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阴沉。
一大早,介亭街冯宣仁寓所就电话铃声大作,但迟迟无人接,让在楼下清扫房屋的阿诚不禁奇怪,未见少爷下楼,应该还在睡着。
电话是在书房内的,无他允许不会有人进去接电话,甚至连书房门都不充有他人踏进的。
阿诚不免担心,昨夜自太太走后就见少爷眉头紧蹙,想必没有什么好事,也未对他说什么,临睡前偷吻了他一下,给个宽心的笑容,只言无事,但安慰之意阿诚再迟钝也是听得出的,他感觉他的烦忧,甚为难受。
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无人接。阿诚思忖着他是不是没睡醒,如果耽搁重要的事情可不好,即上楼去敲他卧室的门。
“少爷,有电话!”数声叫过后总是无人应答。
阿诚隔着门仔细聆听,室内一片寂静。他犹豫片刻,握住房门把手一扭,门即开,原来没锁。他走进去,有点心慌,好似自己是个小偷。
“少爷……”
不见人踪,床上被褥整齐,看来昨夜没有人睡过。室内半掩窗纱,光线黯淡,空气中有股熟悉的味道让阿诚脑海中闪出些许回忆,这是情人的味道,任何时候都能让他心跳加速,贪婪地吸着气,仿佛被他围绕拥抱着。
只是,人呢?
环顾四周,瞥见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张纸条。
阿诚疑惑,拿起细看:诚,书房的钥匙在我枕下。如果我两天内没有回来,把在书架第二格从左数第十本英文书内的纸封及书架下暗格里的所有纸片全部焚毁,勿忘!另,抽屉底下有一把枪,是你的。仁字。
什么意思?!
阿诚捏着纸条紧张起来,想起两年前惊险的场面让他不由冒冷汗。
电话铃还在响。从枕下掏出钥匙,连忙跑到书房门前把门打开,冲进去抓起聒噪不已电话。
“喂?”
“阿诚,太好了,还在怕你没有看到纸条。”电话那头竟是失踪的冯宣仁。
“少爷,你在哪里啊,”欣喜之余,阿诚觉得自己声音都在发抖,“一大早就不见了人?!”
“呵呵呵,”电话那头的人笑出声,状似轻松,“没事,照我说的去做就行,对了,记得把看过的纸条给烧掉。”
“知道了。少爷,真的没有事吗,我……我很害怕。”阿诚怎么也笑不出,他拿着话筒的手冰冷,恨不得把电话那头的人给揪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安好。
“你不能有事,你要保证你一定没事……”话不成句,担心竟如此深重。
“不会有事的,诚,不要过于担心,”对方没有作无谓的保证,只是安慰着,“相信我,但不要随意相信其他人,知道吗,包括在家中出入的人。”
阿诚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知道。少爷,你现在在哪里?我去寻你。”
“不用,”冯宣仁的口气强硬,略为停顿又沉下声,“我爱你。”语罢,电话即挂。
如此简短的甜言蜜语让阿诚连话筒都不忍放手,贴着它仿佛能感觉到少爷的呼吸,让他面孔发烫鼻间发酸,不管少爷是怎么样的人,至少他对自己总是一贯的温柔,像张网束缚他在其中,无法摆脱。
我也是。这话他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不知今后是否还有机会?这样一想,不禁慌乱,放下电话犹如生死两隔,身心寒寂。
但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小心地把房门给关上,走到书架前抽出纸条上所述的书,翻出夹在其中的纸封,里面的东西看来只是薄薄的数张纸片,但少爷嘱咐要烧掉的想必有其重要之处。纸上有蜡封,阿诚略为考虑后谨慎地剥开它,把里面的纸片抽出来,上面皆是人名,联系地址,还有些奇怪的符号,抄得密密麻麻,不大的三张纸上约有近百人的资料,俨然一个团体的模样。在当学徒时从罗嘉生那里识得不少字,已经能看些药书,但对这张纸上所写的一些名词并不能懂。他无意识地寻找起少爷的名字,果然在上面,并标了一个密字。不能明白,单知重要,拿着纸片也觉沉甸甸的,想两天后如果少爷不回来,这张纸条看来定不能存于世上,
万一有什么事不能马上拿到它岂不是糟糕?他把三张纸片仔细地折叠起来藏入口袋。看着空空的封壳,就往书桌外寻弄一番,找出数张看起来大小无差的空白纸片塞入其中,再在书桌上找到少爷用的一把打火机,把蜡印微熔按实,使其看来与开封前相似,重新夹回书内。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番手脚,但听着少爷的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就觉得这样做较为安心,毕竟所托的东西在自己身上,随时可以加以销毁。
