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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八家大票号,唯古平原马首是瞻

    “愚不可及!”王天贵怒气冲冲地呵斥着王炽,“还有你古平原,你是三掌柜嘛,就放任伙计如此胡闹?”

    “这下糟了,现在街面上都在说,泰裕丰输给了大平号,咱们的三掌柜给人家的大少爷磕头赔罪,面子输完了输里子,眼瞅着刚红火起来的买卖,被你们这么一折腾,主顾又要跑到大平号去了。”曲管账在一旁不住火上浇油。

    果然,王天贵更加怒不可遏,点指着古平原,“你这个三掌柜在场,不但不能阻止,反倒更加坏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罚你半年的月俸,还有王炽也是一样,罚三个月的月俸。”

    “是,古某领罚!”古平原不争不辩,面色如常,倒让想看场好戏的曲管账好生失望。

    一直默然不语的王炽心里有数,这是王天贵故意偏罚,自己若不是仗了王家侄儿的身份,不会罚得这样轻。他刚要说话,王天贵把手一挥,“都散了吧!”说着头也不回带着曲管账走了。

    “大掌柜,我得到一个消息!”曲管账在后房神神秘秘地说。

    王天贵让如意揉着肩,舒服地躺在一张藤椅上,半眯着眼问:“什么事啊?看你这样子,倒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乔家没银子啦。”曲管账就知道这个消息一定让王天贵睁大眼,果然,王天贵挺起身,神色立时就变了,“乔家家大业大,你说他没银子,恐怕不准吧。”

    “这事儿啊,真没几个人知道。乔家上个月有个账房老先生,岁数到了辞柜,回家享福去了。可巧了,他和我老婆的娘家是邻居,这人老了就喜欢说点新鲜事引人来听,结果就说到了乔家,说这乔致庸把所有的银子都拿去南方买了茶山,银库见底已经有大半年了。”

    “是这样啊。”王天贵点了点头,“这么说是真的了。”

    “是真的。大掌柜,我有个想法。”曲管账一抬眼,正看见如意弯腰给王天贵揉肩,领口处一片雪白,沟壑隐约可见,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我想,大平号总这么和咱们斗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把乔家这事儿透给他们,大平号一门心思要把生意做大,不会放过这个老虎打盹的好机会。”

    “你是说把祸水引到乔致庸那儿去,使一招驱虎吞狼?”

    “大掌柜明见。”

    “咳。”王天贵咳嗽一声站起身,缓缓走了几步,回头问曲管账:“你知不知道乔致庸在做什么?”

    “不是贩茶吗?”

    “是救山西商人的命!”王天贵加重了语气,“自打长毛起兵占了金陵,南方茶路就断了。山西一省靠着往恰克图贩茶为生的生意人成千上万,如今都没了生路,也就不会与票号往来,这也正是近年来票号生意萎靡不振的原因。”

    曲管账想着这几年的生意,恍然点着头。

    “乔致庸这个年轻人了不起,敢倾其所有去买茶山,这要是有个万一,他乔家可是灭顶之灾啊。光是这份胆魄就不由人不佩服。他要是能打通茶路,就是给了山西商人一条活路,也就等于帮了票号的忙。这个时候,我决不能往他后面捅上一刀,懂吗!”王天贵瞪了一眼曲管账。

    曲管账没想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脸上一阵不自在。忽听王天贵又说,“我也有个消息,云南的铜路断了。”

    “啊?”这个消息对于票号来说太重要了,曲管账顿时竖起耳朵。

    这是巡抚大人亲口告诉我的。天下铜矿素有“七成滇,三成赣”之说,我们山西也有铜矿,不过其数几可忽略不计。铜钱铸造几乎全靠云南铜。

    闹长毛之后,运河连年失修,河道淤积,轻一些的客船、粮船尚可通过,可是吃水重的铜船绝迹已久,眼下南铜北运靠的是走蜀道。

    “长毛石达开最近在四川攻城拔寨,占了好几座城池,扼守住了出川的要道,运铜车都被堵在成都,一辆也过不了广元棋盘关。”王天贵慢慢悠悠说到这儿,语风忽地一变,“这是个绝好的机会。等这个消息传到山西,必然引起铜贵银贱的风潮。从明天起,你要不惜血本去搜铜,要在大家明白过来之前,把铜货存足,到时候一脱手,那利可就大了。搞不好,能把大平号的银葫芦买下来。”

    “我懂了,我懂了!”曲管账一脸的兴奋。

    “此事宜密,万不可走漏风声。”

    等曲管账退了出去,王天贵坐回榻上,他有好些日子没这么舒心了,看着如意,眼里放着贪色的光,“来吧,到床上来给我好好揉一揉。”

    半夜三更,古平原被一个敲门声惊醒,来者出人意料竟是酒肆老板刘三快。

    “三掌柜,你们柜上有个人喝醉了酒,直喊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找过来了。”

    古平原披上衣服跟着他到了酒肆,一看正是王炽,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已然酩酊大醉,嘴里嘟嘟囔囔说着醉话。

    古平原唤他不醒,只好谢过了刘三快,把王炽半扶半架带回了泰裕丰,一路上王炽酒话不断,喊着古平原的名字,大叫着“既生瑜何生亮”,把古平原听得哭笑不得。

    到了泰裕丰,自然有那一帮跑街伙计围拢过来,有给王炽按头的,有给他煮解酒汤的,伙计们一个个都围过来问,听明白王炽是借酒浇愁之后,都各自叹息。

    “王大哥可是个好人。”白花蛇发了议论,“其实时日久了,咱们都看得出他和王大掌柜关系不一般,可他从来不显摆自己的身份。反倒是有活儿抢着干,有赏退着领,兄弟们谁有了难事找到他,他只要能帮决不推辞,这一次要不是……”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古平原,“别的甭说了,就今天输得这么惨,真够他难受的了。”

    “王炽没有输。”古平原坐在一帮伙计中间,听到这儿插了句嘴。

    伙计们起先没在意,等品过味儿来一起瞪大了眼睛,齐齐望向古平原。

    “三掌柜,您这玩笑开大了,王大哥输在当场,我们都看见了,那个什么苏公子真是神人哪,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玩算盘的。”

    “你们都被他唬住了,他为什么眼睛蒙着丝巾,就是不想让大家盯在他的手上。他根本就没有按着账簿去拨打算盘,只是随意乱拨而已。”

    “这不可能吧。”矮脚虎叫了出来,“那他最后写的数怎么和王大哥一模一样,难不成有天眼通!”

    “是天心通。”古平原接道,“她是在心算,所有的数目都在她心里过了一遍,最后算出了这个结果。”

    心算!

    伙计们回头一想苏紫轩当时打算盘的手势,果然觉出不对,可是心算,这也未免太……

    “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手在拨算盘珠,心中在默算,我虽然看得明白,可是没办法当场戳穿他。不过正因为他作弊,所以王炽没有输在算盘上。”

    原来是这样,伙计们一个个听得傻了眼,白花蛇眼角一瞥,这才发现王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怔怔地坐在床上听着古平原说话。

    转过天来,古平原正想好言安慰,让王炽休息几日,却见他已经打好了行囊,扬头问道:“三掌柜,城北草堰、梅花岭和土埠是不是还没有伙计去过,这几日我去跑跑。”

    古平原一愕,旋即笑着点了点头,“王兄不要太过辛苦。”

    “放心吧,我去了。”王炽紧了紧背带,大步走出门去。

    “我要走了。”如意半坐起身理着亵衣,身后的李钦眷眷不舍地环着她柔软的细腰,“再呆一会儿,离天黑还早呢。”

    “天黑那老头子就回来了,他要是起了疑心,你我都没好果子吃。”如意点了一下李钦的额头。

    李钦是真迷上了这个漂亮姐儿,只要张广发不找自己,就恨不得整日与她厮混在一起。无奈如意却不能常常出来与他相会,李钦有些不高兴地说:“我是不怕,就是不知道你如何?”

    “我也不怕。”如意忽然有些失神,她又想起了古平原,要是那时候他与自己在一起了,此时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呢。她晃了晃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我告诉你两件事,都是我在老头子房里听来的。”要是弄垮了王天贵,至少不必再担惊受怕。

    李钦听完了,一跃而起,在如意脸上重重亲了一下,“心肝宝贝,你算是立了一大功,我这去大平号把消息告诉张大叔。”说完下床穿衣戴帽,一股风似地走了。

    如意看着还在摇晃的房门,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男人……”

    “你就甭问我是从哪儿知道的了,总而言之千真万确。”李钦回到大平号却意外得知张广发被李万堂找到北京去了,说是要面授机宜。票号里如今就留着一个苏紫轩。李钦藏不住话,就把从如意那儿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对苏紫轩说了一遍。

    “你说,是不是个发大财的好机会?”李钦追问沉吟不语的苏紫轩。

    “乔家的事儿不妨先放着,如今对付泰裕丰尚且不能得手,要是平白再惹上乔家,谁能想到下一步是不是惹火烧身。”听到乔致庸的名字,苏紫轩的眼睛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波光。

    李钦没想到苏紫轩会这样说,扫兴地说,“那铜呢,泰裕丰能收铜,我们也能收,可别让他一家占了便宜去,到时岂不是更不好对付了。”

    “收铜是要花本钱的。张掌柜去了北京,柜上不会让你擅动这么一大笔钱。等到张掌柜回来,黄花菜都凉了,人家泰裕丰早就把铜都弄到手了。”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李钦想了想真是不甘心。

    苏紫轩笑了一下,从她最近常看的《扬州画舫录》里拿出一朵当做书签的干花递给李钦。

    “这是什么?”李钦看了两眼,疑惑地问。

    “这叫海州香薷,它开在哪儿,那儿就有铜矿。”

    “真的?”李钦反复摆弄着这朵小花,瞧不出这玩意儿还有这么大用处。

    “你猜,我是在哪儿看到这种花的?”

