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道满法师都不能抵挡的厉鬼……”博雅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怨念极深的缘故。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诅咒他人,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声,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面孔笼罩在车帘的暗影里。
诚如所见,本篇所记述的,仍然是名为安倍晴明的阴阳师以及朝臣源博雅在平安朝的某一段经历。以后世眼光来看,这正是个有几分奇异的年代,暗昧不明同样也有着风雅优美的韵味,如同古代墓穴,一旦重见天日,便只会让人赞叹棺盖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却忘却了它原先的用途是盛放朽坏霉烂的尸体的。
故事暂且从这里开始。
时值初春,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樱花正在蓄势待发,向阳的枝头已经缀上了一两朵初开的蓓蕾,颜色正是惹人喜爱的深粉。除此之外,院中其他植物也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连墙角不知名的细草,也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
“看起来很着急啊……”安倍晴明如是说。此刻他正随意不拘地倚坐在廊下,手中如往常一样,端着白瓷的酒盏。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人,微微弯曲的细长眉毛,肤色白皙,偶尔从红润的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门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打开了,随即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
“晴明!”
来者是一位青年武士,浓眉深目,黝黑的皮肤,身材高大魁梧,与前者清秀文弱的样貌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来了。”
从说话的语气便可推断出,来人与主人是十分熟悉的朋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武士名叫源博雅,尽管袭用了臣籍,身份还是醍醐天皇的嫡孙,是表面上地位甚高事实却并不受重视的殿上人。套用安倍晴明自身的形容,他与源博雅之间的关系乃是同一个咒的对半之咒。
博雅在晴明对面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在他不来的时候,总是空着的。
“出事了。”
“哦?”
“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我想,只有晴明能够解决。”
薄唇中的微笑此刻更加明显。这句话,绝对不是第一次从这个人嘴里说出。
“喝酒吗?”
“不……呃……还是先说这件事吧,是关于我的伯父的。”
“源忠信大人?”
“正是。”
“唔。”
于是博雅详细地叙述了这件让他烦恼的事情。
源忠信的威名在当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他早已致仕,却一直是朝廷倚重的柱石之臣。传说中他勇武绝伦,年轻的时候曾经单枪匹马,平定了山贼的暴乱,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奸邪之徒便会腿脚发软,正所谓闻风丧胆。论辈分,他是源博雅的伯父,对这个侄儿甚是喜爱。源博雅自身也将他当做自己最为崇敬的长辈。辞官之后,忠信隐居在贺茂川一带的庄园中,过着与世无争的闲淡生活,慕名来访者常常将他和能射碎石头的李广相提并论,称之为盖世英雄。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春天的某夜。
也许是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忠信对于庄中的安全特别注意,每晚都需亲自察看之后方才入睡。当晚源忠信与往常一样,带领着三个家臣,在庄园中巡视。说实话,以忠信的赫赫威名,一般宵小之徒岂敢自寻死路?因此自退隐之后,庄园一直太平无事,此夜也不例外。
正当忠信回到寝台附近,准备入睡的时候,突然大发雷霆,却原来是因为寝台旁的三根烛火灭了。上了年纪的人常有一些可以称为怪癖的固执,忠信也不例外。秉烛而眠就是他的习惯之一,倘若睡觉时没有了烛光,便会认为是咄咄怪事。其时并没有刮风,侍女也确实记得点上了蜡烛。当然,这毕竟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后来出了那样惊人的事情,或许便不会有人记得,然而现在看来,这似乎已成了某种凶兆。
夜半时分,守在寝台之外的侍女也开始打起了瞌睡。就在此时,听见了寝台之内的响动。
“您……”
睡眼惺忪的侍女刚想询问主人有何需要,却见忠信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目光呆滞,烛光摇曳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随即,向枕下伸出手去,取出一把随身的短剑,猛地向自己的左眼刺去。
“啊!”侍女骇然惊叫。鲜血从眼眶中飞溅出来,然而忠信那张扭曲了的脸上,竟然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模样诡异至极。
从那以后,一连三天,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第二天,忠信割了自己的双耳;到了第三天,他则斩断了自己的左手。家臣们想出种种方法,彻夜守在他的身旁,将他缚在床上,不让他自戕。但只要一到子时,忠信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诡谲的微笑,力大无比地挣脱所有的捆缚,像对待仇敌一般对待自己的身体。现在的忠信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看就要死去了。
“唔。的确是件伤脑筋的事情。”
“晴明!忠信伯父是我自小敬爱的人,即使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的生命,我也愿意。无论如何,请你救他!”