书架下的暗格里有若干文件袋,悉数拿出来捆扎缚好,再在抽屉里找到那支手枪。他犹豫着是否要把它带在身上,最终还是放弃,枪的冰冷感和威胁力他极不喜欢,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老百姓,要这劳什子做什么,难不成拿它去杀人?!阿诚想都不敢想,立即把抽屉关上,抱着文件袋走出书房锁好门。
两年来积压的担忧倾数而出,脑子一个劲地回忆着那场夜逃,他不知道少爷现处何地。担忧过头,不禁要埋怨他的不够信任,让自己的忧心像飘在空中的纸鹞,总无落处。当然怨怼根本是自作自受徒添烦恼而已,他知道自己无法介于其中,少爷对他来说可能这一辈子都处在另一个世界中,让他遥遥相望。
“哥,你在干什么?”阿三进屋就看到阿诚抱着一包东西在自己的床边捣弄着。
“这是少爷的东西。”阿诚头也不回,依旧忙自己的,把手中的文件拆开,一一放入自己的衣箱锁好推入床底下。
阿三也没有多问,神色冷淡,自从知道哥和少爷的关系后,他一夜之间仿佛成熟不少,眉目之间暗藏寂寥,甚至不能用正眼瞧自己的哥哥。
阿诚忙完转身,看见兄弟背对着自己,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肩:“阿三,还在生气吗?”
阿三摇头:“哥,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难道你不知道吗?”他还是没有望一眼自己的哥,兀自对着地板说话。
阿诚无奈地淡笑:“是吗,你知道哥不想吓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啊。”
许久,阿三终于转过头幽深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能理解,但不能原谅,你懂吗?”
阿诚不懂,他也不会懂。阿三愤恨地收回目光僵直地走了出去,他重踩着地面好象踩着自己的心,碎成细末,捡都捡不起来。人说双生相通,为什么阿诚连自己一丁点的心意都感觉不到呢?难道他的心尽数给了那个人?而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双生的自己,原来包括了相同的感情?他爱阿诚……自小都依赖到认为哥是自己的一切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只因为爱他,就像爱另一个自己,从没有考虑过这是不是合量。昨晚在撕心裂肺的痛哭中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总觉得他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因为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
而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这个哥不再属于他。如果没有那个人该多好!他可以陪伴阿诚一生一世,在兄弟的掩饰下,即使一辈子都不会明了自己的心也总比在被夺走的痛苦中清醒要来得幸福。他被他遗弃,顶着兄弟之名。阿三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压抑心中的痛楚,咬到口中皆是血腥犹不自觉。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天,阿诚希望听见电话铃响起而总是落空,让心中的不安愈发得夸大。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从来没有过这种挂念,摸过那胸前的伤口也问过为什么,对方总是一语带过的轻描淡写,但他知道少爷向来做的是可能会失去性命的事,不由心寒。两年前照顾伤员之时,他就设想过如果有一天是他浑身浴血地躺在身边时该怎么办?那时没有答案,现在更不会有,想都不敢想。
直到临睡,冯宣仁终究杳无音信。阿诚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直至钟敲过三点方才意识迷糊似有睡意,却听得有人在敲外面铁门。
“哥,我去开吧!”阿三看来也是无眠,人清醒得很,起身拖起鞋子就朝外跑。
阿诚也顿时睡意全消,心想难道是他回来了?转念即知不太可能,冯宣仁有外门钥匙,夜深回来从不惊醒下人的。这么晚了,会是谁?忐忑起来,想叫住阿三,人已经在外面,他连忙也披起衣服奔了出去。
来人竟是多日不见的阿刚,身边还跟着三个面相陌生的穿黑色短打的男人,一行四人直冲进门。
阿三见势奇怪:“阿刚,少爷不在呢,你半夜三更来做什么啊?”
阿刚显然一怔,朝身边的人看了一眼,随即对阿三笑着:“我知道啊,是你家少爷叫我来的。”
“哦。”阿三应着,不疑有它,随着他们进门。
从房里走出来的阿诚正看到这四个男人要往楼上跑去,马上快步走前拦在楼梯口:“阿刚,少爷在哪里啊?”
