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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大理寺绯闻日志 > 第101章 故梦

    故梦

    沣京入了隆冬,一连几日都是飞雪如絮,积雪厚厚的在宫墙上结出一层白霜,把红墙都涂成剔透的深粉。

    蓬莱殿里,李冕抱着手炉坐在御案后面,昏昏欲睡地听各部尚书汇报年末各部事宜。李冕听得耳朵起茧,偷偷伸手往御案下,想撸一撸靠着他睡得安稳的御猫。

    “喵呜!”睡意正酣的御猫被惊醒,丝毫不顾及帝王颜面,声势浩大地伸了个懒腰。

    “……”李冕默默地缩回了手,擡头就见六部尚书一副且惊且怒的样子,声情并茂地演绎着什么叫痛心疾首。

    李冕有点下不来台,正想对礼部尚书的言论发表点看法,挽回君王颜面,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方才是真的什么都没听进去。

    大殿上鸦雀无声,这帮老东西说好了似的都不开口暖场,李冕正恨得牙痒痒,便听殿外传来小黄门的唱报——“国子监祭酒张龄求见。”

    天干正逢及时雨,李冕舒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正了正衣冠,沉声道了句,“准。”

    殿门打开的一刹,漫天风雪倒灌,张龄身着白衣由小黄门搀扶而来,对李冕稽首拜到,“臣参见陛下。”

    李冕兴高采烈地免了他的礼,正襟危坐地对群臣道:“朕与张祭酒有六日后的天竺高僧进京要事相商,诸位的事就改日再议吧。”

    朝臣们悻悻地退了,李冕邀张龄在殿里的一张暖榻上坐下,命人沏了他最喜欢的青橘茶。

    茶香袅袅,独属于青橘的清爽甘洌在暖室里漫开,李冕看着面前的人,只觉他的神思似乎在这一刻不知飘到了哪里。

    “张祭酒?”李冕轻声唤了一句,“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

    面前之人一怔,缓缓擡头对他挤出一个苦涩的笑,“高僧入京之事一切顺利,皇上不用担心。臣方才只是想起一个……久未见面的故人。”

    “哦?”一向八卦的李冕来了兴致,笑着探问到,“张祭酒在想谁呢?可是儿时青梅,少时红颜?嘿嘿……”

    殿内寂静无声,张龄默然不语,唯有窗外风雪窸窣和案上灯烛哔剥。

    李冕一时有些尴尬,不禁捂唇清了清嗓,正色道:“张祭酒此番前来所议何事,说吧。”

    张龄微顿,道:“郡主此番前往丰州查案,可有什么进展?”

    李冕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上一次接到穆秋的密信,似乎已经是一月前的事了。彼时穆秋说他们已经获取了陆衡的信任,相信案子很快就会有结果。

    可自那以后,丰州就像是断了联系似的,只有沈朝颜半月一次寄来的家书在向他报平安,却只字不提丰州查案的事。

    思及此,李冕摇了摇头,道:“或许还没有什么进展吧,穆少尹和阿姐的来信中暂时没有提及。怎么?张祭酒可是得到什么消息?是在担忧阿姐么?”

    张龄笑道:“老臣没有什么消息,只是想知道六日后的迎佛仪式,郡主能否与皇上一道出席。”

    “那可能是没办法了,”李冕叹道:“丰州距京千里之远,快马加鞭也要跑足一月,就算阿姐有心,也赶不回来的。”

    “这样……”张龄呢喃,低头捧起案上茶盏道:“臣从钦天监得知原定的日期恐会有暴雪,为了避免庆典出错,臣建议皇上将时间提前两日。”

    “可是提前的话,庆典会不会……”

    “这倒不必担忧,”张龄道:“庆典早已准备就绪,天竺高僧三日后便可进京。再说若是天气不佳,不仅影响百姓出行,更会干扰庆典进行,百害而无一利。”

    李冕想了想,点头道:“那行吧,所以张祭酒这是要同朕重新核一遍流程?”

    等到议事完毕,已经是亥时,晚间飞雪簌簌,下出了丢棉扯絮的架势。

    张龄独自从蓬莱殿出来,没有上李冕恩赐的步辇,而是让小黄门扶他到通往兴安门的夹道,自己一路摸墙而行。

    他安插在丰州的眼线已经很久没有递来新的消息了,每隔十日的信函也都是老生常谈,汇报说丰州一切井然,沈朝颜一帮人的查案并无进展。

    虽说当下来讲,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张龄总觉得心中惴惴。

    当下情景无外乎两种,一是真如信函所报,丰州风平浪静,查案毫无进展;二则是与当下情况相反,丰州早已落入对方之手,消息才能如此严密的被把控,滴水不漏。

    可无论是哪种情况,六日后的庆典,他们要赶回来,似乎都已经来不及了。

    张龄无声地哂了一声,指尖是冰凉的触感,飞雪打在脸上,刀割似得疼。出宫的时候,他向李冕讨了个贡橘,清清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尖,张龄擡头望了望天。

    虽然双眼已经看不见,但他知道,今夜的月亮一定是皎皎如莹,一如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夜。

    “先生,请问字画怎么卖?”