说到这里,武士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外表有些粗犷的源博雅,实际上是内心相当敏感与多情的人。然而若是晴明直截了当地指出这一点,武士必然不肯承认。
“这倒不至于。”晴明用一如既往的淡淡声调响应,随即站起身来,“不过倘若是这样的情况,就要尽早解决了。”
“那么,现在就动身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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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有名的武士啊。”一踏入庄园,晴明便低声地自语道。源忠信的住处看上去就像一个军事要塞,庄园里密密层层地布置着鹿砦,墙壁全用坚固的巨石砌成,尽管不甚美观,防卫功能却是一流的,令人立刻便联想到主人的身份与尚武精神。
“不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芒从晴明细长的凤眼中闪过。
“伯父大人现在何处?”源博雅已经心急如焚地向侍从询问了。
“就在卧室之内。”
室内景象比想象中还要凄惨。源忠信仰面躺在床上,气息奄奄,面颊凹陷,身上以粗索捆绑,头部、手部都缠着白布,污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处渗出来。
“自从那日之后,家主神志一直不清,只能将他缚住。尽管如此,一到子时,他还是会发狂,而且变得力大无比,我等拼命阻止也无效果,真是毫无办法啊。”说到此处,侍从不由得垂头丧气。
“唔。”
“晴明!”
“不要说话。”
博雅立刻住了口,眼看着晴明伸出食中二指,放在唇边喃喃念诵了片刻,随后又取出数张桔梗印来,分别放置在忠信的身体各处。
“今夜就由我和博雅大人守在此处,其他人等不要靠近。”
侍从答应了,自去吩咐,而晴明则走到屋子的一角,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天色逐渐黑了,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屋中点起了蜡烛。
“博雅。”
没有听到回答。晴明略感意外地转过头去,看见正襟危坐的好友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晴明,一脸疑问的表情。
“啊。”晴明恍然大悟,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以说话了。”
“扑……”憋了很长时间的武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刚刚让你不要说话是不想在侍从面前透露过多,并不是有什么禁忌。”
“不早说……”博雅埋怨道。
“嗯,是这样。我已经在忠信大人身上下了符咒,如果是一般的妖邪,应该不会再来了。不过,这个鬼魂的怨力有点特殊,非常顽固。我担心会禁它不住。”
“那么……”
“一旦忠信大人被恶魔附体,他将不再是他自己,你也不能再把他当做你的伯父。这一点很重要。”
“会有危险吗?”博雅担心地道。
“呵呵,只是设想一种最坏的情况。”晴明不在意地笑着,手中的扇子遮住了大半张面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已经快到子时了。
突然,几上的蜡烛升腾起奇怪的光芒,随后又暗了下去,如此反复了三次。
“来了。”晴明坐直了身体,冷静地道。
“呃?”没等博雅反应过来,室内的空气便涌起了一阵暗流,带着诡异的呼啸之声扑面而来,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在不断地膨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在此时,毫无知觉地躺在寝台中的源忠信忽地睁大了没有瞎的那只右眼,身体也随之抖动了起来。
啪的一声,晴明合上了扇子,开始用低而缓的声音念诵着咒语,放置在忠信身上的桔梗印发出淡淡的光芒。
忠信的抖动更为剧烈,眼中射出骇人的冷光,牙齿格格作响,在静夜中听起来如同金属划过琉璃,分外刺耳。随着晴明念咒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捆缚着忠信的绳索也越绷越紧。博雅紧握着手中的武士刀,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喉咙口。
突然,一支蜡烛倒了下来,正落在忠信右手的桔梗印上,火光一闪即逝,符印顿成飞灰。与此同时,绳索发出一声闷响,断成了数截,挣脱了束缚的忠信霍然坐起,喉间传来野兽般的低吼。
晴明脸色一变,转头叫道:“博雅,快走!”