阿刚眨着眼睛,面带难色口气并不客气:“他不让我说,只是要我来取点东西而已,快闪开,阿诚!”
略一思索,阿诚把身体让开,让他们上楼。
四人上楼后即分两组。两人直奔卧室,卧室显然会让他们失望,里面陈设简单,一目了然没有什么可寻处,纵然把带个房间翻个通透,不过尔尔,连丁点可疑的暗处也没有。在书房前的两人略为慢了些手脚,门是锁着的。其中有人提起脚准备破门而入,却被阿刚阻止。
“阿诚,”他朝楼下叫着,“你来一下!”
在楼下的阿诚听到叫唤,把身上的钥匙悄悄地塞入壁炉里,走上楼去。阿刚对他笑着:“书房你开一下吧,快点,你家少爷等着要东西呢。”
阿诚摇头,淡然回答:“阿刚,我没有书房的钥匙,只有少爷有。”
“是吗,”阿刚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渐为阴冷,甚为怀疑,“不会吧?冯组长对你如此信任,你怎么会没有钥匙呢?”
阿诚依旧摇头,然后满脸疑惑:“少爷要你来拿东西,难道没有给你钥匙吗?”
“没有,我想他忘了吧。”阿刚回道,扬手一挥示意身边的人可以动手了,有一人从腰际掏出一支枪对着锁孔准备开枪。
“阿刚,你这是干什么?!”阿诚皱眉,上前一步挡住门锁厉声责问。如此举动再怎么说总是不在情理之中吧?话未停罢,眼前忠厚的笑脸突然收起,一只拳头挟着重力出其不意地捶向自己的腹部,强烈的剧痛让阿诚的思想几乎为之停顿,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头上即被坚硬的枪托连敲数下,当即被击昏过去。
“他已经起疑,你们两个去楼下把另一个小子摆平,不要弄死他,这两个人说不定还有用处。”阿刚收起枪,转头对身边的两个人说。
同时门也被打开,四人在不大的空间内到处寻翻,结果搜了半天,竟无法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众人不免心浮气躁。
眼看天要破晓,久留不是上策。
阿刚瞥着倒在门口还未清醒的阿诚,阴冷一笑:“我们不用找了,姓冯的向来谨慎,说不定已经先把东西拿走了。不过有个办法可以试试,让他自觉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另外三人不解地看着他。
阿刚只是狞笑未作什么解释。这个办法并无几分把握,几百条人命换一条,姓冯的不知会不会做这笔交易?难说,但可以一试。他走过去蹲下身体,伸手把沾染鲜血的脸托起仔细地打量。
“这小子果然长得不错,怪不得……嘿嘿嘿。”
另三人更是一脸的莫明,不知他一个人在嘀咕什么,颇为不耐:“你看怎么办?东西没有找到,我们也不好交差啊?!”
阿刚皱眉:“我不是说了嘛,急个啥?!我们先把这个小子给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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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清醒后第一念头就痛恨自己居然没有拿少爷留给自己的那把枪,不管有没有用,总好过现在手无寸铁地任人宰割。
这是什么地方,他无法知道,屋内都是霉馊味,四周黑暗难以辨物。手脚被麻绳束缚得死紧,脑子还有些痛晕,额头面颊边皆有凝结的血斑附着,有些叮痒,而四肢略为转动就酸痛难忍,看来人被扔在这里有些时间了。
真是没用!他忿恨地自责,少爷知道他被人擒来岂不是会着急?免不了的担心,心里也有些慌张,不知少爷的东西他们是不是搜到?但至少那三张纸他们肯定不会想到被他带在贴身衣衫的口袋里。
正在猜测着,有人推开门,手里举着油灯。
阿诚惊恐地望去。
“哟,人醒了嘛,我还怕一个不小心下手太重把你给敲死了呢。”进来的人正是阿刚,一贯忠厚老实的脸现在怎么也看不出丝毫忠厚之相了。
“阿刚,你背叛少爷!”阿诚咬牙怒吼。
“还挺有精神嘛,看来挺耐揍。”阿刚把手中的油灯挂在墙上,冷然一笑:“阿诚,你错了,这不叫背叛,这叫弃暗投明,明智之举。”
“少爷这么信任你,你却背叛他,你这个混蛋!”阿诚不理他的胡言,他替冯宣仁气愤难忍。
“啧啧啧,阿诚啊,你真是一个单纯的小子,”阿刚蹲下身体,好笑地看着因气愤而涨红的脸连连摇头,“精明的冯二少怎么会看得上你,真是奇怪!”
