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百草进帐为流霜诊过脉,担忧地问道:“出什么事了?郁结在心,脉络不通。丫头,你怎么了?”
流霜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意,“纪爷爷,我没事的,只是看了那些血腥,心中不舒服!”
纪百草叹了一口气,“我就说了,你们丫头家是不适合在军中的,不然,改天找个借口,放你回去?”
“不用了,纪爷爷,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没事就好。对了,方才,殿下将我叫了去,说我那日也中毒了,如何还能救众人,让我说实话。我就只好说出了你!没办法,殿下那样精明,我骗不过他的。而且,我老头子抢你的功劳,总觉得心中不安。”纪百草挠了挠头,“殿下说要见你,可能是要封赏你,你去吧!”
要见她?此时,她如何能见他?
“纪爷爷,你就说我还没醒!”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这个,你明明醒了吗?”纪百草叹道,看着流霜为难的样子,“也好,我去和殿下说说。你再躺下歇一会,瞧这脸白的!”说罢,纪百草便出了帐。
百里寒坐在流霜身畔,望着流霜惨淡的脸,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且对流霜还是伤害极大的。
可是他不知道,但是,那是什么事情呢?就在此时,门口传来兵将的声音:“纪尚医!殿下来探望你了!”
随着话音的落下,帐门被打开了,段轻痕缓缓走了进来。
流霜一惊,她没想到师兄会来探望她,慌忙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百里寒也是心中一惊,但是,临时再躲却是不可能了,段轻痕一定已经察觉到室内有两个人的气息。他若是再躲,反倒让他怀疑。于是,便面色沉静地坐在流霜身畔的椅子上。
段轻痕之所以过来探望,是因为他对那个救了他们全军的人极是好奇。优昙花这样名贵的药草,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一走进来,便觉得室内的气氛有些凝重,心中无端凝滞了一瞬。在兵士的指引下,他缓步走到了内帐,室内药香淡淡,纪百草的孙子神色淡漠地坐在床榻上,还有一个戴面具的男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见他进来,两人可能是愣住了,竟然没有起来参拜。
段轻痕淡淡笑了笑,没有介意,其实,他本就对这些俗礼不太重视。
他的黑眸紧紧锁着那抹淡淡的身影,一身灰色的军袍,肤色黑黄,眉目普通,只是,只是那双眼睛,不,应当说那眼睛中的神色,竟然让他心中一颤。
“方才纪老说你病了,不知是什么病,可好些了!”段轻痕淡淡问道。
流霜望着那个渐走渐近的人影,蓝衫飘扬,俊脸憔悴。他的身影和十年前那个小小少年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流霜心中一颤,心内顿时五味陈杂,各种情绪在胸臆间翻卷着,使她一时之间,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良久,流霜压下胸臆见翻涌的情绪,淡淡说道:“谢谢殿下惦念,尚医已经没事了!”
“你这次立了大功,本殿下可要好好封赏你呢,不知你可有什么要求?”段轻痕淡淡问道。
“尚医愿意为殿下出力,为国出力,不求回报!”流霜这句话说的艰难,为国出力,为谁的国?何其讽刺!
段轻痕修眉一皱,这个尚医,似乎有些古怪,说话断断续续不说,眼神也有些闪烁,似乎是不愿直视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是因为病的原因吗?
“让本殿下为你诊脉如何,你不知,我也是学医的!”段轻痕一边说,一边毫无预警地将手搭在了流霜的腕上。
流霜猛然一惊,慌忙将手腕缩了回来,淡淡道:“尚医真的没事,谢殿下关心。”
那细腻软滑的触感尚在指尖纠缠,而那手腕却已经抽了回去。
段轻痕的手僵在空中良久,他整个人犹如被雷击了一般怔愣着。内心深处,却已经波涛汹涌。
寒毒!虽然不过是搭在那腕上一瞬,他已经诊出了这个纪尚医竟然中了寒毒。
如果他的手腕不抽回去,他就能诊断出他的寒毒是不是和霜儿的寒毒一样。但是,仅仅诊出寒毒也就够了。
怀疑如同春草在心中蔓延生长,莫非,他是霜儿?
