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驾到。”
不知是李公公的声音太过尖利,还是四周太过安静。
这简单的四个字,落进夕颜的耳中,分外的刺耳。
毋庸置疑,那行仗之声,正是轩辕聿回宫。
蘅月容色微变,忙把夕颜掷扔于青砖石上的药丸,悉数捡起,手法之快,不难看出她确是习武多年之人。
随后,她身形疾移,疾移间,拉起白纱方帷,躬身退至帷外。
她瞧了一眼夕颜,夕颜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什么慌乱的神色,但,恰是这份平静,让她觉得紧张起来。
现在,圣上的身份不过是一名太监,一名主子随意可以处死的太监。
而她清楚圣上为了这名女子,是绝对不会泄露出自己的身份,那样,无疑是将这名女子一并推上不复之地。
是以,夕颜若真的介怀药丸之事欲下手出去圣上,此时,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亦是轩辕聿察觉前,将自己撇清的绝好时机。
因为即将进殿的轩辕聿不会阻止自己的宠妃处置一个太监。
更何况,这个太监的真实身份,根本也未轩辕聿所不容。
宫内,死一个太监,是极平常的事。
宫外,失踪一名远汐侯,纵会有些许影响,然,这些影响,却是在执政者的翻手云覆手雨间,不过化为烟消云散的平静。
一个素来绝情心冷的人,一旦付出了感情,有多炽热,她想,从圣上的身上,她是看到了。
只是,这份炽热,却所付非人。
她下意识地靠近夕颜,夕颜眸华看似淡淡地扫过她的脸,只这淡然间,隐含着锋芒的犀锐,她被这一扫,步子一滞,夕颜已缓缓地走回榻旁。
夕颜走过银碳盆上的香炉时,信手捏了一把苏合香散了进去。
因她怀有身孕,除了安神的苏合香之外,其余的香是慎用的。
碳盆暖融,那香遇热即散。
只这香,虽淡,于空气里彼时漂泊的药香,正好不露痕迹的掩去。
她走回榻上,半倚于榻,语音甫出时,亦是淡淡的:
“再演一出‘宝莲灯’罢。”
一语落,殿门已被宫女推开,轩辕聿依旧着那袭明黄的朝服袍出现在那端。
殿内,唯有白纱布帷中映出些许的光亮来,这些光亮照于轩辕聿脸上,光影疏离般看不真切。
而白纱布帷内,也没有立刻想起皮影戏的声音,倒是蘅月躬身请安的声音打破殿内一瞬的尴尬:
“参见皇上。”
轩辕聿挥了挥衣袖,免去蘅月的请安,他径直走到内殿,经过白纱布时,步子稍缓了一缓,眸华,瞥了一眼,那白纱布帷。
只这一瞥,除了看到内里烛光耀目,有些许的皮影人儿映于纱布上,其余,是瞧不得真切的。
布帷里,这一刻,传来太监尖利的嗓音:
“参见皇上。”
“免。”
轩辕聿淡淡说出这一字,滞缓的步子,终向榻旁走去。
夕颜的神情依旧很平静,这份平静,让她见轩辕聿向她行来,仅欠身由倚变为坐。
但,这一坐,她却瞧到,一枚褐色的药丸恰滚至榻旁。
她的眸底终做不到平静,然,不过一瞬,她旋即微服=福身请安:
“参见皇上。”
福身请安问,莲足系在丝履上,极自然地把本蜿蜒于榻前的裙裙垂下,正把那药丸遮去。
轩辕聿的目光随着她的请安声疑向她,唇边似笑非笑:
“都亥时了,还不安置么?”
“皇上不也还没安置?”她带着笑意,语音里恰含了几许的娇*。
“你,在等朕?”