“……”阿诚一时语塞,他不明白阿刚怎么知道他和少爷的关系。
“老实说,我原来的计划里没有你们兄弟俩的,”阿刚长吁短叹,“姓冯的太狡诈太难对付,少有疏漏的地方,害我几次落空,这次已经是万全之策,还是被他抢先一步把东西给取走了。不过……”他眯眼一笑,伸手拍着阿诚的脸,“人说掐蛇七寸,方能制胜对吗?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七寸?”
“你捉我没用……”阿诚扭过头,憎恶又不免心虚,“少爷不会理你的,我……只是一个下人……”
阿刚依旧笑着摇头:“又错!看来你不怎么了解冯二少嘛。我一直在想这几年来他无故在一个毫无搭界的下人身上花大功夫干嘛,特别是两年前救阿三的事更让我百思不解,现在总算明白了,你明白吗?换句话来说,我现在抓的是张丽莎,他可能会敷衍一下,但是你嘛……我愿意赌一赌!”
阿诚沉默,此番话虽并不中听而心里却有些甜蜜,又觉不应该,矛盾着,此时反而希望少爷不要因自己而落入圈套。
阿刚观察着他阴晴不定的表情,佯装抱歉道:“你不要怨我。阿诚,你不应该回来的,这里不适合你们兄弟俩。”说完,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有人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了一下。
“看来我赌赢了。”阿刚回头冲着地上的男孩嗤鼻而笑。
“少爷!”
阿诚惊慌,听阿刚的口气他们根本没有搜到东西,而少爷这次来也必是空手,因为所有的东西被自己给藏了起来啊!不管如何,总是死路一条……如此一想不由吓得面色惨白,他拼命地扭动着麻木的身体,用脚支着地试图站起来,但是手足都被捆住,根本无法维持平衡,数次刚立起就重重跌倒在地,摔得头上的伤口重新开始迸流血液。
伤口……少爷胸前的伤口……
他无法想象冯宣仁浑身是血的模样,更不能想象包围着自己的温暖身体变成一具尸体。环绕着自己的手臂,交缠到一起的手指,带着苦涩烟味的吻,温柔的言语,搂着自己时的温存……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该想这些,但想到这些即将随着他的死去而结束就浑身冰凉。都怪自己多事,不该藏起那些东西,如果阿刚他们搜到的话说不定不会为难少爷的。胡思乱想间,他愈发地恐惧,当再一次跌倒在地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就把头一遍遍撞向地面,鲜血直溅,地上一片殷红。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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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灯光暗晕,数只小蚊蚋围着灯火不倦地舞着,在霉迹斑斑的石灰墙上投下被光线拉大的如鬼魅般的灰影。
冯宣仁坐在破旧的木椅上“咯吱咯吱”地摇晃着,口里腾云驾雾,神色不见紧张。当然,这只是表面,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只是不想让用枪指着他的人看到微颤的手指。
他不断提醒着自己,切勿轻举妄动。
“冯组长原来是个性情中人啊,真想不到,”叛徒大大咧咧地出现了,边走居然还拍着手,“就这一点,我阿刚就要对您另眼相看了。”
“过奖过奖,”冯宣仁咧开嘴角,长吐一口烟,“原来真的是你啊。”
阿刚笑:“怎么,不意外吗?”
冯二少翘起一条腿,换个舒服一点坐姿,然后道:“你没有如自己想象中的聪明。陈庆生只是商人,对他来说只要有利可图,谁都可以卖!”
“我知道你不笨,但不管如何,”阿刚不以为然,“你还是慢了一步。”
冯宣仁点头承认,这都要怪自己最近心神不定,差点犯了大错。古怪的是,阿刚他们抢先了一步还是没有搜到东西。难道阿诚没有听他的话,提前把东西加以销毁?