    “难道是这附近不成。”

    “过了小南河,离这儿三十里,有个油芦沟村。我上个月去那儿游玩,发现后山的山坳里长了一大片的海州香薷。”这话半真半假,地方确是如苏紫轩所说,可是她之所以能到了那片山坳,是因为追赶乔松年这个疯子的缘故。

    “也就是说,那里有一大片的铜矿。”李钦想了想摇摇头,“擅自开矿是重罪,张大叔不会同意的。”

    “不但要开矿,还要铸钱!”苏紫轩悠然道,“胆小不得将军做。你这个李家大少爷要是有胆子,我这儿就有开矿的银子。”

    私自开矿铸钱,被官府抓住了是死罪,李钦真的犹豫不决。苏紫轩跟了一句,“要不,我去找古平原,他的胆子大。”

    “不!”李钦猛然回头盯着苏紫轩,“你有多少银子?”

    张广发等候在户部尚书宝鋆的府门外已经两个时辰了,李万堂还不见出来,他心里开始有些七上八下。终于那两扇中门大开,宝鋆微笑着把李万堂送出门。边门进中门出,这是主人敬客的举动,果然李万堂脸上带着笑,冲着张广发走了过来。

    “老爷,事情谈成了吧?”

    “不容易,但还是成了。”李万堂淡淡说道,“过几日内廷就会有旨,你要急速赶回山西去布置。”

    方才他在宝鋆家,两个人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底,一个怕要得少了吃亏,一个怕给得多了惹来狮子大开口,彼此说笑言谈间讨价还价,终于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老爷,这件事光内廷下旨还不成,天津的洋行也要策动起来,一拥而上才能啃掉山西票号这根硬骨头。”

    “洋行那边,宝大人已经答应让总理衙门去安排了。还有一件事对我们也很有利,云南的铜路断了。”李万堂结交官府,要的就是这样的消息。

    “简直是天助我京商,这下子三管齐下,我就不信山西票号还能翻过身来。”张广发摩拳擦掌,满脸都是笑容。

    李万堂瞥了他一眼,“如今这一计本来是想等灭了泰裕丰,站稳了脚跟之后再用,现在不得已提前用上了。你可不要一误再误,倘若再不能见功,我可不能容你了。”

    “是!”张广发马上敛了笑容,惶恐地低下了头。

    古平原独树一帜的放账法让太谷一县的小生意人赚了个盆满钵满,邻县的生意人听闻之后也纷纷前来借贷,泰裕丰的生意一时做得是风生水起。

    “三掌柜,我觉得还有一处主顾也不可不用。”王炽自从被古平原解了断手之难又在伙计中保全了颜面,虽然没有说个“谢”字,但与以往相比,辅助古平原做生意真是尽心尽力,毫不懈怠。

    “哦。”古平原对王炽一向比对旁人还要客气三分,“王兄又想到了什么好路子?”

    “驼队。”王炽解释说,驼队虽然都有货东,但是往往驼背上的满满当当的货物里总有一两成是驼伕带的私货,这已经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儿。

    “驼伕们走南闯北一路辛苦,沿途贩卖些私货,赚点行脚喝酒的钱儿,领房就是当面撞上也不会说什么。所以这是一笔极为稳妥的买卖。”王炽坐在桌旁侃侃而谈,古平原也坐着相陪,几个小伙计站在那里细听。

    “不过驼伕本就是贫苦人儿,夹带的私货也无非就是些烟叶、碎米、拨浪鼓、补衣用的布条什么的,没什么赚头。要是他们能运药材、纸张、首饰、干鲜货之类的物品,转过手来利润就大了。别的甭说,咱们山西的老醋卖到直隶、长芦这些地方,立马就是几成的赚头。”

    “我懂了,我们放账给这些伙计,从中抽成。”古平原轻轻拍了一下桌子。

    “对,风险自然是有的,可能就有些不地道的驼伕不愿还钱甚至就此跑了,但这毕竟是极少数。我们还可以给驼队领房一笔低息的银子放账作为好处,他为了自己的利润,也会约束伙计们,尽可能不会出现逃债的事儿。也可以把一个驼队的驼伕放到一个折子里,要是跑了一个那今后这个驼队就借不到钱了或者利息要抬高,驼伕们为了自己考虑,会互相看着彼此,甚至会主动帮我们去追账。”这笔生意王炽想了好久了,前前后后通盘考虑,觉得万无一失,这才说了出来。

    “好!”古平原击节赞赏,“王兄真不愧是把好算盘,可谓是算无余策!”他一听就知道这绝对是一笔好生意,通省每天进进出出的大小驼队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这笔生意可真了不起,也难为王炽能石头里榨油想出这么一招来。

    “王兄,这笔生意就由你带几个伙计去接头,将来红利自然也是你占优。”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拿了奖赏只怕盖房子娶媳妇都够了。

    “不!”王炽一摆手,“我也跟三掌柜学学,这笔银子均分给大家,”

    几个小伙计听了自然高兴,古平原却心有感慨。先是觉得王炽这个人不简单,虽是伙计却有大样,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一飞冲天,自己不能把他当个普通伙计看。随即又想到,这泰裕丰的伙计其实有才有识之辈着实不少,王天贵也算是个会用人的掌柜了,只是利欲熏心,表面开票号,背地里却放高利贷,为了牟利无所不用其极,唯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这么一爿好买卖落在这么一个人手里,真是可惜了。

    “鲁连蹈海非求名,鸱夷一舸宁逃生。”古平原想着不自觉吟哦出声,几个小伙计听不懂,王炽却闻之愕然,他读过几天私塾,知道这说的是宁死不受强敌屈辱之意,不由得深深地看了古平原一眼。

    古平原拉头寸放账的生意正做得热火朝天,曲管账忽然叫走了一半的跑街伙计,说是另有一桩生意要用人,而且是王大掌柜的吩咐。古平原心里奇怪,自然要暗中查问,很快就得知,王天贵正在用银库里的银子到省内各地收铜钱,官价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钱,如今泰裕丰肯吃十几个铜钱的亏,不多时银库里就堆满了铜钱,地方不够连王家大院的后宅里也都成了存铜钱的库房,以往从村庄里拉来的铜钱头寸都要送到炉房去兑成银子,这时候也都直接存进了银库。

    “他要这么多铜钱做什么?”古平原知道其中一定有鬼,但是这件事整个票号只有王天贵和曲管账知道原委,古平原虽然明知事情不对劲儿,却看不透真相所在。

    王天贵大肆收铜的后果在半个月后就显现出来了,小户人家没银子,平日里使的花的都是铜钱,眼见市面上铜钱日渐稀少,没了铜钱,老百姓就买不得东西,一些小本买卖渐渐经营困难起来。

    “大掌柜,街面上今日已经是九百文兑一两了,咱们可赚大发了。”曲管账满脸堆笑对着王天贵说。

    “这不算什么,等过几日你再看看。”王天贵嗤笑一声。

    “是、是。大掌柜你可真有眼光。”

    说话间,王炽走了进来,“大掌柜,我听跑街的弟兄说,眼下银库里的银子都变成铜钱,这事儿是真的吗?”

    “嗯。”王天贵看了一眼他这个侄儿,微微应了一声。王炽的本事他很欣赏,但是几番试探,却觉得他脾气太倔,不是个能共腹心的。

    “这怎么行呢。”王炽事事都为票号打算,一听就急了,“云南的运铜车一个月来省一次,我们虽然倾其所有推高了铜价,可是运铜车一到,价钱自然回落,我们要赔上一大笔钱。”

    他停了停,见王天贵无动于衷,又急道:“现在通省票号都在等着看咱们的笑话,他们说了,即使这时候咱们抛出铜钱兑银子,他们也不会接着,非要等到月底,给泰裕丰一个教训不可。”

    “是么?”王天贵瘦削的脸上这才出现了笑容,显得得意非常,他已经派出得力的伙计沿着铜道一路打听过,知道藩司所言不虚这才敢放出手大笔收铜。“他们想看笑话?到时候我陪他们一起看,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怎么样?”王炽从王天贵房里出来,古平原正在廊下等他。

    王炽摇了摇头。

    “王大掌柜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信儿。”古平原一听王炽的话,就知道王天贵绝对是有十足的把握来放手一搏。

    他猜得不错,十天之后谜底解开,全省的票号炉房尽皆哗然。

    云南的铜车没有如期到达,而且来日遥遥无期。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各大票号都起了恐慌,市面上的铜价也是一天高过一天。

    “七百五十文一两了。”曲管账急匆匆到后堂来报信儿,喜滋滋地说道。

    “嗯。”王天贵正在躺烟盘,吞云吐雾间面色难辨。

    “是不是该把铜钱兑出去一些了。眼下票号每日兑换银票,还有主顾来提银子,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往来,可是银库里都快没有银子给付了。”

    “不!”王天贵回答得很快,“我还有一招没使,这一招使出去,铜价会涨得更多。眼下库里缺银子不要紧,到日升昌去按照同行拆借的利去借,与铜价相比,这一点利钱不算什么!”