“倘若皇上今晚歇在鸾凤宫,那么,臣妾只是在看皮影戏。
她顿了一顿,稍挪了下步子,,借机,足见轻点,将那药丸踢到榻后。
“倘若皇上今晚仍回天巽宫,那么,臣妾就是在等皇上。”
说完,她的笑意虽浅,眸底却随着这笑,在烛影的暗处曳出别样的华彩来。
轩辕聿步到她的跟前,道:
“方在殿外,听你点‘宝莲灯’这出戏,这戏目开篇就大悲了,对你的身子,不好。”
“方是臣妾一人在这殿里,自然,随便点了戏目,既然皇上在,那就点一出‘七月七日长生殿’如何?”她巧笑嫣然地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这七个看似寻常的字落进轩辕聿心底,只让他唇边那些许似笑非笑都悉数的敛去。
“这出就更不好来了。今生无望,才会在长生殿许下来生的相伴。”他望着她抬起的螓首,突然,湮起一丝,虽淡却沉淀进心底,浓稠到化不开的不详预感,“朕要的,只是今生。来生,或许,谁都不会再记得谁。不过是诳人的说辞罢了。”
“皇上,不过是戏目罢了,却惹来您这一番话。”夕颜仍是浅浅笑着,复道,“既然皇上来了,臣妾自是不要再看什么皮影戏。你们退下吧。”
七月七日长生殿,许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间的山盟海誓。
亦在世人眼中,是象征帝妃爱情至巅峰的凭吊,可,是不是也能看做是唐明皇今生早对贵妃厌倦,遂应了后来马崽坡的君王掩面惜不得呢?
他原来,也是知道的。
之于江山面前,没人自是可以放弃的。
许是空气里弥漫的苏合香之味愈浓,让她觉得突然微呛了一下,这一呛,她的脸上再是做不到笑意盈盈。
那些笑意,本来,也是种掩饰。
掩饰,她今晚知悉素来依赖的药丸,恰是夺嗣之药。
掩饰,她的信任,再一次,被欺骗所抵消怠尽。
只是,今晚,再掩饰,怕都早出了疏漏。
毕竟心思慎密如轩辕聿,焉会不疑?
她于孩子的计较,在证实了一个残酷答案的同时,面对的,怕是关于他予她信任的考验。
他不置可否,只揽住她的身子,语音渐低:
“才进来,见你心情确是不错的,只是,朕一来,倒是扫了你的兴。”
这份温柔后,似乎隐着些什么,这些许地隐着,旦听见他的话语声再次响起:
“今晚,是何人在眼皮影戏?”
“回皇上的话,是值门的小安子。”蘅月躬身,禀道。
“能博醉妃一笑,赏。”
轩辕聿说出这句,眸光转望向那白纱布,道:
“小安子,你说,朕该赏你什么?”
一语出,白纱布帷后那人,避无可避。
夕颜觉到他揽着她的手,纵是温暖,却只虚浮地揽着,并无用一分的气力,正是这分虚浮,让她的心,也一样触不到实在。
“皇上,既然,能博臣妾一笑者,您就赏,那为何皇上说出的话,总是让臣妾笑不出来呢?”她悠悠启唇,道。
轩辕聿收回望向白布帷的目光,饶有兴致的问:
“此话怎讲?”
“臣妾点的戏目,您都说不好,臣妾早就兴致索然,你偏又说打赏这小安子,可见,臣妾若不笑您才会赏。”
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轩辕聿凝着她的眸华更带了几许的深意:
“只今晚这小安子,朕是一定要赏的,哪怕,他演的这戏目不是朕喜欢的,但,你喜欢,就好。”
这一语,说的极是温柔,只是在这温柔后,又生出其他的以为来。
“皇上若陪着臣妾,臣妾本不会要点什么皮影戏。”她顿了一顿,复道,“皇上既要赏,是否因为,皇上希望,继续让这皮影戏代替皇上陪着臣妾么?”
“你,希望朕陪着你?”
这一句话的背后,再没有那些其他的意味,很纯粹,很直接,而,他凝注在她脸上的眸华渐深。
“臣妾希望,有用么?”
这句话,她却含了些许其他的意味,并非那么纯粹。
然,这份不纯粹,却让她听到他话语里的一丝动容,以及,他的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只要你说,朕——”
“皇上!”她在他的怀里,蓦地将这句话阻断。
她怎么可以,用着不纯粹的心,让他再去允出这句话呢?