看来是来不及了。博雅刚刚拔出刀,忠信已经像出笼的恶虎一样扑了过来,速度之快有如闪电,在博雅还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动作之前抢到了他手中的刀,随后恶狠狠地向自己的腿上砍去。
当的一声大响,是晴明扔出了手中的扇子,击在刀刃上。刀锋因此偏了一偏,只在腿部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源忠信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右眼已经变成血红的颜色,看上去相当可怕。
他呆滞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了晴明,即使是经常与鬼物打交道的阴阳师,在看到这样的目光之后也忍不住暗自心惊。
“胆敢阻止我……”忠信含混不清地说道,声音充满了怨毒,听起来完全不似他本人,就像是另一个人借住在这个躯壳里。
“回去吧。人世间并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哈哈……”狂笑声几乎震破耳膜。博雅伸手捂住了耳朵,晴明则凝视着忠信,目光中带着不可违拗的坚定意味。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片刻,忠信抽搐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忽明忽暗,带着十分诡异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好吧,那就先杀了你!”
猛然间,长刀向着晴明劈下,而此刻的晴明已经手无寸铁。
“神兵利器,为我所用。”咒语声中,墙上挂着的一柄短剑已经腾空而起,架住了忠信手中的长刀,看上去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舞动着它。与此同时,晴明已经拉起茫然不知所措的博雅,退到了帘后。
“很厉害啊……”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晴明自语道。然而随即,忠信上前一步,猛力劈了下去,手中的长刀和短剑同时断成两截。
事起仓促,已经来不及结印了。面目狰狞的忠信手持半截断刀,向晴明猛扑过来。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晴明的身体重重地撞在柏木板上,帽子也掉落了。他试图爬起来,但是忠信已经不再给他任何施法的时间,再次将他压倒在地,右手断刀高举,猛地戮向晴明的咽喉。被牢牢制住的阴阳师只能腾出一只左手,奋力攥住忠信握刀的手,以阻止断刀的来势,同时侧过头,意图避开要害。但此刻的忠信,蛮力惊人,就好比一头困兽,在他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尽管晴明那只白皙的手上已经现出青筋,却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刀锋向着自己一寸寸逼近。
“快住手!”慌乱之中的博雅想要伸手拔刀,却拔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刀现在就在忠信的手上。他四处看了看,正好看见檀香木的几案,便冲了过去将它举起来,但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又愣在了那里。
“博雅!”力气已接近用尽的晴明呼喊道,这一声让博雅猛然清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高举起几案砸向忠信的头部。随着一声闷响,忠信的身体终于不再动弹了。
而此刻的博雅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没有从刚才自己所做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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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晴明。”
“嗯?”
“我……差点忘了你说过的话。”
两人此刻坐在牛车之中,晴明的脸上还带着激斗脱力的疲惫,左颊有断刀划出的血痕,不过看上去心情不错。
“什么话?”
“就是你说,被恶魔附体的忠信大人不再是我的伯父。可是,刚刚我还是很犹豫,因为要伤害一个自己尊敬的人……”
“呵呵。可是你毕竟打昏了他,不是吗?”
“唔。因为我觉得他会杀死你,一着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那就对了。”
“可是……”博雅的样子看上去很苦恼,“那样犹豫……是否说明我是个胆小的人?”
正在闭目养神的晴明睁开了眼。
“不是。”他干脆地说,“弱者只会因为胆怯而退缩,而勇者却能够因为仁慈而自愿放弃。”
“好像是这样……”博雅想了想,如此说道。
“所以,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有资格说仁慈一类的话。”晴明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好书多haoshuduo.com)“这才是博雅啊。”
“是在夸我吗?”博雅一脸疑惑。
“呵呵。”
“喂,又在取笑……”博雅泄气地说道,然而此刻,牛车停了下来。
“走吧。”
“去哪里?”茫然不觉的博雅这才想起,根本就没有问过晴明此行的目的。
“去找一个能够解答问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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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相当凌乱的住处。用凌乱这个词来形容,是因为比较简单直观;如果要仔细加以描述,便要说到门前那些仿佛数十年都没有人碰过的蛛网、被雷火劈过长得奇形怪状的枯树,以及恣肆生长直到遮住了视线的荒草。博雅曾以为,晴明的院子已经是他所见过的漫不经心的典型了,然而和此处一比较,土御门的宅第便整饬如天皇的行宫一般。
“你是说,有人住在这里?”
不等博雅迟疑的话声消失,另一个听上去怪里怪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是啊是啊,这里目前的主人还是人类。本来把这儿让给鬼魂居住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那样一来我就要无家可归啦!”
