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望月庵果如衙役所言,是座极小的庵堂,前面一座小小的主殿,供奉的是观音大士,后面就是女尼们生活起居的后院,连念经堂和法堂都没有。
姚征兰喝了杯茶休息了一会儿,就起身在院中转了转。
听说大理寺的人过来复审杀人案,寺中的女尼都到了院中,连给她开门的老尼在内,一共十三人。从年龄上看,最小的才十岁出头,最大的就是老尼,大约五十多岁。
“敢问各位师太,不苦师太春秋几何?”姚征兰站在众人面前,问道。
老尼躬身道:“回大人,今年正好是不苦师太的不惑之年。”
“不苦师太是何时来的庵中?”
众尼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老尼道:“不瞒大人,这望月庵,便是不苦师太所建。”
“这庵堂是不苦师太所建?那你们?”
“我们都是走投无路之人,蒙师太收留,在此度日。”
姚征兰若有所思,再问:“不苦师太平日里待人如何?”
老尼应是众尼推举出来回话的人,凡是姚征兰问话,都是她来作答,别人并不说话。
“不苦师太温柔敦厚菩萨低眉,对我等都是极慈悲的。”
“那除了不苦师太之外,最早来到这庵中是哪位?”
这次那老尼倒是没说话,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尼道:“是贫尼。”
姚征兰看着她问道:“敢问师太是何时来的庵中?”
女尼平静道:“六年前,贫尼家乡遇蝗灾,逃难途中,夫死子亡,贫尼也昏倒路旁,被不苦师太救回庵中,从此就留了下来。”
“明/慧是何时来的庵中?”
这次又是老尼作答:“明/慧是一年前不苦师太从外头带回来的。”
“对于她的来历,不苦师太可曾对你们说过什么?”
“当时只说……明/慧身世悲惨,被舅母卖与富户为妾,又不为主母所容,逃出不易,叫我们不要声张。”
姚征兰徘徊两步,问:“那当时,明/慧是个什么状态?”
“明/慧当时生着病,奄奄一息骨瘦如柴,望之令人生怜。”
“也就是说,不苦师太对明/慧有救命之恩。”
老尼听到这句话,居然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是。”
“你们之中,有人是在明/慧之后来到庵中的吗?”
“没有,明/慧是不苦师太收的最后一个弟子。”
姚征兰扫视众人一眼,问:“那你们相信,明/慧会杀不苦师太吗?”
众尼沉默,唯独老尼道:“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
姚征兰闻言,话题一转:“这时节,山里都有些什么菌子?”
老尼对那十岁出头的小尼姑道:“明玉,去厨房把我们常吃的菌子拿来给大人看看。”
小尼姑答应着,欢快地跑走了。不一会儿从厨房提来一个篮子,里头装着小半篮浅棕色油汪汪的菌子。
“大人,这便是我们秋天常去山里采摘的菌子,我们都叫它油蘑。”老尼道。
姚征兰点点头表示了解,道:“方才我来时,见庵后有田,可否请师太带我去庵中存放农具的地方一观?”
老尼不明所以,但仍是伸手道:“大人这边请。”
她带着姚征兰走到后院西北角一间房间前,推开房门。
姚征兰走进去一看,这是间柴房。房间的东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劈好的柴禾,西边墙角则堆着一些农具,不用走近,打眼一瞧,便看到农具中有一把挖土用的铲子。
姚征兰转身,看着靠近东墙下砍在劈柴用的树墩上的那柄簇新的斧子,再看看墙边堆着的整齐划一的柴禾,问道:“庵中是谁负责劈柴?”
一位身形粗壮的女尼从后头挤到前面道:“是贫尼负责劈柴。”
姚征兰闪开一边,对女尼笑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旁人劈柴,不知师太能否劈一根让我开开眼界?”
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女尼自然无法拒绝。
她上前拿起那柄斧子,放了一截木头在树墩上,高高扬起斧子一个下劈,斧子砍在木头上,却不是砍在正中间,而是一边粗,一边细。
女尼在树墩上连着剁了三下,将那根木头一劈两半。
“师太果然神力。”姚征兰赞道。
女尼原本有些紧张的模样,听姚征兰这么说,暗暗松了口气。
姚征兰在柴房里转了一圈,忽然发现未劈的柴堆边掉着一只草编的蝈蝈。她弯腰捡起来。
“这是我的,我正找呢。”那十岁出头的小尼姑跑到姚征兰跟前道。
姚征兰将蝈蝈递给小尼姑,什么都没问。
看过了柴房,姚征兰又提出要去看明/慧和不苦师太的房间。
明/慧的房间里什么私人物品都没有。
不苦师太的房间里摆设稍微多了一些,大多是花草盆栽之类。
姚征兰一边在室内转悠一边问道:“不苦师太遇害之后,这间房里有没有人来收拾过?”
老尼道:“县太爷说了不让动,我们平时也就进来给花草浇浇水,不曾动过别的东西。”
姚征兰俯身往床下看了看,看到床下有一只箱子,就拖了出来。
打开箱盖,里头是一些尼姑日常会穿的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但箱子的一角空了一块,空出的空间成明显的四方形,好像原本那里有个四方形的物件被人拿走了。
她将箱子放回原处,起身四顾。
房间东边和西边的墙上都挂着花鸟画,唯独南边有窗的墙上空着。走近细看,墙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地方白得特别明显,好像新粉刷过。
“这里是不是原本挂着一幅画?”姚征兰回身问众尼。
老尼道:“不曾挂画。老尼还曾特意问过不苦师太,为何不在此处挂张画,她说此处靠近窗边,挂画容易受潮。”
“原来如此。”姚征兰恍然,接着问道:“在不苦师太出事之前,庵中可有发生别的事情?或是,来过别的人?”