“皇上,臣妾的正话反说,您都听不出来?集宠于一身,即集怨于一身。臣妾愿意试着去爱上皇上,但不代表臣妾愿意在这一年内,再因着圣宠成为众矢之的。”
她的话语清冷,这份清冷,却能轻易的刺伤人的心。
以前,总以为她和他的时间,或许,还会有一年。
但,今日,她拒绝了再服用银啻苍的药之后,或许,他和她的时间,只是过一天算一天了。
她不知道怎样面对没有药的日子,千机毒发的煎熬。
可她知道,只要再熬一个月,七个月时,催产生下的孩子,存活机率确是大的。
那时候,她的劫数,亦该是终结了。
所以,她不能再自私地独占着他,这样,他陷得更深,她也离开得不会彻底。
至于生下的孩子,他兑现诺言后,土长老蚩善,该是不错的托付。
思绪甫定,心底,萌了更深的悲凉。
原来,爱到不能爱,聚到,却是散,才是最让人莫奈何,也是最痛楚的。
“你,真的这么想的?”
“臣妾,真这么想,所以,臣妾恳请皇上,每日,不要都歇在臣妾这,一来,臣妾的身子重了,每晚都睡得不深,恐会扰到圣驾。二来,皇上雨露恩施,方是后宫之幸,亦是臣妾的幸事。”
“幸事。”轩辕聿复杂念着俩个字,转身,不再望向夕颜,只凝定白纱布帷后:“小安子,是么?”
夕颜的心,有片刻的攫紧,然,今晚,总归是避不过的,而,银啻苍的易容术,应该能瞒过他吧?
白布帷后的身影,终是缓缓行了出来。
“奴才小安子,参见皇上。”
一语出,银啻苍连太监尖利的嗓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可,夕颜做不到淡然,若轩辕聿命他抬头,那么,一切,就将瞒无可瞒。
幸好,轩辕聿并没有这么吩咐:
“小安子,今晚,你替醉妃解闷,甚好。说,想要什么赏赐?”
“伺候主子,让主子开心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求任何赏赐。”
“你,倒真是乖巧。”他说出这句话,朝殿外唤道,“小李子,加小安子半月俸禄。”
“诺。”
“都退下吧。”轩辕聿吩咐完这句话。
蘅月行唤来小太监,抬着皮影戏的道具,一并躬身退出殿外。
‘小安子’始终低着脸,直到出殿的刹那,他极快地抬眸,望了一眼,坐于榻旁的夕颜,遂,复低下脸,退了出去。
又剩他和她,气氛,却全然没有这几日的融洽。
因着,彼时她的话,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是朕欠缺了思量,今晚起,只要你愿意,朕还你这份清静。”
她该说‘臣妾谢皇上’,可,这五个字,她真的,说不出来。
说出来,一切就会简单很多。
将来的痛苦,也会减少。
只是,把这五个字,凑成一句话,从唇齿间说出,却是她再做不到的事。
她仅能,手缓缓的抬起,甫要触到他的衣襟,却,又缩回,只碰到自己的衣襟上。
“皇上,夜深了,今晚,早些安置吧。”
“嗯,你,也早些歇会。”他说出这句话,转身,她缩回的手,终是拉住他的衣襟。
这一拉,他并没有回身。
她,却不放。
“皇上——”
她开口,他或许留下,徒增的,怕是千丝万缕的断不去。
“原来,你说的学会去爱朕,不过如此罢了。”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终,让她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松开手,再不说一句话,手心拢起,握得住的,除了空气的虚无,再无其他。
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内,一切,恢复寂静。
这份寂静,却在天巽宫的主殿,再续不得。
一抹绛紫身影,伫立在主殿那端,语音传来:
“明知道,不单单是皮影戏,为什么,还要随她掩饰呢?”