    曲管账听得头皮一麻,借钱付利息等于是两头吃亏,这在泰裕丰可是头一回,要是把握不好局面,万一出点纰漏,这损失可就足以动摇泰裕丰的根基。但他从不与王天贵争辩已经成了习惯,当下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曲管账走后,王天贵安排一辆马车连夜赶到了太原府,他要来找本省的徐藩台。

    太原府的藩司衙门居于西城门旁,据说太原地下有一只金鳖驮城,一直在缓慢地往西南晋祠方向爬去,想要喝那里的水,一旦金鳖到了晋祠,就会水漫太原城。为了镇这只金鳖,保全城的百姓,所以把掌管钱粮的藩司衙门就建在城门旁,也就是鳖头所在之地。

    王天贵照例给了门上二爷一个厚厚的红包,立时得到通禀,藩台大人不多时便传见。

    他身上捐着七品衔,是具了官服前来参见,等到了里面,主人家立马请更便服,以示敬客,但王天贵还是恭恭敬敬行了堂参之礼,这才换了便装与主人同坐品茗。

    寒暄几句后,王天贵把一个装着银票的小袋子放在桌上,“前几日蒙藩台大人赏识,赐了我一条发财路子,今日特来道谢。”

    徐藩台矜持地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袋子稍稍挑开,露出半截银票,瞄了一眼便满意地放在手边,“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王翁也太客气了。”

    “大人千金之躯,为下官抬抬手也是我的福分。”

    “哈哈哈!”徐藩台听得笑了起来,“可是我听说,你那些收来的铜钱还放在银库里,你可要当心。战场乃不测之地,石达开眼下虽然守住了蜀道,可万一他失利,消息传得比风都快,你的铜钱到时候就不值钱了。”

    “多谢大人提醒。”王天贵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才连夜赶了来。“铜价虽然涨上去了,可是这么个大好机会,就赚这么一点银子实在让人心有不甘。实话说,我还想再多报效大人一些。”

    “哦。”徐藩台品了品了这话的滋味,知道王天贵此番除了送礼,必然还有事相求。“王翁有话就直说吧,你我也是老交情了,何必拐弯抹角。”

    “是,英明不过大人。”王天贵恭维一句,看了看徐藩台的脸色,轻轻道:“那我可就说了。”

    等他把来意道明,徐藩台轻吸一口冷气,他掌着钱粮,王天贵方才的请求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这个老头子心可够黑的。”他沉吟着用茶盖撇了撇杯里的浮叶,好半天才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王天贵。

    “这样做,万一朝廷怪罪下来,本官吃罪不起呀。”

    王天贵一直在注目于徐藩台,听他这样说,知道只要能留一个将来卸责的余地,这件事也未尝不可,而这个余地他早就帮徐藩台想好了。

    “眼下江南江北大营都在催着要协饷,这笔钱粮是天下第一欠不得的债,哪个省欠了就要摘巡抚的顶子。朝廷若有旨意询问,只说收取粮食充作协饷虽然易办,可是路上却也易于折耗,为了保全军饷,只得从权办理。如今天下第一要务莫过于剿灭长毛,有军务这顶大帽子放在上面,连户部的堂官和本省的巡抚大人也要帮着您说话,刮风下雨也淋不着大人哪。”

    “唔。”徐藩台再想一想,确是如此,这几年地方政绩有失,只要祭出为了军务这个理由,几乎无不得到谅解。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银票,王天贵赶紧跟上一句,“此事若成,我准忘不了大人的提携之恩。”

    “呵呵,好说。”徐藩台打定了主意,吩咐一声:“来人,到签押房去,把起草文告的师爷请来这里。”

    王天贵喜动颜色,起身一揖:“多谢大人成全。”

    古平原并不知道王天贵在背后玩的这些花样,他如常带着两个伙计去了县城外的十八里铺,伙计们身上背个布袋,里面是应付的利息。古平原重立票号规矩,连主顾上门取息这一条都改了,改成若是一村一乡积攒到一定份额,就上门付息。这又不用王天贵去跑腿,见伙计们没二话,他也乐得如此。

    往日里到了付息这一天,村口远远就有人等着泰裕丰的伙计,一见了就会扯开嗓子大叫,把全村人都喊来迎接。别看利钱并不多,在庄户人家眼里这都是天下掉下来白得的钱,哪怕只是一个大子的息,都能乐得半天合不拢嘴。

    今天古平原一直走到了村头第一家小院,也没见到一个村民,心里自然很是纳闷。“总该不会是都下田了吧?”他正这样想着,忽然从前面传来一阵哭喊的声音。

    古平原与两个伙计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等到了近前才看见,一大群的村民围着老槐树,树下有个女人正趴在地上以头抢地,嘴里哭叫着:“老天爷不让人活呀,刚攒下这点家底,都要倒给官府了。我这二儿子好命苦,眼看就要下聘啦,这下子让我去哪儿筹钱呀!”

    一众村民围在旁边都在叹息,古平原仔细一瞧,这个女人他认得,就是村头第一家的齐大嫂。她是个寡妇人家,为人最是要强,人也泼辣,但却是刀子嘴豆腐心。独自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长大,从没靠过别人一把力,古平原当初为了劝她把钱存在票号,可是差点把嘴皮子磨破了。如今如期付了两回息之后,齐大嫂再见古平原已然亲热得如同一家人,每次见他来村里发息收账,她都非留一顿饭不可。今天古平原来村里,口袋里就有给齐大嫂的利息,这本来是齐大嫂日盼夜盼的日子,她怎么却哭得如此摧心断肠?

    古平原走上前一问,有村民叹了口气,指了指老槐树上钉着的一张布告。古平原看过之后顿时呆住了,这张布告是省里藩司衙门发到各村各镇的,写的都是白话,意思只有一条,从今天起,为了从速运送军饷,所有应缴粮食都要民折官办收取铜钱,也就是说要老百姓把粮食卖了换取铜钱来完税,最可气的是,因为征收钱谷粮税都是收取上一年的,所以这一次所交的铜钱数目都要按照上年的粮价来收。

    “去年一石粮食卖两吊钱,如今铜贵银贱,一石粮食只能卖一吊钱,藩司衙门的这个告示一贴,明天可能连八百个钱都卖不到了,这不是活生生要人大半条命嘛!”村民无不愁眉苦脸,有几个已经陪着齐大嫂放了哭声。

    古平原皱紧了眉头,这分明是官府见铜价涨上来便趁火打劫,乡绅大户可以找人向官府疏通,或者依旧纳粮或者交银子,至于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子按大清例是永远免征钱粮,所以眼下这场灾难与他们根本无干,倒霉的就是辛苦种田的百姓。

    “我们要连夜去卖粮,不然明儿这粮价儿一定又掉下来。古掌柜,当初我们往柜上存的都是铜钱,如今宁可不要利息,请您把铜钱再还给我们。这是折子,求您一定行行好,要是这笔钱再拿不到,全村有一半人要上吊啊。”年过七旬的老村长颤巍巍抖着手,手里是一叠泰裕丰的折子。

    古平原伸手欲接,一个伙计犹豫着在旁提醒道:“三掌柜,这怕不行吧。大掌柜能同意吗?”

    老村长虽然年纪大,但是耳聪目明,听见了这伙计的话,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古掌柜,您行行好吧,我们全村可都指着这些钱呢。”

    古平原赶紧扶住老村长,他瞥了一眼在一旁已经哭岔了声的齐大嫂,点点头将那叠折子接过,“老人家,这件事情交与我去办吧。”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太谷县,等来到泰裕丰门前,顿时惊怔住了。就见泰裕丰前黑压压一片都是手举折子的主顾们,有跑了几十里路来的村民,也有就在城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曲管账正站在门口,满脸的不耐烦,一手捻着胡子,一手向外轰着。

    “你们这些人,怎么听不懂话!存进来的虽然是铜钱,可只要没出三个月,柜上有权用银子支付,反过来也是一样。这是官府允许的,历来就是这么办,你们这些平头百姓如今不同意,一定要柜上付铜钱,是不是想反抗官府!”

    官府定的规矩,百姓哪敢说个不字,可是这个损失实在受不得,卖酒的刘三快也挤在人群中,他苦着脸说:“谁能想到这短短一个月,居然铜贵银贱到这种程度,赚的钱没了影不说,官府一定要用铜钱缴税,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来票号上取钱。”

    “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当初你一个酒贩子开了酒肆,你怎么不说想不到?哼,占了便宜就闭嘴,吃了亏就大声嚷嚷,这就是你们这些穷光蛋的嘴脸。赶紧滚开,妨碍了票号做生意,我让知县老爷派差役来抓你们坐大牢!”

    古平原在人群后听着曲管账这些尖酸刻薄到了家的话,气得心里直打哆嗦,眼前这些人虽然没一个有钱人,可是聚沙成塔,都是他和一干伙计好言好语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主顾,泰裕丰前一段日子之所以能支撑得住,甚至王天贵之所以能大肆收铜,都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银子进项。如今曲管账过河拆桥,这一番混账话讲出来,今后他们再也不会和泰裕丰往来了。

    “各位!”古平原挤进人群,先是扫了一眼曲管账,然后冲着四面八方一拱手,“请你们少安毋躁,我这就进去找大掌柜,无论钱多钱少,你们都是主顾,柜上一定不让大家吃亏就是。”

    “古掌柜来了,这下可好了。”刘三快抢着冲身边的人喊道。

    “古掌柜,我们实在是没法子了……”话音未落,人群中已经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无需如此,大家请快起来。”古平原急出了一身汗,连忙走下台阶,同好几个伙计一起,好不容易把大家都搀扶了起来。

    “古掌柜。”众人七嘴八舌,可还是刘三快的嘴最快,“不是我们不体恤柜上,实在是事情逼到头上了。我们是小本买卖,每日的酒饭钱都是用铜钱付账,从没有用银子的时候。要是花银子,那一角酒钱还不够银剪崩碴的呢。可是现如今铜钱这么贵,老百姓都舍不得花钱买酒喝,我的买卖是一天不如一天,别说我,城里这些卖杂货的货郎、卖吃喝的摊主哪个不是如此?”他说着把手往两边一划拉,众人纷纷点头。

    古平原面沉似水,他毕竟入票号的时间还短,对于银钱交易尚不精通,当初只是为了王天贵大笔囤积铜钱而隐隐担忧,可没想到云南铜路断绝再加上官府一通告示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看样子这不是一县一城的事情,全省的生意一定都大受影响。

    “你不要再说了,我都懂了,想必官府对生意人也有告示,要你们用铜钱完税,是不是?”

