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十一长假,程之余一号一早就搭上动车回家了,到了市里,她和陈宪、苏娴告别,他们的家都在市区,程之余则要换乘班车去乡下的奶奶家。
奶奶自从退休后就回到了乡下的老家住,父母不在后,她都是和奶奶相依为命的。
乡下的房子是一栋小土楼,是爷爷家那边的祖宅,总共有三层楼,一楼客厅,二楼房间,三楼是阁楼,爷爷去世后,现在这栋楼里只有奶奶住着,她以前寒暑假都会来陪奶奶住一段时间,后来她父母意外去世,她就直接搬了过来和她同住。
刚过正午,程之余背着书包,手上提着一些从清城带回来的特产,站在门口朝里喊:“奶奶,我回来啦。”
过了会儿,里面匆匆忙忙走出来一个老媪,看到程之余满脸欣喜地迎上去:“我的乖孙女回来啦,怎么不提前给奶奶打个电话,我好去车站接你。”
程之余亲昵地蹭了蹭奶奶:“我自己可以回来的,又没多远,外面太热了,怕您受不了。”
“你哟。”奶奶拉着她的手进屋,“快进来让奶奶看看,去了一个月有没有瘦了。”
程之余跟着奶奶进了客厅,把书包和手上提着的一袋东西放好,转了个身让奶奶看。
“瘦了瘦了,下巴又尖了。”奶奶有些怜惜地说,“你是不是在学校吃苦了?”
程之余摇头:“没有,我哪有瘦啊,前两天称体重还和开学时一样呢。”
奶奶慈爱地看着她,问:“还没吃饭吧,奶奶早给你做好饭了。”
程之余点头:“早就想吃您做的饭了。”
“乖孙女,走吧,吃饭去。”
“嗯。”
奶奶拉着程之余的手进了厨房,把事先准备好的饭菜端出来:“还热着,快吃。”
“谢谢奶奶。”
程之余在吃饭,奶奶就在边上坐着带着笑看着她,忽然问:“之余,你在学校还画画吗?”
程之余点头:“画的,学校里有画室,我有空就和朋友一起去画画。”
“那就好,你这么喜欢画画就不要放弃。”
“嗯。”
奶奶突然有些伤感,叹道:“你之前就不应该放弃考美院,奶奶再怎样都会支持你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
程之余敛下眼睑过了会儿才笑着擡头说:“奶奶,我现在不也挺好的嘛,油画也还在画啊,您别担心我了。”
奶奶叹口气,看着程之余的双眼里满是心疼。自从儿子儿媳双双意外去世,她这个孙女仿佛就在一夜间成长了起来,那时她果断地放弃了考美院,虽然她没说出缘由,但是她饱经世事多年,怎会看不出她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美院的学杂费贵,艺术这条路也不比其他路子好走,出来后找工作局限性很大,她这是为了她这个老人家在考虑,不想让她受累啊。
这么懂事的孩子,老天怎么就不对她好点呢?
奶奶暗叹老天不公,手里拿着筷子夹了菜放进她碗里:“多吃点,我看着就是瘦了。”
程之余点点头:“好。”
过了会儿,奶奶问:“之余,你在学校有没有交个男朋友啊?”
程之余呛了口汤,摇了下头说:“没呢。”
“你现在也二十了,可以找个男朋友处处了,我们家之余这么漂亮,在学校应该有不少人追吧。”
程之余的脑子里一下子就想起了邵珩的带着不正经笑意的脸,她眨眨眼,低头喝着汤,支吾了句:“没有。”
“怎么会,你不用瞒着奶奶,奶奶开明着呢。”
程之余冲着她撒娇:“奶奶,您干嘛说这个啊。”
奶奶笑:“我们家之余是个大姑娘了,心里有小秘密不愿意告诉奶奶了。”
“才没有。”
……
假期前几天,程之余都在家里呆着陪奶奶,临去学校前的一天才去了趟市区,和苏娴约着一起去了高中时一起画画的画室看看。
国庆假期,画室里还有很多学生在里面认真地绘画,每个人都认真地在画板前或画素描或画水彩,即使屋内闷热也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画笔下的世界。
程之余站在玻璃窗外往里窥视着,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时的自己,也是这么忘我地徜徉在油画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李老师在里面呢,一会儿我们和他打个招呼?”苏娴说的是她们那时的指导老师,她现在也还在这个画室工作。
程之余应道:“好。”
她们俩原本是打算等到休息时间时再去叨扰,没想到李老师先一步看到了她们,立刻走出了画室。
“之余和小娴啊。”李老师看到她们显然很高兴。
程之余和苏娴分别问了好。
“今天怎么来了?”
苏娴回答:“我们放假回来就说好了要来画室看看。”
李老师看着苏娴说:“你现在都成了我的直系师妹了,在清大美院怎么样?”
“挺好的。”
李老师又看向程之余,斟酌了下问:“之余,你现在还画画吗?”