“颛,朕说过,偏殿里发生任何事,都不需要你再去干涉。”
绛紫的身影转过身,那张脸,几乎和轩辕聿是一模一样,似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同样的,俊美无俦。
同样的,傲气威仪。
唯一不同的,仅是,着绛紫衫的男子,深黝的眸底,只是一片墨黑,不会有哪一丝幽蓝的华彩。
他若笑起来,也不会在腮边有一处笑涡。
这,就是他——轩辕颛和轩辕聿外貌上的区别。
而他们身份的区别,却是帝王之差。
他,轩辕颛永是生活于暗处,自小,就是见不得光的。
没有人知道,轩辕聿会有他这样一个双生弟弟。
从他们出生的那日开始,就注定——
一位,将君临天下。
一位,将是暗处的倒影。
双生子,若为女,则是妖孽。
若为男,纵不是妖孽的象征,但之于太子之位,便只有一个能笼罩于皇权的光华之下,另一个,终其一生,不过是个随时候补的替身,存活于黑暗中的替身。
并且,这个替身的身份,或许,对他来说,永不会得意证明。
“不管怎么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是,为了朕,你确实,做了很多……不管,对,或者错。”
“哪怕我会做错,难道,皇上今日做的,就不错么?”
“你又想说什么。”
“股息亡国的国君与你的后妃私会,这份耻辱,连我,都替你不值。”
“朕信她。”
“信?你的信任,让她在旋龙洞,哪怕被银啻苍侮辱,都义无反顾地用假死,来追随隐士*苍。或许,你更该相信一个事实,要得到一个女子的心,先得到她的身子,是最快的一步,可惜,你的不舍,不过是换来她的背弃。”
“旋龙洞的一切,都是你事后告诉朕的,并不是朕亲眼所见。”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愿问她,既然,你信她,她口中说的关于那日的过往,更该是值得你相信的事实吧。”
“朕不会问她。因为,那无疑是将她本愈合呃伤口重新揭开的伤害。”
“愈合?或许,那日对她来说,根本不算是伤害,毕竟,她还嫁了那人为妻,不是么?”轩辕颛复道,“我真的看不懂你,为了一个女子,做这么多,值得么?而且,还是心里未必有你的女子。”
“朕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日,朕接到夜帝的国书,凤翔夫人再小产后一直郁郁寡欢,夜帝希望能让她归国省亲,平定哀思后,再予接回夜国。”
他只称百里南为‘夜帝’,分明带了些许的疏离。
轩辕颛随着轩辕聿的这句话。话语里,却透出暗淡之音:
“是么?”
“是。倘你真的为了她好,朕请你,不要再去见她。因为,这次的省亲,应该远不止表面上那样简单。”
轩辕聿皱了一下眉心,百里南在此时提出送慕湮回国省亲,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然,只要轩辕颛不去见慕湮,省亲一事,该不会有任何的差池吧。
但愿,只是他多想了。
神思甫定,他复道:
“一切都是朕彼时的错,让你和她的缘分蹉跎了。可,若继续纠缠下去,换来的,将不止是你们俩人的痛苦。”
“我和她,哪怕你选对了人,都不会有未来。因为,我的身份,始终不是你。也不会成为你。”轩辕颛的语音里含着些许的涩苦,以及无奈。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或许,永是没有未来可信的。
但,又如何呢?
双生同心,他要的,仅是轩辕聿的周全。其他的,对他来说,无所谓了。
他和他,才是真正的血脉相依之人。
“至少在那时,朕以为,你会成为朕。”
“现在不会了,你的毒已经解了,这巽国的江山,千秋万岁,都会是你的。”
轩辕聿只凝着他,道:
“千秋万岁,若只是孤家寡人,朕,宁愿不要这千秋万岁。”
“你不要,会有很多人想要,那些人得到的代价,必然是残忍的血腥。为了你想要护全的人,你不得不继续下去。”
“朕乏了,想先安置,你也去歇息。”
“每次,你从她那回来,都会乏,既然坚持下去,这么辛苦,为何不放了她,也放过自己呢?你为了保她,不惜将帝王于前朝的心术用在后宫,这么下去,恐怕前朝很快就会失和。”
“朕自有分寸。”
“是吗?连母后都看出你没有分寸,包括师傅,。那六条也是人命啊,且不论,你用那违禁的汤药,让她们都怀上子嗣,七个月的催产,稍有不慎,毁去的,就是六条人命!”
“何时,你也怜惜起这些命来?”
“是,我对人命一直都是不看重的,可,你从小就比我仁慈,如今的你,为要保自己要保的人,牺牲别人,又如何呢?”