    “明白不过您古掌柜,我们实在是没有这笔钱,不然不会到票号上来搅闹。”

    “别这么说,你们来要钱是应该的,有存有取这是常情,至于你们想要铜钱,我这就去和大掌柜商量。”说罢,古平原再拱拱手,匆匆往后堂而去。

    他与众人交谈,曲管账可是一言未发,只是冷眼旁观。王天贵的主意,曲管账再清楚不过,绝不会因为古平原为大家陈情,而放过发财的大好机会。古平原这一去,非弄个灰头土脸不可,自己只需坐着看好戏便是。

    古平原在屋外停住脚步,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一下,这才抬脚进了王天贵的房间。

    “大掌柜,门口的情形你都知道了吧?”

    王天贵正在房内看一笔账,闻言放下账册,“知道了,一些升斗小民在闹事而已。”

    “那些可都是柜上主顾,当初请他们来柜上存银时,是泰裕丰最困难的时候,多亏了他们……”

    “又怎样呢?”王天贵把眼一瞪,“你方才也说了,这些只是主顾,不是父母!退一步说,就算是父母,只要是主顾,也得按柜上的规矩办。”

    古平原被他的话噎得一怔,想了想还是说道:“如今要是付给银子,可就是把这些人全都坑了,他们今后就不会和柜上再有往来,那泰裕丰的财路可就断了。”他知道和王天贵不能讲道理,更不提论情,只能说利。

    “你错了。”王天贵站起身,缓缓走了两步,推开窗子指着外面:“这些老百姓,他们就像是外面那片天,云彩来了就有雨,可是风来了刮走云,那就又是一片朗空。真正不能得罪的是大户,你是读书人,孟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这确是孟子的原话,古平原饱读诗书自然知道。

    “他为何不说‘不得罪小民’?”王天贵冷冷一笑,“为商也是一样的,这里面的道理,你自去揣摩吧。”

    古平原一路走出来,只觉得脚有千斤重,曲管账还在门外,一看古平原灰白的脸,立时得意地笑了一笑。

    “古掌柜,怎么样?”刘三快立时问道。

    古平原看着众人殷殷盼望的目光,嘴像抹了胶一样,张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诸位,柜上绝不会短了你们的钱,只是、只是眼下只能兑银子,还望大家……”

    “奸商!”“揍他!”古平原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有人怒吼起来,接着石块杂物如雨点一般砸了过来。曲管账一见早就躲到票号里不见人影,门外就剩下古平原和几个伙计立时成为众矢之的。

    古平原试着想要安抚这些人,可是人潮如怒涛,他就像一叶扁舟,被众人推搡着拳打脚踢,那几个小伙计也都挨了拳脚,个个都吓哭了,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古平原起先还不断解释着,后来见人们像疯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得伸手护住头脸,这时有个人冲过来抡起一棍子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古平原就觉得眼冒金星,身子一栽倒在地上,那人不依不饶,用快靴的硬掌跟儿,冲着古平原的胸腹之间,下死力猛踹了一脚。

    “哇!”古平原只觉得仿佛一把烧红的刀子攮进了身体里,狂喷了一口鲜血,两眼一翻就此昏死过去。

    老百姓虽然愤怒得一时失去了理智,可是看到出了人命,立刻就胆小起来,倘若被抓到官府问话,这可是脱一层皮都甩不掉的官司,于是三三两两走避不迭,不多时门前一个人影不见。那几个小伙计这才敢跑过来,抹着眼泪把古平原抬到了票号里。

    那个下狠手的人丢了棒子,也跑到不远处的一个街角,有个女人正等在那儿。

    “四姨太,我这两下子打得还成吧?”陈赖子笑嘻嘻地说,满以为如意能夸奖两句,谁知如意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反倒是瞪了他一眼。

    “太重了!”她不满地说,随后丢过一个钱袋,“里面是答应你的二十两,这事儿不许对别人说,不然我揭了你的皮。”

    “是、是!”陈赖子连声答应,见如意走远了这才悻悻道:“说要狠狠打,打完又说重了,这小娘们,真难伺候!”

    古平原的肋骨被陈赖子趁乱踹断了三根,背伤也不轻,王炽请来的郎中让他卧床静养,可他刚醒过来便让“矮脚虎”打开自己床头小箱,将里面的五百两银票取了出来。

    “拿去给十八里铺的乡亲们,特别是齐大嫂。”

    矮脚虎觉得这银票烫手,“三掌柜,我们打听过了,如今全省上下都是这个情势,你这些银子不过杯水车薪而已,我看……”

    “去!”古平原怒喝一声,牵连伤处疼得钻心,不得已用手捂住了肚腹。

    “好、好,我去,三掌柜您静养吧,我这就去。”矮脚虎缩了缩脖,哧溜一声钻出了屋。

    古平原躺在床上,只觉得耳边隐约还能听到那些主顾的哭叫喝骂声,心神恍恍惚惚,不多时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在梦中又回到了古家村,村后那条小溪从后山的岩洞中潺潺流出,游鱼在清澈的溪水中欢戏,盛夏时自己最喜爱在溪头那一片修竹中读书,老师的女儿每日午后也会来此浣衣。二人情投意合,却从未有过越礼之事,只是有一次天降大雨,她也跑到竹林避雨,竹叶窄小不堪雨袭,自己把长衫脱下挡在二人头顶,那是两个人生平第一次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能听见对方心跳声。

    自己一眨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儿,她也抬眼看了自己一下,又含羞低下头去。自己不由得就想起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时心动,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忽然她像受了惊一样,将手抽出,飞快地跑出了竹林,自己在后焦急地喊着:“依梅、依梅……”却只见那窈窕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在一片雨幕中。

    古平原猛然睁开眼,正看见身边一人急匆匆站起身,背过身去。古平原视线还有些模糊,费力地分辨着,“你……”

    “古大哥,你醒了。”那人好半天才转过身来,脸飞霞红,有些局促不安,两只手像是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是你啊,常姑娘。”古平原吁了口气,回想着梦中的情形,转过头来看见桌上摆了一桌素净的小菜,还有一笼刚刚蒸好的莜面馒头,做得小巧玲珑,面香四溢。

    “馒头是我求李嫂蒸的,小菜是我自做的,都是刚采的山菜,最鲜嫩不过。我请教过人,你这伤不能沾荤腥的,倒是山菜益中补气。”常玉儿说着过来要把炕桌摆上。

    “不、不。”古平原连忙摇手,“我怎么能让你侍候呢,这于礼不合。”

    “我在王家,还不是一样做这些事。”常玉儿面上淡淡的,心里想的却是古平原方才梦中叫的那个名字,那便是他的意中人吧,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唇边露出一丝苦涩。

    正在二人尴尬之时,矮脚虎一头撞了进来,他瞪着眼睛左右瞧了瞧,这才觉得自己莽撞了,后退几步关上房门,小心翼翼地敲了敲,“三掌柜,我能进来吗?”

    古平原和常玉儿互相看看,常玉儿到底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古平原又气又笑,“进来吧。”

    “三掌柜。”矮脚虎迟疑了半天,“那笔银子我没送到。”

    “怎么?”

    “齐大嫂喝了砒霜了。”

    “啊!”古平原与常玉儿都是大吃一惊,常玉儿虽然不认得什么齐大嫂,但是人命关天,听来当然心惊。

    古平原则更是情急,急急拉住矮脚虎的袖子,“到底怎么回事?”

