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仙人抚顶11
玉京门,静心殿。
四方道音锁阵,符菉飘飞,一重重带着封印力量的道光在殿中活跃漂浮,偶尔有凛凛电光浮现,成裂纹状。
沈玉舒雪白道袍,青玉发冠,大袖收祛。
她盘腿坐于阵中,闭目敛神,被封于此,已有月余。
忽而,一道雪白银光从她识海中飞出,绕着剑阵悬了一圈后,银光落地,化身为了一个少女。
沈玉舒睁开眼,看到月奴立在剑阵外围,微诧异一番。
她转而又能想通——此阵封她不封剑。大约花长老没把持月剑考虑进去。毕竟在玉京门众人眼中,持月剑宛如一名存实亡的吉祥物,剑灵愚蠢不堪重用。
月奴圆眸平静,看着沈玉舒:“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去?”
沈玉舒想半晌:“……我大约很难出去。怎么了,你在这里待闷了?其实你没必要陪我。你在玉京门可以来去自如,想来花长老约束不了你。”
月奴:“我没有待闷。”
她平直道:“我很烦。”
沈玉舒不解。
直到月奴指着自己,说:“十年之期又到了,我到了该重新被封印的时候了。你们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这件事。”
沈玉舒默然。
她怔怔看着月奴,半晌后说:“你可知,我兄长辛苦当上掌教,目的之一,本就是为了解你封印之苦?我们不想你频频失忆,不想你宝剑蒙尘,明明是无上仙器,却在玉京门中不受人重视,甚至被轻蔑。”
月奴呆呆看着她。
月奴迟钝了半天,仍道:“可我是要被封印的。我要是不被封印,就压制不了剑身上沾染的秽息,就会从仙器沦为魔器,危害世间。千年来,一直是这样的。”
沈玉舒看着月奴。
有一瞬,她从月奴平静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了一腔被抛弃的悲意。
沈玉舒道:“以前也许不是这样的。如果世间本就没有无支秽,没有秽息,没有秽鬼,你就不用承受这种命运……”
月奴困惑:“世上本就有无支秽,有秽息,有秽鬼,怎么就没有了?”
沈玉舒一瞬间脱口而出:“你真的不记得……”
月奴眼睛望着她。
沈玉舒及时收口。
是了,月奴每十年就会被重新封印,记忆重洗,月奴当然不会记得很多年前的事了。
月奴不会记得幽静无光的秽鬼林中发生的事,不会记得当年走投无路的沈行川与沈玉舒,不会记得他们发现过的秘密……
沈玉舒叹口气,转而说道:“我悄悄告诉你,在我兄长五岁时,你曾被供于我沈家。那时候,你无意中救过我兄长的性命。”
月奴一愣。
她很难想像如今清冷端正、不茍言笑的剑修第一人沈行川,昔日有需要被救的时候。
月奴:“你们沈家有什么奇怪的,怎么小孩子还要被救?”
沈玉舒摇头,不愿多说。
月奴便仍是平静:“你说的,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我现在需要被重新封印,不然浸染秽息的仙剑……”
沈玉舒打断:“如今玉京门被花长老把持,我兄长又在闭关,哪个有空操心你被封印之事?你就不要给我们添乱了。”
她这话说的语气很重,月奴沉默下去了。
明明是一把仙剑,明明应当剑意无锋,却因神智受损,而被人瞧不起,被人称为“添乱”。
沈玉舒见月奴安静下来,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情势艰难,她只能用重话来叫停月奴。
心中抱愧时,她想着日后补偿便是。
沈玉舒这样想时,见月奴忽而周身迸发出凛冽寒气,猛地扭头,向外探去。
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沈长老,花长老前来探望。”
花长老显然是来看她的封印是否持久,她会不会逃出去。月奴化为光,重新钻回沈玉舒的识海。
待花长老离开后,月奴又重新现身,这倒是让沈玉舒惊讶——她以为,她和月奴的对话,到此为止了。
月奴对沈玉舒说:“花明阶身上,有我非常熟悉的气息。”
花明阶,是花长老本名。只有月奴这样资格很老的仙剑,才可口呼大长老之名。
沈玉舒道:“你也曾在花家被供奉过,也许他身上有他家某位你认识的人的气息。你感觉到熟悉,并不奇怪。”
月奴:“我不记得了。”
她困惑地闭了嘴。
沈玉舒深吸口气:“听着,月奴,你失去的记忆中藏着很多秘密,我与兄长都想要你藏着的秘密公于天下,所以你不要再说什么封印之事了。至于秽息那些……左右你目前还没有受到严重影响,此间种种,等我兄长出关再说。
“你既然能在玉京门来去自如,不如帮我出去打听打听,花长老在做什么,他要对我们兄妹如何处置。”
月奴点头:“好。”
月奴化光而出。
月奴本身修为不浅,除了几位大长老,玉京门中没有人是她的敌手。而她若是刻意敛息,玉京门又是她的主场,连那些大长老都很难发现她的踪迹。
月奴出去后,所化剑气与一迎面走来的黑衣少年擦肩而过。
她本没有认出这少年,却听一个剑童恭敬打招呼:“黎师兄,你回来了?花长老有请。”
另一趾高气扬的大小姐声音跟随:“黎步,你死哪里去了?这么久不见,也不给山上回个消息。对了,你有在山下碰到过缇婴吗?看来她玩得忘乎所以,都不记得山上的师门了。”
还有一有些和气的少年底气不足地询问:“黎师兄可有见到江师兄?我、我有几个修习小问题想问他……”
先前的大小姐声音不悦:“问他做什么?有什么问题不能问我?难道我讲的没有他清楚?”