轩辕颛闻听这句话,突然,眯起墨黑的瞳眸,凝向轩辕聿:
“我倒是差点忘记了,她腹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万一,诞下为皇子,让一个王国帝君的孩子成为你的皇长子,你怎会愿意呢?是以,这么做,倒是无可厚非的。”
“颛,为什么,朕觉得,你总是有意无意间地在提醒朕,她和他之间的事呢?倘若,你想让朕一怒之下,杀了远汐侯,恐怕,你会失望。”
“我知道,你不仅不会杀他,还会让他一直活着,这种折磨才是最残忍的。”
“朕,再说一次,她的事,今后与你无关。四日后,在朕去暮方庵的日子里,你,最好离她远点。朕不希望,你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你明白真的意思么?”
“好,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背着你做了什么,可,我想想告诉你,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你的就是我们的兄弟情分!”
“朕,希望如此。”
轩辕聿说完,并不再多说一句话。
十一月十九日,是西蔺的,只有这一日。
也好,一年三百六十日,他能予西蔺的,只有这一日。
也好。
既然,夕颜现在看上去,要的是明哲保身,他就再许她一次。
可,为什么,他心底的不安却是愈深呢?
这些不安,并不仅仅缘于,隐士*苍的进宫,更源于,今晚,她的反常。
每一句话。从她口里看似平静地说出,只让他越来越不安。
远汐侯府。
未拢一丝碳火的室内,很冷。
银啻苍换下太监的衣裳,却把银色的纱衣微微敞开着衣襟,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畏惧这室内的寒冷。
或许,再冷,都抵不过,人心的寒冷。
“圣上,今晚,您也见到了,她再不是您心中的那个夕颜,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您,您又何必,痴迷于她呢?这些药丸,她根本不在乎,在乎的人,您——”
“纯纯,你最近的话,越来越多了。”
“圣上,是不是,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呢?”
妩心问出这句话,哪怕,这句话,是他的底限,她亦会问。
以前,聪明如她,是不会问的。
现在,她却想问。
因为,如果自欺欺人始终逃避的方式,她不希望,她同样如此。
银啻苍微侧了脸,冰灰的眸子,并不望向她,而是注目于轩窗外未知的某处:
“并不是得不到才是最好的,纯纯,你自认为了解我,又有多少呢?除了那个残暴不仁的斟帝之外,你还看得到什么?”
“我看得到的,是你刻意隐藏在暴戾后的执念。”
“很不错的措辞,执念,一个人,若执念得太深,注定,不会活太长。”说完这句话,他望向妩心手中的药瓶道,“不管她怎样拒绝,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法子,五日后,仍要给她服下这药。”
“圣上,我可以这样做,可是,她会恨您。”
“恨我,更能让她记住我,不是吗?”
“圣上——”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圣上,这个称谓,听了这么多年,很腻。”
“是。”
“回去罢,出来太长时间,让人生疑就不好了。”
“是,我回去了,至于小安子,不会有任何问题。”
“嗯,我,不会再进宫了。”
“是。”
妩心望着银啻苍,今晚进出宫,全是依靠着水车,方能成行。
屈伸在水车中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她知道,让圣上更不好受的,怕是那人的态度,让他心寒。
是的,连她,都觉得心寒。
更何况,圣上呢?
