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仙人抚顶6
缇婴被江雪禾抱着,本要回答他,话在嘴边时,心里一顿,又转了个方向。
缇婴笑着回答:“我最喜欢和你玩儿。”
——是最喜欢,那自然还有次喜欢的,一般喜欢的。
江雪禾道:“那我也最喜欢和你玩儿。”
缇婴看他。
她觉得他看出了自己的狡黠,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缇婴仰着脸半天,迟疑问:“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只和我玩儿么?”
江雪禾目有浮动流光。
他静了很久,让缇婴生出紧张时,才慢慢道:“嗯。”
少年师兄眼波转动,落到她脸上,分明温和,却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对比与挑衅:“无论你是不是只与我玩,我都只跟你玩。”
缇婴松口气。
与此同时,她在他的凝视下,生出一种愧疚与不满——好像他故意这么说,来指责她三心二意一样。
可她也没有三心二意,她现在最喜欢他了。
她都愿意克服自己的……
缇婴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转而偏脸询问师兄:“又要出门了,你会在乾坤袋中给我准备东西吗?”
江雪禾怔一怔,然后颔首。
缇婴告诉他:“我之前将你买的木头小鸟送给南鸢,交换礼物了。没关系吧?”
她惆怅抱怨:“因为我乾坤袋中全是你给的东西,我都找不到自己的。”
自从与师兄相认,她的乾坤袋简直是被江雪禾承包了。他会定期检查她缺什么少什么,她茫然不知时,便发现自己的乾坤袋总是满当当的。
供她取用的空白符纸叠得整整齐齐,他画好的符纸又做好标记,各类喜欢吃的玩的,他比她记得还清楚。
她刚离开千山那段时间,过得潦倒草草,以为没有前师父的照顾,日后都得吃那种苦。不想认识江雪禾后,她过得比在千山时还自在许多。
江雪禾回答她:“没关系,你想送就送吧。你不将我在你生辰时送的长生结送出去,就好。”
缇婴瞥他:“我不会的。我才舍不得。”
江雪禾温和:“小婴真乖。”
他这样夸赞,既让她心中生起喜悦自得感,又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将她当孩子一样夸。
缇婴想暗示自己的成熟长大,便问江雪禾:“我想要胭脂水粉。”
江雪禾困惑。
他道:“你没有吗?”
缇婴:“乾坤袋中没有了……南鸢还问我呢。你没有发现我长大了么,没有发现我到了喜欢打扮的年龄了吗?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六岁了。”
江雪禾目光在她脸上转半天,忍俊不禁。
他原本因为四人行而生起的稍微不悦,也被她的天真撒娇弄没了。
他还是接了这个要求:“我知道了。”——
白鹿野与南鸢,其实本没有必要同行。
白鹿野是不想给师兄师妹提供独处机会,厚着脸皮跟上。而他随时会到来的衰劫,则因为南鸢的天命术的预测功能,可以帮四人简单避祸。
白鹿野的衰劫克制南鸢的同时,南鸢的天命术也勉强算克制他。
而南鸢同行,她明面上给出的理由是指路,私下里则告诉缇婴,是她不想和巫神宫的人翻来覆去解释梦貘珠与受罚的事。她并非不愿意回去领罚,但巫神宫的人好像不相信她,三催四请。
南鸢与他们同行,对南鸢来说,其实也是新奇的经验。
她此前没有与同龄人一同出门过,回去巫神宫后大约也不会有这种机会。若无意外,这是她此生唯一的机会,她分外珍惜。
越朝方壶山走,缇婴越是惆怅。
白鹿野好几次私下里询问她,若是她不行,就算了。缇婴虽然闷闷不乐,仍然摇了头。
只有二师兄对她的幼时事一知半解,自然也只有二师兄来问她。缇婴本也不愿来——不过淬灵池在那里,师兄与南鸢的好心,她不想辜负。
何况,她想,她总要长大的。
她如今连鬼怪都不怎么怕了,也许幼年时那些梦魇,只是她自己吓自己,她长大后再次回去,会发现实在没什么可怕的。
故人都死了。
小巫女变成了小仙子,她怕什么呢?