月奴的剑光拂在枝叶间,向下瞥望。
她认出了日日在山上能见到的花时、陈子春。
而黑衣少年,她则是听到对方名字叫黎步时,才想起来这位是沈玉舒的弟子。
因为知道黎步是沈玉舒的徒弟,月奴才稍作停留,听了一听。这一听,她便坠上黎步,跟着黎步,去见花长老。在花长老那里,她得知了一个消息——
黎步本就是花家派下山去抢梦貘珠的。
黎步没有拿到梦貘珠,身上还受了些大大小小的伤。他联系不到自己的师父沈玉舒,心中起疑惑,便回山来。不想一回山,便碰上了从黄泉峰中出来的花长老。
花长老抚着胡须,听黎步在山下的遭遇,慢条斯理询问:“我把你师父关起来,你是不是视我如仇人,要编谎话骗我啊?”
黎步惊笑。
他无所谓道:“关就关了呗,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既然早知道我是‘夜狼’,便知道夜狼没有心这种东西。我乐于见到江雪禾倒霉,沈玉舒才教我几天,我岂会对她上心?”
他口中这么说,弯起的眼睛噙着笑,一派天真无谓。
花长老心想,不愧是断生道养出来的杂种,没有良知,不是东西。
但花长老仍保持警惕,一边让黎步说情报,一边悄悄开了一个阵。
他听黎步说下去:“……所以我没有拿到梦貘珠,毕竟那是巫神宫早就看上的东西。江雪禾在那里,我打不过他,抢不过他,还受了伤,只好先走了。不过你们想知道的事情,我被关在梦貘珠梦境里的时候,就看到了。
“你们打听的青木君,在千年前,根本就没有成仙。玉京门先祖是仙人这种说法,确实是个骗局。”
黎步说到这里,乐不可支。
花长老面不改色。
他道:“可是天地间确实有无仙无魔的敕令……所有修士在踏入修行大道的那一刻,都能感觉到神魂上压着的那重封印。你既然说青木祖师不是仙人,那敕令是谁下的?除了仙人,谁有本事给修真界下敕令?
“你又如何解释,江雪禾与那日的仙人虚影一模一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江雪禾是青木君的转世,你却说不是?”
黎步反驳:“花长老让我查青木君的过去,便说明你心里本来就怀疑青木君不是仙人。江雪禾嘛……他也许确实是仙人,只是仙人不是青木君,这也不冲突啊。”
他迟疑一下,仍是没有将自己看到的江雪禾、缇婴二人与青木君之间的仇怨说出来。
并非对江雪禾心留一念。
不过是不想什么都告诉花长老罢了。
花长老陷入深思。
他好言好语地送出了黎步,嘱咐人将之前许给黎步的资源都送过去,供这少年养伤,修为再精进。
黎步闪烁着眼,笑嘻嘻接受。
临去前,他带着笑,回头冷冷看了花长老一眼:这人功力如今深不可测,自己不是对手,不如短暂蛰伏。待自己养好伤,修为高一些,再回头救沈玉舒。
沈玉舒是他师父。
这老头惹他的人,他迟早杀了这老头子——
黎步走后,花长老打开那阵法,阵法浮现一重光,一道虚影浮现。
那正是巫神宫的大天官,南鸿。
这种阵法每次都需要耗费无数灵石,才能实现二人的面对面相谈。花长老昔日没这种资源,今日他在玉京门中所向披靡,除了一个还在闭关的沈行川,没有人再是他的对手了。
虚影南鸿哈哈大笑,拱手:“花老弟,恭喜你啊。虽然你不做掌教,这玉京门却还是你的。”
花长老摆手。
花长老淡然:“大天官言重了。昔日我看不清红尘虚幻,将掌教之人视为我物,吃足了苦头。但这番修行,我已看淡这些虚名——大天官这话日后不要说了,掌教之位让给他沈行川也无妨。如今,小老儿一心修仙,已不在意这些凡尘俗事。”
南鸿便赞花长老境界之高。
南鸿心中念头百转。
听花长老询问:“方才黎步所说之话,以大天官的天命术观之,他可有说谎?”