声音近在耳畔,好像说话的人就在身后,可是悚然回头的时候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眉头不易觉察地微蹙,再展开的时候荒草丛中已经现出了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有一所茅屋,看上去破败不堪。
“鬼魂么……”晴明一边向茅屋走去,一边淡淡地道,似乎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估计想要进来也很困难吧。”
茅屋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随后,从屋中蹿出一个庞然大物——竟然是一只长满花纹的老虎。
“啊!”博雅大叫了一声,同时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晴明的衣袖。晴明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这事真有趣”的神情,从衣襟中取出一张纸片,摺成一条鱼的形状扔过去。那纸片随即变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香鱼,而老虎也跟着扑了上去,在大嚼的同时现出原形来——原来是一只看上去只有两个月大的花斑狸猫。
“啧啧,”屋里传出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屋中的凌乱更甚于院子。人骨和兽牙用奇怪的方式堆叠在一起;非常丑陋的盆栽植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墙的一角静静地盘伏着一条全身碧绿的小蛇。这一切似乎便代表着茅屋主人的趣味,主人是个看不出年龄的邋遢家伙,乱蓬蓬的胡子像极了院中的那些荒草,而一双时常眯起的眼睛则和刚刚那只猫非常近似。此刻,他正盘坐在自己简陋的小屋里,那姿态却像是一个君王高踞于宝座之上。
“呵呵,是晴明啊。很久不见了。”
“是啊。”晴明淡淡地笑着,非常自在地在一堆人骨中落座。两个人的态度竟像是相识多年的熟人。
“晴明……”
“嗯。我来引见。这位便是道满大人。”
“芦屋道满?”
“呵呵,正是在下。”望着博雅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的嘴,这个名叫芦屋道满的人从密密丛丛的胡须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时人相传,世上如有人能和安倍大人的阴阳术相抗衡,便只有芦屋道满了。与法术同样出名的,还有他乖张的个性。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拒绝了阴阳寮的征召,一个人自得其乐地住在这里,倒也逍遥自在。按照世人的浅薄意见,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既是同行,免不了互相猜忌或妒忌,不过照此刻的情形看来,似乎未必如此;当然,只是表面看来似乎未必如此。
“一向可好?”晴明斯文地开了口。面对自己好友之外的其他人,阴阳师的表现总是守礼而矜持,甚至是令人无可奈何的慢条斯理。
“托福托福。”道满无所顾忌地支起一条腿,将手放在膝盖上幅度很大地摇晃着。
“不过晴明,你看上去气色并不太好啊。”他锐利的眼光落在晴明脸颊的伤痕上,唇边不可遏制地露出可以称得上是幸灾乐祸的笑。
“是个小问题。”晴明不在意地说,“刚去过源忠信的宅第。”
“噢。”笑容开始有点凝固。
“确实如此啰?”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否认。”
“这件事你并没有告诉源忠信,对吗?”
“哈哈,我可没有为人为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担心的习惯。何况,若不是我,他也活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那东西还在你这里?”
道满没有答话,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来,交给了晴明。
“好。那么告辞了。”
一拉还如堕云里雾里的博雅,晴明站起身来。
“晴明……”传来了道满略带迟疑的声音。
“唔?”
“凡事不可逆天而行,你我的力量毕竟有限。”
“知道。”晴明淡淡地说道,目光投向远处,看不出神色,“多谢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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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真不好,让这家伙看笑话了……”甫一上车,晴明就开始低声嘟哝着,像是在抱怨,脸上却看不出懊丧的样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跟道满法师有关吗?”
“忠信大人的庄园里有结界,是道满所设。这个,我在一开始就发现了。”
“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那倒不是。他是在帮助抵御厉鬼的袭击。应该是应忠信大人之请去作法的吧。”
“你是说,伯父早已知道自己会遇上厉鬼?”