    寒风瑟瑟的冬夜,张龄擡头拢紧薄袄擡头,看见一名身着裘氅的男子。他生得剑眉星目、身型颀长,说话的时候微微俯身,眉眼含笑,似乎是有意想和他拉近距离。

    张龄不说话,眼神落在他身后几步的两个带刀侍卫,脸上神情便又冷了一点。

    锦衣华服、前呼后拥,饶是这人笑容可掬,故意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张龄也知道,他的身份定然非富即贵,远不是他这种平民百姓该攀扯的。

    况且,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那些生而享有特权的贵族。

    张龄匆匆扫了男子一眼,低头继续走他的棋,只语气冷淡地回了句,“我这字画认主,故而千人千价,如若是你要的话,黄金百两可拿走。”

    话一出,裘衣男子一愣,他身后的侍卫却怒道:“先生若不想卖,大可明确告知,何必喊个天价故意折辱人?”

    “哦?”张龄眉毛一挑,依旧专心对着手里棋局,淡声道:“字画本就无价,在值得之人眼里,贵也是不贵,在不值得之人的眼里,再不贵也是贵。譬如今届恩科状元,皇后娘家的那个大侄子,他那□□爬一样的字都能卖出上千两白银,我的字画卖百两黄金,怎么?很难理解么?”

    “你!……”侍卫气得脸黑,却又无话可说。

    裘衣男子却转身压手,示意侍卫收敛脾气。他依旧是那副笑眼盈盈的模样,非但没有被张龄的话激怒,反而不管不顾地上前,一一仔细端详起他的字画来。

    半晌,他才颇为赞赏地点头道:“笔法精妙,刚劲有力,结构字字呼应,疏密得当,线条雄浑有力,气韵更是一气呵成,潇洒自如,确实是不可多得之好作,百两黄金也不算价高。”

    那男子说着便解开腰间玉佩,递与张龄道:“可惜百两黄金于在下而言,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敢问能先生能否通融,许在下以这块玉佩交换?”

    “王……公子不可!这玉佩何止价值百两黄金,万不可……”男子回挥手制止了侍卫的话,神情诚挚地看向张龄。

    而张龄却没有看那玉佩一眼,冷哼一声道:“抱歉,字画不卖。”

    “你这人!”侍卫忍无可忍要上前理论,却被男子一个眼刀扫得噤了声。他似全不在意张龄的无礼,反而拱手对他歉意道:“在下驭下无方,叫先生见笑了。”

    张龄看一眼男子身后气鼓鼓的侍卫,哂笑,“你回去吧,你不是诚心来买字画的,这字画自然是多少钱都不卖的。”言讫不再跟男子掰扯,收好小摊便回了家。

    彼时的张龄不过而立之年,在去年前的殿试之中脱颖而出,得了个一甲第三的好成绩。

    然而他出身寒门,于京中无人相助,后来放榜之时,他才得知这一届考取状元的,是皇后娘家的侄子,武安侯世子;考取榜眼的,是中书令嫡孙,文远侯世子。

    都是上京赶考的,自然多少会听到些对手的消息,若是别人都算了,偏偏这两人曾经与张龄在一场诗宴上见过。对于两人的学识和文采,张龄再了解不过。

    初出茅庐的大才子,恃才傲物,铁骨铮铮,要为了这区区几斗米折腰,那还真不如要了他的命。

    于是年轻的张龄一怒之下愤而辞官,带着久病的老母回了老家安北,在丰州谋了个卖字画和替人写信的差事糊口,发誓再也不沾染任何与朝堂权贵相关的人或事。

    只是今年这丰州格外地冷,张龄拢了拢身上薄薄的夹袄,摸出怀里带着余温的五个铜板,给母亲买了碗羊肉汤饼,自己却啃起了早上剩下的半块干硬的馒头。

    大雪彻夜未停,第二日清晨,张龄常在的那一块墙角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他废了好些功夫才将积雪清理完,刚一坐下,昨日要买他字画的那个人又来了。

    张龄不想搭理他,甫一坐下就把状元箱里的棋盘取出来,浑然忘我地与自己对弈。

    本以为那男子热脸贴了冷屁股会知难而退,谁知他反而兴致勃勃地围上来,观棋观得津津有味。

    张龄真是给他磨得没了脾气,转头瞪过去,没好气道:“都说了字画不卖,瞧你这人衣冠楚楚的,怎么大白天不务正业,老在这市井巷弄里转悠呢?”

    一席话说得男子身后的侍卫再次黑了脸。

    那男子却不生气,反而笑望着张龄面前棋盘问他,“不卖字画,那下棋行不行?”

