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雪中春信1
似乎每一次施展大梦术后灵力大量耗损,缇婴都会做梦。
梦境一次比一次清晰。
就好像久远的什么,在一点点回来,一点点试图唤醒她。
这一次,玉京门变,仙人虚影一剑,让那些怀疑玉京门并没有出过仙人的其他门派试探者们投鼠忌器。
那些人畏惧仙人之力,打退堂鼓后,沈行川力压其余几位长老,靠着强盛实力,成为掌教。
缇婴坚持到那之后,在被江雪禾抱出黄泉峰后,便陷入了昏迷。
灵力耗损,灵池中一点都没有了。经她手“复活”的人再次死去,复生如昙花一般短暂。缇婴也难受得厉害,全身没有一处不疼,浑浑噩噩间,她痛得如同时时刻刻被针扎一样。
她从未这般虚弱过。
缇婴不知自己昏睡多久,只知道自己再一次做梦。在这个梦中,缇婴再次变成了另一个“缇婴”。
那个缇婴,年少却多才,修行天赋世间难出其二。嬉笑怒骂间,杀人如麻。
这个梦境存在魔。且在这个梦中,那个缇婴,是货真价实的“魔”。
这个魔,前来袭击玉京门。而这个梦中的玉京门,不像现实中的玉京山那样悬于高处。落在地上的玉京山,遭到缇婴带着魔物们寻衅滋事。
附身于梦中大缇婴身上的少女惶然无助,看到梦中这个自己潜入玉京门,四处找寻什么,又将来阻拦她的仙门弟子们一击杀之。
这个缇婴周身泛着魔气,每一次运功,都让她堕魔更深。周遭阻拦她的仙门弟子畏惧她,又一个个试图说服她:
“你好歹是曾经的天阙山少君,难道堕魔让你失去神智,来对付仙门?你的师父同门们,是这样教你的?”
缇婴擡头看他们。
她面容仍是稚嫩的,眼神仍是清澈的。从她年少堕魔的那一刻起,她所有与仙门有关的联系都停止生长了,例如年龄,例如肉身。
魔气越重,有关过往的停滞,反而越深。
她将永远地长不大,她会枯竭在最青春的年华中。
血溅在缇婴面颊上,她天真而肆意,对他们轻笑:“把我同门们的尸身交给我,我会放你们一马。”
天阙山被魔所袭,灭门之后,满门尸首被玉京门带走。成魔的缇婴大杀四方后,无意中得知同门们的尸首在玉京门,神智时时徘徊在混沌之间的她,偶尔清醒过来,便前来讨要尸骨。
玉京门人气愤冷笑:“我们不会把仙家的尸骨交给你一个魔!谁知道你要拿仙门弟子的尸骨做什么!”
缇婴笑。
她笑意冰凉:“正如我的想法——我不会让你们留着天阙山任何一个人的尸骨,谁知道你们要拿我师门的尸骨做什么。”
天阙山是仙门之首。
天下修仙之人,皆向往天阙山。天下仙人,皆出天阙山。
多少人欣羡,又多少人嫉妒。
现实中的玉京门是四大仙门之首,但在缇婴这个梦中,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消息,能看出在这个时代,玉京门在仙门中,排不上什么厉害名次。
梦中的缇婴为魔,实力实在高强。她一路直闯玉京门,神挡杀神人挡杀人,她踩着一地尸血向前走,任何人的求饶与阻拦,都不能让她眼睛眨一下。
进入梦境的少女畏惧这样的自己,却也为这样的自己折腰,欣羡梦中这个缇婴的实力。
梦中的魔女缇婴,在玉京门的藏书阁中,找到了所有师门的尸首与魂魄。
天阙山那场灭门之战已经过去了很久,尸首与魂魄皆开始腐朽、日渐消散。缇婴踏入藏书阁中,玉京门那些厉害大能们亲自守在这里,阻拦她带走尸骨。
那些人气怒:“天阙山被魔所灭,我们都同情。你成了魔之后,就要玉京门像天阙山一样,被魔所灭?”
