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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第二节 魏惠王的名将与老将

  乌云遮月,一队骑士沿着大河东岸向南飞驰,清晨时分到达安邑。

  魏惠王刚刚梳洗完毕。这些天他一直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连柔媚有术的狐姬也不敢来讨好他了。庞涓一死,魏惠王顿时觉得胆气虚了。庞涓活着时,魏国的精兵名将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对列国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各国使者无不成年累月的泡在安邑看他的脸色,刺探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立即快马回报本国。那时侯,别说他这个魏王,就是魏国一个大夫,列国都奉若神明,生怕惹脑了魏国。魏惠王打个喷嚏,列国都要伤风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风惬意!纵然在桂陵战败后,列国也还是唯唯诺诺。谁想马陵道一战后,各国竟然一齐翻脸。且不说同出一源的韩国赵国,那早已经是势同水火了,连向来以魏国马首是瞻的楚国,也骤然翻脸,非但同齐国结盟,而且要讨回自愿割让给魏国的淮北九城!还有燕国这个最没出息的老牌软蛋,竟然也敢撤回使者,给魏国一个冷脸。齐国不消说,已经是魏国大敌了。秦国呢,更是百年以来对魏国恨之入骨的夙敌。这些大国风向骤转不要说起,就连鲁国、邹国、薛国、宋国、卫国这些小诸侯,竟也撤回了驻安邑使者,纷纷向齐国楚国献媚去了。

  魏惠王是在两代霸业的基础上即位称王的,近三十年来,他从来没尝过被天下如此冷淡的滋味儿,一时窝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贵宝器。想来想去,他竟恨上了庞涓,也恨上了孙膑,甚至连鬼谷子都恨上了。这个老东西忒邪门儿,教出两个鬼学生,没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儿!一个只会硬碰硬,一个只会使阴招儿,害得他十几万精兵竟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子卬带领三万精兵赶回,别说安邑不保,就连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会一个不剩的死在马陵道。

  梳洗完毕,魏惠王独自一人到园林漫步去了。他是个喜好热闹豪阔的君主,身边从来都是莺莺燕语一大群,要么就是和狐姬纠缠在一起。象今日这样独自漫步,还真是数十年来第一次,宫中的内侍与侍女竟然都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国君了。走了一阵,他觉得累了,便坐在草地石墩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卬这两员大将和三万魏武卒,就是赵国这样的二流战国来攻安邑,也无法自保了呢。魏罂啊魏罂,魏氏祖先的基业如何被你弄成了这般模样……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内侍来报,说河西将军龙贾星夜赶回,正在宫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魏惠王不耐的挥挥手,没办法,只有回宫见这个倔犟的“龙不死”了。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老将军龙贾大步匆匆的走了进来,风尘仆仆,汗流满面,头盔下的白发水淋淋的贴在两鬓。立即,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儿便在这芬芳的大厅中弥漫开来,魏惠王不禁皱了皱眉头。

  “臣,河西守将龙贾,参见我王。”

  “龙老将军,何事如此匆忙啊?”

  “秦国大军,已经秘密开进了洛水东岸。臣察其意图,欲与我在河西决战。我军新败,士气受挫,臣请我王速做部署。”龙贾显然很急迫。

  魏惠王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便哈哈大笑起来,“秦国?老军破车!敢打河西的主意?老将军弄错了吧。”

  “断无差错。”龙贾大手一捋,将脸上的汗水甩掉。魏惠王连忙后退两步,又是大皱眉头。龙贾毫无觉察,肃然正色道:“我军连遭败绩,皆因轻视敌国而起。十多年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若无精锐新军,秦国断不致与我做河西决战。我河西守军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难以抵御。”

  “以老将军之见呢?”

  “速将安邑的三万精锐铁骑调往河西,归臣统辖,方可与秦军周旋。”

  “如何?”魏惠王一下子惊讶的瞪起了眼睛,“三万铁骑给你?那安邑如何防守?”

  “赵韩两国皆在休养生息,断不会进攻安邑。”龙贾充满了果断自信,魏惠王却大为不耐,“老将军,都城安危,岂是儿戏?目下韩赵齐三国是魏国死敌,最大的危险是赵国偷袭安邑、齐国再次来攻,而非秦国之骚扰!”