虽然,他眼睁睁看着霜儿跌下了悬崖,但是因为没有找到霜儿的尸身,他时常自欺欺人地告诫着自己霜儿并没有死。他总在午夜梦回时,幻想着有一日,霜儿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如今,活生生在他面前的是霜儿么?如果是霜儿,她又怎么会成为纪百草的孙儿?
好似混沌的黑暗忽然闪进来了一丝久违的日光,段轻痕狂喜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灰色的衣衫,黑黄的面色,普通平淡的五官。他的模样确实不是霜儿,可是他知道霜儿是会易容的,因为霜儿自小就常去山间采药,自行琢磨了一套易容之法,有时候就连他都几乎认不出来。
他的视线凝注在流霜的眼睛上,可是他有些失望。眼前的这双眼眸不似霜儿的眼眸清澈,眼底深处有一抹淡淡的雾气。而且,这双眼眸的神色是那样淡漠和疏离,那不是他熟悉的霜儿的神色。
他到底是霜儿,还是纪百草的孙儿纪尚医?
段轻痕心中忽然有了一丝胆怯,他竟然不敢去确认了。他害怕,万一确认了不是霜儿,心中才升腾起的那一丝希望破灭了,他将再次坠入到无边的黑暗。
他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淡淡笑道:“既是不舒服,那就好生歇息吧!”言罢,忽然转身走了出去,步伐带着一丝凌乱。静静站在帐篷外,他却没有即刻离去,仰望着天空中无数闪耀的繁星,长叹一声!
他还是怀疑!如若她真是霜儿,那么旁边那个戴面具的男子,他又是谁?方才心绪繁杂,他没有过多去注意那个男子,此时想来,那个男子决不是一个平庸之人,虽然他极力地保持着平淡。
段轻痕思绪良久,轻轻打了个手势,隐在暗处的药叉和药锄悄无声息地跃了过来。
“药叉,你率几个暗卫暗中保护这帐中之人,并且,借机查出戴面具的人是谁。”段轻痕淡淡地命令道。若真的是霜儿,他绝不能让她有一丝的危险。
药叉不明白段轻痕何以有这样的命令,但是他知道主子的命令向来是有缘由的,所以并没有多问。
“药锄,你到双河镇去一趟,秘密打探纪尚医的为人。”
药锄点点头,即刻出发了。
段轻痕踏着月色缓缓离去,落寞的身影在夜色之中愈发孤寂。
帐内的烛火忽明忽灭,流霜好似散了架一般,趴倒在床榻上,心中涌上来无数复杂的滋味。
幸亏她躲得快,否则,以师兄的医术,定能从脉象诊断出她是一个女子。但是,纵然是如此,她还是确定,他已经产生了怀疑。
如今,要如何做?她是否要离开军中呢?