“嗯。很可能之前已有种种迹象。”
“连道满法师都不能抵挡的厉鬼……”博雅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怨念极深的缘故。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诅咒他人,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声,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面孔笼罩在车帘的暗影里。
两人回到了忠信的庄园,时间已是午后。忠信仍然像先前一样,昏迷不醒。这一次晴明作了周详的准备,以朱砂与符纸在四周布下结界,同时吩咐庄中所有人回避。
“很危险吗?”“那倒不至于。”问话的人忧心忡忡,答话的人语气却轻松得很。“哦……”“不过,在这种地方守候一夜可不是很有趣的事啊。早知道的话,就带些酒和香鱼来了。虽然没有早樱可看,深夜对饮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刻两人坐在忠信的寝台旁,距离比平时近了许多,甚至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晴明的呼吸轻缓悠长,相比之下,武士的声音明显地沉重而急促。“害怕吗?”“呃……和你在一起,感觉好多了。”“假如我不在呢?”“可能会拔脚就跑,离开这个屋子吧。”武士老老实实地说。
“我想也是。”细长的凤眼眨了眨,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喂!”博雅泄气地道,“就算真的这么想,也不用说出来吧!自己说和听别人这么说,感觉毕竟不同。”“呵呵,很正常。逃避危险是人的本能,所以博雅的反应,非常符合常理。”“唔。可是……”博雅的声音有点迟疑。“总觉得,对你而言,也许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帮手。”“为什么这么想?”“你所面对的那些事情,是我不能了解的。总之,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没有我,晴明也可以很轻松地解决那些问题,不是吗?”
“不是。”“嗳?”博雅转过头,诧异地盯着身边给出了如此明确回答的好友。后者却不再解释,望向榻上,低声道:“开始了。”
果然,忠信的身体又像前一晚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一次,阴阳师已经提前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所以忠信一下子便从寝台上坐了起来,摇晃着脑袋,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晴明将手指放在唇边,室内立刻充满了奇异的柔和声浪,而忠信则像醉汉那样前后晃动着。
突然,他停了下来,用混浊血红的右眼盯着两人。
“又是你……”从破裂的嘴唇中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那声音蹇涩粗鲁,好像是一个有很多年没说过话的人发出的。
“是我。”
“和我作对吗?……”
晴明直视着忠信,也许他所看的,是潜藏在忠信眼底的那个人。
“不是作对。”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是想知道阁下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尊姓大名?”
“这么多年……”附身在忠信身上的厉鬼狂笑起来,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这么多年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没有人记得……当年在天皇陛下御前最英勇的武士,威风八面的松谷玉京,就是我啊!”
笑声持续着,到了后来听在耳中,竟然分不出到底是哭还是笑了。
“幸会,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同时神态恭敬地俯身行礼,并不像与厉鬼对话,而像是在和殿上的同僚相见。
“安倍晴明。”自称名叫玉京的鬼魂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态度似乎也不像先前那样可怕了。“阴阳寮……是阴阳师吧。”
“不错。”晴明出奇谦恭地说,“学过一些阴阳术。”
“当年的阴阳寮,可是贺茂忠行掌管啊。”
“正是家师。”
一人一鬼竟款款地叙起旧来,博雅愣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十五年了……”鬼魂长叹一声,“距离我离开人间,也已有十五年了。想必已经人事全非了吧。”
“唔……确实是很长的时间了。那么,为何又在此处现身呢?还请明示。”
那鬼魂突然之间,眼中又射出暴戾的光来。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忠信这个懦夫、胆小鬼、欺世盗名的骗子!”
“什么!”听到鬼魂如此评价自己的伯父,博雅忍不住叫了一声,不过这一声出口,自己也被吓住了,立刻闭上了嘴。
“跟十五年前的事有关?”晴明用目光示意博雅不要说话,自己继续追问。
“对。十五年前,我和忠信同为武士。适逢山贼作乱,受陛下差遣,我与他一同领兵前去平乱,不料却中了山贼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我俩拼死杀出重围,却遇到了山贼头领。忠信这胆小鬼已经被吓破了胆,居然跪在地上乞求饶命。我当时已经身负重伤,不过,嘿嘿,松谷玉京第一武士的名头可不是吓唬人的。我提出和那头领决斗,那贼人欺我伤重,又想留下亲手打败第一武士的美名,便同意了。
“那头领确实有几分蛮力,功夫也不错,却怎能和我相比?最终我一刀把他劈成了两半,贼人惊恐之下,全都逃走了。
“我伸手拉起在地上发抖的忠信,谁知道就在这时,他一剑刺入了我的小腹。原来,这胆小鬼生怕我把他求饶的行径张扬出去,不惜将我杀了灭口!
“我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仓皇逃蹿。弥留之际我发下毒誓:无论如何,决不能让这个杀害我的恶毒小人善终!我要亲手一刀刀地将他活剐!”