“你更没有想到,我会把你的小情人给捉来吧?”阿刚得意地笑。
冯宣仁耸耸眉头只能再次点头,他的确没有想到。
“我希望你带着东西。”阿刚客气地说。
“让我先看看阿诚。”
可是,看到阿诚,冯宣仁就后悔了,早知如此不如不看。连口中烟掉在地上犹不自觉,他盯着屋内伏倒在地上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男孩是他前几天抱在怀里的人,秀气的脸被鲜血包围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他蜷着身体一动未动。
平静,冷静!还未到发火的时候。
藏在裤袋里的双手已经捏成拳头,冯宣仁竭力压抑着如惊涛骇浪般的愤怒狂潮。
“阿诚。”轻唤一声,心中怕得要命,怕那具身体已经不会回答。
幸好,阿诚对呼唤马上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脸,转向门口,站着正是挂心到现在的人,目光中的焦伤唯有他能懂。目光纠缠,恨不得它能用来传语,讲述他的害怕和挂念。
冯宣仁微微点头,立即扭开目光不敢望下去,转身离开回到原来的房间,状似泰然地重新坐下。
冷眼旁观的人眯起了眼,他就不信这个邪,既然胆敢单枪匹马地过来,再怎么说这个小子还有点份量的。一把抓起捆得像粽子似的人,连推带搡扔到冯宣仁面前,掏出手枪,抵着那流血不止的脑袋。
“冯组长,怎么样?”
冯宣克制着胸口血气翻涌,冷然道:“你说呢?”
阿刚狞笑:“你要知道这次我已经赢了。就算我放你回去,你也难逃一死,知道为什么吗?”
冯宣仁淡淡地点头:“你把军火一事嫁祸给了我。”
“嘿嘿嘿,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看来还好我早了一步,”阿刚略具惊讶,却并不介意,“既然如此,你应该把名单交出来才为上策。只要交出来,我们就是同一路的,保证不会为难你,立即放你和阿诚走,怎么样?”
“如果拿百条兄弟的命来换得苟且偷生,冯某人往后会睡不好觉的。”冯宣仁叹喟,他的枪进门就被人搜走,看来只有任凭鱼肉的份了。
“不愿意喽?”阿刚死盯着冯宣仁,手指缓缓扣动扳机。
阿诚闭紧了眼,也许早些解脱并不算坏事,至少他不必面对冯宣仁的死亡。
“阿刚,你怎么不问一下,我为什么还没有被兄弟们射成马蜂窝,安然无恙地到这里来送死呢?”冯宣仁额上有汗光,但他居然还笑得出。
阿刚面色略沉,狐疑地瞪着这张笑脸。
“我很佩服你嫁祸的那一招。金爷的死与我父亲有直接利益关系,而金爷一直是陈庆东的供货人,如此丧失财源的情况下,在知晓我组织杀金后,当然很愿意与能提供货源的你合作,买凶杀我以确保以后的货源信息,这正中你借刀杀人的下怀,可惜没有成功。不过你留了后路,在卖给陈庆东的那批货里留下一些栽赃到我头上,造成组内人心大乱,叛徒就成了我,当然难逃制裁非死不可。”冯宣仁慢条斯理地分析着。
阿刚不否认:“你不死的话,我往下就很难有所作为了。他们很信任我,只要你一死,我就可以接替你。”
“你接替我之后,就可以撑握全组,然后把所有人都卖了,干干净净不留后患。”冯宣仁冷冷道。
阿刚阴笑:“对,这本是个稳妥的好计划。可惜他们急于邀功,没有时间让我的计划彻底实施,所以我只能临时改变计划自己动手,却被你侥幸逃过。”
“侥幸?”冯宣仁立起身来整了整坐皱的衣衫,淡然一笑:
“你太过分自信了,阿刚,还记得我在‘亚星旅馆’里跟你说的话吗?”