百里寒站在流霜身旁,瞧着流霜挣扎矛盾的样子,心内也是五味陈杂。他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让流霜变得如此痛楚!看着她痛苦,他的心中更是痛苦,可是,他似乎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隐隐感到,事情是和段轻痕有关的,段轻痕竟让霜儿这么在乎,这让他心中更加痛苦。他缓步走到流霜面前,将手轻轻抚在她的肩上。
“哭吧!”暗夜里,他的话极其温柔。
流霜闻言,泪水从面颊上缓缓滑落,趴在他肩头,将心中的郁结和痛楚全部哭了出来。就连最亲最爱她的师兄也是一直欺瞒她的人,怎能让她不伤心。
百里寒任流霜趴在他的肩头上,感受着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抽噎。他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心中也是酸楚难言。
流霜哭罢,感觉轻松了些,她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哭过,有些尴尬,她擦了擦眼泪道:“阿善,不好意思,将你的肩头弄湿了!”抬头看时,却见阿善眸中光芒闪耀,神情复杂,再也不是初见时,那般清澈纯粹。
流霜心中顿时疑惑丛生,但是她并没有表露出来。接下来的日子是平静的,因暮野是受伤离去的,这几日一直没有发动攻击。
医帐中却是最忙的时候,这一场战事极其惨烈,受伤的兵将比较多。流霜每日里,都在医帐忙碌,或许只有救人,才能减轻她心中的矛盾。
夕阳残照,铺在洮河水面上,一片金光闪耀。
段轻痕一袭蓝衫,在荒野上飘**,秋风肃杀,野草起伏,衣袂萧萧。眯眼瞧着对岸,天漠国的军营已经后撤了,但是,段轻痕知道,以暮野的性子,他决不会这么轻易便放弃的。不知道何时,他们就会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
轻叹一口气,他转过一个山头,药锄忽然从山路上飘身而下。跪在段轻痕面前,禀报道:“殿下,属下已经打探清楚,纪百草的孙儿纪尚医确实有此人。但是,他却并没有到军营来,仍在双河镇。属下怕事情有错,在晚上夜探纪府,亲眼见了他。”
静默,田野上一片静默,只听到秋风掠过的声音,只看到金色的日光在叶尖上跳舞。
既然这个尚医不是真的,那么他就一定是霜儿。
这几日,段轻痕在暗处细细观察过他,在无人时,他的一举一动分明就是霜儿的动作,那些烙入心头的熟悉的动作。
他已经断定她便是霜儿,只因他的身份是纪老的孙子,他才等着,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霜儿没有死!喜悦好似潮汐漫了上来,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举步就要向医帐走去,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霜儿为何不认他?是怕连累他吗?若仅仅是那样,为何她眸中神色是那样疏离淡漠。难道她恢复了记忆?
虽然当年他给她吃下了忘忧草,让她将当年的惨事忘记了。但忘忧草的药性虽长,却也有失效的时候,那就是强烈的刺激。
莫非这一场战事,让霜儿的记忆恢复了?
闭上眼睛,十年前的腥风血雨迎面扑来。
他依旧清清楚楚记的,那个茶花丛中跌跌撞撞奔来的小女孩的身影,是那样孤独和无助。
他依旧清清楚楚记的,那一片开的灿烂糜盛的茶花是那样红艳,而那小女孩的脸色又是多么苍白。
他依旧清清楚楚记的,她眸中的恐惧和仇恨,是多么的浓重。
仇恨!这也是这么多年,他面对霜儿有爱却不敢爱的原因。可是,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么一天。
也好,霜儿活着恨他,总比死去爱他要好多了。只要霜儿活着,幸福快乐地活着,恨他无所谓。可是,她是幸福快活的吗?她真的对他剩下的只是仇恨吗?
“药锄,我们多日没有切磋武艺了,今日就切磋切磋如何!”段轻痕从腰间抽出宝剑,抖了抖,一时间幽冷的剑花映着残阳闪耀着。
“属下从命!”药锄以为段轻痕心情不好,要和他切磋来出气。是以,二话不说,便也从腰间抽出宝剑。
段轻痕冷喝一声,宝剑斜斜而出,浑身蓝衣飘动,形如烟水。他不出手时,旁人直道他风轻云淡,温润如玉,他一出手,那剑便如雷霆之势,令人胆寒。
药锄不敢大意,运起平生修为,全力应战。
一时间看不清人影,只见日光照耀,剑光闪烁,两人斗了有数十招。忽听“哧”的一声,是利刃刺在血肉之中的声音。
闪耀的剑光凝止下来,药锄呆呆地望着捂着肩头的段轻痕,俊脸上一片疑惑。
他和段轻痕不是第一次切磋,每一次都是点到为止,从来没有人受过伤。就是受伤,也应当是他,而不是殿下,因为殿下的剑术他是知道的。他根本没有机会刺到他。
就像方才,殿下的剑势凌厉,逼得他退避不能,只能迎头击上,他是为了自保才刺过去的。而殿下,原本可以轻松躲过那一剑的,却不知为何没有躲。
而他,却收势不住,就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那把寒光凛冽的剑刺到了殿下的肩头上。
“殿下!属下该死!请殿下降罪!”药锄跪在地上痛声说道。如果知道是这样,他不会刺那一剑的,他知道自己那一剑的威力。
段轻痕面色苍白地捂着受伤的肩头,淡笑道:“你何罪之有,我还要谢谢你这一剑呢!来,过来扶住我!放出风去,就说我出去打猎,遇到敌军伏击,已经受伤!”