    “唉。咱们票号只付银子不付铜钱,这个消息传得飞快,远近十里八村都知道了,十八里铺也知道了。据说有个无需纳粮的萌生趁机到村里去,让缴不起税的人家把田产挂在他的名下。齐大嫂要是不答应,没过门的儿媳那边就没钱送彩礼,亲事自然也就吹了,只好咬了咬牙同意了。大概回家后越想越窝囊,于是一气之下就喝了药。”

    “人死了?”古平原听后失魂落魄。

    “总算发现得及时,灌了粪汁救了回来。可是他们家从此以后就是佃农了,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家业也都完了。”矮脚虎嗫嚅着说,“这钱我没敢送,她那俩儿子眼珠子都红了,我要是说自己是泰裕丰的人,非让村里人给扣下不可。”

    “那怎么行,他们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看病也要钱哪!”古平原气恼得连连捶着床。

    “这……”矮脚虎是真不敢去。

    “给我吧。”常玉儿在一旁接过银票,轻声劝慰,“古大哥,你的伤要静养不能动气,好在齐大嫂性命无忧,这件事我去办,一定把这银票送到。”

    “谢谢你,常姑娘。”古平原深深点头,他这一番动作其实断骨处疼痛难忍,只是强撑着。

    就在他养病的这段时间里,王天贵也在密切地注意银钱动向,等到五百个大钱能兑一两银子时,他觉得差不多了。

    “再等一天,明天我们就把库存的铜钱拿到炉房和各地的票号去兑!”他吩咐曲管账。

    “今天就把这批钱运到各乡各村去,越分散越好,这样不易被人察觉。”与此同时,苏紫轩也正在叮嘱李钦。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雇了一批打井人和铁匠,许以厚利之下,人人用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开出一批铜矿。大清朝的铜钱是铜铅各五,而他们却是铜三铅七,真正是本小利厚。

    “想不到这两个月铜钱居然疯涨,这批铜钱要是都兑成银子,那可就赚大发了。”李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云南的铜路这一断,再加上官府的告示,铜价自然要涨上去。”

    “还有泰裕丰,听说他们真的收了许多的铜钱,如今付账用的银子都是从同行那里付息拆借的。咱们这批假钱一流通,就等于是往泰裕丰的后心捅了一刀。”

    “所以开矿铸钱的事儿我不让你告诉张掌柜,就是等到既赚了一大笔钱,又狠狠打击了泰裕丰之后,给他一个惊喜,也让他对你格外刮目相看。”苏紫轩扇着扇子,悠闲自在地说道。

    李钦兴奋得鼻翼翕动眼里放光,让张广发刮目相看还在其次,他最想让自己的父亲李万堂看看:连被你委以重任的张广发都办不成的事儿,我却能一举功成,看你今后还说不说什么赵括马谡纸上谈兵。

    “快去吧,我估计泰裕丰也要有所动作了,咱们一定要赶在他们前面才行。”等李钦走了,苏紫轩这才问四喜,“你都仔细看过了吧。”

    “小姐,你放心吧。凡是给李钦用做开矿的银票没有一张能查到我们头上。我们也从没去过那矿上,这事儿就算败露,也是这个大少爷一个人去扛。”

    “就怕他扛不下来。”私自开铜矿铸钱是大辟重罪。当初乾隆年间,户部侍郎钱度奉旨督查云南铜矿,发现有铜矿司官员与矿上工人私下舞弊,扣下铜矿贩卖给倭夷,于是请出王命旗牌当场斩了十几个人。其中一个不过是因为好玩,私自铸了几枚铜钱夸耀自己的手艺,结果不仅被砍头,家产还籍没充公,老婆孩子都被发往极边苦寒之地给披甲人为奴。

    “不过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儿,出了事儿自然有李万堂去头疼。倒是你,”苏紫轩转头对着四喜,“这些日子留意乔致庸,我听说他去包头办高粱,算算日子快回来了,我要去会会这个山西第一大财主。”她说这话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微微的得意之色。

    “大掌柜。”曲管账沿着砖石小径一路小跑,脸上都是惶急的颜色,“今天居然是五百五十钱兑一两了,比昨天低了,咱们怎么办?”

    王天贵一皱眉头,“云南那边有什么消息?”

    “没有,我安排了两个伙计就守在黄河渡口,要是运铜车过河,他们马上就会飞马来报,谁的消息也快不过咱们。”

    “那就没事。兴许是哪家票号手里也攒了一批铜钱抛了出来,但绝不会多。铜价还会涨上去,今日不抛了,过两天再说。”

    事情大出王天贵的意料,两天之后,铜价居然掉到了七百个钱兑一两,曲管账汗都冒出来了,“大掌柜,咱们也抛吧,再不抛出去,算上高价收铜和付给别家票号的拆借利息,咱们可就要赔本了。”

    “不行,我泰裕丰翻身全靠这些铜钱了。”王天贵也不由得不急,他在房间里不停转着圈,“云南的铜车没有到,铜价怎么会降下来的?”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如今市面上没铜钱,越是缺少,价就应该涨得越高,没道理不升反降,王天贵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件事儿古平原在病榻上也听说了,王炽与伙计们每日来看望他,谈起此事也都是一脸纳闷。

    “不会是无缘无故。”古平原也觉得奇怪,但细细一想凡事必有踪,“难不成是日升昌和蔚字五联号他们联手抛出铜钱稳定市面?”

    “我问过了。”这就看出王炽的能耐,他在这些票号里都有相熟的伙计,“铜钱不比银票,要是大笔抛出是瞒不住人的,可是别说这两家,就是其余十几家大票号的伙计也都没听说柜上有这样的举动,至于剩下的小票号压根无需去问,他们没有这个实力去做这样的事儿。”

    “还有一家。”古平原心里一震,“莫非是大平号?”

    “更不会!”王炽摇摇头,“自从大平号与咱们对着干,王大掌柜就命人盯着他们,大平号从来没有囤积过铜钱,既然没有收,哪里来的抛呢?”

    “这么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件怪事了。”饶是古平原思路缜密,也一时想不明白了。

    “大掌柜,这下子可真是大事不妙了!”又隔了一天,曲管账半夜里跑到王宅,“咣咣”地拍着门,进门时一脚没留神绊在门槛上,生生磕了个头破血流。

    王天贵一看曲管账气急败坏的样子就知道必有大事,也顾不得让他坐下歇息,一把抓住他的前襟。

    “说!”

    “官府今天到各乡去撤了先前的告示,反倒是要求缴税必用银子或者粮食,这下子咱们的铜钱不是全都砸在手里了嘛!”曲管账也急得忘了疼,连连跺脚捶胸。

    王天贵腿一软,坐回到椅子上。官府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明天天一亮,铜钱就会再往下跌,八百甚至九百个钱,搞不好还会回到一千个铜钱的官价上。自家损失惨重已成定局,最要命的是,之前别家票号肯拆借银两都是看在自己银库中有大笔铜钱作保的份儿上,如今铜钱一落千丈,别说再借,恐怕人家等不及要来催账了。

    “叫马号备快马,我要连夜上省!”王天贵忽然大喊了一声。

    看着王天贵急惶惶出了大门,登上马车扬鞭疾去,如意趴在门边眼里现出笑意,只是当她一瞥间发觉常玉儿也匆匆出了门,那本就不易察觉的笑容瞬间就冰冷下来,她知道这丫头要去见谁。

    “别以为断了几根骨头就算了。”她微微吐出几个字,虽是夜深人静,可也没人能听得清辨得明。

    “有这事儿?”古平原到底是年纪轻轻,将养了十多天,身体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古大哥,你说这下子王天贵是不是要倒霉了?”常玉儿显得很是高兴。

    出乎她的意料,古平原沉思片刻,慢慢倚着墙壁坐着,脸上竟然不见喜色。

    “古大哥……”

    “全城、不!全省的生意人都要倒霉了。”古平原看上去忧心忡忡。

    “怎么呢?”

    “你想啊,原先铜价飞涨,官府又要求用铜钱完税,老百姓吃了亏兑回铜钱,这已经是损失了一大笔,如今官府又变了卦,他们还要把手里的铜钱兑回银子或是买回粮食,这样就又是一大笔的损失,眼下市面本就不景气,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摧折!”

    “可王天贵的损失不是最大吗?”

    “他这么贪心,这是迟早的事儿。可是如果这件事严重到足以使泰裕丰垮掉,那么百姓又会有多少倾家荡产,生意人又会有多少破产关铺,还有泰裕丰的这些伙计们,他们的饭碗也都砸了。”

    “古大哥。”常玉儿静静听完古平原的话,神色中添了一丝敬意,但是她也有话要说,“做事情要先顾好自己才能顾得到别人。你看王天贵为什么无往不利,就是因为他没有顾虑,只顾着自己。而你呢,事事都要先顾别人,心肠倒真好,可是难免手脚放不开,最后自身难保,到了那时,别人也顾不到,自己也顾不到,岂不是事与愿违。”

    古平原神色惊异,常玉儿外柔内刚,他在蒙古就早已领教了,想不到她看事情居然也是如此透彻,寥寥几语确是说到了点子上。

    “常姑娘,你说的都对。”他缓缓道,“只不过我古平原几年前还是个读书人,如今学做生意,我既要谙熟生意人的手腕,可也不会忘了读书人的良心。”

    常玉儿默然不语,她喜爱古平原其实正是因为他是一个不像生意人的生意人,也不愿他变成一个像王天贵那样不择手段的人,但是几番波折下来,王天贵手段毒辣,古平原若是不能狠下心,搞不好下一次依然输给这个人,到那时成败其次,性命能不能保得住也是两说。

    古平原可没有常玉儿想的这么远,他还在想眼前事,“王天贵既然交通官府,官府就不会无缘无故换了告示。他这次上省,一定能带回关于铜价下跌的内情,到了明天就会真相大白了。”

    古平原猜得不错,王天贵连夜求见藩台大人,徐藩台什么都没说,只是丢给他两枚铜钱,王天贵细细一辨,顿时睁大了眼睛。

    “连你都要半天才看出,老百姓更是分辨不出真假。如今藩库收上来的税钱,倒有一半都是假钱,只得改用粮银缴税了。巡抚大人吩咐了,这事儿闹到这个份儿,但求无过,保住藩库税钱才能保住协饷,除此无大事!帮不了王翁,实在抱歉了。”

    假钱横行的消息不胫而走,“市面上的铜钱都是假的,官府已经停了铜钱使用!”这句话一传出来,铜价更是打着滚往下跌,几天工夫就成了一千二兑一两银子,而且连大一点的酒楼饭庄买卖铺子都拒收铜钱。原本是个香馍馍,如今变成了臭狗屎,那些手头刚刚换了几吊铜钱的百姓急得哭爹喊娘,到处央告想把银子换回来,怎奈此时人人视铜钱如畏虎,拿着铜钱处处都吃闭门羹。

    李钦可不管这些,他这一次真是大赚一笔,身上揣着厚厚一叠银票来找张广发,进门就是一揖,“张大叔,给你道喜了!”