—
同行一路上,花销算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以前缇婴要多少人间钱财,管玉京门要便是,她拿自己在玉京门中赚的功德与灵石交换。但是现在知道玉京门与自己或许有仇,她都在考虑参加过猎魔试后要不要退出玉京门,岂会再用玉京门的钱财与资源?
江雪禾与她的情况差不多。
白鹿野终日东奔西逃,本就是穷鬼。
南鸢……她也不想用巫神宫的钱财。
四人便要琢磨赚钱住宿之事。
于他们来说,最方便的赚钱方式便是捉妖。
四人在一城中,帮一乐馆捉妖——楼里从半年前开始经常丢东西,楼中姑娘多次见诡事,夜半时分无人廊口传来男女笑声。
盖是一只贪色的男花妖作祟。
那花妖并不难捉,楼里姑娘们看到妖物被捉,分外感激几人,互相凑了些钱,说要请他们免费吃酒席。
缇婴原本没心情,但是她见南鸢有些好奇,便打起精神,拉着南鸢一同去与年轻姑娘们玩耍。
白鹿野对此有些微词。
江雪禾却不在意:“小婴年龄小,向来由男子带大。男女有别,总是有些事不便。她与同龄女孩们玩一玩,挺好的。”
白鹿野眸子一顿。
夜若流光,满楼灯火幢幢,他隔着栏杆,看到南鸢被缇婴拉着手,步在一片火光中。
两个少女,一如玉净,一如花明。风格完全不同,然而灯火照着她们的面容,都有一派清丽之美。
白鹿野的心脏,在此靡靡之地,不受控地“咚”一下。
他盯着南鸢背影微出神后,回头间,见江雪禾背身走向一倚着楼栏嗤笑的半老妇人。
白鹿野追上去:“师兄,你去哪里?别丢下我一人啊。”
他过去时,听江雪禾正与那妇人说话:“……今年新的妆饰,可以看看。还有新出的胭脂、口脂……”
那妇人本因遇见一个春水轻风般的少年而欢喜,听对方口口声声都更关注于年轻女孩子们的妆容生意,不禁觉得无趣。
妇人不耐烦:“楼里姑娘们当然每年买新的花新的妆,可你一个男子,关心这些做什么?”
江雪禾温温和和:“您说呢?”
妇人心一顿,因江雪禾递了一锭银子过来。
这少年郎和颜悦色:“我还要看一些女儿家今年新的衣物料子。大约是十五岁的女孩子,好颜爱娇,这么高……”
他絮絮叨叨。
妇人听出些味儿:描述得这般细致,莫非是心上人?
白鹿野则听得更清楚:描述得这般细致,他要是听不出来这是缇婴,便枉称一声“二师兄”了。
那妇人接了江雪禾的生意,扭着腰说带他去介绍。
江雪禾跟随,白鹿野心情有些怪异。
他怔怔看着江雪禾:他自己做小婴的二师兄这么久,从来没关心过小婴的日常打扮。吃什么喝什么已是极限,哪会关心妹妹穿什么妆什么。
白鹿野轻声:“师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江雪禾转过脸,行走间,清致优雅,“我是男子,对小婴的照顾本就不够精细。若有机会,自然该补救些。”
廊头灯笼光照在江雪禾面上,妖冶、清寂。
乐馆靡靡之声时远时近,白鹿野沉默下去,没有再说出“你不该这样诱她”之类的话。
—
白鹿野突然想起,自从江雪禾做了他们师兄后,缇婴脾气好了很多,不再动不动冲人发火。
也许是她的不快都被江雪禾包揽了,也许是江雪禾照顾得她很舒服,让她少了戾气。
缇婴十岁开始与师父、白鹿野这样的男子待着,她身边没有同龄人,又幼时经历太多委屈……
也许小婴原本并不是脾气很差,也许她只是不知该如何排解。
她说不清楚,他与师父身为男子又不懂她……而等到江雪禾到来,小婴的笑容才多了起来,乖巧的小婴才更多出现。
白鹿野跟随着江雪禾,开始沉默。
—
缇婴与南鸢那里,倒是欢声笑语很多。
乐馆的年轻姑娘们没见过她们这样有修为的四处捉妖的修士,缇婴和南鸢没有玩过姑娘们的手牌、游戏。
她们互相询问对方的生活,都好奇满满,几多欣羡。
楼阁中窗子半开,南鸢坐在窗边,她少言少语,却听缇婴胡说八道,已经和年轻女孩子们讨论到了心上人。
有一姑娘红着脸,说起自己喜欢的公子:“有一日,他骑着马从楼下走过,我掉了一束花到他头上。后来我去城主府中唱曲时,又见到了他,他还认出我了。”
众女嬉笑起哄。
缇婴不懂装懂,跟着她们一起拍掌。
缇婴还装模作样:“这叫‘慕少艾’!”