程之余点头:“还画的。”
李老师惋惜地叹口气:“你有画油画的天赋,不学可惜了。”
程之余的笑容淡了。
她们在画室逗留了会儿,也进去观看了下学生们的作品,之后就辞别了李老师,一起离开了。
程之余和陈宪约好去过画室后就去找他碰面,本来她想拉着苏娴一起去的,苏娴推说有事不去,虽然陈宪没有明说,但她心里还是通晓的,才不想去当这颗电灯泡。
告别了苏娴,程之余只身一人去了高中母校对面的冷饮店赴会。
陈宪背对着门,正盯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看,皱着眉头似乎很入神,连她走到了边上都不知道。
“看什么呢?”程之余出声问。
陈宪一回头看到她,先说了句:“来啦。”
“嗯。”程之余坐到他对面。
陈宪把笔记本调了个方向,屏幕朝着程之余,他示意道:“你看看这张照片。”
程之余疑惑,身子往前挪了挪,定睛去看,一下子就被屏幕上的那张照片攫住了目光。
一张黑白照片,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倚靠着桥墩边上,他骨瘦如柴,裸|露在外的双手像是骷髅手一般,一点肉感都没有,他浑浊的双眼望着镜头,似乎又通过镜头望向远方,内里没有向往,黯淡无光,空洞无物,好似一滩沼泽,紧紧地吸附住他人与他一起沉沦。在他后面不远处的桥下,几件破烂衣服扎成一道帘布像是要遮挡住别人的窥探,几个同样衣衫不整的男人正围坐在肮脏的地上吸食着什么,有几缕轻烟飘散,他们旁边横着几个人,面色死寂,两颊深凹,像是毫无知觉般躺在污水里,是尸体?那群围坐着的人中,一名男子似乎察觉到了镜头,擡起头看过来,目露凶光。
程之余来来回回地看着这张照片,当她与照片中的老人对视时,心头有种不忍和窒息的感觉,当她与背后那个男子对视时,又无端产生恐惧和胆怯,两者看似矛盾却又极其和谐,像是一种难以勘破的隐喻。
陈宪问:“怎么样?”
“……很好。”程之余的目光没有移动半分,深陷在照片中的情境中,她心中隐隐有些震撼,开口道,“有种……绝望的感觉。”
“这张照片是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普里索赫塔桥底下拍的,阿富汗这个国家每年死于吸/毒的人数不计其数,政府也禁止不了。那座桥下常年有人在底下聚众吸/毒,都是一些瘾君子,桥底下的环境极差,都是垃圾不说,还有一些吸/毒致死的人的尸体横陈在那没人管,可以说是人间炼狱了。”陈宪停下喝了口水,接着说,“因为政治的原因,很少人了解阿富汗这个国家,这张照片刚发表的时候就引起了人们很大的关注,人道主义者开始讨伐阿富汗这个国家对于生命的漠视,对于人权的亵渎。”
了解了背景,程之余再去看那张照片,似乎就读懂了背后的一些涵义。
一个濒死的老头儿,几具死透了的尸体,几个奔死的人。
程之余联想到了籍里柯的画作《梅杜萨之筏》,同样是灾难场面,一个是天灾,一个是人祸,不同的是《梅杜萨之筏》中人们在挣扎中还向着生,而这张照片里的人却是向着死,是彻底的绝望。
生命在这张照片里变得十分讽刺,该有怎么样的敏感度和对画面的瞬间扑捉能力才能拍出这样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谁的作品?”程之余问。
“‘Ivan’,据说他是一个中国人,在美国留学,他去阿富汗拍这张照片时才十九岁。”陈宪不无佩服地说,“真是胆大。”
他接着说:“网上关于他的资料很少,他好像从来不露面。奇怪的是他拍完这组照片后就宣布不再拍照了,外界传闻他在阿富汗出了意外。”
程之余有些惋惜:“拍得那么好,怎么就不拍了。”
“是啊。”陈宪感慨道,“十九岁就拍出了这样水平的纪实照,同样是学摄影的,我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天才。”
程之余又看了几遍那张照片,口中默念了几遍‘Ivan’。
陈宪帮她点了杯饮料,又拿出放在一旁的礼盒递给她:“生日快乐。”
程之余愣了下,随即朝他一笑:“谢谢。”
“看看喜不喜欢。”
程之余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条银手链。
“戴上试试。”
程之余就把银手链戴上了手腕,还转了转手给陈宪示意了下:“很合适。”
陈宪满意地笑了:“你喜欢就好。”
他又咳了下装作不经意地问:“之余,上次在篮球场,让你捡球的那个男生是不是在追你啊?”
程之余愣了下,低声回了句:“是吧。”
陈宪试探地问了句:“你答应了?”
程之余嗫嚅道:“没有。”
陈宪似乎松口气,随后又皱起眉来:“你以后还是不要和他们那所学校的学生走得太近了,没什么好处。”
“哦。”程之余敷衍地应道,她其实不太喜欢陈宪这样把人以学校来划分成三六九等。
其实说起来邵珩除了汉字写得难看了点,其他方面不比别人差,她想。
作者有话要说:分开是为了更好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