    张广发一则在等北京的锦囊妙计发挥作用,二则也被最近山西商场上的事儿弄得莫名其妙,见李钦又装神弄鬼,自然没好脸色给他。

    “钦少爷,你最近都跑到哪儿去了?要是再胡闹……”

    “慢来慢来,你先瞧瞧这个。”说着李钦把那叠银票掏出来,趁张广发愣神的时候,一五一十把开铜矿铸钱的事儿说了出来。

    “如今泰裕丰可要倒了,你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办成的事儿,我可是帮你做到了。张大叔你总该谢谢我吧?”李钦等着听张广发的夸奖,却不料张广发听完后连眉毛都竖了起来。

    “谢你?钦少爷,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张广发后脊梁冷汗都冒了出来,“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私开铜矿是死罪,私铸铜钱更是要抄家。你以为老爷派我来山西就是对付泰裕丰,把它打倒就没事儿了?咱们是要取代晋商,把山西票号变成李家票号,要对付的是通省的票号买卖。”

    “那我又做错了什么?”李钦一脸的不服气,“我这不是先打垮了一个嘛!”

    “哎呀,我的钦少爷!”张广发急得直跺脚,“你犯得着用这种方法嘛,这是遇赦不赦的死罪,等于是送个把柄给人抓。甭管咱们把晋商打压到什么份儿上,只要被人捏住这一条,就立时要一败涂地。你这不是犯糊涂嘛!”

    “我可跟你说。”张广发缓了口气,接着说道:“老爷的连环计眼看就要使出来了,这正是关键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在这时捅娄子。立刻去把所有工人解雇,把矿井填了,从今后往后不许再到那附近去,不然出了事儿,连老爷也保不住你!”

    李钦满心欢喜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捏着银票走出大平号,越想越是憋气,恨恨道:“不管事儿说我不争气,管事儿又说我捅娄子,我就不信了,这大把银子还能没处用去!”

    郎中本来说要古平原静养一个月,他不到半个月就起了身,大街小巷里转了转,到处都是唉声叹气的人群,唯一上蹿下跳的是衙门里的差役,到各家撞门子逼要税钱,大声呵斥与小声恳求交织在一起,全城一片哀声,往日热闹繁华的杂货互市如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生意是做不成了。”大街口上有两个马夫在扯闲嗑,“货摆上没人买,一天天耗着谁耗得起?”说话这位穿着双露了洞的葛麻鞋,不时把手指伸到脚缝里抠抠闻闻。

    “这也就罢了,搞不好一会儿来俩差役,把一天的饭钱都收走,那才倒霉呢。”边上一个大眼汉子跟了一句。

    “不算倒霉,不算倒霉。”那位连连摆手,“最倒霉是身上没银子只有铜钱,那可就糟了!官府只要银子,拿不出就要拘拿,让家人来送银子,送得晚了就打板子,这屁股非打开了花不可。”

    “官府不要铜钱,生意摊也不收铜钱,我说张大哥,”大眼汉子嘿嘿笑了两声,“你欠我那二百个钱,我也不敢要铜钱,谁知道哪一枚真,哪一枚假,还是还银子吧。”

    “二百个钱,折成银子一钱七而已,还没有剪下来的指甲大,你叫我怎么还?”张大哥脚也不抠了,把眼一瞪,生起气来。

    “二位。”古平原听明白了,原来是欠债还钱起了纠纷,他上前道:“我能分得清铜钱的真假,你们不妨把钱给我,让我帮你们辨一辨。”

    “你?”那二位彼此瞧了一眼,都有些不太相信,“瞧你这样像个不会花钱的白面书生,还会认钱的真假?我可听说这假钱能乱真,只有票号的人才分得清。”

    “我就是票号的人,我是泰裕丰的三掌柜。”

    “哟,那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说着张大哥把腰里的钱口袋解下来,拿了两小串穿好的制钱,“麻烦您给看一看。”

    古平原拿过那二百个钱,将绳子解开,一个个拿起来,又是看又是摸又是对着太阳照,好半天才归了两堆儿,指了指少的那一堆儿,“这些都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哎哟!”张大哥一拍大腿,“这可坑死人了!谁这么缺德造假钱,让皇上逮住活剐了他!”

    古平原看过这二百个钱,心里也是暗暗吃惊,这假钱铸得真好,从外表上看与真钱并无不同,就是字画稍微模糊了一些,可是真钱用得久了,字画磨损也会模糊,这一点并不能作为分辨真假的依据。票号中人能辨真假,不过是凭借经验,能看出真钱与假钱在中间方孔处的大小稍有些不同,可是普通百姓,没经手过那么多钱,是绝难辨认的。

    “能造出这套假钱来的,也不是普通人。”古平原想对了,铸钱的翻砂模子是苏紫轩画的图样,与户部所制的那二十五块真的钱范几乎是纹丝不差。

    古平原回到泰裕丰,先来找王天贵。王天贵这些天日日焦灼不安,库里放着小山高的铜钱,如今已经成了烫手的山芋。这且不说,柜上天天告急,他知道只要有一笔银子付不出来,立时就要引发挤兑,到时候泰裕丰必垮无疑。所以他宁可赔本赚吆喝,从别家票号高息借银子付利息,也要把买卖做下去,可是眼看窟窿越扯越大,王天贵不得已把名下的几间买卖铺子都悄悄卖了出去,这才能应付得过,可是到了下个月该付别家票号利息的时候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票号里的伙计们整日经过后院时,都蹑手蹑脚,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否则必定挨一顿狠狠地斥责。唯一不改常态的人还是老歪,他原本就阴沉得怕人,往门口一立可以整日不动不语。古平原来找王天贵,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老歪用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回看着古平原,换作别人立时就会把目光避开,可是古平原没有,他带着一丝悲悯仔细瞧了瞧老歪,这才抬腿进了王天贵的房间。

    “胡闹!”不多时屋里传出了王天贵气恼如雷的喊声,“这个时候你还敢来添乱,给我滚出去!”

    古平原一言不发走出屋子,王炽等人都关切地聚在前堂与后堂间的月洞门处张望着,古平原却不急着出去,反倒是转过头向着老歪说了一句:“下月初一的正晌午时,我在无边寺等你。”

    老歪难得地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

    “来不来随你。”古平原撂下一句,转头来到外面。

    “三掌柜,你这伤没好利索,怎么就跑出来了。”伙计们七嘴八舌。王炽也问道:“你去找大掌柜做什么?”

    古平原没回答他的话,反倒是深有感慨地说了句,“有些人眼里的利就只有钱而已,这样的人就算是有了大铺子也不过还是个小生意人。”

    伙计们听得莫名其妙,王炽却听出他说的必是王天贵,这是他的尊亲,自是不好往下接口,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却不再接着往下说,从柜上要了纸笔写了一张红纸,在上面写了两行字,“母钱桌子,鉴别真假。”然后搬过一套桌椅,将纸条端正地贴在上面。

    “母钱桌子?”伙计们都看愣住了,“三掌柜,您这是……”

    “钱不辨真假,货就无法流通,商不能取信,利便不可长留。眼下山西商界之所以乱成一锅粥,就是因为这铜钱造假,人人自危,卖货的不敢收钱,买货的钱没处用,买卖之间的这条道便被堵死了。”古平原指了指面前的桌子,“我设这母钱桌子,为大家辨别钱的真假,让卖的敢卖,买的能买,将这条路重新打通!”

    “这……”伙计们犹豫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花蛇挠了挠头,“山西一省流通的铜钱何止千万,要是这样鉴别起来,猴年马月能弄完?”

    古平原并不回答,就把桌子搬出去,在离着泰裕丰不远处的满一楼前摆起了摊子。

    一开始没人理他,后来渐渐有食客要付铜钱,满一楼柜上不收,双方起了争执,都一同想到了古平原,于是双双出来请他做个鉴别。古平原一丝不苟地把几千个钱一一辨认清楚,双方这才免了一场口舌,满一楼的生意也做成了。打这以后,满一楼就不再高挂“免收铜钱”的牌子了,而是有人用铜钱付账,便请到古平原那里,古平原一个大子也不要,完全白当差,从早忙到晚。满一楼过意不去,要供他三餐,古平原逊谢推辞,只向柜上讨了壶热茶喝。

    眼看这满一楼的买卖又做了起来,其他饭馆子的老板可眼红了。有的就私下找到古平原,想让他把母钱桌子挪挪地方,挪到自家饭馆前,古平原笑了笑,告诉他们这个辨钱的本事票号里三年以上的伙计人人都有,不如就在这几个饭庄所在的各个买卖街的街口各设下一个母钱桌子,然后请泰裕丰的跑街伙计轮流去当值。

    跑街伙计本就因为市面萧条而无事可做,有人备了厚礼来请,当然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乐得赚些外快。又过了几天大家这才发现,这母钱桌子的好处太大了,甭管是哪条买卖街,只要跑街伙计在街口一坐,买卖立时就红火起来。有买有卖就有借有存,票号也不再是只有取钱的顾客上门了。

    “三掌柜,你这一手可真高明。”这一天散了市,伙计们聚在古平原家里喝酒聊天,矮脚虎撮起几粒花生米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口小酒喝下去,只觉得浑身舒泰,不由得就开了口,“只是收效有些慢,市面这么多钱,要看到何时才是个头?票号里的伙计总不能正事儿不干,成天守在买卖街上,时间长了大掌柜也不干哪!”