——多亏她偷读了好几本话本,才没有露怯。
姑娘们一愣,弯眸:“小婴姑娘人有本事,书还读得多,我们都听不懂。”
缇婴洋洋得意,顺便心虚:她是最不爱读书的了。
南鸢在旁,忍不住翘了下唇。
没想到南鸢安安静静,话题竟然转到了她身上。
有女子大约怕她落单寂寞,问她:“南鸢姑娘有心上人吗?”
南鸢愣住。
她一瞬间想到自己曾在天命术中看到的嫁衣与深林中的一地血泊,那与自己一同倒在血中的少年。
白布后,她眼睛颤了颤,轻声:“我没有。”
有女子便安慰她:“你虽然眼有疾,但世上必然有公子不在意你的眼睛……而且你是修士,眼睛看不见,应该也没关系吧?”
南鸢不解释眼睛的问题,她对对方的安慰道谢。
她清清淡淡、平平静静,倒是弄得旁人有些不自在。
另有一女打哈哈,说:“她们修士必然和我们不一样,没有心上人也正常。”
一女叹息:“可是花容月貌之龄,没有情投意合的公子共度青春年华,总是有些可惜。”
人各有志,南鸢不置可否。
缇婴在旁觉得,她和南鸢有些被低看了。
那些年轻姑娘们笑容暧、昧,挤眉弄眼,难免让她不舒服,奇怪的胜负欲被激了出来。
缇婴忙不叠:“我有、我有、我有的!”
众女愕然。
她们见缇婴娇憨灵动,眉眼纯真,以为就算南鸢有慕少艾之心,缇婴这样的小姑娘也是没有的。
看她们不信,缇婴道:“我当然有啊——我心上人待我可好了。”
南鸢在后咳嗽。
她轻轻拽缇婴袖子:“小婴……”
缇婴回头冲她一哼,小声:“你别管我。”
—
时辰差不多了。
江雪禾给自己的乾坤袋中,堆满了女儿家的用物。
他分得细致,各类颜色,又明显是随缇婴的喜好。白鹿野心中不是滋味,只好在师兄缺钱的时候,默默补了点儿,算作是对缇婴的爱心。
江雪禾道:“差不多了,去找她们,带她们回去休息吧。”
白鹿野瞥他:“你不是说让小婴多和同龄女孩们玩吗?”
江雪禾:“她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
他算一算:“睡觉前,她还要再修行半个时辰。再不叫她,她来不及了,就得熬夜。叫她熬夜,她就会发脾气——这时候,即使给她最喜欢的零嘴,也是不好哄的。”
白鹿野笑容僵硬:“……师兄了解得真清楚。”
江雪禾和和气气:“嗯,你不知道吗?”
白鹿野疑心他是故意的。
但他望过来,眸心清黑剔透,面容神色又一派体贴……
白鹿野别过脸,心想小师妹得多强大的心,才能抵抗得了师兄这种无微不至的人啊?
—
江雪禾与白鹿野站在一半闭的屋门前,没等敲门,便听到屋中缇婴因高声而有些尖、有些急的声音:
“我师兄就是我的心上人啊,我才没有骗你们!我师兄文武双全,长得好看,脾气很好,对我也特别好……”
门外的白鹿野愣住,看向江雪禾。
他见江雪禾竟然与他一样,眼眸微讶——她不是不愿意和他有名分么?