玉京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最后变成了咆哮,那张属于忠信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的妖魔。博雅垂下头,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得不面对真相的痛苦。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抬起头,便看见好友的脸。通常看来清澈冷淡的目光,此刻竟带着了解的暖意。
玉京仍然在叙述,闭上了眼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声音开始逐渐嘶哑。
“忠信回到朝中,把杀死盗寇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成了人人称诵的英雄豪杰;而此刻的我已经成了散乱的枯骨、漂泊的游魂。
“他向朝廷谎报说我死在了山贼的手上,瞒过了众人。唯一不能瞒过的,就是他自己。越是胆小的人越在意自己的生命,忠信心中有愧,自然也害怕我的报复。于是,他请阴阳师用法术将我的魂魄拘禁在一块刻有我名字的灵牌上。不过,我是绝不会放弃的!时间越久,我的灵魂不但没有消灭,相反地,因为怀着报仇的信念,变得越来越强大。现在,我终于能够脱身出来,向他追索性命。”
说到这里,他突然张开了血红的眼睛,神情在这一刹那变得异常暴怒。
“该死!”
就在此刻,从属于忠信的身体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白光,好像是另一个模糊的形体。与此同时,晴明的神色也为之一变,左手伸出,手中是取自道满的布包。
“怨魂离体。”化暗为明的咒语声中,白色光芒摇晃闪烁,忠信的身体也跟着摇摆不定,逐渐在幻化,皮肤变成腐尸一般的青紫,口中长出了獠牙,一只残余的右手也变成了尖利的鬼爪——先前担心的情况发生了:因为怨力的过分强大,咒语并没能迫使玉京离开忠信的身体,相反地,却让他借着忠信之身现出了厉鬼之形。
“居然趁我不备,想再次将我收服?”玉京的声音发出了狼嚎一般的狂笑。“背信弃义的人类!去死吧!”
话音未落,忠信的身体已经向着晴明猛扑过来。晴明似乎早有准备,此刻便向柱后闪避。夺的一声响,尖利的鬼爪已经深深地没入廊柱。
“住手!”
血红的眼睛抬起来,然而就在此刻,阴阳师的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有点木讷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没有刀剑之类的武器,脸上还带着惊惶的神色,却并没有后退。
“博雅……”晴明略带诧异地呼唤了一声,与此同时,玉京喝道:“你是谁?”
“在下源朝臣博雅,忠信大人是我的伯父。”
“哦?是那个胆小鬼的侄儿么?”
听到这句讽刺的话,博雅低下了头,随即又抬起来,几乎语无伦次地说道:“请您……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
“……”
博雅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变成了厉鬼的玉京狂笑起来。
“到此为止吗?……让我放过这个害了我的性命、夺走我的声名的仇人?”
“你的仇人是一个心怀恐惧的可怜虫。”这回答却出自一旁静观的晴明。“十五年中,每夜都要点着蜡烛才能暂时合眼,时时刻刻防备一个冤魂的报复,为此舍弃了朝廷的地位、做人的乐趣,他所遭受的,也是当年的惩罚吧。”
“不够!那么我呢?我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即使变作了鬼魂也要日日夜夜地受着仇恨的煎熬,这样的仇恨只有用血……只有血才可以洗清!”
玉京大吼着,从廊柱上拔出了利爪,一张可怕的脸孔从五官中渗出血来,向着博雅逼近,扑面而来的是死尸的臭气。就在此刻,两行泪水从博雅的脸上落下。
“害怕了?胆小鬼!”玉京鄙夷地说,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和你的伯父一样,是个胆小鬼!”
“不是!”
“不是?”
“是……”博雅嗫嚅道,“是因为你而觉得难过……”
“因为我?”
玉京的动作硬生生地顿住了。声音里包含着的,有疑虑、不解和惊讶。
“是在想,到底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化身为厉鬼,放弃转生的诱惑。因为这样想了,所以突然很难过。非常抱歉,失礼了。”武士低下头,拿袖子狠狠擦去眼泪,同时因为觉得这是十分丢脸的行为,所以涨红了脸。
“混账!”玉京眉毛倒竖起来,杀气腾腾地道,“你把我当做何等人?为我难过?哈哈,身为第一武士,难道还需要胆小鬼的眼泪么?承认吧,你是怕我杀了你,对不对?”