    张龄年轻时是个棋痴,饶是科举上京考试那段时间,他也是见人就要抓来对弈一翻,如今看着那男子清俊的眉宇,张龄无声哂笑道:“对弈要势均力敌才有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看不起对方,不屑于与其一战了。

    男子闻言并不羞恼,反而欣然一笑道:“先生既然烦我,不如与我做个约定,这盘棋倘若你胜,在下便信守承诺,再不来打扰先生,可倘若先生输了……”

    张龄冷呲一声,打断到他,“某虽无大才,可这对弈走棋之上可从未输过。”

    男子闻言却笑得愈发开怀,只道:“那便好,先生能有如此自信,想是十拿九稳,故先生若是输了……”

    “悉听尊便。”

    男子笑起来,摆手道:“那倒不必。”

    他的目光落到张龄身后那幅秋橘映霞图道:“若是在下有幸胜了先生,先生不妨将这幅图售卖于我。”

    张龄怔了片刻,几乎要被这人的荒诞不经给逗笑了,然而看着他真挚坦诚的眼神,鬼使神差的,张龄还是点头同意了。

    两人一个执白一个执黑,从清晨一直对战到暮日时分,周围围观看棋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甚至将整条小巷都堵的水泄不通。

    张龄全神贯注都在走棋,直到一抹雪后初霁的夕阳铺落棋盘,他才惊觉连下几日的大雪竟然停了。多日不见的余晖落在男子身后,照出他眼角的一抹浅淡悦色。

    张龄一怔,低头看了看面前棋局,比起对手,他略胜一筹,目前以两子的优势保持领先。

    整一日,仅赢两子,算得上是张龄弈棋生涯里最为暗淡的赢局。可对方以退为进,养精蓄锐,一旦抓住时机就会反咬一口,这样保守又缜密的打法,让张龄颇为不适。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赢。带着从未败过的骄傲,张龄步步紧逼,多次铤而走险,反而损兵折将。

    终于,随着对方一粒白子落下,张龄才惊觉自己求胜心切、贪功冒进,竟然走出了一个致命的漏洞,而对方蛰伏已久,等的就是这么一个万中一失。

    “啪嗒——”

    白子落地,黑子已然成势的两条巨龙瞬间淹灭,黑子颓势再无可转圜的余地。而讽刺的是事后点子,对方竟以半子的微弱优势赢了这一局。张龄虽然不忿,可是愿赌服输,依照约定将身后那幅秋橘映霞图取下来,递给男子。

    男子倒也爽快,取下腰间玉佩递与张龄。

    张龄虽出身寒微,但也知这玉佩价值不菲,他不想占对方的便宜,改口以十两白银的价格出售图卷,男子却没有同意。

    他将玉佩放在棋桌上,对张龄道:“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我这玉佩也和张先生的字画一般,只给值得的人。”

    张龄无言反驳,怔愣片刻才惊觉男子话中不对。

    他记得自己从未同他说起过姓名,这人又是何以知晓?

    男子似乎也看出了张龄的心思,朗声对他笑道:“早便听闻今科探花郎张逸之字画棋艺皆是一绝,今日一试,果真不同凡响。只是恕在下直言,在下看来,张先生最绝的可不是字画棋艺的表面功夫,而是这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品格。”

    张龄愕然,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男子却是欣然一笑,半是赏识、半是心痛地道:“可是人生在世,过刚易折,慧极必伤,都说上善若水,水乃至柔之物,却能无孔不入,水滴石穿。方才那一局,先生分明能以两子的优势将我绞杀,却想着赶尽杀绝,这才给在下留下了反扑的机会。为人处事,凡事留一线,得理也饶人。”

    言讫男子一顿,收了脸上那种朋友间的亲昵,转而换上一种肃穆的语气对张龄道:“先生经纶济世、高才卓识,若是仅仅因为一次不公,就甘愿将自己埋没在此等乡野,实为家国之不幸。故而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先生考虑。”

    男子起身,双手在胸前抱拳,然不等他说话,张龄便冷脸制止了他。

    他冷呲一声,依旧是那幅清高孤傲的神情,“不过是会点字画、会下盘棋而已,鄙人可当不起公子如此高赞。至于公子所言之安邦定国、内修外攘……”

    张龄一顿,语气嘲讽道:“举世皆浊、众人皆醉,鄙人一无力挽狂澜之力,二无救国救民之心,能做的,便只有独善其身,不同流合污罢了。”

    他轻哂一声,不再多言,俯身开始收拾小摊上的字画。

    而那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夕阳西沉,巷子里的人家纷纷点亮门前的风灯。他才沉默着取走了那卷秋橘映霞图,依言将玉佩放在棋盘的残局之上。

    “孔子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在下与先生虽无同僚之缘,但因着这一局对弈,应也算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男子起身,将画卷珍而重之地抱于身前,缓缓道:“既然如此,这画和玉,就姑且当作你我朋友一场的信物吧,日后倘若有在下能帮到先生的地方,先生可来此处寻我。力之所及,在下无有不应。”

    言讫,他将一张叠好的纸页用棋子压好,翻身上了马。

    寒风冷月之下,马背上的人影渐行渐远,张龄拾起棋盘上的玉佩和纸页,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却未曾想,求他帮忙的日子竟来得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