缇婴弯眸:“不错。”
玉京门的人:“你是否一直觉得是我们害天阙山灭门,其实你误会……”
他们话不必说完,缇婴已经杀了过去。
他们冷怒:“竖子敢尔——”
一道人影,在双方互杀间,悄无声息出现在了藏书阁中。
这个人面容肃正,一身清气,是一副儒雅严厉的中年男人相貌。
他是玉京门此时的掌教青木君,手持拂尘,脚踏罡风,出现在此,颇有仙人之风。
且他很快就要成仙了——他以除魔为道心,杀光天下魔物,道心愈发圆满。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最后渡劫成仙。
到时候,玉京门会出一个仙人。
玉京门会超越所有仙门,真正的“长生久视”。
青木君冷寒的目光,落在缇婴身上。这个魔,有仙家骨血,修仙时天赋最佳,堕魔后又成为最难缠的那个魔头。她坚持找玉京门麻烦,数年来,不知道杀了多少玉京门无辜弟子。
距离大道越近,越能感觉到等着自己的劫数是什么。
青木君冥冥中能够感觉到——自己成仙的契机,在缇婴身上。
只有这个魔死,自己才能渡劫成功,真正的长盛不衰,不死不灭。
缇婴已经在玉京门闹下如此大祸,如今又有其他大长老阻止缇婴,哪怕是缇婴,也受伤惨重,魔气衰竭,出错频频。
青木君暗中窥探许久,冷冷一笑:一个魔罢了。
他倏而出手。
时间一瞬凝结,飞霜玉花一样的法术向那被围困的少女袭去。为了能够一击必中,青木君甚至没有提醒自己的同门们让开。
他的同门受到波及伤害时,青木君的攻击落到了缇婴身上。
书阁间冷得结冰,缇婴被击得向后飞出,跌倒在地,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坑。她脾气差极,一受伤,眼中的魔气便瞬间浓重,杀气腾腾。
缇婴阴沉地看着青木君,冷冷淡淡:“我必杀你。”
她说得平静,且因受伤而语气虚弱,但青木君感觉到冒犯,蓦地怒极。
青木君:“小小魔物,也敢猖狂。”
他向缇婴袭来。
缇婴气力皆衰,又不想损坏藏书阁,弄坏了自己想要的尸骨。她便眼睁睁看着袭击越来越近,只等到青木君人到了跟前,她再抓他转移空间,试图杀他。
这重攻击即将击中缇婴时,树根青藤,蜿蜒而生,从天花板上落下,缠住青木君。
玉京门的长老们提醒:“掌教小心!”
他们的掌教青木君被庞大的力量击得后退,与之前的缇婴一样,同样的后退七丈,在地上砸出巨坑。
青木君因自己的狼狈而越发恼怒。
他擡头,看到一道身影,拦在了自己和缇婴之间。
那道身形面容清隽,气度雅正。
缇婴擡头看着身前人的背影。
这道身影衣襟洁白,神清骨秀。
仙人之风,不外如此——
玉京门的人震怒。
青木君怒极:“你又拦着我们杀魔?”
仙人道:“我从不拦你们杀魔,不过是昔日曾与青木君有约,比试一二。不如就今日吧。”
他向后回头。
跪坐在地的魔女,看到他清润而冷淡的眉目。
修仙者少有不好看的,但那些好看,都比不上他的宁静清冽,悠然气度。此时他道:“怎么如此不中用?”
缇婴一个醍醐,醒过来,想到了自己来玉京门的目的——
江雪禾出身小门小派,是一个他们从未听过名字的叫什么千山的门派。
千山唯一出名于,与天阙山相挨,依附于天阙山。
千山唯一出名于,那个犄角旮旯中,出了一个江雪禾。江雪禾没什么名气,没出过什么风头,在缇婴堕魔前,世人甚至从未听过此人的存在。
缇婴堕魔后,世人才知道,缇婴管江雪禾叫“师兄”,缇婴与江雪禾有婚约。
不提天阙山为何为自己的爱徒与一个偏僻小门派的弟子定下姻亲,世人根本瞧不起江雪禾,却在江雪禾成仙后,他们才开始一次次审视天阙山与千山的联系,审视仙人与魔女的关系——
无论这个仙人如何冠冕堂皇,他来到玉京门,分明是为了缇婴而来。
他阻拦青木君,缇婴去带走自己想要的尸骨。
藏书阁中的长老们与青木君手段百出,却依然无法阻拦这二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带走了想要的东西,潜逃而去。
玉京门上下震怒万分——藏书阁已是重要之地,却让一个魔来去自如,何其荒唐。他们一边派人追杀缇婴,试图带回缇婴抢走的尸骨;一边对藏书阁改造,发誓绝不再让人活着离开藏书阁——
月明皎皎,清光浮照千里。
缇婴站在荒凉的天阙山,施展法术,让一座座坟头起,一个个尸骨入土。她张开法眼,能看到徘徊不定的鬼魂们在天地间漂泊,茫然。
缇婴仰着脸看这些漂浮的鬼魂。
不成仙,无论生前再如何了不起,死后也不过化为荒魂,就此消散。
这些魂魄缺失的鬼魂们认不出她,昔日师门中的音容笑貌,遥远得如同从未存在。
缇婴站在霜白的月色下,双目迷离地看着一座座坟墓,一个个无名牌位。
她身后,站着清姿挺拔的仙人。
缇婴的声音,在夜中空廖万分:“天阙山是被魔灭,但那些魔,就是玉京门引去的。他们想成为第一仙门,他们嫉妒天阙山,青木君这个计划,从很早前就开始了。”
江雪禾声音不紧不慢,平铺直叙:“你一直看不上玉京门。”
缇婴笑一下:“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这些。我也是成了魔后,能够与魔交流,才从低等魔的记忆中,翻找出来的。魔物作恶多端,让世间生灵涂炭。而即使什么都不做的魔,也会因其存在,让世间战祸连连。
“所有仙门都以除魔为己任,你们当然不相信魔的记忆,我也无法证明我说的才是真相。
“……何况,证明了又能怎样?”
