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花街七皇妃艾林守望的距离周国平风雨沧月牛天赐传老舍生死翡翠湖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影视 > 大生意人 > 第六章 我要向俄国人买洋枪,越多越好

    “小姐,我打听了。这儿就是古家在潜口镇的买卖。真想不到,那古平原这么个做大生意的,竟也开着这样的小铺子。”

    苏紫轩穿着一件雪白的夹袍,一双明眸盯着那家铺子,不答四喜的话,从袖中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你去问问,里面有没有古家的人,若是有将银票交给他。”

    “小姐,你不去吗?”四喜眨了眨眼。

    苏紫轩摇摇头。

    “我真不明白。咱们明明要去山东,却绕远跑来徽州,就为送这张银票?”

    “他毕竟救过我,眼下发遣关外,我给他家送点钱,也算是报答。”

    “那可以找票号钱庄汇过来,何必大老远跑一趟。我真不明白,这古平原何德何能,竟能劳烦我家小姐亲自送银票上门。”四喜笑嘻嘻地瞟了一眼苏紫轩。

    苏紫轩把脸一沉:“我看你是皮紧,要你送你就送,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四喜吐吐舌头,抬脚走向街对面。苏紫轩望了望昏暗的日头下映出的街市,有些出神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四喜伸手刚要拍打店铺的板门,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铺子刚刚上了板,你是来买东西的?”里面出来那人,上下看了一眼四喜,忽然讶声道,“你不是……”

    四喜看着这个女子,见她仿佛认得自己,一时也怔住了。

    “你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你不就是在太谷街市上给我解了围的小哥吗?”

    “解围?”四喜见她不错眼地望着腰间短匕,眼珠一转登时想了起来。

    那女子当然就是常玉儿,她今天刚刚到此住下,店铺关板后心神不宁,于是打开板门想到街上走走,看看这潜口镇。不料一开门居然遇上昔日恩人。

    “那天我只来得及道谢,连尊姓大名都没请教,真是失礼。”常玉儿腼腆地笑着,“按理说该请你进来喝杯茶,可家中只我一个,男女有别,实在不便。”

    “茶不茶的倒是免了。我想问一句,这儿不是古家的店铺吗,你为何住在这儿?”苏紫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记性极好,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日在太谷市集救下的姑娘,当时只是看不惯一群地痞欺负一个弱质女流,才让四喜出手惩治,想不到居然在这儿又遇到了她。

    “我……”常玉儿颇有“妾身未分明”之苦,但到底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是古家的大媳妇,在店里照应生意。”

    “古家的大媳妇。”苏紫轩的瞳孔像猫样忽然缩了一缩,“古家的大儿子,也就是你丈夫,莫非就是古平原?”

    “嗯。”常玉儿点了点头。

    苏紫轩紧盯着她足有好一会儿,从四喜手中取过银票,向常玉儿手上一递。

    常玉儿茫然接过,就听苏紫轩说:“这是我欠你丈夫的钱,他既然远在关外,还给你也一样。”

    常玉儿刚想说古平原其实在徽州,苏紫轩连理都不理,转身匆匆上马而行。

    “小姐,咱们就这么走了?”四喜紧跟在后面。

    “来了就只是为了送银票,送到了当然要走!”苏紫轩一鞭紧似一鞭,把青骢马抽得连连嘶鸣。

    出了潜口镇四十余里,是个十字交叉的路口,一条是通往山东的官道,一条通往徽州府城,另一条则是往休宁去。苏紫轩打马如飞,冷不防从休宁道上窜过来一辆马车,也是赶得飞快,四喜惊呼一声,眼看一车一马就要撞到一处,苏紫轩向旁一带马,那青骢马是京师好手调教出来的骏骑,居然后蹄用力,身子一偏躲了过去。

    马车夫也连唷数声,勒住了马缰绳。

    四喜大怒,赶上前就要大骂,却被一掀车厢轿帘露出的那张脸弄得一愣。

    “怎么是你?”

    “哎呀,是苏贤弟啊。”李钦眼睛一亮,好久没见到苏紫轩了,“这真是他乡遇故知。你们怎么到了徽州了?”

    苏紫轩心下也是一怔,面上却不露声色,连马都没下,冷言道:“是啊,你们京商不在两淮经营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盐场,跑到徽州来做什么?”