怀着不同的微妙心情,门外的两个男子都没打断。
屋中,南鸢感应到了,轻扯缇婴袖口。
缇婴以为她是害臊,回头对南鸢安抚一笑,转过脸时,继续炫耀自己的师兄:“我吃什么玩什么,我师兄都记在心里。”
和她比的,是一个白鹿野与江雪禾没什么印象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好像急红了脸,站起来:“我情郎每月都给我一千铜板!”
缇婴叉腰,从门缝中,能看到她纤细腰身、月白色发带:“我师兄的钱都是我的!”
对面不服:“我每次去贵人府中表演,我情郎都陪我。”
缇婴洋洋得意:“我师兄不光陪我到处玩,我还有和师兄共创的符令。”
对方气白了脸:“我、我情郎明年娶我!”
缇婴扬下巴:“我师兄早和我定亲了。”
对方:“我情郎亲人可舒服了。”
缇婴一怔。
她觉得有点不妥,但气氛至此,所有姑娘都在看她,宛如挑衅。
她深吸一口气:“我师兄亲人时,舌头会打结!”
—
白鹿野震惊看江雪禾。
江雪禾:“……”
他推门就要进去。
—
而就在推门提醒那一刹那,屋中的争斗到了很难理解的地步:“我情郎在床笫之间,弄得可舒服了。”
这年轻姑娘看缇婴瞠大眼眸。
姑娘微笑炫耀:“一夜七次郎!”
众女欢呼。
缇婴不甘示弱,狮子大开口:“那我师兄、我师兄……”
她一磕绊,咬牙吹了出去:“一夜十次郎!”
屋中骤静。
众女神色古怪,又带着戏谑之意。
缇婴:“你们怎么这种表情?”
南鸢垂头,当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姑娘笑嘻嘻,拉着缇婴,让她转身:“你的一夜十次郎师兄,来接你啦。”
明堂辟雍,烛光明灭。
缇婴被转个肩,正正与江雪禾四目相对。
—
回客栈的路上,南鸢自觉地与白鹿野同行,与那对兄妹离得远远的。
缇婴被江雪禾牵着手,跟他走在丛丛树荫下,正结结巴巴地和江雪禾解释:“……就是这样了,她们都有情郎,都有喜欢的公子,就我和南鸢没有。”那我们岂不是输了吗?我们会被笑话的……那南鸢不会撒谎,我会嘛。我就、就随便说说……我、我胡说八道又不是第一次,你就当没听见嘛。”
江雪禾握着她的手,微微松开。
他心中喜与凉的转变,仅仅在瞬息间发生。
他低声问:“所以你撒谎,说我是你的未婚夫?”
缇婴点头。
江雪禾说话很慢:“那为何说是我,而不说是你的二师兄呢?”
缇婴:“什么?”
她对上他低垂的点漆黑眸。
他停下步子,面朝她,伸指点在她腮上,轻声:“怎么不说白鹿野,不说叶穿林,或者你的好友夜杀,只说是我呢?”
她被他的灼灼目光,烧得神志迷离,向后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江雪禾俯到她脸颊旁,发丝轻擦过她的唇,眼中含一丝笑,慢吞吞地逗她:
“你因为胜负欲,就说我是你未婚夫。难道若是他人再逼一逼你,你就会说我是你的夫君,我会与你生小孩吗?”
他吓到了缇婴。
缇婴结巴得更厉害:“生、生、生小孩?”
她、她和师兄吗?
她和师兄吗!