她握紧那重新放了药丸的瓶子,这里面的药丸,既然,是圣上的吩咐,不管用任何法子,哪怕强迫,她都会让夕颜按时服下的。
退出室外,她瞧了一眼睡得昏昏沉沉的那个胖丫头。
其实,有时候,人若胖点,蠢点,是不是,也是种幸运呢?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
很多事情,从出身时,就注定了将来要走的路。
一如,若不是遇到圣上,她也不会成为今日的妩心
张仲依旧每日分两次为夕颜请平安脉,夕颜的脉象,他虽总觉得不妥,可,做为院正,他并不能直接去问什么。
只是连日的问脉,离他最开始的猜测,愈是进了一步。
难道——
不管怎样,夕颜,是陈媛最后交付他要顾全的人,是以,无论如何,哪怕,穷他这一生的医术,他都是要保住她的。
无论是她腹中的孩子,抑或,是她的命。
当他一生中,有一处的缺陷,在无法弥补时,他希望,能圆满,陈媛最后的嘱托。
毕竟,若当初,他肯带走她,他知道,她会舍弃一切,随他天涯海角。
可,彼时,他的天涯海角,只是为了完成另一个托付。
最终,负尽她的情意,也束住,他最后的心。
天永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轩辕聿按着惯例起驾前往暮方庵。
在此之前的四日,他恢复了每日晚膳后的翻牌。
在后宫大部分嫔妃呃眼中,醉妃的专宠,随着身孕渐重,正被打破。
纵然,这一胎或许会是皇子,并且醉妃又颇得太后的器重,力保这名皇子安然地诞下。
可,对于她们这些无宠无孕的女子来说,同样乐意看到的,是醉妃即便生下皇嗣,都失宠的样子。
这,无疑将是她们平淡的后宫生活中,喜闻乐见的一种关于曾经得宠后妃的下场。
何况,哪怕诞下皇嗣,半年的静养,不能承恩,才是最可怕的煎熬。
虽然失宠的后妃要复宠很难。
不过,这宫里,本失宠的后妃,现在,却有人正在向复宠走出,让人不能忽略的一步。
随轩辕聿御驾通往暮方庵的,是曾经盛宠三年,因着醉妃的清修回宫,逐渐失宠的姝美人。
但,沾着先皇后的光,唯有姝美人,能伴驾同去暮方庵。
即使皇上仅会在那滞留一日,一日间,也是祭拜皇后为主,不会涉及其他男女之事。
可,难保回来后,皇上不会翻姝美人的牌。
毕竟,在这长达月余的雨露均泽中,唯有一位后妃,未曾被皇上翻牌,正是这姝美人。
之前的冷落,若再次被点燃,无疑,是更可怕的。
不过这对于它们来说,只是无可奈何的事。
仅能眼睁睁地看着姝美人在十九日卵时就前往天巽宫伴驾出行。
入冬的卵时,天尚是蒙黑一片的。
夕颜卧在榻上,因着一片蒙黑中,殿外,闪起的点点宫灯辉映在殿窗上,终是醒转过来。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曾熟睡。
昨晚,她怎会睡得熟呢。
她有着不该有的期盼。
因为,昨晚,是这四日来,唯一一晚,没有承恩车响起的一晚。
是的,承恩车。
即便,去了承恩铃,但当承恩车碾进天巽宫的甬道时,终究,还是能听得到些许的声响。
可,昨晚,他只是独宿在着正殿。
她所要的‘明哲保身’,他果然,给了她。
也好。
今日,他这一去暮方庵,她没有用药,所导致的毒发,终究是能瞒过他的。
她半坐起身子,离秋的声音隔着纱幔,穿了进来:
“娘娘,可是要用茶?”
“不用。”她尽量放轻了身子,却还是让离秋听到了。
“娘娘,殿外时皇上起驾暮方庵的仪仗声。”离秋轻声禀道。
“嗯,本宫知道了。”
“一会依仗离宫,娘娘就不会再被惊扰了。”
惊扰?
这些声响,岂会惊扰到她呢?
“离秋,进来。”她唤道。
“诺。”离秋掀起纱幔,进得殿内。
“扶本宫起来。”
“娘娘,院正不让娘娘再轻易下榻。”
“无碍,你扶着我。”
“这——诺。”离秋近身用双手扶住夕颜,并将置在一旁的披风替她拢于身上。
夕颜的手指了一下殿门,离秋会得意,一步一步,慢慢扶着她行至殿门边。
透过殿窗的西洋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明黄色的一片仪仗。
天际又飘起细雪来。
飞扬地,朦胧了她的视线。
她看不真切。
他,或许已上了御辇。
也或许——
不,没有或许。
在扯絮般的飞雪里,她看到,一袭雪色的素裙旁,是那样明黄的身影。
雪色的素裙紧依着明黄的身影,明黄的身影率先登上御辇,雪色的身影甫要上辇时,许是脚凳因着雪地的湿滑,移了一下,那身影晃了一下,眼睑内着,就要跌倒下去,本待回身进辇的明黄身影恰在此时,一伸臂,把那雪色身影携提到了辇上。
雪色,明黄,这两色,顷刻间,就融在了一起。
一如,当年,那孔雀蓝,和明黄一般,在雪地上,相融。
倘若,不是她的出现,是不是,他和西蔺姝,就会一直这样相融呢?