  “我王差矣。”龙贾面色涨红,“秦国绝非骚扰,而是要夺回河西。我大魏只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我王亲自督战,与秦军速战速决。届时,纵然齐赵袭击,我军也可立即回师,安邑绝然无忧。”

  魏惠王真的有些生气了。几十年来,魏国大小臣子,包括那个死硬的庞涓,谁敢说他“差矣”?想不到打了两次败仗,一个差点儿被人遗忘的老朽也狂妄起来,竟敢公然指斥他“差矣”!还有点儿规矩么?他脸一沉,“军国大计,本王自有运筹,老将军无须多虑。”

  “臣启我王……”

  正在此时,内侍高声报号,“太子、丞相晋见——!”

  魏惠王笑了,“让他们进来。老将军哪,你还是听听名将的谋划吧。”

  龙贾脸色铁青,默然伫立。他当然知道魏王说的“名将”是谁了。

  太子申与公子卬精神抖擞的走了进来。现下整个魏国,可能也就这两个人的士气斗志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只有这两个人是两次大败仗的受益者。马陵之战,他们俩率三万铁骑回援安邑,恰遇赵国五万兵马做试探进攻,龙贾的河西守军又及时赶到,还没有认真开战,赵国就迅速撤回了。如此一来,安邑“解围”,国人欢庆,俩人便被誉为“千里驰驱,力克强敌”,名将的光环便更加璀璨了。如果说桂陵之战那一次,俩人对“名将”称号还有点儿不大自然,这次可是心安理得了。仗是自己打的,而且也确实大胜,名将称号自然是当之无愧!事后俩人对庞涓大加评点,竟列出了庞涓用兵的“十大缺失”!朝中臣僚自然是惊叹不已,魏惠王更是后悔没有将兵权交给两员名将,否则,孙膑岂非早已经是阶下囚了?有如此两个如日中天的国家干城,魏惠王真不明白象龙贾这样的“老军”操得什么心?

  目下两“名将”正当得志,人各一领大红锈金斗篷,绿色玉冠上镶嵌着魏惠王特意赏赐的光华灿烂的国宝明珠。这俩人都有带剑进宫的赫赫特权,太子申手持一口王室古剑,面如冠玉般嫩白,显得俊秀风流。公子卬更是带着那口稀世绝品“蚩尤天月剑”,容光焕发英气勃勃。相比之下,老将龙贾的铁甲布衣倍显寒酸,就象一名土气拙朴的老卒。魏惠王父子与公子卬,都是在声色犬马中浸淫出来的宫廷雅人,极为讲究衣食住行,尤其是衣着的精美考究更是上心。此刻看见龙贾粗土猥琐的样子,两位名将不由大皱眉头。

  俩人行过参见礼,公子卬看着龙贾笑道:“夫上将军者,威风凛凛,老将军却何其土著?本丞相可是无欠军饷也。”

  魏惠王和太子申不禁哈哈大笑。

  龙贾面色通红,肃然拱手道:“丞相,龙贾是回宫急报军情,何须金玉其外?”

  公子卬最善周旋,一点儿不生气,反而亲切笑道:“噢?是何军情啊?”

  太子申也立即凝神注目。这二人现下一听“军情”二字,就会莫名兴奋起来。

  “秦国大军,秘密开进拉帮结伙洛水东岸。”龙贾硬邦邦回答。

  “噢?谁人统兵?”太子申立即提出了一个极为要害的问题。

  “斥候探察,秦国大良造卫鞅亲自统兵。”

  “老将军,你说何人?”公子卬憋住笑意,似乎没有听清。

  “秦国大良造,卫鞅。”龙贾淡淡重复。

  突然,公子卬纵声大笑:“我还以为嬴虔出山了呢,原是那个中庶子啊!”

  “中庶子?父王,卫鞅何人?做过中庶子?”太子申很冷静。

  魏惠王悠然笑道:“我也差点儿忘记了。这个卫鞅,当初是公叔丞相的中庶子,公叔拿他做国宝一般。庞涓呢,却认为他只能做个行军司马。后来,他就跑到秦国去了,竟然做了秦国大良造,这秦国变法么,也是可想而知了。”

  “这个卫鞅,带兵多少犯我?”太子申没有一丝笑意,竭力做出名将气度。

  “号称十万。臣多方探察,以为大约有五六万之众。”龙贾回答。

  “五六万?”太子申也禁不住笑了,“五六万就想拿下河西?”