    “你说的一点没错!”古平原正要找个机会来谈这件事,“这几日大家辛苦了,过手的钱总有好几万吧?”

    “几十万都有了。”白花蛇揉了揉发酸的手指。

    “好,你们发现这假钱与真钱的区别没有?我说的是老百姓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的区别。”

    “这……”伙计们只顾着辨识真假,倒没考虑这么多,只有王炽说了句:“我摸着这真假铜钱有些不一样。”

    “对。”古平原兴致勃勃地拿出一真一假两枚钱来,“自从同治爷登基,这真钱的模子已经用了一年多,表面早已被磨平,所以铸出来的钱也是表面光滑,旧钱用得久了更是滑不留手,可是假钱模子才使用了不长时间,表面还有翻砂的痕迹,假钱上也就自然带了些毛刺,靠肉眼很难分辨,但是拿在手上细细一摸就能辨别出来。”

    “不错!”经他这一提醒,伙计们也恍然大悟,矮脚虎便埋怨道:“三掌柜,你何不早说,我也不必挨个对着太阳看,这几日下来眼睛都快看瞎了。”

    “我也是刚刚琢磨出来的。”古平原笑了,“再说这个法子不是给你们用的。”

    “那是……”矮脚虎还在懵懂,王炽冲着他的脑袋拍了一巴掌,“你没听三掌柜说嘛,把这个法子教给那些小生意人,他们学得快,一传十、十传百,等老百姓都会分辨了,这假钱自然就销声匿迹了。”

    “啊!”矮脚虎又惊又喜,一手拿着真钱,一手拿着假钱,“嘿,这下子总算能把那造假钱的王八蛋气个半死了。”

    第二天便是初一,古平原忙了一上午,但心中始终记挂着一件事,连午饭都没吃就赶到了无边寺。等了不大工夫,就见老歪从山麓一步步走了过来。

    “你找我做什么?”一见面老歪就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古平原迈步往寺里走,边走边道:“佛法三藏,曰不可说者多。有些事说到不如做到,做到还需看到,你既然来了,少安毋躁,等一会儿自然有你该看的事情。”

    人皆好奇,老歪虽然心如铁石,这时候也不免被古平原的话吸引住了,于是闷哼一声:“你若敢戏耍我……”

    “我知道。”古平原瞥了他一眼,目中并无惧色,“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嘛,别人叫你一声名字,你就要割人舌头。”

    “你!”老歪脸上变色,刚要说话,古平原忽然疾道:“噤声!”

    他们已经走到了寺院的偏殿里,就听从外面传来几声女人说话的声音,虽然是窃窃私语但在静谧肃然的古寺中还是依稀可闻。老歪往窗外一看,果然是一群女人相伴而入,手里拎着篮子,打开的盖子里看得出有供果香烛。

    老歪诧异了一下,这才想起无边寺平日不接待女施主,只有初一、十五才是例外。他对着古平原冷笑一声:“你就让我来看这个?”

    古平原却不回答,眼睛一直看着角门处。老歪顺着他的视线瞅过去,立时如被雷击般立在当场。

    就见角门那里颤巍巍走进来一个瞽目老妇人,手里拿着一根藤杖,身上衣着虽然朴素却很是洁净。边上有一个中年仆妇,一样的干净利索,左手挎个篮子,右手搀着老妇人,正慢慢地往前挪步。

    “薛大姨,你可慢着点,这寺里荫凉,地砖上都长了青苔,滑得很。”看得出仆妇对老太太很关心,一步一嘱咐,老妇人不时点头答应着。

    老歪早就瞧呆了,这老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薛氏,上次看到她时,穿得还是邋遢肮脏,也知道她平素一步不出门口,怎么如今像变过了一个人?

    他在偏殿里怔怔想着,那仆妇把薛氏扶到院中石桌椅旁,在石凳上垫了一块坐垫,这才引着老太太坐下。

    她打开篮子拿出些水果面食来请薛氏吃,薛氏摆摆手,听到头上黄莺叫,倒是掰了一点面疙瘩洒在桌上,不多时便有那贪吃的鸟儿跳到桌上啄食,吃完了桌上的,见老太太手上还有些许渣子,便又蹦过来啄了一口。

    “哟!”薛氏猝不及防吓一跳,明白过来后,与那仆妇倒是一起笑了起来。

    老歪紧紧扒着窗棂,就像那贪吃的黄莺儿一样,贪婪地看着母亲的面容。他早已忘记母亲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自打那一夜滥赌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自己再未笑过,母亲再未笑过,唯一常常在笑的是如意,但那笑容背后藏着的却是深不见底的恨意。

    直到薛氏站起身,慢慢走进了大雄宝殿礼佛,身影已然消失不见,老歪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目光中都是痴意。

    “高兄!”古平原一直静静在后面站着,这时轻轻开口。

    就这两个字,就像惹怒了一头暴躁的豹子,老歪猛回身,一只手狠狠掐住古平原的脖子,把他牢牢地按在墙上。

    古平原张大嘴却透不过一丝气,憋得脸色铁青,直到感觉老歪的手劲儿越来越松了下来,他趁机挣脱,半蹲在地上咳了半天,这才能辛苦地说出一句话。

    “在你娘心里,你永远都是高德辉,不是老歪!”

    老歪瞪了他半晌,“母子之情早就绝了,世上再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那你告诉我。”古平原喘息着站起身,指了指窗外的大殿,“为什么你娘每一次来礼佛,念过《大方广佛华严经》后,会悄悄加上一句‘今生罪孽老身一己承担,地狱有报皆报我身,与高德辉无干’?”

    老歪身子栽了一下,失声道:“什么?”

    “那个仆妇李嫂是我请去照顾老夫人的,每次礼佛她都在旁,这话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老夫人每次来都要虔诚跪地诵念为人赎罪的华严经,而每一次念到最后都会说方才那句话。世上若无高德辉这个人,这个人也必在她心里,她宁可自己受恶报,也不愿报应在这个人身上,你还不明白吗!”

    老歪胸膛不停地起伏,忽然转身奔向门口,却在门前停下,缓缓跪倒,浑身激烈地颤抖着,指甲抠在砖缝里,片片绽开,大滴大滴的眼泪合着鲜血流在这青灯素照的佛堂中。

    “俗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我不忍看你母子如此,便给她在城外置了二亩薄田,请了佃户来耕,靠着田租过日子,今后衣食总归无忧的。平素家中事都是那位李嫂在帮着打理,她与老夫人之间甚是相得,这些日来,你娘的心境也好了许多。”古平原在旁缓缓说道。

    老歪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面向他,眼神中依旧一片寒意,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了过去,“古平原,你别以为以德报怨我就欠了你的人情,办不到!三刀六洞还给你,你下手吧。”

    古平原笑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是让你欠我的人情?让你去帮我对付王天贵?”

    “不是吗!”

    “我是想让你体恤老夫人的一片心。她老人家在那里念经诵佛,为你赎罪,你呢,助纣为虐杀的都是好人,那么老夫人将你的恶业揽在己身,将来岂不是要遭受无边惨报!”

    老歪闻言大震,手中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似被重锤击了一下,倒退了几步。

    “身孝我替你尽到,心孝却要你自己来尽,毕竟母子骨肉,鬼神皆知,谁也替代不得。”

    “那、那……”老歪一时心神大乱,茫然望着古平原。

    “我知道你不知该何去何从。何不弃恶从善,你当年不是想要去投军吗,一切恶业都从那一天起,如今何不从头再来过?”

    “从头再来,从头再来……”老歪喃喃念了十几遍,回想着多年前的那一夜,如意殷殷相劝,二人影对桃花,自己一番雄心壮志,如今皆成泡影,他似痴了一般,半晌才摇摇头,“晚了!”

    “不晚。”古平原要说的话都说到了,他走出殿门,远远留下一句,“难道你想一辈子当老歪?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老歪大睁着眼看着古平原离去,耳边传来大殿中击磬的清鸣,那是代表有一个人刚刚念完了一卷经。老歪忽然悲啸一声,长长的声音仿佛受伤的狼在恸哭嚎叫。

    古平原离开无边寺,并没有回到县城里,他还有个地方非赶去不可,那就是平遥的日升昌总号。

    “日丽中天万宝精华同耀彩,升临福地八方辐辏独居奇。”古平原站在这几十年的老票号前,眼见这高出路面五层石阶,光正院铺就五大间的票商翘楚,看着那高高刻在门墙上出自状元手笔的对联,心里一时很是激动。

    这才叫给生意人长脸!他知道,要做成这么大买卖,那是几代掌柜和伙计辛苦经营而来,看上去柜里算盘有条不紊地打着,伙计满脸是笑地迎客,生意仿佛风平浪静,其实这背后不定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明枪暗箭。

    “小兄弟,你来了!”雷大娘穿着一身月白镶红边的裙子,神采奕奕地迎了出来。

    “雷大掌柜,一向可好。”古平原躬身要拜,雷大娘真是爽利人儿,一把就把他托住,脸上还是那样亲切的笑容。

    “你也真是,在西安分手时就让你没事儿到日升昌来坐坐,怎么现在才来,来了又这么多礼。”雷大娘假意嗔怪道,“还不快进来,那乔小子的大红袍被我硬讨来半两,就等你来喝呢。”说着扯了他一把,古平原只好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随雷大娘走进了票号里面。

    满柜上的伙计见一向威仪的大掌柜对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如此亲热,都瞧懵了,直眉瞪眼地看着二人走进后堂大掌柜的房里,这才互相捅了捅,小声议论起来。