南鸿沉吟半天:“……我看到了些了不得的画面,具体是什么,不方便告诉你,但是我可以保证,黎步小友没有说谎。我以神心起誓,若在此骗了花老弟,就让我永无成神可能。”
神心大誓与道心大誓一样直叩修士心门,不得扯谎。
花长老这才放心。
花长老也知道自己与南鸿的合作,因对方天命术的存在,而不能完全的毫无秘密,毫无芥蒂。但此时天命术有利于他,他便少不得琢磨一二。
花长老语气沉沉:“大天官,既然黎步没说谎,那么你便听到了——
“千年前,我玉京门祖师青木君根本没有成仙。
“千年前,世间确实有一位仙人,那位仙人下了敕令。江雪禾应该是那位仙人的转世。那位仙人留下的一道剑意,不知为何被锁在我玉京门的黄泉峰中,但事实如此,已无可辩。”
南鸿不好评价玉京门先祖之事,便干笑两声。
花长老自己沉痛道:“我辈修士,一向视青木君为仙。未料到千年骗局如是……但我玉京门修士,绝不会不敢纠错,不敢面对真实的祖师。此事,断无隐瞒必要。”
南鸿目光闪烁,继续不语。
他听到花长老语气沉冷:“如今当务之急,当是纠正昔日错误。”
隔着时空,花长老的眼睛和南鸿那双看尽命运的眼睛对上。
花长老缓缓道:“修仙本逆天,我辈修士,本就与天道争一线生机。诛仙解敕,关乎天下修士的命运,大天官可敢一试?”
在确定青木君和江雪禾是两个人后,在确定自己所为不会冒犯祖师、可赢得天下人支持后,花明阶向南鸿递出了橄榄枝。
两个贪婪的、老谋深算的人躲在殿中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合计之后,次日天亮,花长老下了命令。
他派门中修为厉害的十八仙使一同下山,捉拿江雪禾,之后再召集天下广义修士,共解敕令。
诛仙解敕之战,从此时开始——
此时,江雪禾与缇婴那一边,天始终未晴。
一直下雨。
天气阴沉,小雨沥沥,走到哪里都是湿漉漉一派。
江雪禾这样警惕惯了的人,便提议二人稍微歇一歇,待天晴了再赶路。
缇婴却拒绝了。
她情绪有些低迷。
江雪禾不知她为何低迷,只当是自己冒犯得她不太舒服,便比平日更加顺着她。
缇婴有些烦躁,她不耐烦地说要快些赶去方壶山找到淬灵池,再用梦貘珠寻找青木君逃出去的神魂的线索……明明可以很快做完这些事,他们就可以离开了,他做什么要拖拖拉拉的?
江雪禾无言。
缇婴大约又觉得自己对师兄有些凶,便转了语气,说:“我还想做完这些,突破此境,修出元神后,就回千山去看老头子呢。
“都到这里了,哪有不去见他的道理?”
