上加毒!”皇后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波动,显然是有些恼怒。但她能坐到皇后的位子,那心计绝不简单,此刻,亦是隐忍未发。
流霜这才知道,百里冰原来是中了毒,而皇后怀疑是百里寒下的毒。
原来如此!
流霜的爹爹曾是宫内御医,流霜对于宫里的夺嗣之争多少有些耳闻。百里寒是已故沈皇后的嫡子,沈皇后虽然身故,但她的姑姑太后仍健在,所以沈家在朝廷的势力依然很大。沈家自然是百里寒的支持者。但郑皇后的父亲是两朝元老,守卫边关的老将军,势力也不小的,玥国多少倚仗着他的兵力,而百里冰又是郑皇后之子。
所以,这两派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自然少不了的。
百里冰中毒,自然而然会怀疑到百里寒身上。但流霜却不相信百里寒会下毒,因为她虽和百里寒接触不多,但却可以看出他和百里冰之间,是很有兄弟情义的。
这一屋子人之间暗涛汹涌,她真不想卷入这样的纷争,只是,里面还有一条命,她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流霜淡淡说道:“流霜只是一介医者,职责只是治病救人,不掺杂任何别的心思,还请皇后娘娘相信流霜。虽不知能否医好静王,但流霜愿意一试!”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引得众人侧目。
流霜的淡定和从容让皇上心内一松,他凝眉道:“好,白流霜,你且到内殿为冰儿诊脉。”
一个小宫女闻言上前引着流霜向内殿走去。
内殿灯火辉煌,布置华丽的令人咂舌。
一架大屏风,大约是水晶石制成,极是玲珑剔透光华流转。上面雕刻着花草树木,侍女翩然,都很精巧逼真。靠墙的檀木大桌上,摆着的物件无一不是稀罕之物,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不愧是百里冰的寝宫,和主人一般的华丽丽。
转过大屏风,迎面是一张乌木大床,床头和床柱上皆是鎏金镶玉。天青色的帐幔薄如蝉翼,低垂着,遮住了里面的人。
小宫女见流霜背着药囊进来,便识趣地将帐幔挂了起来,露出锦绣华丽的床榻。**锦褥被灯光一照,华丽的晃人眼睛,流霜一时没找到百里冰的身影。
注视片刻,才在彩绣锦被堆里看到了身穿瑰丽华服的百里冰。
此刻,他静静躺在那里,白皙的脸微微泛青,红唇发紫,双眉却黑得浓烈。双目紧闭,那双璀璨流波的黑眸此刻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
此刻的他,安静得很。
早有小宫女将百里冰的手臂从被中拿了出来,那双手臂在华丽锦被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
没见到百里冰时,流霜还在怀疑是这无法无天的小魔王又在做戏,待看到他如今的惨状,心中不觉惭愧。将手搭到他的手腕上,但觉得他的脉象时而微弱的几乎没有,时而又急促的厉害。流霜微微颦眉,确实是中毒之兆。
流霜拈起金针,先将百里冰心脉护住,然后沉声问身边的小宫女:“静王是如何中毒的,中毒后又有什么症状,你都一一道来。”
一个小宫女哽咽着说道:“王爷是在从端午宴回来后,先是喊头疼,后来就躺到**歇息,不一会又起来呕吐,说是胸口疼痛。”
流霜不禁心急如焚,若是胸口疼,那这毒药多半是厉害的。
“可曾查了静王所用的食物?”若是能查出身中何毒,解毒便容易了。
“御医们已经查了,都是无毒的,只是席间曾饮过一杯宁王所赐之酒。”小宫女迟疑着说道。
看来,这便是皇后怀疑百里寒的缘由,只是流霜不认为百里寒会这么傻,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这无疑于引火烧身。
百里冰忽然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看到流霜,唇边缓缓扯开一抹笑容,那笑容里的悲凉,令流霜想到开到极致的鲜花,尽情盛放后,只有枯萎。
流霜心如刀割,眼泪便不知不觉顺着脸庞淌了下来。她凑到百里冰耳畔,轻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百里冰却是笑而不答,伸出手似要去接她的泪珠。流霜一把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凉至极。
他懒散地说道:“小霜霜,你喜欢我,是不是?”