血红的眼睛已经凑到了博雅的面前,利刃一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逼视着博雅,仿佛随时要把他吞噬。
然而他所看到的,并不是一双怯懦躲闪的眸子,相反,尽管眼中还有泪水,目光却如晴空一般真诚坦然。利刃入鞘,火龙归海,这一刹那的对视,并没有预期的火光四溅。
“混账!”玉京突然闭上了眼睛,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与此同时,他的模样也开始模糊起来,那个厉鬼的形象在他的身上不断地膨胀又不断缩小,若隐若现。
“是这样……”晴明低声道,脸上又露出了微笑,一直凝神戒备的捏诀的右手缓缓松开了。
“请您放过他!”博雅一眨不眨地盯着玉京,恳切地道,“如今的这个人已经成了残疾老病之身,即使您不下手,他也活不了多久。可是,无论如何,他也曾经是我尊敬过的人,尽管实际上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要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所以冒昧地恳求您,不要夺走他的生命!”
忠信的面貌和厉鬼的形象交替地出现着,玉京在这一刻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曾推算过忠信的命盘,”晴明安静地开口,“他已活不过三日。现在的忠信,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残疾老人。事实上,你杀他还是不杀他,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你说得不错。”玉京默然良久,终于开口,“无论生死,我都是武士。既然我是以武士的身份而生,那么也要以武士的身份复仇。三日之后,我来此地等他的魂魄,到那时,我将和身为鬼魂的他堂堂正正地对决。”
锵的一声,一道白光从忠信的身体中逸出,击碎了墙上的铜镜。与此同时,忠信的身体訇然倒地,从紧闭的眼中缓缓地流下了一滴混浊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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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晴明宅邸。
“那么,忠信大人今早已经……”斟酒的蜜虫忍不住问了一句。然而博雅此刻却好似魂不附体一般,连问话的声音也听不到。
“博雅。”带着笑的晴明唤了一声。
“啊?”
“这酒……”
“什么?”
“没什么。”
两个人继续这样一语不发地喝酒。直到后来,博雅的脸渐渐变成了红色。
“晴明……”
“嗯?”
“你早知道伯父必死?”
“嗯。”
“那么,为什么答应我去救他?”
“因为是博雅的要求。”晴明回答得很干脆,“实际上,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挽救的方法。”
“是这样……”
博雅望向庭中的花树,早樱已经盛开了,月光下满树都是绯色的云霞,美得令人心悸。
“如果我有能力……我可以让江河倒流,山川枯竭,甚至移星换月……但是,即使我能做到这一切,我依然不能够挽回生命。”晴明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些以往所没有的东西。“很抱歉,博雅。”他低声道。
“不……尽管伯父生前的所作所为玷污了武士的名声,可是至少,他可以死得像一个武士,玉京大人给了他一个决斗的机会。”
“呵呵,那可是博雅的功劳啊。”
“我?别开玩笑。”
“当然是。说实话,能够说服玉京这样的厉鬼,博雅还真是很厉害啊!”
“喂!”博雅脸红地抱怨道,“总这样捉弄人……玉京他可不是因为我,他应该是因为相信了你说伯父必死的话吧。”
“伤脑筋啊……”晴明拿扇子轻敲自己的下巴,“要怎么说你才信呢?”
“呃?”
“唔。实际上,博雅的能力是我所远远不及的。比如庭中的花,我可以施咒让它们不会凋谢,可是博雅不需要,他只要发自内心地说‘这花真美,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么这花就真的永远开着了。”
“……还是不明白。而且,更加糊涂了。”
“好吧,换一种说法。记得我说过,仁慈是勇者才能做到的事吗?”
“嗯,记得,你的确说过。”
“如果把仁慈看做一个咒语,那么它的力量可比厉鬼要强悍多了。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是说,和咒有关?”武士迟疑地放下了杯子。“可施咒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呵呵,不必讨论了。喝酒吧。”晴明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酒盏。
当夜岭上,松风怒号,隐隐夹杂着兵器撞击的声响与喊杀。天明之后,有人在山谷里发现了刚刚死去的源忠信的尸首,尸首呈现跪姿,身侧却有一具白骨屹立不倒。
第二日,源朝臣博雅前来收敛二尸,并将一写有“松谷玉京”的灵牌供奉在山下寺庙之中。后人有事相求,往往灵验,众口相传,祀为山神。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