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照片
黄雁南的老家比束白她们想象得更破旧。
房子在一个冷清而破旧的小区,大部分住户都已经搬家,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单元楼路口放着许多已经废弃的家具和自行车,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在十一月的深秋里,那幢灰扑扑的单元楼显得更加萧索可怜了。整幢楼的墙面都剥落得斑斑驳驳的,其中一面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这是整片灰色里唯一一点绿色。
从出租车上下来走了没几步,束白老远就看见有个神情忧郁的妇人站在路口焦急地等待着。妇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女孩,自顾自蹲在地上玩。女孩束白在医院见过,就是黄雁南的女儿椰椰。而那老妇人的五官与黄雁南十分相似,乍一看仿佛就是黄雁南年老之后的样子。束白不禁脱口而出,喊道:“您是…是雁南妈妈吗?”
妇人转身一看,赶紧朝她们三个走来,忙不叠地招呼道:“是的是的,我就是雁南的妈妈。你们都是雁南的室友吗?你们昨天跟我说今天下午到,我一过十二点就坐不住了,带着椰椰下楼来等。来,跟我上楼去坐吧。”
雁南母亲虽然看起来疲惫,但见到束白她们倒也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她的目光从束白移到林晚橙,又从林晚橙移到孟紫葵。当看到孟紫葵的时候,她的心猛烈地哆嗦了一下。这位年近花甲的妇人从未在现实生活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从未想象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居然和自己逝去的女儿曾经住在同一个十平米的宿舍里。孟紫葵穿着服帖光泽的绸缎质感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这身行头看起来似乎就是价值不菲的样子。此时,雁南母亲已经麻木了的疼痛又一次袭来。她想,都是一个学校一个专业一个宿舍的同龄女孩,为什么有的人就能过这么美好优越的生活,而自己的女儿却只能和一个不靠谱的男人同归于尽呢?
雁南母亲缓缓打开门,招呼大家进门坐。房子是一个老旧的两室一厅,现在只有雁南母亲和椰椰两个人住。束白在上学的时候就听黄雁南说起过,父亲很早去世,自己和母亲一起生活。房子的客厅和餐厅连在一起,没有厨房。从客厅望出去,可以看见狭小的阳台一角堆满了做饭的工具,厨房就简易地设置在阳台上。房间里的一切家具都泛着沉重的年代感,唯有一个崭新的电冰箱立在客厅里,看起来特别显眼。雁南母亲转身去拿杯子,又要找坚果出来给大家吃,众人推辞不下只好答应。束白缓缓地环顾四周,发现客厅虽是旧旧的,但整个墙面是新刷过的,于是便问道:“阿姨,你这房间是最近新粉刷了吗?”
雁南母亲一边弯着腰从柜子里拿出一罐罐坚果,一边回答道:“嗯,这是前段时间雁南的大学同班同学来看我的时候帮我刷的。这可真得感谢他,帮了我好大忙。你们看,现在好多了,之前都受潮快发霉了。”
“雁南的同班同学?”束白心里有些疑惑。毕竟如果是同班同学,那么自己必然也会认识。
“嗯,也是你们燕外韩语系的。”雁南母亲抱着坚果盒子走过来,继续说道:“他来看我的时候,我这墙面都发黑了,外墙还漏水。他在这附近的酒店住了一周多,找人帮我把外墙防水做好了,又把墙面给我重新刷了一遍。走的时候他要给我钱,我死活不收。结果后来才发现他又在椰椰的枕头下塞了一沓钱,都是现金,他知道我不太会用手机操作…我想着不能收他的钱,给他打电话,他却说这是给椰椰继续治病用的。哎,真是个大好人。对了,还有那个冰箱。原来我们家那个冰箱太旧了,声音很大,晚上总把椰椰吵醒。他知道了以后非给我们买了一个新冰箱,你看,就是那个。”
束白和林晚橙、孟紫葵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雁南母亲停下来叹了口气,回答道:“他不肯告诉我他叫什么,我问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肯说。帮了我这么大忙,还给椰椰钱,怎么就是不愿意告诉我名字呢。”
束白翻开同学聚会上拍的大合照,递给雁南母亲,问道:“阿姨,这是我们韩语系聚会拍的照片。您看看这照片上有他吗?”