“不管如何,今天你要么交了东西,要么……”阿刚缓缓转动枪管,死盯着冯宣仁面上的神色。他相信他能赌赢。
“砰——”一记沉闷的枪声在门外响起。
他马上又没有那么肯定了。
“你……”
“我说过你太自信了,我并不是侥幸逃过你的暗算,有人通知而已。”冯宣仁耐心地解释完毕,拍了拍手掌。
阴狠之色闪过阿刚的眼睛,手指一紧。
“砰——”又一记枪声。声音在阿诚头上炸裂,眼前兀的一片漆黑,鼻边满是呛人的火药味,但他没有死,死人不会感觉痛苦,更不会感觉到血从额头上往下淌。枪开的一刹那,他被人推向一旁。他又听见屋内“砰砰砰”地枪声不断,有数颗子弹挟着呼啸从身边飞过。屋内一下涌进了许多人,黑暗中只看见枪管的火光怒射和人影的四处逃窜。
他被人拽住拖出几步,有两颗子弹打在脚边,“啾”地没入地板,让他惊汗不已,努力睁大眼却无法看见任何东西,只有在数个黑影在晃动。
“阿诚,没事吧?”他听冯宣仁在耳边焦急地发问。
“没事。少爷,纸片在我……”阿诚心急着想说出东西的下落,却被冯宣仁按住嘴巴。
“冯组长,快走!叛徒交给我们就行。这附近有特务,再不走的话来不及了!”有人在他们身边喊了一声。
冯宣仁从那人手里接过一把刀迅速割开阿诚身上的绳子,一把拖起人直往内冲。
阿诚来不及让被绑得酸麻的双脚适应运动,跌跌冲冲地跟着冯宣仁的脚步,在黑暗的甬道里疾奔,踏足之处尽是老旧的木头地板,一直延伸到底是一扇狭小的门,被冯宣仁踹开,迎面是泛着幽蓝夜光的羊肠小巷。
阿诚回头看,方才发觉这是幢陈旧的平楼,完全陌生。
“快跑!不要回头!”冯宣仁紧握住他的手拖奔向门外,屋内响起太多的脚步声,还有痛苦的惨呼。
两人疯狂地沿着冷清的小巷奔跑,直至离枪声稍远,冯宣仁方才收住脚步放开他,神色严峻扶住他的肩:“阿诚,你先回介亭街,把东西全部销毁掉,然后和阿三收拾东西后离开。”
“阿三没事?”听着冯宣仁的话,阿诚不由松口气。
“阿三没事,他只是被捆绑了半夜并没有受伤,现在应该在介亭街等我的信息。你们俩兄弟赶快离开此地,然后回到罗嘉生那里去。”冯宣仁急促地说着。
阿诚却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惊魂未定地伸手牵住他的衣袖:“你呢?”
“我得回去,”冯宣仁凝重地看着他,“你明白吗?”
“不要!”阿诚慌了,紧抓住对方的手腕,他明白他不能抛下那些人,但是……这回去不是去送死吗?
冯宣仁一言难尽地望着惊慌的人,怜惜地抚去他额边的血迹,温柔而专注,然后把人拉近紧紧地拥在怀里。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个拥抱,他不无悲哀地想。
“阿诚,原谅我,本不应让你回来的。”抵着单薄的肩膀,他诚恳地道歉,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真想放开他。这血腥的夜色本应离怀中的男孩有多遥远,纯净的目光里沾染的恐惧让他有深入骨髓的负罪感。
温暖紧密的拥抱在阴冷的杀戮之夜沉重地使人承受不起,泛着幽暗之光的小街让躲藏于枪口下的道歉似有永恒的意味。
“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少爷。”阿诚坚定地拒绝着他的道歉,它不应在此时此地出现,它让他心慌不安。
冯宣仁侧过脸在他的唇上重重地一吻,焦枯而炽热似要在上面烙下印迹。
“阿诚,快走!听话,知道吗?不要停留!”他低声叮嘱着。
细听这低抑的声音里似有强忍住的悲声,阿诚惊愕,不敢肯定,对方埋首在黑暗中无法被窥破神色,但他已经不再拒绝他的要求,只得不停地点头:“好,少爷,你说什么阿诚就做什么!”拥抱终将放开。
“快走!”
冯宣仁把人朝前推了一把,毅然转身朝枪声依旧密集之地奔去,没有回头。
阿诚茫然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后继续奔跑出数条街巷,终于缓缓停住,转身朝来时的方向望去,黑暗中星点灯光看来遥远和寂寞,那场血腥争斗仿佛是一场噩梦,丝毫没有现实感,只有拥抱的温暖留存在身体上,真切得令人止不住地怀念。
心跳和喘息渐渐平息,拖着疲乏的双腿步步蹒跚。突然,他听见了自己的呜咽,在冷清的巷尾和着夜风破碎而细微地回荡,泪洗刷着血液一起倾注而下。
蓦然发现,适才的拥抱竟是生离死别,自己再一次被弃了。上次是离别,这次是永诀,不容得他来选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背影的远离。
这就是结局?!如果只有四天的话,这一切又何苦开始?
调转脚步他要去追回,顾不得枪林弹雨,冯宣仁跟他说的所谓忠诚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懂过,他只忠于自己,忠于自己不能失去他的心,竟连死亡也无惧。
而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巨响,震破冷寂的夜色。
阿诚没有停住自己的脚步,哪怕下至地府他也得去跟随着他,无论如何!