流霜正在医帐里忙碌,忽见药锄神色凄楚地将纪百草请了出去。
在流霜印象中,不曾见过药锄如此悲凄的表情,他一向神色凝重,没有喜怒哀乐。若不是发生了极大的事情,他绝不会有所动容的。
流霜心内忽然一滞,难道,难道是师兄出了什么事?脸色虽然依旧是平静的,但是耳朵却不知不觉地倾听着那边的动静,只见药锄和纪百草说了几句话,纪百草便神色凝重地进来拿了药囊,急急忙忙随着药锄走了出去。
这一刹那,流霜几乎冲动地随了纪百草出去,但是她终究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他不是仇人的儿子吗,她怎么还关心他?她应当恨他才对。
但是,心中虽这么想,她的心却不知不觉地有些乱,有些魂不守舍。
旁边两个新进来换药的伤员低低的议论声传入耳畔:“听说殿下方才出去遇到了伏击,受了重伤了!”
“暮野那贼人,明攻不行,竟然来暗的,真是卑劣至极。”另一个伤员怒道。
“嘘,”那个伤员小声道:“小点声,这事情可不能传出去,不然会乱了军心的!”
但是,他们的声音已经足够让为他们换药的流霜听见,旁边几个伤员没听清,问道:“什么事情啊!”
“没事,没事!”两个伤员打着哈哈。
流霜本来就有些担心,此时那担心愈发强烈了。师兄本是医者,若不是昏迷不醒,是不会请人来医病的,他自己便可以处理。
以段轻痕的武功,怎会轻易昏迷过去,不是中毒,便是受伤极重。她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地在这里为这些伤员换药,把手中的药递给旁边一个药童,转身走了出去。
虽然她恨师兄的爹娘,恨师兄欺瞒了她这么多年,但是,她也不能否认,如果没有师兄,当年她早就死在那场变乱之中了。这些年,为了照顾她,师兄受了不少苦。
伸出手,似乎还能感受到师兄握过的余温;她的发丝,似乎还记得师兄抚摸过的温馨。她不能让师兄死,也舍不得让他死。
她的药囊里还有许多从深山中采来的名贵药草,是解毒的奇药。她背着药囊,毅然走出帐外。
外面的天已经有些黑了,流霜寻到了段轻痕的帐篷。隐约看到帐篷内一片灯火闪亮,流霜对站在门前的两个侍卫道:“听说殿下受伤了,我是前来送药的,烦请两位将药送进去。”
“送药?是谁让你来送药的?”其中一个侍卫极不客气地问道,却并不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药草。
“是我爷爷纪军医让送过来的!”这两个侍卫显然并不认识她,是以不相信她。
“哦!那你等一下,我去通报一声!”那侍卫道。
“不用通报了,小哥直接拿进去就行了,我那边还有事情要忙!你告诉纪军医,这是解毒的奇药。”那侍卫看了她一眼,依旧不接药,转身进去通报去了。
不一会儿,他便出来对流霜道:“你进去送药吧。”
其实流霜很想进去,但理智又警告她不能进去,但是,两个侍卫又不肯帮她送药,犹豫片刻,还是进去了。
段轻痕的帐篷很大,四角皆挂着明灯,将帐内照的一览无余。室内充斥着淡淡的药香和松柏的清香。帐内的人不多,只有两个侍卫还有两个将军,流霜一进去,便看到躺在床榻上的段轻痕。
他靠在床榻上,俊美的脸因失血而有些苍白,长睫低垂,遮住了他的眸光,使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是在沉思还是在昏迷之中。蓝衫从肩头褪下,露出染血的肩头,纪百草正在弯腰为他包扎。
纪百草回头扫了一眼流霜,有些惊异地问道:“尚儿,你来送什么药?”