雁南母亲眯着眼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最后肯定地指向了高霖,说道:“就是这个同学。我当时还纳闷,我想怎么会有这么热心的人呢。长得也是高高大大,看起来很精神的。这么好的男孩子,雁南以前也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我一直以为雁南性格太内向了,又腼腆,应该不会有什么交心的异性朋友。没想到居然有男孩子对她这么好…”
说到动情处,雁南母亲的眼角渗出泪来。她背过身去把眼泪擦掉,继续说道:“当时她要带椰椰去燕北看病,出发前一天才告诉我的。不瞒你们说,这几年我一直在为她私自决定结婚的事情耿耿于怀。和我吵架以后,我们就开始冷战了。她太硬气了,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遇到困难的事情也从来不向我开口求助。椰椰的病,她爸爸根本不在乎,总是说没关系,再生一个就好了。那个男人,我是直到出事后才知道他的名字。我以前只知道他姓方,平时我都叫他老方。平时他们都在南方,不怎么回来。我也不愿意见他,所以老方这个人我只见过两三次。这男人嘴是挺会说,能给你说得天花乱坠。但脾气不好,当着我的面也会对雁南大喊大叫,背地里应该还会动手。他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早几年就跟着建筑队跑,做做零工什么的。我真是想不通雁南为什么会看上他。你们说,雁南好歹也是和你们在一起上了四年学的人,是燕外毕业的好学生呀。虽然我们家条件不好,但雁南从小就很乖很听话,成绩也很好。她考上燕外那一年,我真是觉得日子有盼头了。这么好的学校,又在这么好的城市,她以后过小康的生活总不是问题。想不通,我到现在也想不通。看病看得好好的,怎么两口子又打起来了?还有,出事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杀了谁…”
雁南母亲忍不住又要再一次提起那场意外,毕竟这是她怎么也解不开的谜。她忽然瞥见了一旁坐在地上拿着书咿咿呀呀念着的椰椰,于是赶紧把后半段话咽了下去。她强忍住悲痛,低着头把坚果倒在茶几上的果盘里。
椰椰虽然还小,但明显懂得外婆提到了自己的母亲。椰椰还不明白自己的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觉得眼前这三个阿姨十分眼熟。她歪着头,朝母亲的几个昔日室友晃了晃自己手中的书,含糊却努力地说道:“书…妈妈给的。”
说完,椰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沙发这边走来,把书递给了束白,说道:“里面的东西,我会念。”
束白接过书一看,发现是她们当年上大一时用的的韩国语课本。课本的书页都有些泛黄了,翻开一看,十八岁的束白在上课时做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这上面的内容,三个人都再熟悉不过。椰椰伸出手指头,一边指着课本上的韩文字母,一边轻轻地念了出来。椰椰虽然念得并不连贯,但发音却很清楚,像是经过了长期的训练。
束白感到十分震惊,她轻轻地蹲下来,问道:“椰椰,你念得真好。这些字母都是你妈妈教你念的吗?”
椰椰点点头,乖巧地回答道:“嗯。妈妈有空就教我…妈妈告诉我,多动脑子…学习,我的病就好得快。”
椰椰捧着书,仍在津津有味地念着课本中的韩文字母。束白盯着椰椰看了很久,发现他的状态的确比上次在医院见面时要好了许多。能有这么大的进步,束白知道这必定是黄雁南孜孜不倦陪伴和训练的结果。
椰椰继续专注地念了一会儿韩文字母,忽然擡起头来,笑着说道:“紫葵…晚橙…束白…阿姨。”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三个人又一次异口同声地问道。
椰椰坐在地上歪着头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手中的课本里拿出夹着的一张照片,欢乐又自豪地说道:“当然知道…妈妈经常拿着照片…教我念的。”
那是一张拍立得的旧照片,边缘都已经破损了。它从椰椰手里又递到了束白、孟紫葵和林晚橙手里。照片里是四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站在异国如梦似幻的淡蓝铁塔之上。望着照片中的脸,三个人竟都觉得有些陌生。时光残忍而无痕,悄无声息地给每个人以不同的人生轨迹。
黄雁南站在最中间的位置,曾经许下的愿望,是要过平凡而安稳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