流霜再也没想到他此刻还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若不是看他如今的惨状,她还真想一巴掌闪在他脸上。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百里冰的神色有些黯然,“我父皇不喜欢我,皇奶奶也不喜欢我,他们其实都喜欢三哥,就连……就连我母后也是不喜欢我的!你们都不喜欢我!”他喃喃说道,语气是那样哀伤和落寞。
他知道,虽然他母后如今是皇后,但他父皇真正爱的,却是已故的沈皇后。他父皇对三哥,是真正的疼爱,纵然三哥忤逆他,他始终还是最疼三哥的。虽然,表面上看来,他对三哥是那样冷淡,那都是为了保护三哥,免得三哥受宠,被其他皇子嫔妃嫉妒。皇奶奶对三哥的疼爱那就更不必说了,就连自己的母后也是嫌自己样样不如三哥,请了那么多师傅教他武艺,教他诗书,教他治国之道。
他是聪明的,是一点就透的,他什么都学会了,可是父皇和皇奶奶的眼里只有三哥,根本就瞧不见他的进步。他只有装作什么也学不会,什么也不懂,日日胡作非为,这样反而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没曾想,她的母后,竟然对他彻底失望,想要牺牲他,来达到陷害三哥的目的。他的母后,竟然将希望寄托在才六岁的八弟身上。
百里冰闭着眼,浑身不能动,但是身上的每一分疼痛他都能感觉到,但是那痛,比不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
人若是没了爱,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他不知道。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满屋的璀璨他看不清了,周围小宫女的哭泣他也听不见了,所有的感觉好似都失去了,但是痛感却没有失去,反而一分分加重。
这毒还真是厉害,他想他可能无药可救了,这就要死去了吧!
也好,这样也好。
他本就无所眷恋。
你们都不喜欢我!
流霜听着这个绝美少年悲凉的指控,看着他绝望地合上了眼睛,她心中不禁焦虑万分。
一个病者,最大的敌人不是伤病本身,而是信念,活下去的信念。流霜虽不知是什么令他失去了这种信念,但是,她却不能任他这样下去。如果这样下去,纵然是有了解药,她也会回天无术。他怎么能这样呢,那么多人担心着他的病,他却说没人喜欢他。
流霜抬起手,毅然抽在百里冰脸上,见他无动于衷,又抽了一下,又一下。
百里冰的双颊渐渐感知到疼痛,意识渐渐回复,他愤恨地想,是谁?为何此时还不让他安生,竟然敢打他!使劲睁开眼,眼前涣散的光又重新聚了起来,他看到了一双眼眸。
这是一双清澈澄清的眼眸,一向沉静如潭。但是此刻,那眸中却燃烧着两簇火焰,那样亮,好似火种,在她眸中火辣辣地燃烧着,透着泼辣辣的力量。
“起来!谁说没人喜欢你,你凭什么说别人不喜欢你?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没看这小宫女哭得有多伤心吗?起来啊,你不是很恶劣吗,很无法无天吗?你把我的画糟蹋成那样,我还没找你赔呢!难道你想赖着账走吗?”她咬牙切齿地说道,边说边狠狠抽打着他的脸。
这个女人,他见识过她在三哥面前的隐忍,见识过她被自己玩弄时的淡定,也见识过她和离时的平静,还真是没领略过她撒泼骂人的狠劲。
偏偏,此刻,他竟觉得很受用。
这个女子,就像是一潭秋水,清澈沉静,又像一株寒梅,清高孤傲。
他去刺杀她,想要看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很遗憾,他没有如愿以偿。他用言语侮辱她,想要看看她伤心失落的样子,但是也很遗憾,他依然没有看到。但是,此刻,她却终于不再沉静,不再淡定,她终于愤怒了,惊慌了。大约是她因为解不了他的毒,所以害怕了吧,但是他为什么在她的眸中还看到心痛?
他狠狠盯着她,恶狠狠地说道:“你敢打我?”
“是啊,我是打了你,若是你气不过,就好好活着,到时候再还给我!”流霜怒声说道。
“是的,本王一定会还给你的,快点为本王解毒啊,笨女人!”百里冰也说道,声音虽然微弱,但是却是有情绪的,不再落寞。
流霜心内一喜,正要再为百里冰施针,身后忽传来皇后惊怒交加的声音:“大胆,你……你在做什么?你是来为静王医病的,你怎么能动手打人,你是活得腻烦了,是不是?那我就成全你,来人,把这个女人拉出去……”
流霜回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皇上皇后和百里寒都已经走了进来。此刻,都是一脸惊色地望着她。皇后用手指着她,语气颤抖着说道,显然是气狠了。
“皇后娘娘请息怒,”流霜沉声说道:“流霜确实是在为静王医病,对静王贵体有所冒犯,实属无奈,还请皇后娘娘待流霜医好静王后,再惩处流霜也不迟。”
一直未说话的皇上忽然静静开口,“白流霜,你可有把握解静王的毒?”