她低头,俯看着皓月下的一座座枯坟。
死去的活不过来,活着的堕落成魔。终其一生,除了见到玉京门就杀,似乎也没有了其他意义。
曾经师父师兄们希望她能成仙,希望她能带给天阙山真正的长盛……那些都结束了。
她听到江雪禾说:“你这样杀下去,魔性一日日加重,你终会害了自己,沦为混沌怪物,彻底被天地吞没。天道不在你。”
缇婴道:“我早已弃了天道。”
她不回头,只说:“算了师兄,就到这里吧。日后,不要再跟我见面,不要再说服我回头了。我不会回头的,我只会拉着你一起堕入深渊。
“我好歹昔日叫你师兄……”
她笑一笑。
低头看着坟墓的缇婴,眼中流动着茫茫大雾,雾气下,水光蒸腾。
她试图伸手去碰触鬼魂,又唯恐因为自己的碰触,让这些鬼魂立刻消失。她茫然地看着他们,虽然无颜面对,却终究不舍离去。
江雪禾声音温润在后:“你叫我一声‘师兄’,我一生都是你的师兄。
“当日是我不在,害你独自面对……”
“够了!”缇婴厉声打断,尖声,“我不想再回忆那天的事!你自己都知道是你的错,一遍遍说出来干什么,想要我杀了你?”
她扭头冷眼:“我杀得了你吗?”
她嘲讽他:“你是仙人!你高高在上,你永生不死,你永不会灭……我怎么杀得了你?我有什么本事杀你?”
江雪禾垂眼看她。
他不怪她这样说。
他记得天真的、活泼的缇婴是什么样子。
如今,他看到她的魔气深重,看到她一日日被影响的,所有念想都开始发生变化。她对世间一切都日渐仇恨、日渐失望,她又这么一直杀仙门……
她会杀了她自己。
她已经不想活了,他怎么救她呢?
而缇婴似乎神智有一瞬恢复过来,她眼神空茫地后退一步,呆呆看着他。
缓缓的,她眼中噙了泪。
她曾经格外喜欢他。
天阙山还在的时候,她日日追着一个无名小门派的弟子跑,师兄师姐们都逗弄她,要帮她和江雪禾结亲。她曾经大言不惭,说江雪禾不必多厉害,他可以继续默默无闻,待她厉害了,她会保护他的。
可是如今……
她看着他,都生出不可控制的怨恨。她明明知道师兄又不是天阙山的弟子,天阙山出事,师兄不在很正常,可是她心中控制不住地想——
我那么喜欢你,我日日去千山找你玩。
为什么你从来不来天阙山?
你就那般的清贵矜持,我就那么的不值一提吗?
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你当日让我独自面对一切,让我看着满门被屠,让我全然没有别的法子……
而我成魔了,你却成了仙。
缇婴别过眼。
她伸手,平静地抚摸墓碑。
她深吸一口气,想控住魔性,不再和一个仙人说什么。
缇婴背对着江雪禾,努力控制着自己恨不得杀他的冲动,疲惫道:“你走吧,不要再试图劝我回头了。
“看在你我昔日情分上,我会控制自己,见到你就主动躲开。你回去你的千山,继续修炼去吧。你从来就不关心外面的事,昔日根本不出来,今日又何必总在外界行走?