江雪禾目光闪一闪。
见林青阳么……
他此时对林青阳态度有些奇怪,一时沉默间,听缇婴提醒道:“不过回了千山,你不要乱说话,不要让师父以为我们、我们……”
她吞吞吐吐说不出口,悄悄望他。
江雪禾牵起她的手,态度平和:“不让他以为我勾引了小师妹,我晓得。”
缇婴红了下脸。
这番对话,有些缓解她的情绪低落。
她知道师兄是不知道她的事情的,她也不想说。二师兄最近日日发消息问她还好不好,她一直说好。不过越是到方壶山,她越是睡不好,夜里开始频频做噩梦……
昨夜梦醒,师兄出去探路,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待着,兀自掉了很多眼泪。待他回来,她自然对他脸色不佳,怪他不吭一声就离开。
她很不愿意回头看自己的童年,方壶山下埋葬着她的过去,本就应好好埋着,再不重见天日。
她不想面对。
更不想被江雪禾知道。
如此,缇婴和江雪禾冒着雨,终于赶到了方壶山。
二人在山上转悠了一整日,拿着南鸢给的地形图,却没有找到淬灵池。
方壶山的地形发生了很大变化,山头像是被什么法力削去了一大片。山洪与泥石地龙过后,淬灵池不知被掩埋到了哪里。
江雪禾撑着伞,陪缇婴站在泥泞中。
他低头看缇婴怔忡古怪的眼神,轻声安慰她:“没关系。这两日雨大,不好找路。待天晴了,我们再来找一找。若是还找不到……也可以问南姑娘,附近有没有其他的淬灵池。”
缇婴看着这座与她记忆中格外不同的山林,耳边雨声与师兄的低哑声混于一处,如雷鸣日转,敲打她的心神。
她有些迷惑,又有些松口气——她已经不认识这座山了。
离开这里不到六年,沧海桑田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缇婴在此时感觉到时光浩渺,大道无情……斗转星移下,没有什么永恒不变,包括她的痛苦。
江雪禾感觉到她心境微妙的变化,侧头:“小婴?”
缇婴依偎着他,笑了一下。
她到此时才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
她仰脸看他:“师兄,找不到路了,我们先休息吧。”
江雪禾:“嗯。”
缇婴张臂:“你抱我。”
她又开始撒娇了,他目中浮起一丝笑,心情跟着她好起。
江雪禾哄她:“下着雨,我不好抱你。”
缇婴想一想:“那你背我吧。”
她又慇勤:“我帮你打伞。”——
师兄妹二人在傍晚时,赶到山脚边的一处木屋。
木屋亮着一盏火烛,江雪禾前去敲门避雨。
门打开一瞬,风雨从外扑来,门中火光微微。冷气与热流相撞,流光溢彩。
江雪禾温和有礼:“请问……”
他一擡头,愣了一愣。
开门的人是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女,乌发雪肤,颊畔发丝微潮,随风而轻轻擦过红唇。她纤腰窄身,个头娇小,乌眸慧灵,一身粉白裙裾被风吹响江雪禾的方向,少女身上的馨香浮动,暗夜流香。
江雪禾眸子微微一动。
他惊讶的不是少女的美丽,而是——他认得这个人。
之前他与缇婴吵架后,为缇婴买馄饨时,此女撑伞从路边走过,回头与他对望时,笑容明灿至极。
他那时因觉得少女与缇婴有些像,而多看了一眼。
没想到此女住在这里。
缇婴见师兄说了一半就停了,奇怪擡头。
江雪禾低头看缇婴:“要不我们走吧……”
缇婴皱眉,冷冷道:“为什么?你们认识?”
江雪禾看到开门少女一愣,然后摆手:“不认得啊,小妹妹你多心了。”
江雪禾看眼此女。
此女疑惑看他。
难道她真的不记得他……许是他过于自大,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见过他、却对他没印象的人。
缇婴盯着开门人。
她冲开门人一笑,笑容甜美讨好,直勾勾的。
她的这种专注,让江雪禾皱了一下眉,心头微微不舒服。
缇婴告诉开门人:“我们是走山路的过路人,外面雨好大,能够躲雨吗?”
江雪禾听到开门少女弯眸浅笑:“可以啊。我哥哥是这里的猎户,他估计被困到山上下不来了。今夜雨这么大,我一个人住,本来有点害怕……多了两个人,我就不怕了。”
她看看缇婴,冲缇婴一笑;又看江雪禾,对江雪禾露出笑。
江雪禾又再次多看她一眼。
正好缇婴也在偷偷看那开门又关门的人。
缇婴发现自己的走神后,心虚地回头看眼江雪禾。江雪禾没注意她,她松口气。但是江雪禾也在看人,她心中又郁闷起来。
只是不好发作——
因为,开门的小哥哥,颀长高挑,年少俊俏,眼睛又黑又亮,神采飞扬,看她时眼睛都在笑。
他长得好像意气风发版的师兄。
他最像的,就是更年少的江雪禾,“夜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