她茫茫然,如踩在一团棉花中,脱口而出:“对不起。”
江雪禾拂在她腮上的手僵硬。
他低头看她,仍安抚她:“对不起什么?我又没有生气。”
缇婴心头凌乱。
她有些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又因为他描述的过于陌生的场景而惶然连连。
缇婴躲开他眼神,深吸一口气。
她对江雪禾说:“你不是我心上人,不是我未婚夫。你只是我师兄。”
江雪禾按在她脸庞的手指,彻底僵住,凉了下去。
—
他在黑暗中看着她。
她抿着唇,眼眸幽黑纯净,香腮胜雪。
她不知道她有多残忍、过分。
她不知道在这一息时间,他心如冰雪,一丝丝断裂,再一寸寸被冰冻封住。
半夜前听她与人炫耀“师兄是我未婚夫”时有多窃喜,此时听她承认“师兄不是我未婚夫”,就有多惊惶迷惘。
街衢火烛稀疏明灭,江雪禾一点点收回了按在她颊畔的手,转身走了。
—
缇婴失魂落魄。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他,小声:“师兄……”
他却没有再开口了。
—
缇婴不知道江雪禾算不算生气了。
待她回到客栈,她才想到:其实师兄没有要和她成亲的意思,他只是与她开玩笑,如平时一样。她那句否认,却是伤了他的心。
缇婴被安排与南鸢住一间房,江雪禾始终平静没说话,任由白鹿野安排。
缇婴到房舍门口,忍不住扭头看江雪禾。
江雪禾察觉她期待的目光,他却撇过脸。
缇婴嗫嚅:“师兄,你不监督我今日修行了吗?”
江雪禾看她,说:“你长大了,不能总让我监督。”
缇婴落落地“哦”一声。
—
次日下雨。
几人无法出门,继续在客栈休憩。
缇婴一夜没有睡好,次日起床后,她抱着褥子坐在床上发呆,满心郁郁。
一会儿,南鸢进屋来:“江师兄说天冷,给你买了身新衣裳,让你起来试。”
缇婴眼睛骤然明亮,望向南鸢:“师兄在门外吗?”
南鸢:“江师兄在打坐修行呢,是白公子让我告诉你的。白公子喊你下楼吃饭。”
缇婴的那团欣喜,又落了回去。
她却仍有些不甘。
她想了想,洗漱后,穿上那身江雪禾托人送来的衣物,将自己打扮得鲜艳靓丽,乖乖去站在江雪禾与白鹿野的房门外,说要给送早膳。
白鹿野在楼下与南鸢用餐,不在屋中,屋中只有一人在。
她如黄鹂鸟报菜名一样,嘀嘀咕咕念了半天,甚至念错了好几个字,屋中却没人回应。
缇婴厚着脸皮:“师兄,那我进来,把饭给你放下,好不好?”
她端着盘子,声音甜美,动作暴力,一脚踹开木门。
进屋后,缇婴放下餐盘,就迫不及待去看江雪禾——
江雪禾盘腿坐于榻上,一身道袍堆叠,闭目入定。当真是在修行。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屋中光线轻暗,少年师兄如雪下青松,寂静、冽冽,巍然傲骨。
他亦有他的骄傲。
他不是永远的没脾气。
缇婴怔怔然,在他身畔坐下。
她轻唤:“师兄。”
江雪禾在入定,大约不知她到来。可他平时那么警惕,她进来了,他真的不知道吗?
……也许是,真的被她伤了心吧。
缇婴默默坐了半天,终是难过,拖拖拉拉地离开了。
一整日时间,她找各种理由进这个屋子。
江雪禾总是在修行,不睁眼。
到了黄昏时,缇婴在自己房中趴着发呆,收到白鹿野的通风报信,说江雪禾醒了。
缇婴忙从床上跳起,飞奔出门。
—
缇婴太着急,扑到门上,那门正打开,她撞入一人怀里。
鼻尖撞到雪香时,她便知道自己撞到了谁。
而江雪禾擡手揽住她肩,低头看她鼻梁,看有没有撞坏她。
缇婴仰脸,见他仍关心她,心中不禁微甜。
她糯糯地掐嗓子:“师兄。”
江雪禾将她拖拽到角落里,不要挡过道。
在缇婴想出来要说什么之前,他道:“我不能陪你玩了,你找你二师兄吧。”
缇婴愣住。
她沉脸:“为什么?”
江雪禾仍然平静:“我要修行。”
缇婴:“……你不是已经修行一整日了吗?”
江雪禾:“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得出门一趟。”
缇婴:“去哪里?”