    “小兄弟,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等茶水泡开的时候,雷大娘已经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

    “说吧,是不是王大掌柜派你来借银子?”雷大娘面上一如平常地笑着,其实这些天买卖上的事儿也够她烦的。铜钱这么一折腾,市面萧条冷落,日升昌虽然财大气粗,可是连着几个月没有盈余,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头疼的时候还在后面。要是王天贵来借银子,雷大娘绝不会贪图重利,想都不想就能给他吃个闭门羹,但是古平原这一来,事情就为难了。按说银库里银子要留着备急,可是雷大娘实在和古平原投缘,再则一说当初在西安是他救了自己和众家掌柜一难,如今只要张口,无论如何要答应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雷大娘想错了,古平原说的是另一回事儿。他把自己怎么设母钱桌子,怎么帮助商人和顾客辨别铜钱真伪,又是如何找出了真假铜钱之间的区别一一细说,末了道:“如今太谷县城里有泰裕丰伙计坐镇的几条买卖街又重新开了起来,打今儿起,伙计们就会教大家如何分辨真假,我想用不了多少时候,这假钱在太谷就无处容身了。”

    雷大娘听得兴起,拍了一下巴掌:“可真有你的,我明白了,你来找我,是希望日升昌也如法炮制,在平遥也办起母钱桌子。”

    “不。我是希望雷大掌柜能以票号龙头的身份站出来,把这个法子推广到全省去,最起码十八家大票号要推行起来,底下的小票号自然跟从,这样用不了多久,那些假钱就如日头下的雪水自然消融不见。”

    “真是好。”雷大娘想不到古平原是送计上门,正好解开心里一个驱之不去的疙瘩。她站起身走了几步,想了想道:“这件事还可以走官府的路子,在衙门收税的户房前摆上几个母钱桌子,大不了票号白当差,让老百姓能安心用铜钱缴税,官府一旦准用,立时就可以稳定市面。”

    “不愧是日升昌的大掌柜。”古平原见她如此敏捷,也是由衷佩服,同时知道雷大娘如此说,自然是赞同自己的想法。

    二人正要往下深谈,从后房匆匆走出来一个丫鬟,俯在雷大娘耳边说了两句,她顿时脸上稍稍变色,抱歉地笑了一下,“小兄弟,你先坐,我去去就来。”

    日升昌前后六重院落,有厅堂共六十七间,正院、偏院各三组。其中后面三重院是雷履泰在日升昌原址上买下周围商铺住户扩建而成,作为雷家的私宅,这样照料起买卖也方便。

    雷大娘自己住在偏房,而把正房让给她的弟弟雷念珠住。雷念珠自幼聪明过人却体弱多病,雷家请教了高人,为了给他祈福故此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当年雷履泰一心想把家业传给儿子,可是雷念珠的身子实在难耐繁巨,后来雷大娘在佛前立誓终身不嫁,就是为了替弟弟守住这份家业。

    “念珠,听说你有急事要找我?”雷大娘步入弟弟的卧房,几个丫鬟连忙侧身站好,肃然相对。一个满头珠翠的少妇也站起身冲着她福了一福,“其实也没什么事。”少妇不安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那个男子。

    “咳咳,姐姐与我说话,你别插嘴。”那斜倚在床上的男子脸色一沉。他神色灰暗,骨瘦如柴,一双眸子却如潭水般深,此时不过方近中秋,身上却披着貂袍,门窗也是紧闭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雷大娘安慰地抚了抚那少妇的柔肩,这是她做主给弟弟娶进的媳妇。别人都以为日升昌的大少爷要娶的不是家财万贯的商人之女,便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可是雷大娘却偏偏给弟弟挑了一个后街穷花匠的女儿,消息传出一时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奇闻。不过这个花匠的女儿却真正是个贤妻,最是温柔可亲的一个女子,待下人宽厚,待亲人有礼,对自己的丈夫更是百依百顺,从不说个“不”字,雷家上下就没有不夸她好的。唯一让大家纳罕的是,这个笑容腼腆的女子自打进了雷家门后不久,就开始长年累月地穿起长衣裤,虽说女子不露肌肤是守礼,可像她那样一年四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手腕都不露在外面的,也实是不多见。

    雷大娘让弟媳站到一旁,自己坐在弟弟身边的炕沿上,柔声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该服的丸药已经派人去京城同仁堂办了,这次特别把从俄罗斯购来的老山熊胆交给药铺,想必制出来的药比往年还要好。”

    “多谢姐姐关心。”雷念珠牵牵嘴角,露出些许笑意,“我身上倒没什么,都是老毛病,哪里一时半刻就死人呢。我听丫鬟说,前厅来了个人,姐姐见了像是很高兴,特意想问一问。”

    “哦,便是我上次从西安回来说与你听的那个古平原。”雷大娘听说是这样,才放下心来,接着把古平原的来意说了,“他年纪与你差不多,可真是个难得的商才,假以时日,成就不可估量……”她略带兴奋地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嗫嚅了一下把话打住了。

    雷念珠苦笑了一下,“人家是个能闯能冲的汉子,我这半死不活的人拿什么去和他比。”

    “弟弟。是我失言了,你别放在心上。”听他这样说,雷大娘心里好不是滋味。

    “这有什么。不过方才听了姐姐的话,我也有话想说。可这买卖上的事儿,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雷念珠紧盯着姐姐的眼睛。

    “你是雷家人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别的不说,财神股里有你一大半的股,你倒说不得话了?”雷大娘假嗔道。

    雷念珠点点头,“这古平原想的法子倒是不错,可就是……要是日升昌真的按照他说的去做,甚至照他的指点去联络一省的同行,这事儿传到外间去,不等于雷家以这个姓古的马首是瞻了吗?父亲一辈子创出的声誉不容易,姐姐守着一大摊子也是辛苦,可别一着不慎,倒把几十年的名声拱手让给了外人。”

    他费力地咳嗽了几声,妻子连忙上前微微扶起,帮他轻轻拍打着后背,“姐姐,我说这些也不过是白说说,事情还要你来拿主意,我这个废人整天不出门,什么都不懂,说了也不算的。”雷念珠边咳边说。

    雷大娘咬着下唇,脸色有些发白,过了好一阵儿才笑道,“怪不得爹爹在日总夸你博学善思,这不是偶尔出个主意就能帮着姐姐拾遗补阙嘛。放心,姐姐心里有数,一定不会损了咱们雷家的名望。”

    她见弟弟再无话,便辞了出来。一旁雷念珠的妻子端过一小盘梨片,用西洋进的小叉叉起一片,喂入丈夫口中,柔声道:“这是应季的莱阳梨,最补肺气,多吃几片只怕咳便好些。呀!”

    她冷不防失声叫了半声,又立时闭上嘴,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雷念珠手里拿了一把小叉,正扎在她的腿上,鲜血不多时就染红了罗裙。两旁丫鬟都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面前的少爷和夫人。

    雷念珠看着妻子在忍痛,目中似乎也有痛苦的神色,但却又带了些癫狂与嫉妒,还有一丝不甘的怒意。

    雷大娘走出正院,在夹道处停下脚步,回头呆呆地望着高耸的屋檐,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既可怜却又……自己这一生不嫁,不也是因为他在父亲面前“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方才被迫立了誓言么。她不由自主又想起城外浦口镇上那个为了见自己一面而忘了岁考的痴秀才,他苦等了这么多年,几个月前娶了同乡佃农的女儿,听人说那女人长得与自己很像。

    “唉!”雷大娘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忽听到房中传来弟媳痛苦的叫声,她脸色一黯,招过一旁的管家。“打明儿起,给大夫人家中的贴补银子每月再加上五十两,从我的私账上拨。”

    雷大娘回到前厅,神色难看极了,她可真不知道怎么向古平原开口变卦。她的脸色就像一本书,古平原一见就知道事情起了变化,一时也开不得口,两个人就这么久久坐着,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古掌柜……”

    “雷大掌柜,”古平原抢着道,“方才古某的建议实在还有许多纰漏,容我回去细思,此事不妨慢慢商议。您日理万机,恕我不打扰了。”说着站起身。

    雷大娘一脸歉意送他到门外,看着他上了马,从下人手里接过缰绳递给古平原,低低说了声:“小兄弟,对不住。”

    古平原为这件事发愁了好几天,雷大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既然有不能明说的苦衷,自己不能强人所难,可是如果不在全省设立母钱桌子,这假钱就禁不绝,买卖人依旧要深受其害。

    他正想着除了日升昌之外,还有谁能在票号里一呼百应?“难道要去找那个毛老头?”他这天正在母钱桌子上喃喃自语,想到那个老谋深算的毛鸿翙,古平原也有些打怵。

    “你说哪个毛老头啊!”面前有人挡了太阳,苍老的声音毫不客气却有些熟悉,古平原一激灵,抬头望去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慌忙起身,“毛大掌柜,怎么是您啊。”

    “方才你不还在念叨我吗?”毛鸿翙瞪了一眼。

    “不、不,我说的是前街那个欠柜上账的毛老头。”古平原面红过耳,连连摆手。

    “呵呵,年轻人,要论扯谎你还差得远呢。”毛鸿翙大笑,笑罢正色道,“我是到太谷来办点事儿,顺便来给你道谢。”

    “谢我所为何事?”古平原不解道。

    “为了这母钱桌子啊。”毛鸿翙在桌上敲了敲,“你不会不知道吧,如今全省的票号都把这母钱桌子视为兴利的不二法门,北到大同府,南到运城县,到处的买卖街上都在设这个物件。嘿嘿,古老弟,你可算是把这一省的票号给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