他的问话,让围在床榻旁的人的目光都凝注在流霜身上,她心中有些尴尬,“爷爷,我这里还有解毒的奇药,不知是否用得上,便拿了过来。”
纪百草道:“不用了,殿下没有中毒。你先回去吧!”纪百草也怕流霜露了女儿之身,是以要打发走流霜。
既然没中毒,流霜也便放了心,正待离去,却感到一道目光向她望来。
原来,段轻痕并不是昏迷,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含笑望着她,那双眼睛深邃比大海,明朗似星辰。
流霜被他一望,心中陡然一愣,瞬间已经明白,师兄何等聪明,怕是早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这次受伤,说不定就是引她来的,而她,就这样急不可待地自投罗网。
“尚医是吧,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你爷爷开了药,你就帮本殿下熬药吧。”段轻痕淡淡说道,清淡的声音就像月下胡琴,说不出的优雅别致。
流霜一愣,却也不好拒绝,当下,站在那里没动身。早有侍卫将药拿了过来,流霜接过药道:“我去医帐熬药吧!”
“就在这里熬吧!”那侍卫拦住她,沉声说道。
流霜无奈,拿着药走到旁边的几案边,开始煎药,耳听得那边纪百草还有两位将军陆续告辞了。那两个侍卫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室内只余流霜和段轻痕两个人。
寂静之中,流霜几乎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床榻上的人没说话,但是流霜却一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好似一重重密密的网,紧紧围住了她。
流霜没有抬头,低着头慢慢煎药,心却慢慢平静了下来。早晚都要面对他,早点比晚点好。
煎完了药,她将药放到药锅里,添了水,放到了炉子上。
这是一个简易的由砖头搭就的火炉,流霜点了柴火,大约是柴火有些湿,怎么也点不着,一时间烟灰四处飞扬。
忽然头顶上传来段轻痕温雅的声音:“我来吧!”
流霜一惊,抬头看时,却见段轻痕披着蓝衫,已经走到了她身旁。
他蹲下身,伸出未受伤的手,从流霜手中接过带着火星的柴禾,轻轻吹了吹,火苗便开始燃烧。他将柴禾放到锅灶里,又添了柴,从旁边拿起一把扇子,轻轻扇了扇,火苗窜了起来,烧得越来越旺。
刹那间,流霜心中波动,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从小到大,无论何时,只要她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师兄总是适时地出现,不发一语毫无怨言地帮她。
想要学琴,师兄便送来一架小巧古雅的瑶琴,手把手地教她。
想要画梅花,师兄便带了她,不畏寒冷,带她到山中踏雪寻梅。
想要女扮男装出去采药,师兄便寻来男子衣衫,教她如何易容,如何施毒,如何保护自己。
玥国王府内,师兄冒险救她出府。
悬崖上,师兄弃了登基大典,只为救她。……
总之,只要是她能想到的,师兄便会做到,只要她有危险,师兄就会出现。可是,他却是自己的仇人么?