流霜直言不讳地说道:“禀皇上,不知静王身中何毒,所以并无十分把握。方才流霜已经施针,暂时压住毒气上涌,如今只能找出解药。”
“那好,你待如何找出解药?”皇上凝眉问道。
“流霜斗胆,猜测静王所中之毒,必和宁王方才所赐那杯酒有所干系。”流霜边说边静静望了百里寒一眼。不管百里寒是否下毒,但是流霜都断定确实是那杯酒出的问题。
皇后闻言,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是眸中却有了一抹得色。她并不知流霜已和百里寒和离,原以为太后让流霜诊病,是打算为百里寒开脱,如今看来,倒是不像。
百里寒哼笑一声,声音极其冷肃。他负手立在宫灯一侧,灯光将他的侧影投到水晶屏风上,是那样完美而倨傲。他冷冷凝视着流霜,神色冰冷,令人捉摸不定,但黑眸中却有寒光一闪。
今夜,五弟中毒,令他有些意外,但是这个女子的出现,更令他意外。他不曾想到皇奶奶竟对她信任如斯,竟差人将她传到宫中,将五弟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上。
如今,她竟然提到了那杯酒!这意思是在说他下毒了?还真是看不出,这个女子,竟如此胆大,皇宫的恩怨,她也敢插手,倒真是不怕死啊。不过,既然今夜有人导了这场戏,他也乐得看戏,倒要看看这出戏如何收场。
流霜仰头,直视着百里寒幽黑锋锐的目光,她知道他此刻定是极怒的,但是她却不能不问。“敢问宁王,那杯酒是什么酒?”
百里寒看着流霜,面无表情,徐徐说道:“你若是怀疑,自可去验酒杯,何必问本王?”
“朕来告诉你,今日我们所饮之酒,皆是参酒。”皇上在旁边沉声答道。
“参酒?”流霜一呆,人参泡酒,这是一种药酒,对人身体是极好的。这酒自然是无毒的,但是,流霜依稀听爷爷说过,这酒是不能和岭南产的乌头根一起用。
乌头根是一种毒性极小的毒药,而且食之不会毒发,很难发现。所以,一直以来,并不曾将它列入毒药之列。但,若是饮用参酒后,便会将乌头根的毒引发出来,令人猝然中毒,而且,毒性剧烈。
难道,百里冰之前早已身中乌头根之毒?
流霜乍然想起,那日,百里冰到流芳医馆时,她曾为他诊脉,当时便觉他脉象有异,但是却不曾在意。如今想来,那脉象确实是中了乌头根的症状。
流霜禁不住额头冒汗,若不是她之前曾为百里冰诊脉,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参酒和乌头根惹的祸。不知是何人,如此处心积虑下毒,这皇宫里,还真是凶险。
既然已知百里冰身中何毒,流霜即刻写下药方,令小宫女前去熬药。
“这药能解冰儿的毒?”皇后坐在百里冰床榻边,紧握着百里冰的手腕,不信地问道。
流霜微微点头,“禀皇后娘娘,这药能解静王所中之毒!”
不一会儿,小宫女熬好了药,喂百里冰吃下。过了约莫一炷香时辰,流霜摸了摸百里冰的脉象,已经渐趋平稳,这才将百里冰身上的金针一根根拔出。
纤纤素手,拈起金针轻轻拔出,然后,动作娴熟快速地放入药囊。
金针映着灯光,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闪入百里寒清冽的眸中。尘封的记忆,好似被这细微的光芒劈开一个个缺口,一些似曾相识的回忆在脑中缓缓闪现。
那一年,他被刺客追杀,不禁受了伤还中了毒,有一个小小少年救了他。当时,他被剧毒折磨的迷迷糊糊,但是意识并未完全丧失。他依稀记得,那个少年便是用这样的金针,将他身上的穴道封住,然后给他喂下了解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很感激那个少年,可是第二日清晨醒来,却已不见他的踪影,他连一句道谢的话,都不曾对他说过。他的侍卫却一大早便从山下急匆匆赶了过来,说是一早有人送信至王府,告之他受伤困在山中。
那救了他性命的少年,竟然送信到王府,这让他很惊异。显然那个少年不知怎么已知道他的身份,但是知悉他的身份,却依然不告而别,丝毫不要他的回报。这让他对那个少年极是敬佩。
在此后的一年里,他也曾派人寻过他,但那时他迷迷糊糊的,竟然连他的模样也没看太清,更不知他的名姓,这样的寻找,无疑是徒劳的。
他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眉目姣好的少年,肤色有些偏黑。
眼前的女子,会是他吗?百里寒微微眯起双眸,不动声色打量着流霜。
如果她是一个男子,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她便是那位救了他的少年,可惜的是,她是一个女子。而救他的人,却是一个少年。
流霜自然不知百里寒在怀疑她,但是却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是那样炽热犀利,好似能够穿透她的灵魂。这样的注视令她有些不自在,最后一根金针拔出时,纤手不禁微颤,大约是将百里冰弄疼了,他轻轻“哎呦”了一声,睁开了双眸。
由于身体虚弱,方才饮下药汁后,百里冰又睡了过去,如今,再次醒转,流霜知悉他已无大碍,心中大石终于放下,微笑着问道:“静王,你感觉如何?还痛吗?”