  龙贾正色道:“太子不闻兵谚,‘万人被刃,横行天下’?吴起昔日只有精兵三万,却是无坚不摧。兵贵精,不贵多。秦国五万新军,不可小视。”

  太子申大为不悦,当初他就极是厌恶庞涓对他的这种训诫口吻,但也无可奈何,庞涓毕竟是名门上将。如今一个老龙贾也来教训他,好象将他当做没上过战场的黄口小儿一般,当真岂有此理!他正要斥责龙贾,公子卬却眨眼示意,嘲讽笑道:“龙老将军,秦国五万兵马,河西八万魏军。他能横行天下,难道你就不能么?”

  龙贾亢声道:“八万魏军并非精锐,丞相应当知晓。”

  “兵不精,将之过也。镇守河西十余年,老将军竟将精兵带成了衰兵,尽失为将之道,难道有功了么?”公子卬俨然一副训诫的口吻。

  龙贾气得雪白的胡须簌簌抖动,激奋高声,“丞相差矣!当初我王与庞涓上将军反复说河西无战事,只给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万。十多年来,老夫惨淡经营,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增加为八万,训练得尚能一战,难道有罪了么?”

  魏惠王见龙贾认真起来,知道这个三朝老将刚烈之极,生怕当场有个三长两短,连忙摆手道:“老将军息怒,丞相随便说说而已,何必当真计较?现下说说,这仗究竟如何打法?老将军高见?”魏惠王特意抚慰一下犹自喘息的老将。

  “臣已说过,三万精兵调往河西,臣与秦军周旋到底。”龙贾还是咬定那个主意。

  太子申冷冷一笑,“周旋?打仗就是打仗,如何周旋?猫鼠做戏么?”

  龙贾强忍怒火,“太子当知,兵机多变,未曾临敌,如何能虚言打法?”

  “没有成算,为何要精兵三万?老将军打盲仗么?”公子卬揶揄笑问。

  龙贾刚烈坦直,又拙于言辞,被三个机变高手揶揄奚落得愤懑不堪,却又无从辩驳周旋,想想长吁一声,拱手道:“老臣无能,但凭我王部署。”

  魏惠王笑了,“终究是老将军,明白事理。两位名将说,如何应对秦国?”

  太子申慨然请命,“儿臣请与丞相同率大军,活擒卫鞅,振我国威!”

  “好!”魏惠王拍案赞叹,“丞相之意呢?”

  公子卬肃然做礼,“臣以为,太子乃国家储君,当镇守国都,以防齐赵万一偷袭。臣自请精兵两万,再加河西八万大军,将那个中庶子献于我王阙下!”

  魏惠王大笑,“妙极!让卫鞅再做丞相中庶子!”他霍然起身,“本王决意,丞相为河西统帅,龙老将军副之,一举消灭秦军!太子申镇守安邑,预防齐赵!”

  “臣等遵命!”三人齐声应命。

  出得王宫,公子卬拿起统帅架势,让龙贾等在宫门,他自己去办妥了兵符印信,方才悠然转来,笑着命令,“龙老将军,你先星夜赶回河西,不得妄动。等我大军到来,再一举歼敌,明白么?”

  “丞相,你的精锐铁骑不能延误,我看卫鞅绝非善类。”龙贾忧心忡忡。

  公子卬大笑起来,“老将军怕卫鞅,我却视他如草芥一般耳!”骤然收敛笑容,“方才,是本帅第一道将令,可曾听清楚了?”

  “末将明白。”龙贾见公子卬根本无视他的提醒,也不再多说,大步匆匆的走了。

  公子卬轻快的上了轺车,赶魏惠王的秋季大猎去了。

  深秋暮色,河西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铁骑放马奔驰。这便是龙贾的亲兵骑队。老将军没有吃饭,更没有回府与老妻重温一宿生疏日久的敦伦之乐,便飞马回程了。