流霜心中凄然,侧脸望着他,只见淡淡的烟气缭绕在他周围,使他看上去似真似幻,反倒不沾染一丝尘烟。
段轻痕忽然抬头,眸中深情无限,伸手轻触流霜的脸颊,哑声道:“霜儿,你受苦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深眸中柔光满溢,那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意,均有那双眼眸传达到她心底最深处的角落。
流霜从他的眼眸中感受到他深沉的眷恋和爱意,感受到他深深压抑的担忧,一瞬间,心底的弦好似被无声拨动,流霜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纷纷坠落。
她也曾经想过和师兄见面时,会说什么话。却不曾想到,师兄会说这样的话。
哥哥啊,他心中时刻挂念的都是自己。此刻,她真的很想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可是,眼前一暗,似乎有铺天盖地的鲜血涌了过来,哭声,叫声,惊恐的喊叫声,声声刺入她的耳膜。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那种痛失亲人无力挽回的痛苦,那种令人窒息的恨意,也随之袭击而来。
不!流霜蓦然后退,伸手挡开了段轻痕的手。
“谁是你的霜儿?”流霜开口说道。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会如此的冰冷刺耳,没有一丝温度。
段轻痕的手僵在空中,脸色在灯光映照下,愈发苍白如纸。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眸中情绪渐转为痛苦,他不是为自己痛苦,是为流霜痛苦。
真的不出所料,霜儿,果然记起了从前的事情。方才,她急急忙忙赶来送药,他猜测,或者霜儿并没有恢复记忆,只是不愿意连累他。如今看来,不是这样的。
他修眉紧皱,心中一片麻木,肩胛上的疼痛似乎也感知不到了。
丧亲之痛,他可以想象到霜儿是如何难受,他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况且,他有资格安慰她吗?
夜,清凉如水,弯月隐在云层之中。
帐内寂静无声,药罐在炉子上烧得咕嘟咕嘟作响,是帐内唯一的声响,两个人凝立着,谁也没说话。
“如果,杀了我,能够减轻你心中的痛楚,霜儿,你动手吧!”段轻痕哑声说道,忽然从墙上抽出宝剑,递到流霜手中。
是啊,如果能减轻霜儿心内的苦痛和仇恨,他纵然死去又何妨?
流霜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段轻痕递过来的剑。
杀他?她虽然恨他,但是,还从来不曾想过要杀他!如果,想要他死,方才她也不会急巴巴跑来为他送药了。
心中忽然涌上来一股气,他是笃定她不会杀他吧,所以才这样?她怎么这么无能,眼前的人,是杀害了她父皇母后、毁了她家国的仇人的儿子,她却在这里对他心软。
她拿着剑,那剑尖就指着段轻痕的胸口。只要她微微一用力,剑就会刺破他的衣衫,刺入他的心脏。
他死了,东方旭日的指望就没有了,崚国的指望也就没有了。到那时,真不知崚国的天下将落入到谁的手中,是秋水绝的手中,还是暮野的手中。到了秋水绝的手中,或者崚国还会恢复羽国的国号。
恢复羽国的国号又如何,她的家和国还是没有了,她的父皇和母后再也回不来了。
她要的不是这个!
流霜的手微微颤抖着,黑眸中波涛汹涌,交织着诸多复杂的情绪。
段轻痕唇角噙着一抹微笑,犹若冬日里精雕细刻的冰花,那样美丽晶莹,带着一抹凄艳。漆黑的眼眸好似夜空中的星辰,深邃而宁静。
看着流霜眸中那复杂痛苦的情绪,他伸出手,抓住了剑尖,轻轻一送,剑便随着他的力道刺了进去。
流霜一呆,看着鲜血从他的蓝衫上慢慢渗了出来,心内涌起一阵恐慌,那恐慌就和当年父皇母后临死前一样。
眼前一晕,瞬间她知道了他在做什么!
她使力想要拔回那把剑,但是,她却拔不动。
“师兄,不要!”她凄厉地喊道,脸上泪水纵流。
她不要师兄死!可是,她却感到自己是如此无力!她怎么能拼的过师兄?
忽然宝剑一滞,一只手捏住了剑身,将剑缓缓抽了回来。
那是一只修长的手,他很轻易地把剑从受了伤的段轻痕手中抽了出来。
“你若是死了,她会更痛苦!”一道清澈温润的声音响起。
流霜呆呆地抬头,看到站在她身侧的阿善。
她从来不知道,阿善的手这般修长好看,她也从来不知道,阿善的声音是这样动听,她更不知道,阿善的力道会这样大,竟然能拼过身有内力的师兄,虽然说此时师兄肩胛上是有伤的。
段轻痕看着凭空出现的带着面具的百里寒,心内一颤,他早就知道此人不简单,却没想到,他竟然躲过了自己的侍卫,来到了这帐内。而他,因为方才太过激动,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他是谁?