“就一个罗秀才,误认明/慧是他姐姐,天天上山来找明/慧。除此之外,并未发生别的事情,也未来过别的人。”老尼道。
看过不苦师太的房间后,姚征兰就带人辞别众尼出了望月庵。走出一段距离后,她问衙役:“之前你们来望月庵调查,可曾发现庵中有男人?”
“没有。这尼姑庵中,怎会有男人?”衙役惊讶道。
姚征兰吩咐萧旷:“萧捕头,派两个人在附近蹲守,这望月庵中应该有个力气很大的男人。柴房树墩上都是深深的劈砍痕迹,而方才那名女尼只是勉强将柴禾劈到底,不可能在树墩上留下那些痕迹。发现这个男人后,将他带到驿站来,就说我要问话。”
萧旷领命。
一行下了山回到清河县。
到了驿站外,姚征兰拿出自己的钱袋交给萧旷道:“萧捕头,待会儿派两个人去买半扇猪回来,要完整的,不要剁碎。晚上请大家吃猪肉。”
萧旷拿了钱袋,不消他吩咐便有两名差人自告奋勇去了。
姚征兰进了驿站,上楼时刚好和从上面下来的李逾碰上。
李逾眼睛一亮:“姚兄,你回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
姚征兰站定行礼:“见过郡王。不知郡王找我何事?”
李逾见她态度生分,到口的话生生憋住,转身回到楼上道:“我们进房再说。”
两人进了姚征兰的房间,李逾指着放在桌上的米糕道:“姚兄饿不饿?要不要尝尝这糕?刚蒸过还热着。”
姚征兰一边在盆架那儿洗手一边道:“郡王有话不妨直说。”
“你先吃块糕。”李逾拿了一块糕过来递给她。
姚征兰接过,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咀嚼过后,迎着李逾期盼的目光道:“无甚特别。”
李逾表情一僵,随即又有些尴尬的模样。
“郡王究竟有何事?”姚征兰问。
“我来向你道歉,昨日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是我气急攻心失了分寸。”李逾道。
“郡王不必如此。昨日确实是我言语冒犯,郡王没有治罪已是宅心仁厚,又怎能再来向我道歉?”姚征兰将咬了一口的米糕放回盘中。
“我知道你生气,昨日我去燕来社,也只是喝酒而已,真的没做别的,我……”
“郡王。”姚征兰打断他,看着他道:“不管是发脾气还是去哪里喝酒,那是你的自由。你没必要同旁人解释,旁人也不配你去解释。”
她转过身:“若是郡王没有其它事情,请回吧。”
见她似要出门,李逾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蹙眉问道:“你就这般生气,连听我多说一句都不愿意?”
“郡王,我不生气。”姚征兰看着他平静道,“因为不管你做什么,都和我没关系。”说罢挣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手刚刚搭上门扇,就听他在身后道:“姚征兰,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奈何是不是?”
姚征兰步子一顿。
他两步跨过来将她转过身扯到面前,低眸盯着她道:“自相识以来,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一句,我对你到底好还是不好?”
“好。”姚征兰不假思索。
“那你就因为我发个脾气喝个酒,你就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郡王,只是不愿意继续接受郡王的好。”
“为何?”
“因为我忽然发现,就算郡王对我再好,我也回报不了郡王想要的。”
“为何?”
“因为郡王待我再好,也抵消不了郡王身上那些我接受不了的东西。我最多能和你做朋友,但不会喜欢上你,更不会嫁给你。”姚征兰认真道。
李逾错愕:“就因为我昨天对你发了脾气,去燕来社喝了酒?”
姚征兰点头,“就因为你昨天发了脾气,去燕来社喝了酒。”
她轻轻拂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走到一旁道:“昨日你发脾气,让我意识到,不管你有理没理,只要你生气了,那便是我的错。因为不管是因为什么,你郡王之尊,单凭这一点,我便没有资格与你争执不是么?
“我不想要一个仗着身份就能毫无顾忌乱发脾气的丈夫。我理想中的良人,他的性格应该是沉稳的,就算是再生气也会因为顾及另一方的感受而心平气和地说话,这样才能既不破坏感情,又把问题解决。当然你是郡王,你有这个资格不用去顾及旁人的感受,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不适合我。
“再有去燕来社喝酒,你说你只是去喝酒,没有做别的。既然不想做别的,那为什么要去燕来社喝酒,而不是回梁国公府喝酒呢?难不成区区燕来社,里头的好酒会比梁国公府的藏酒更多更好?我想不至于吧。你去无非就是觉得那里有梁国公府没有的温香软玉供你发泄满腹怨气。
“就算你去了之后没有这么做,但你在去之前,必然是这么想的。诚然,寻欢作乐是你们男子的权力,身为女子,我无权置喙。但我无权置喙,我有权在婚前将这些男子排除在我的选择之外。郡王,你待我很好,你本身也没什么错处,只是,你真的不是我心目中的良人,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