  龙贾已经七十三岁了,非但是魏国仅存的三朝老将,而且也是列国闻名的老将军之一。还在魏文侯时期,他便少年从戎,一刀一枪的苦挣功劳,从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步一步的锤炼成了军中猛将。在吴起为统帅时,他终于做到了前军主将,跟随吴起与天下诸侯恶战七十六次,竟然没有战死,当真是军旅罕见。时间一长,魏军中便呼他为“龙不死”。吴起离开魏国后,魏武侯便册封龙贾为河西将军,镇守离石要塞,专司对秦赵作战。那时侯,魏国的主要战场有两个,一是与秦国争夺河西,二是与赵国争夺上党。河西将军在实际上便是魏军的主力统帅。魏惠王即位后,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国几次对秦献公的恶战都是公叔痤统帅迎敌。龙贾这个河西将军,反倒被调到东面战场与赵国对峙。结果是公叔痤被秦献公杀得大败,连公叔痤自己都成了俘虏。魏惠王这才改变部署,重新以龙贾为河西将军,率军二十万镇守离石要塞。就在这时候,恰恰是秦献公战死,秦国无力东进。龙贾便主张趁势大举灭秦。可魏惠王对龙贾这个“老军”总是心存疑虑,龙贾每次请命伐秦,魏惠王都是不置可否。不久,便有了庞涓做上将军,龙贾便成了钉在河西的一个“不战”将军。精锐的河西大军全部被庞涓调走,留给他的只是老少步卒。十多年来,龙贾再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大仗,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竟然在魏国几次大恶战中只能遥遥观望,那种憋闷,是任何人都难以体味到的。

  进攻赵国没有他,进攻韩国也没有他,与此相连,桂陵大战与马陵大战自然也没有他。整个魏国似乎都将他这个最有资格就战场说话的老将忘记了,这使他很是窝火。假若他在大军中,他绝不会让庞涓进入桂陵、马陵那样的山地!龙贾对那些山地太熟悉了,熟得就象自家的后院一般。他还记得,吴起当年率军与齐国作战时说过,“桂陵、马陵,外缓内险,魏齐但有大战,这里便是伏击好战场也!”庞涓虽然通晓兵法,但是却不熟悉地形,如何有他这个老军头在这些战场险地摸爬滚打的经历?可是,他能做什么?竟然只有眼睁睁看着魏国精锐大军覆没!对于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来说,没有再被这更令人痛心的了。

  这次秦军来犯,龙贾精神大振,决意要让天下看看吴起时代老将军的威风!他非常自信,只要将魏国仅存的三万精锐铁骑归入河西守军,他一定能够战胜秦军。尽管他本能的感到,河西很危险,卫鞅定然是个不循常法作战的可怕对手。他的人生沧桑告诉他,一个十几年便能将秦国大翻身的人,绝不会是公子卬他们说的那样是个欺世盗名的草包!但是,不管卫鞅如何厉害,仗总是要一刀一枪打的,只要有魏国的三万铁骑在手,纵然卫鞅是吴起再生,在河西这片土地上也休想占得龙贾便宜!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龙贾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那两个荷花大少般的人物,竟然也算得名将?还有一个竟然就真的成了河西统帅!龙贾当真是苦笑不得了。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国灭亡么?否则,如何事事都是阴差阳错?这样的国君,这样的名将,和他这个一辈子在战场上滚爬的老军头,能拧在一起么?他当真是心里没底。如果仅仅是个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这些膏粱名将瞧他土气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国君对他这样年高的老军特有的辛苦没有一声抚慰,也可以忍了;这个膏粱统帅那样冷漠的让他连夜赶回河西,也可以忍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打算连夜赶回的,只不过原来想的是率领三万铁骑赶回,现下却是只身赶回而已。这些都可以忍。可是,老龙贾实在不知道,如果那些膏粱名将要指挥他胡乱打仗,要拿近十万将士的生命瞎折腾,他还能不能忍受?当年,他这个“龙不死”,可是连威名赫赫的吴起都敢顶撞的呀。那个吴起啊,只要你顶撞得对,他非但不记仇,事后反而给你报功升爵!就凭这一点,吴起与军中将士结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谊,打起仗来一声吼,人人拼死命!没有一个士兵逃亡过,没有一个将领战场上做过手脚,甚至,不打仗时连个违反军纪的都没有。那个仗打得呀,才叫痛快淋漓。

  兵谚云,“一将不良,窝死千军!”而今遇上了如此一个不知打仗为何物的“名将”,还要事事听命于他,看样子,他是绝不会允许部属顶撞的……该如何与这样一个统帅相处呢?老龙贾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能怎么样呢?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

  秋风掠过原野,雪白的长须拂过脸颊,老龙贾不禁打了个激灵,一股老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