流霜也同样疑惑,但是她却无暇顾及。因为,段轻痕胸前的伤口不断地涌出血来,映在蓝衫上,是那样触目惊心。
她颤抖着走上前去,搀住了师兄的胳膊。
段轻痕低头温柔地看向她,黑眸中,星星点点全是柔情。
“霜儿,你不恨我了吗?”他的语气里,有着不可觉察的苦涩。
恨吗?流霜心中一涩,微笑着点了点头,笑容中尽是苦楚。师兄,真是傻,为了解除她的恨,竟要赔上自己的命。若不是阿善适时出现,此时的师兄,只怕……
她闭了闭眼,不敢再想下去。搀扶着师兄,走到床榻边坐了。伸手将段轻痕的蓝衫褪了下来。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内衫,鲜血已经将衣衫染红,伤口不算浅,若是再深一分,便会要了他的命。
流霜不敢大意,动作温柔地为段轻痕敷药,包扎,又将炉子上的药端了下来,盛在碗中。待药晾的不太烫后,又端了过去喂段轻痕。
流霜一勺一勺地喂着,这是她第一次照顾师兄,以前都是师兄在照顾她。可是,这第一次的照顾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烛火暖暖地燃烧着。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害怕一开口就坏了这一刻的宁静和温馨。
百里寒也没有说话,他静静立在屋内,觉得自己在这里简直是多余的,他从来没有体味过这种被人遗忘被人忽视的感觉。望着柔和灯光下,那一对深情相对的男女,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酸楚和烦躁涌上心头。
他转身走了出去,将侍立在门口的侍卫吓了一跳,不知此人是何时进来的。他们如临大敌地围住了百里寒。
百里寒也不欲解释,只是凝立在夜色之中,虽然戴着面具,但是人人都可以从他的气势想象到他面具下的脸,定是一脸霜色。
流霜喂完药,扶着段轻痕让他平躺在床榻上,为他盖好锦被,清眸扫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段轻痕一把拉住了流霜的手,柔声道:“霜儿,你就不能和师兄说句话吗?”
师兄的手包裹着她的小手,虽然受了伤,他的手有些冰冷,但是,于流霜而言,却依旧是令她心安的。但是,这双手,她却再不能依赖了。
她默默地抽出自己的手,泪眼模糊地望着段轻痕,冷声问道:“师兄,当年,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一直不明白,师兄为何要救她。他的爹灭了她的国,杀了她的父皇母后,而他,却救了她。为什么?
段轻痕身子一颤,俊美的脸上浮上一丝不悔的表情。
“我本就不同意我爹谋反,可惜,那时我年纪小,并不能阻止这件事。当时,我听闻当日是你的生辰,是以躲到那里,打算救你们。可惜我的力量太小,只救了你一个人。当年救你,是因为歉疚,也是为父母赎罪。”段轻痕语气沉痛地说道。
“霜儿,我很庆幸救了你!救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段轻痕凄苦却柔情至极的目光如千丝万缕的丝缠绕着流霜。
“那,你为什么要封住我的记忆?”流霜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一点。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何其悲哀。
段轻痕的眸间闪过一丝痛色,他淡淡说道:“霜儿,本来师兄没打算封住你的记忆,可是,你始终忘不了当日的惨事。整个人急速瘦了下去,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痴痴地傻傻地望着远方。我真怕你的一生就那样毁了。所以,才从白爷爷那里求了忘忧草,封住了你的记忆。这件事,师兄做的或许有些残忍,但是,师兄真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就那样痛苦下去啊!”
