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姚征兰别无选择。
两人分别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将从罗秀才那里拿来的劄记一分两半,一人看一半。
看了没一会儿,便到用午饭的时辰了。
小吏大约一早得了顾璟的吩咐,与另一名小吏将顾姚二人的饭菜一并送了过来,从顾璟书案后的屏风后拿出小几蒲团,摆放好了,又打水伺候顾璟洗手。
姚征兰在一旁看着,颇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
这时外头又进来一名端着水盆的小吏,招呼姚征兰洗手。
姚征兰不想多事,配合着洗了。
两人洗过手刚在小几旁对面坐下,原本已经退出去的小吏忽又来到门口禀道:“顾大人,府里来人了。”
顾璟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即松,道:“让他们进来。”
姚征兰与外男同桌用饭本就不自在,见状便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
“坐着,记住你现在的身份。”顾璟低声道。
姚征兰:“……”
没一会儿,外头便进来一名穿金戴银的体面妇人,并一名手提食盒眉清目秀的少年。
“少爷。”两人进了门,齐齐向顾璟行礼。
顾璟看着常随江云手中的食盒,淡淡道:“不是叫你们不要送吃食来大理寺么?”
那妇人是长公主李婉华身边得脸的姆妈,姓高名香玲,是自幼伺候李婉华的。见顾璟似乎有点不悦,她笑着从食盒中端出那碟子桂花鸭来,上前放到小几上,对顾璟道:“长公主自是记得少爷的话,寻常也不会叫奴婢们送吃食到大理寺来。只是今天这碟子桂花鸭是太后娘娘专门赏下的,长公主才命江云送来给少爷的。”
“外祖母今日为何如此好兴致?”顾璟不解。
高香玲道:“今日南阳王去了太后宫里,午膳时御厨便做了桂花鸭。太后娘娘想起少爷您也爱吃桂花鸭,故此派人送来府里一碟子。”
顾璟点头:“原来如此。”
高香玲看向一旁的姚征兰,迟疑问道:“不知这位是……”
顾璟道:“这位是新来的姚评事,承恩伯府的公子。”
姚征兰朝高香玲颔了颔首,没说话。
高香玲也朝她行了礼,倒是没有再多言,很快便带着江云回去了。
房里只剩下顾姚二人。
顾璟道:“一起用吧。”
姚征兰见他左手执筷,不太利落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地问:“顾大人,你的手,真的不用看大夫吗?”
顾璟面无表情:“没什么大碍,过几日便好了。”
公主府。
李婉华懒洋洋地歪靠在美人榻上,正举着一只纤纤素手端详侍女刚给她描的蔻丹花样。
“娘娘,奴婢看过了,那香囊好好地在少爷身上挂着呢。”高香玲道。
李婉华道:“我就说嘛,璟儿他是不可能做出私相授受之事的。逾儿定是看错了。”
“不过……”高香玲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便说,知道我最讨厌旁人吞吞吐吐的。”李婉华道。
高香玲屏退左右侍女,悄声道:“娘娘,奴婢去送菜的时候,瞧见少爷和那姚评事在一张几上用饭,且少爷屋里还多了张书案,恐怕也是那姚评事的。”
“姚评事?哪个姚评事?”李婉华耳朵竖了起来。
“就是那承恩伯府家的公子,前两天京里头盛传被郡王推下楼摔伤的那个。”高香玲道。
李婉华细细一回想,好看的娥眉便是微微一皱,道:“原来是他。璟儿这孩子便是心正得太过了。别说逾儿根本就没动手推他,便是真推了,一个日渐没落的伯府,爵位还不定能传到哪一代呢,又能翻出什么浪来?”话刚说完,她瞄一眼高香玲,又道:“不对,若光是这件事,你这老货用不着独独拿出来跟我说道,说吧,这个姚评事,到底怎么回事?”
高香玲讪讪道:“也没什么,奴婢只是有些感慨,外头这传言,竟然还有作数的一天。这姚评事真是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说是面若好女,那是一丁点儿都不假。若无郡王这件事在先,换做奴婢这么乍一见他,恐怕也得怀疑他是个女子装扮的。”
李婉华疑虑:“真有这么好看?不会真是个女子吧?”
高香玲忙道:“那倒不会,咱们不是一早就派人打听过了么?这承恩伯的嫡长子与嫡长女乃是一对龙凤胎,兄妹二人相貌一样,所以这男子显女气,而女子,怕是就要显英气了。”
李婉华思谋有顷,吩咐高香玲:“你去替我备一份礼,送去大理寺卿刘大人家里,就跟刘夫人说,请刘大人多多关照一下这个姚评事,年纪轻轻的考中进士也是不易,可千万不要埋没了人才。最好啊,寻个大案要案,需要去外地查办的那种,让他好生表现表现。权当我欠他们一份人情。”
高香玲答应着转身要走,李婉华却又唤住她。
“娘娘还有何吩咐?”
李婉华娥眉微皱,道:“璟儿是个冰雪聪明的,今日你刚见了那姚评事,回头这姚评事便被支到外地去了,他定会将此事联想到你我身上。罢了,此事过几日再说,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没必要为了他让璟儿心里不痛快。”
大理寺这边,姚征兰夹一筷子菜,淡而无味。再夹一筷子旁的菜,还是淡而无味。再看顾璟,吃饭的时候目不斜视,更不说话,每一种菜绝不超过三筷子,安静得连筷子磕碰碗沿的声音都没有。
姚征兰屏息,恨不能一口就把碗里的饭吃掉,然后离开饭桌。
两人默默地用完了午饭,又看了会儿罗秀才的寻姐劄记。
这罗秀才如今虽然看上去落魄潦倒,却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写的字好看不说,画的画也栩栩如生。
姚征兰正在翻看他画下的那些失踪女子的画像,顾璟忽然道:“姚评事,可要去外头走走?”