巨震过后,皆是火。
陈旧的木料经不起折腾,整个楼梯轰然倒塌,把更多的火焰散向各处,此地已成修罗场,散尸各处,抱头鼠窜的人影慌乱地火光寻找生路,流淌的血液在高温下滋滋蒸发,空气中充满着焦臭和浓烟,无法用来呼吸。炸弹从窗口扔进来,刹那血肉横飞,死伤甚多,地上皆是支离破碎的肢体。
冯宣仁刚踏入后门,离前屋稍远而所幸逃过一劫,但他知道此次真的凶多吉少了。
“轰——”前屋传来巨响,不少人在撕心裂肺的惨号,声音能穿心透骨,让人不忍听。火熊熊燃烧,要把一切都焚毁,空气成了致命的毒药。有人开始向前门冲去,而前门早已围守着众多的便衣,就等坐收渔翁之利。
断裂的楼梯堵住了退向后门的出口。屋顶的粘合木板经不起高温,纷纷弯曲,块块往向下砸,横梁也摇摇欲坠,整幢房子在火的魔爪下呻吟,人将是覆巢之卵。
冯宣仁欲救不能,眼睛被浓烟刺得火辣辣地痛,几乎无法视物,他不能独自逃脱,留下这些多年生死共难的手下,如果不能同退,他就得做好一同牺牲的准备。
眼睛已经模糊,隐约地看见一个人影从火光中从慢慢走进来,站在燃烧的断木后面,安静地注视着他。
“是阿诚吗?”冯宣仁透过烟雾,努力辨认着,不由惊讶。
不,那不是阿诚,是一个和阿诚有着相同面貌的男孩,他冷冷地睥视着他,嘴边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
“阿三……怎么是你?不是让你在介亭街等的吗?”冯宣仁想不通这个男孩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手中居然握着一把枪,而这把枪正的他想给阿诚的,里面有子弹。
男孩不应声,只是看着,然后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意料不到的人。
冯宣仁怔住,万没有想到这个男孩会想到杀他,他不明白他要杀自己的理由。
男孩依旧没有理会,他握紧枪柄,手臂抖个不停。冯宣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步步后退,其实他根本无路可退,四周的火在燃烧,不时有被烧裂的木板坠下,危机重重。
“阿诚呢?”阿三终于开口,他的目光中也有火焰在燃烧,阴冷的蓝色之火,能把一切都焚烧殆尽,包括自己。
“阿诚回去了。”冯宣仁回答,被枪逼着向后退去:“阿三,你快离开这里,不要让阿诚担心。”
“太好了,少爷,”阿三突然笑了,嘶哑了声音,“如果没有你,我和哥会很快乐的。”
冯宣仁大为惊疑:“阿三,你疯了……”
“少爷,哥本来是我的,”阿三一字一顿,他持枪的手臂抖得更厉害了,“他是我的,是你让他离开了我,没有你,我们会和以前一样的亲密。”
“阿三,阿诚是你的兄弟,你是他重要的人。”已经背部抵墙,冯宣仁无路可逃。男孩步步逼近,丝毫不为他的言语所动。
“那你呢?”似被这句话给触怒了,阿三嘶声呐喊,目光中的蓝色已成血红一片,他用力挥臂一震手中的枪:“你算什么?!他让你抱,他让你亲,他为了你打我?!他为了你连月儿也不要,凭什么?!”
心一沉,冯宣仁终于明白阿三要杀自己的理由了。
“凭什么?哥是我的一切,他不能离开我,不能!但他现在不要我了,这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阿三被愤怒攫住了神智,他握紧拳头向着眼前这张曾让自己感激涕零的脸用力挥出。
笔直的鼻梁经不起重击,立即淌血,但冯宣仁不能还手,不只是枪的关系,男孩眼中的绝望何曾熟悉,它曾经满溢在阿诚的目光中而让他深深沉溺于其中不忍加以伤害。而眼前的这个男孩,他相信他是另一个阿诚,兄弟俩一个如水,一个却是火。
水火皆能倾城。
鲜红的血液刺激了男孩的神经,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男人夺去了他的世界,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子,他要杀了他来维护自己始终守护着的世界。
枪在手中,可轻而易举做到这一点。
“不……”他听见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呼喊。
“阿诚不会知道的,他不会知道我杀了你。”阿三强压下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他喃喃自语安慰着自己,缓缓收紧扣在扳机上的手指。
冯宣仁知道阿三即将开枪,却无处可逃。
死在他手上,总比死在敌人手上要好点,他只能自嘲地想。
阿三汗如雨下,却迟迟扣不下扳机,有个声音从脑海中不断撞击着他的神经,它在尖锐地嘶叫:不要!