百里冰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又有了神采,他眼珠一转,视线扫过室内众人,悠悠地慢慢地说道:“冰儿没事了,父皇母后还有三哥,你们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吧!”
皇后喜极而泣,抓住百里冰的手,“冰儿,你终于醒过来了,方才可把母后吓死了。”
“母后,冰儿这不是没事了吗?您回去歇息吧!只要她留下来陪我就行了!”百里冰指着流霜无力地说道,活脱脱一副大病初愈的懒散样子。
皇上皇后嘱托他好好歇息,便缓缓退了出去。百里寒深深望了流霜一眼,也悄然退出。
百里冰摒退左右服侍的宫女,凝视着流霜,坏笑着说道:“小霜霜,方才是你打我了,现在,我要打还你!哦,让我想想,你打了几下呢?”
流霜微微笑了笑,才不过苏醒过来,便有了力气任性妄为。
“好啊,你打我!”流霜俯下身,笑意盈盈地说道,一双清眸波光潋滟。她太欣喜了,方才那一刻,她真怕百里冰就此不醒。不管他如何任性妄为,他都是一个孩子而已。
百里冰缓缓抬起手,朝着流霜的脸颊挥了过去,他哪里有力气,只不过轻轻触到了流霜的脸颊。但流霜脸上冰凉的触感,令他心中微惊。这才注意到流霜脸色有些苍白,额上布满了点点香汗。
望着她憔悴的玉容,百里冰只觉得心跳似乎有一刻的停顿,好似有一种柔如柳丝的情绪缠绕住了他的心。是为了救他,她才如此憔悴的,他是感激她的,但是,这种被缠绕的感觉,令他莫名有些恐慌。
“我方才中的是什么毒?”百里冰收回手,淡淡问道。
流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将真相告之百里冰,可以警戒他,令他平日里当心一些。
“你早已中了乌头根的毒药,饮了参酒后,才发作出来,其实,这两者本身都无毒,掺在一起后,才发作出来!”流霜淡淡地说道。
百里冰眸中掠过一丝寒芒,转瞬即逝,他忽然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嘟着嘴道:“小霜霜,原来是我自己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啊。前几日,我是吃了乌头根了,谁曾想,喝了参酒会中毒哦,早知道,我就不会喝了。”
流霜诧异地望着百里冰,他说乌头根是他吃下去的,她有些不信。谁会没事去吃乌头根呢,定是有人将药下在他的饮食里了,那人还是他最信任的人。
如今,他说这话,却是不想追究下毒之事了,流霜明白他的意思。不曾想,他会这般宽容,将下毒之事,揽到自己身上,但愿下毒之人能良心发现,再不作恶。
流霜装作不知情点了点头,伸出手,轻轻覆到他的额头上,感受到他并没有发热,心中愈加放心,柔声道:“以后,再不要乱吃东西了。我自知如何禀告皇上,你要自己保重!好好歇息吧!”说罢,流霜转身缓缓向外殿走去。
百里冰望着她素衣翩然的背影,有些怔愣。方才,她的手,轻轻地滑过她的额头,那样细腻温柔,好似春日的和风细雨,又好似暗夜里飘落的雪花。他感受到她掌心中的温热,覆盖到她的额上,仿佛严冬的一炉炭火,带给他温暖的柔软和欣喜的感动。
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在那一瞬间竟消失不见。
流霜走到外殿,淡淡向皇上禀告解毒始末,说是百里冰自己吃的毒药。
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众人闻言,皆是一脸惊色。皇后很明显脸色一松,太后和百里寒的眉毛却微微拧了起来。
皇上闻言,恨声道:“这个不肖子,真是无法无天了,这样的玩笑他也敢开!”皇上很怕自己的两个皇子自相残杀,如今,下毒之人不是百里寒,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虽说众人有些不信流霜这样的解释,但是百里冰平日里本就无法无天惯了,而且,御医们也验过了,那参酒以及菜肴确实都是无毒的。
御医们听了流霜的话,终于释然,还以为这个女子真的医术高明呢,却原来是静王自己喝的毒,又告诉了她解毒之法。为何,自己就没那么好的运气,静王为何就不告诉自己呢,也好令自己立一功。想到这里,目光中又带了几分嫉妒和艳羡。
流霜禀完一切,便拜别太后皇上皇后,才要出宫,却见内殿里的小宫女出来禀报道:“静王说,他体内之毒并未完全驱除,要白王妃留在宫内,为他慢慢驱毒。”
确实还是有余毒的,但只要再吃几副药就可以了,这小子为何要她留在宫里。她如今可是一点也不愿在宫中待了。
太后闻言,“既是如此,霜儿你便留下吧。”
流霜无奈,只得从命,抬起头来,却看到百里寒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