姚征兰懵然擡头:“走走?去哪儿?”
“大理寺后门外有片林子。”
姚征兰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现在要去大理寺后门外的林子里走走,但她也没拒绝。
她虽不懂为官之道,但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略通一点的。他出去散步透气,她却坚持在这儿办差,岂不是显得他偷懒懈怠?
当下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从后门出了大理寺。
大理寺后门外果然有一小片树林,如今正是秋季,林子里厚厚一层落叶,人踩上去沙沙作响。阳光从稀疏的枝叶间洒下来,照着林中一丛丛或黄或白的野菊,倒真是秋意盎然。
此处既不临街又不挨户,故而显得十分荒僻,也更寂静。
这样的荒僻和寂静让姚征兰心里也跟着平静下来。自来了京都之后,她还从未去过这般让人可以暂时忘却烦恼的地方。
她在太原府住惯了,比起京都,她更习惯和喜欢那边的风土人情。可她毕竟不姓陆,不能嫁进陆家,她只能回来。
今日那道桂花鸭,让她又想起了大舅舅。
大舅舅也甚是爱吃这道桂花鸭,而桂花鸭正是大舅母的拿手好菜。今日这道桂花鸭虽是宫中赏下的,但说实话,她并不觉着比大舅母做的好吃。
都不能去回想,回想起那个滋味,回想起这十多年来在外祖家的点点滴滴,她便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姚评事,罗秀才的这个劄记,你怎么看?”姚征兰鼻头正一抽一抽地泛酸,走在她前头的顾璟忽然开口道。
她倏然回神,道:“人名,地名,相关亲眷及事发经过都记得清清楚楚,看上去实不似作伪。而且,米行的案子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他也不大可能一夜之间就编出这么多相似的案例来。”
“所以,你是相信在真定府,真的发生过这许多妇女被掳的案子。”
“顾大人难道不信吗?”
顾璟停步回身,望着面前比他矮了半个头的人道:“若是如此,待米行的案子有了眉目之后,你可愿意去真定府走一趟?”
姚征兰:“……”
“你兄长虽然去年才来京都,但他既然才名在外,想必在京都里头也是有些熟人和朋友的吧?留在京都,你就不可避免地要与这些人见面。若是你兄长很快醒来,自是无事,可若是要拖上个两三个月,你是能一直躲着不与他们见面,抑或有这个自信能见了面也不被他们识破?”顾璟问。
姚征兰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因为没有想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便一直寄希望于哥哥能在她需要面对这一切之前赶紧醒来。
可今日顾璟这一席话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是啊,若是哥哥要等个两三个月,或者更长时间才能醒来,怎么办?
离开京都,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兄妹的地方办案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独自去外地办案,万一中了旁人下的绊子办砸了差事,岂不是坏了哥哥的官声和前程?
“你不必担心。你若有此决心,我与你一道去。”顾璟道。
姚征兰诧异地再次擡起脸来看他。
顾璟负着双手侧过脸去,如琢如磨的脸庞在灿烂阳光的映照下白得如玉一般。
他一双黑而澄澈的眸子望着远处,道:“拐骗掳掠女子的案子我也不是没见过,但一般来说,被掳掠的女子均以二十以下的为多。这些女子被掳去后,或卖于富户为妾,或卖于青楼为妓,并不鲜见。但罗秀才提供的劄记中,被掳掠的女子年纪最轻的是他自己的姐姐,二十二岁。年纪最大的有三十岁,很多都是已为人妇甚至为人母的。这样的掳掠案并不常见。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歹人将这些女子掳去,做什么用?”
姚征兰双颊微微涨红,道:“我有个猜想,但是这个猜想,说起来有些可怕。”
“说来听听。”顾璟道。
姚征兰道:“我方才在看那些女子的画像,画像与真人自是有区别的,但是十几张看下来,我发现这些女子有两个共同点。脸型都类似鹅蛋,而眼睛,都是丹凤眼。连续做下这么多起案子却还能捂得严严实实,我认为不是花几两银子收买几个所谓的证人就能做到的。而被掳的女子从年龄和长相上又是如此的一致,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有哪个达官贵人偏好这类女子,所以……”她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顾璟却接话道:“这正是我要与你同去的原因。我有种预感,这桩案子一旦开始查办,其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姚征兰松了口气,总算不是为了关照她才要跟她一起去外地办案。若是在哥哥醒来之前能作为帮手跟着他去外地避上一避,那自是最好不过了。
“你要不要去?”顾璟问她。
姚征兰毫不迟疑地道:“当然要去。”
两人在林子里消磨了大约两刻时间,又回到大理寺继续办公,复审了几个案子便到了放衙时间。
顾璟瞧着外头天色渐暗,恰手头的案子也批注完了,便对姚征兰道:“你先回吧。”
姚征兰问:“顾大人你不走吗?”
顾璟道:“我待会儿再走。”
姚征兰腹中饥饿,便也不推辞,收拾好自己案头的卷宗便告辞离开。刚走出大理寺的大门,想起南阳王的那块玉落下了,又折回去拿。
顾璟见她去而复返,原本没在意,直到看到姚征兰手中那只眼熟的盒子,他才出言问道:“你手中拿的是何物?”
姚征兰没想到他会问,一时没想好托词,愣了一下实话实说:“哥哥受伤那日,我曾趁夜去过来燕居梅阁,不想恰好遇见南阳王。他当时醉酒,将我当成哥哥,扯着我不放,我一时情急便推了他一把。昨日在街上又遇着他,他说当日我那一推摔坏了他一枚玉佩,叫我赔个一模一样的给他。我手里拿的,便是那枚摔坏的玉佩。”
顾璟道:“拿来我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