哥,你不要阻止我!他默声应着试图制止他的声音,咬紧牙冠闭上眼睛,终于扣下扳机,子弹应声而出。
冯宣仁叹息,这就是结果,他想不到,估计阿诚也想不到他会死在阿三的枪下。
可是,枪声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三怔怔地看着手中还在冒烟的枪,无法相信自己在这么近的距离还会射偏,子弹没入冯宣仁头顶上方的墙内,汗湿了一身。
他突然哭了,他杀不了他,因为阿诚爱他,双生的灵犀,不充他伤害哥哥所爱的人!
眼泪在炽热的空气中干得很快,男孩的眼睛映着火光却毫无生气,像被抽去了魂魄的躯壳一步步地后退,满脸的孤苦无助。
他杀不了他,他竟杀不了他!没有勇气开第二次枪,甚至没有了重新举枪的力量,他感觉自己彻底被遗弃。
娘,哥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茫然四顾,退路就在身后,如果就此逃开,却又能去哪里?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数点闪亮的火星从天而降,消隐在眼前,他顺着飘舞的火星昂首望向天花板,众多火舌簇拥着一段已是焦黑的横梁,“哔啪”作响。他看到火焰中有纷飞的黄纸钱,像一只只黄翅蝴蝶飞舞不止。浓重的烟雾混淆了视线,他顿住后退的脚步,恍然忆起多年前在码头看到飞散的纸钱后娘亲苍白的脸,本早是模糊了,而此时却意外的清晰起来。
娘……我没了哥,他向她愤怒地哭诉。
“阿三,快离开那里!”
冯宣仁惊魂甫定,却看到后退的男孩站定在欲坠的横梁下面仰头痴望。
阿三静默着,不见动弹,对警告毫不在意。
冯宣仁没有办法,举步向他靠近,想把人拉离危险之处,而阿三此时却又举起枪,使他本能地止住脚步。
“阿三,快走开,危险!”
话语未落,就这一刹那,燃烧的横梁轰然坠下,带着绚烂的火焰和漫天飞散的火星。慈爱的娘亲在一片夺目火花中展开温暖的双臂向男孩拥去。
阿三闭上眼。
“不——”两声同时响起的凄厉焦喝。
冯宣仁冲上前的同时看到了钻进火海的阿诚。
阿三睁开眼转过头,看到欲飞扑而来的双生兄长阿诚,痴痴微笑:“哥,你看,是娘……”
他手指向压顶而来的横梁。
“轰——”
来不及了。
横梁沉重坠落,断木四溅,热浪灰烬火星烟尘扑天盖地,火流四溢,失去支撑的屋顶不断往下落着燃烧物。
阿诚不知疼痛,也忘却自己只是个肉体之身,他顾不得飞火灼人,用自己的双手拼命地扒着燃烧着的断木,他要看见自己的弟弟还活着!他终于握到掩盖在热尘下的弟弟的手,血肉模糊,一片焦黑,柔软的但毫无生息。
不会的,阿三不会死的!
阿诚呆滞着双目,拼命摇着头不肯相信事实。他跪倒在地上,用尽全力拖住那只焦糊了的手,要把压在梁下的人给拉出来,他要看到弟弟睁开眼,叫他哥为止,他要带弟弟离开这里,回去,回到故乡去,回到那青翠怡人的山村里,回到葬在娘亲坟里的快乐童年里去,回到他们不曾拥有过的幸福中去……
冯宣仁伫立在他身后,没有阻止这种陡劳。
火雨纷纷下,泪和着血在空气里安静地蒸发。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屋外皆是枪声和惨号,也没有人闯进来,这个屋子在烈火下快崩塌。
他攫住陡劳的人拖向狭小的生路。
他为他,不能死。
屋塌了,葬断魂,生者犹在,死者已逝,泪在热风中成灰,情义在火焰永生。
不要回头,不能回头,抱紧怀中的人再次奔向本已经舍弃的生路。
他为他终于不惜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