江雪禾:“附近少人山林吧。”
缇婴冷着脸,她眸子湿润,微微泛红,像小小桃花瓣染了霜,颇有些被丢弃的脆弱伶仃。
江雪禾看她这样子,犹豫片刻后,他散发了一点气息。
缇婴缩眸,她看到江雪禾手指间,黑气萦绕,半只手臂青紫无比,血流不止,伤痕勒出了一段白骨森森。
他怕吓到她,只给她看了一眼,就重新放下袖子,遮挡住了腕骨。
缇婴:“黥人咒发作了?”
江雪禾:“别怕,和你没关系……我得处理一下。”
他迟疑一瞬,低头,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
这个吻,却让缇婴鼻尖忽一下酸。
她忍着泪,囫囵点点头。
可她又十分不安与惶然,不舍得他离开,她说:“雨好大的。”
江雪禾不在意:“正是借此,要与黥人咒争一线。”
缇婴:“我、我其实也要修炼,我要不要和你一起……”
江雪禾目光跳一下,又别开:“……不必了。”
缇婴懵然想到,他说不必,也许是因为,她的存在,会让黥人咒发作得更厉害。
黥人咒最忌心绪起伏,他平时都无恙,昨夜后却发作得这么厉害……她真的伤了他的心吗?
—
缇婴独自回到屋中。
江雪禾离开后,缇婴趴在窗边,看着外面雨丝绵绵。
南鸢不打扰她,但夜渐渐深了,雨水仍浩大,天地起雾。
南鸢:“小婴,该睡了。”
江雪禾仍没有回来。
缇婴浑浑噩噩地应了。
—
缇婴侧耳倾听,一道门外,偶尔有人脚步声经过,却没有一道是江雪禾的。
到了后半夜,隔壁床上的南鸢已经睡着,缇婴仍然清醒无比。
她实在受不住这种折磨,于是,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纸鹤,将一缕神识放入纸鹤身上。
窗子推开一角,纸鹤飞入雨夜。
—
深林大雨淋漓,天地滂沱浩荡如洪流浇灌。
江雪禾盘腿坐于大雨中,周身潮湿,一重重黑气枷锁一般,困住他。
带着神识的纸鹤飞入林中,被雨打湿,落到他肩膀上歇脚。
江雪禾睁开眼,低头看纸鹤。
—
缇婴躺在床榻间,面朝墙壁,细心地折纸鹤。
一只只纸鹤排着队,飞出窗子,带着她的希冀,去寻江雪禾。
—
一只只纸鹤沾了雨水,神识散了后,纸鹤落在江雪禾沾了泥水的衣袍上。
他应对着黥人咒,眼睛虽看到了纸鹤,却一动不动。
忽而,他在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纸鹤上,看到了漆黑墨渍。
黛色藏黑的古木下,颜色秾丽的少年眼皮微微一颤。
他勉强定住黥人咒一瞬,颤着只剩下白骨的手,去打开了那只纸鹤。
纸鹤上的字被雨冲刷,只留下很模糊、稍不注意就会被掩盖的字迹——
“若于沧海万顷千万人中,必择一人为婿,独系师兄。”
—
雨声泠泠。
乱山深林大风吞雾,雨夜似沸腾奔涌的河流。
江雪禾手指攒起,发着抖。他低着的睫毛,挂满了水雾。
一言死,一言生。巨水浩浩岁月亘古,缱绻情与爱与欲下,何人生还?
—
缇婴趴在床上,一边叠纸鹤,一边往纸鹤上写字。
她不敢点灯惊扰南鸢,乾坤袋中光华忽而一亮。
她心跳怦然,有了猜测。
她钻入被褥中,颤抖着手打开乾坤袋,放出一张传音符拍亮。
她听到雨声沥沥,雷声嗡嗡。
在那片静寒雨声后,她听到江雪禾低哑疲惫的声音:“开门。”
—
缇婴愣住。
她忽然翻开褥子,鞋袜不穿,乌发不梳,跌跌撞撞地扑出屋子。
屋门打开。
一身潮湿、遍体清白、被黑气笼罩的少年立在屋外。
他擡头。
电光刺破天穹,留下银亮一道寒影。
正是江雪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