流霜闻言,忽然转身,抹了一把纷坠如雨的泪。烛火被她转身带起的风吹得颤了颤,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便也颤颤巍巍的,正如她的心,也在颤抖着。
段轻痕望着她的身子如风中落叶一般颤抖,知道流霜又哭了,他挣扎着从**爬起来,想要去触摸流霜的肩。但是,流霜却忽然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她不能不走,若是再不走,她怕她会心软舍不得离开。
这些年,师兄对她的照顾和宠溺,不管是出于歉疚还是因为赎罪,但是,他始终都是为了她好。
那些好已经刻在了心里,让她想忘也忘不掉。可是,同样刻在心里的,还有父皇母后的惨死,那也是她忘不掉的。所以,她必须离开,只能离开。
师兄,别了!
她在心中默默说道,霜儿不恨你,但是,霜儿再也不能叫你师兄了。从此后,我们只是陌路。
段轻痕望着流霜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口,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他再也触不到她的人。手掌中,似乎还留有霜儿留下的余温,但是,她的人已经走了。而且,他已经预感到,她不会再留在军中了。
他感到此时自己是那样无力,就好像那日在悬崖上,流霜跌下去一样的感觉。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沿着眼角淌了下来。
帐外,流霜望着站在包围圈里的阿善,淡淡说道:“阿善,走了!”
几个侍卫不肯放百里寒走,却哪里拦得住他。所幸段轻痕在帐内发了话,否则,难免一场厮杀。
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步向他们的帐篷走去。
野外的夜空极是清澄,弯月在云层里穿梭,洒下淡淡的月光。
流霜忽然顿住了脚步,转首望向身后的阿善。
月色下,一身灰袍的阿善淡然凝立,好似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他是谁?
流霜再次问自己。
他当然不是野人!野人怎么可能有这样淡然清冷的气质?野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武功?野人,就算是力气再大,又怎么能拼得过师兄的内力?野人,怎么可能忽然会说汉话,而且,还那么流利。
他不是野人,那么他是谁?摒弃了野人的想法,流霜眯眼静静瞧着暗夜里凝立在她身后的阿善,忽然觉得那身影是那样熟悉,不,她早就发现他的身影熟悉了,只是她从来没有怀疑到野人是假扮的,是以没有想到他身上。
是他!百里寒!
这个名字从心底忽然冒了上来,流霜忍不住心中一颤。
都在骗她。
师兄骗了她这么多年,而他,竟然扮作野人来骗她。
想到他为了救她差点丧命,想到山洞中他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到林中的那一次强吻,想到……
流霜心内忽然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感觉,是怒,是恨,是感激,还是好笑,或是嘲弄……她都品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觉了。
她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了,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还是该夸赞他的演技高超,将她骗得团团转?
良久,她压抑住内心汹涌的情绪,走到百里寒面前,借着淡淡的月色,望着他依旧带着鹿皮面具的脸,微笑着道:“阿善,若不是你及时出现,师兄可能就死在我的剑下了!谢谢你,阿善。”
不是要装吗?那就装吧,她也不打算戳破他,倒要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百里寒的一颗心本来已经吊到了嗓子眼,方才流霜对他的打量,让他以为流霜已经认出了他。此时,见流霜脸色平淡地走到他身旁,依旧把他当作了阿善,心中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庆幸。
两人结伴回到了帐内,流霜坐到椅子上,忽然对百里寒道:“阿善,认识你时日也不短了,从来没听你讲过你们的话语。我很想听呢,你能不能讲两句,让我听听!”
流霜歪头问道,一脸的兴味盎然。
百里寒哪里会什么野人的话,这倒真让他为难了。只好叽里咕噜说了两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没想到你们的话很好听啊,方才那句是什么意思啊?”偏偏流霜还不放过他,好奇地问道。
“意思是我……要……睡觉了。”百里寒断断续续地说道。
“这个意思啊,你再说一遍,我也想学!”流霜道。
百里寒本来是随口乱说的,要他再说一遍,却是不能了。当下,无奈地道:“睡觉!”
睡觉?想得倒美!流霜恨道。
“阿善,怎么办?我有些饿了,伙房里大约也没有饭吃了。你能不能到林子里打两只野兔回来?”
百里寒闻言道:“好!”
当下,披上衣衫,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