“我和仙门之间的仇怨,不必你管。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
她的话停住。
他向前一步。
他站在她身后。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用仙力包裹着她,短暂地压住她的魔性,带着她发抖的手,一同去碰触她一直妄图抚摸的鬼魂。
漂泊在月明下的鬼魂,茫茫然地回过头来,因为亲昵的仙力,而向他们靠拢。
月光清辉浩然,月如雾如浮萤,在二人指尖流动。
缇婴分明不想他靠近,但他带来的力量,让她可以碰触鬼魂。她便一动不动,手被他握着,一点点挪动。
她望着流萤,望着鬼魂。在静谧中,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香。
浩大飘然的雪香,纷纷扬扬,在她鼻尖蜿蜒流淌。
缇婴听到江雪禾轻声:“我还不能离开你。”
缇婴听到他说:“我会在天阙山留下一道剑意,即使你再不回这里,这道剑意,也会守护它。”
缇婴冷笑:“用不着。”
他浑然未觉,声音清清润润,仍有些冷漠,却确实让她定下心:“我想创一门功法,让这些带出来的鬼魂可以进入轮回,不必因力量微弱,而在流连间消散。”
缇婴怔住。
因为他的话,她安静下来。
她仰望着这些包围而来的鬼魂,在他们靠近时,她模糊中感受到昔日同门的气息。她知道这是幻觉,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是她的魔障。
但她太过流连这种魔障,她从不去抗拒。
江雪禾袍袖擦过她手心,声音贴着她的耳:“我想创的功法,让你可以碰触到鬼魂,与鬼魂交流,带回昔日的他们,短暂地掌控生死。
“但我天资远不如你,你可否配合,与我一同创此功法?”
缇婴沉默。
她的这位师兄,无欲无求,行走于天地间,真正的不染尘埃。
若没有她的强求,他恐一生会在千山沉寂,不求修仙,不求长生。若没有天阙山的变故,她会成为天之骄子,他只会是她背后没有声音的那个人。
她的这位师兄,却为了她,愿意走出千山,为她在红尘中走一遭。
什么天资不如她……一个仙人,怎会天资不如她。
只是他以前不需要这份天资罢了,他今日妄图用功法,来吊住她,让她留下罢了。
缇婴轻而易举知道他的想法。
可她依然会为了他的说法而心动、怔忡——
她不求长生,不求不灭。她求天阙山的鬼魂们入轮回,求他们来世平安,求他们不因她的魔念深重而遭到天道的谴责报复——
月明下,缇婴垂着眼,看着他握着她的冰凉手指,垂下来的洁白衣摆。
很长的静默,在二人之间。
许久许久,缇婴轻声问:“你想创的功法,想好名字了吗?”
江雪禾不动声色:“不如师妹来想。”
缇婴便擡头。
月色朦胧夜如霜。
百岁飞光,镜花照水。生死之间,隔山望水。她站在荒凉的枯草山间,看天看月,望山望水。
死亡如此虚幻,又在月明之下的笼雾中,看起来缥缈模糊,宛如一场梦境。
缇婴喃喃自语:“梦里相逢人不见,若知是梦何须醒。
“不如,就叫‘大梦’吧。”
她希望千载一场大梦,一切宛然如梦。人入梦中,永生不醒。
江雪禾语调悠缓:“好。”
他又俯身,缇婴侧过脸,看到他浓长的睫毛,秀丽的眼睛。
他往日总是清矜而遥远,却是她堕魔后,才看到他如此的亲近,宛如霜月下的白雪,在她心间到底投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缇婴为这份亲近而怔忡迷茫,却见他眼睫一颤,缓缓擡眼,向她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眼。
那眼波勾魂摄魄,正如他在她耳边说的话——
“纵然梦里常幽会,怎比真如见一回。
“纵是‘大梦’,也终有尘埃落定那一日。小婴,终有一日,所有怨气、遗憾、魔气,都会消失。你说,到了那时,你我之间,会如何呢?”——
脚下一片月光,夜间松柏簌簌,缇婴发着呆。
她轻轻侧过脸,闭上眼睛,掩饰自己的所有渴望,将自己沉入无底深渊,妄图推开江雪禾。
袖中手松了又紧,紧了攒进手心肉里,刺痛让人清醒。
她道:“你不过是偏心罢了。”
江雪禾波澜不惊,俯眼看她。
缇婴闭着的眼睫上,慢慢的,沾上一层薄薄水雾,像山间轻烟。她乌黑明亮的眼睛不肯再爱他,面颊唇瓣粉白玉润,可怜可爱。
她纵是大魔,也一定是世间最可爱的那个魔物。
她的气息也不平,糯糯中,带着些怨气:
“你不会永远陪伴我的。我是魔,我必然会被天道吞噬。
“你不过是可怜我,不过是一直被我追着,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不习惯罢了。
“你不过是一个好师兄。你从来没有对我上过心,到我成魔前,你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半点对我的喜欢。
“你不过是人好些,不过是心软些,不过是见不得我受苦,不过是偏心些……”
清灰朦胧的荒草间,江雪禾轻轻笑了一声。
他笑得她恼怒,缇婴又一次闻到了雪香。
他站在她身后,俯身轻柔:“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永远陪伴你?
“你怎么知道,偏心不是爱?”——
时光褪去颜色,岁月沧桑斗转星移,梦境在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