终究,她才是那不和谐的那一色。
不过,现在,这不和谐的一色,着于西蔺姝的身上,却是比她,和谐多了。
“娘娘,您——”
“本宫没事,又下雪了,本宫被这雪景,刺得眼睛有些疼。”
她深吸口气,把眸底,些许的雾气驱散。
“娘娘,有句话,不是做奴婢该问的,可奴婢真的看不明白,为什么娘娘明明是在意皇上的,偏是还要拒皇上于千里之外呢?”
夕颜淡淡一笑,只道:
“这宫里,在意皇上的人太多了,又何必多本宫一人呢。”
“可皇上在意的,却只有一人。”
“离秋,扶本宫回榻,传张院正罢。”
“现在就传?”
“是,本宫今日想早些传,晚上那次平安脉,也一并提前请了吧。”
“诺。”
她并不知道,今晚没有药丸,该怎样去面对那一次的寒毒噬心。
尤其,如今,她的身孕,又是六个月的时候。
所以,她想早早让张仲请完平安脉,喝下汤药,也好尽早打发了宫人。
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是她一个人去面对的。
她相信,这样的面对,亦能熬过一个月的。
这一日,张仲请完平安脉后,低眉沉吟了片刻,起身,按着惯例,开了一副汤药。
到了晚间,张仲复请脉时,若有所思地凝着夕颜,夕颜的容色平静,只让他的眉心更为深锁。
他出得殿去,吩咐医女熬制汤药。
汤药甫煎完,送至殿内后,却见,殿内其余宫人一并被遣出,只说醉妃服了汤药,想先行歇下。
这一语,看似极其平常,毕竟皇上不在天巽宫,做为后妃的她,早早歇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然,落进张仲的耳中,蓦地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急急转身,身影消失在夜色的苍茫中。
殿内,清冷。
宫人都被摒退出去。
连值夜的宫人都不曾剩下。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她想歇息了,不需要任何人的值夜。
这,就是主子的优渥。
不需要理由,可以摒退一干人等,并严令她们不得入殿,打扰她歇息。
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早命人多拢了两盆银碳,又在众人退出去后,把能找到的锦被都放到呃榻上。
现在,她把自己的身子捂在这些暖暖的锦被中,盖了一层又一层,来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噬心。
意识尚是清明,她听到,殿窗的一侧发出轻微的响声。
随后,她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榻前。
那身影走路极轻,身形极快,恰是蘅月。
“娘娘,该用药了。”
蘅月的声音响起,她的手心摊开,里面,赫然是一褐色的药丸。
“你,出去。”
自那晚后,她不便明着遣走蘅月,只是不让她再进身伺候。
却想不到,今晚,蘅月还是来了。
不仅来了,看样子,是想逼她服下这药。
“您服下这药,奴婢自然就会出去。”
“若本宫不用呢?你莫非要逼迫本宫不成?”
“倘娘娘不用,那,奴婢只能逾越了。”
“本宫最讨厌被人胁迫做任何事。”
“并非奴婢要胁迫您,只是,若您不服这药,恐怕您的孩子,连今晚都熬不过。”蘅月淡淡地说着,“您该记得,千机发作时,您的身不由己,真到了那会,您以为,孩子不会被您误伤么?”
“你,倒是很会劝人。”
夕颜眯起眼睛,伸手从蘅月的手中捏起那枚药丸,冷冷一笑间,药丸在她的手心被捏成碎末。
“您别不知好歹,这一味药,炼制是极其不易的,上次被您糟蹋的些许,侯爷又要重新炼制,今晚您又糟蹋了一粒,休怪奴婢对您不敬了。”
蘅月压下心头的愤愤,从袖中的瓷瓶里,复取出一枚药。
只这一枚,她未来得及捏住夕颜的唇,强行让夕颜服下时。
殿外,传来,一些声响。
一些,谁都不会陌生的声响。
是急促的脚步声,很急促,很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