    “这其中自然有缘故。”李钦一指去往府城的路,面色殷勤之极,“那边不远就是徽州府城,穷乡僻壤倒也有间不错的客栈,我包下了东边三个院子,每日雇的扬州厨子来做饭。苏贤弟,咱们久别重逢,愚兄做个东,咱们好好叙叙。”

    “多谢了,只是我们急着赶路,没空赴你的宴。”苏紫轩扬起马鞭,指了指另一条路。

    李钦始终垂涎苏紫轩的美色,自认生平见过的女子,没一个比得上她,虽然苏紫轩严词相拒,他还是一副笑脸问道:“那边不是去往山东的官道吗?你去山东什么事,那儿可比安徽还乱,听说僧格林沁王爷带着蒙古铁骑与张宗禹的捻子打得不亦乐乎。”

    “这其中自然有缘故,却不能说给你听。”苏紫轩把话儿原封不动地丢了回去,把李钦噎得脖子一梗。

    他正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枣红马转眼即到,马上人见路口处车马横陈,便放慢了速度。

    “是你!”

    苏紫轩登时呆住,这本该远在关外的古平原,怎么却近在眼前?

    古平原也没想到路口这儿站着的几个人,自己居然全都认得。李钦自不必提,那苏紫轩,自从出了醇王府的万茶大会,就再没见过她。也正是在那儿,自己才发觉她居然是个女人。以前只觉得这苏公子样子俊俏得如画中人,现在看去,这分明是是个天姿国色的佳人,那光洁白皙的脸庞上带着爱憎分明的冷峻,然而看向自己时,眼波一转却又带了三分暖意,给人一种澄澈透明的感觉。

    “你不是被发遣到关外,几时回来的?”苏紫轩惊讶地问,原以为古平原九死一生,想不到这么快就平安返回,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李钦见苏紫轩不理自己,却对古平原关心有加,愈加气恼地狠狠瞪他。

    古平原听见了问话,却想起苏紫轩在山西和京城的所作所为,心里打了一个突。眼前这女人先是要用计歼灭僧格林沁的铁骑大军,后又潜入王府,甘冒奇险行刺慈禧太后,古平原暗自摇了摇头,自己的麻烦还顾不过来,像苏紫轩这样的狠角色还是少招惹为妙。

    想到这儿,他也不搭言,略略点了点头,回手一鞭驾马奔向通往潜口镇的那条路。

    四喜可急眼了:“这姓古的什么东西,居然大剌剌地不理人。”

    李钦也附和着:“这臭流犯哪懂什么礼数,搞不好连人话也听不懂。”苏紫轩脸色沉得像潭水,猛一催马,向着山东官道绝尘而下,四喜连忙跟了上去。

    “小姐,咱们还好心给他送银票,古平原真是狗咬……”

    苏紫轩不等她说完就一口打断:“从今往后,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这边李钦弄了个老大没趣,望着苏紫轩的背影愣了半天,气呼呼地上了马车,冲着马车夫喝道:“拿了爷的钱是来发傻的?走!”

    “古老板,这次回来,我看你眉间忧色很重。”在古家茶园里,闵老子将一个个茶包用油纸包着,上面系了一根大红绳,挂在茶园里最高的那棵茶树上。这是祭茶神,不像财神、佛祖那样有固定的日子,而是春秋两季,茶叶采收制作已毕,便可祭祀,感谢茶神陆羽保佑了一年的收成。

    古平原一言不发地帮闵老子折着茶包。他回来两天了,从常玉儿那里得知了苏紫轩送来银票,他心里很不平静。这个“苏公子”一会儿要利用自己做谋逆之事,一会儿又殷殷赠银,从她在路口的那句话来看,分明不知道自己已经回了徽州,那么就是特意来照拂自己的家人了,这份盛情也是着实难领。她和京商之间若即若离,和自己若敌若友,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团谜。

    光是苏紫轩也就罢了,还有李钦。这个京商大少爷心机深沉了许多,他的背后是那个如同黑夜中的大山一样让人感到深不可测的李万堂,他们策动天下茶商抵制兰雪茶,进而抵制徽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李万堂肯定不是一个损人不利己的人,而且没有巨利他也不会出手,古平原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京城李家先是建立同盟抵制徽商,然后又派李钦来暗通款曲,难道就是为了那几成的利润?以李万堂的雄才大略,所图谋的一定不止如此。古平原想破头也想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肩头沉重,不胜其负。

    “真香啊。”古平原折好一个茶包,放在鼻端嗅闻了闻,感叹着。

    闵老子微微一笑:“想种出好茶难,想让好茶不发出香气更难。”

    古平原觉着闵老子话中有话,侧过头去看着他。

    “茶叶就是这样,从不欺人,你也别想欺它。功夫不到,茶叶不香,功夫到了,茶香难掩。我制了一辈子茶,这个道理虽然浅显,可是很多人看不透,还以为是自己在种茶,殊不知是茶叶在择人。”

    闵老子手中不停,话也没停下,“徽茶难卖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可我并不当一回事儿。徽州茶千百年来的飘香,岂是京商能掩下去的。古老板,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好茶是不愁卖的!”

    古平原知道闵老子这是存心在解自己心结,咀嚼着这句话,慢慢点着头。

    “好茶是不愁卖的。这话反过来说,愁卖的一定不是好茶,或者说手里没有好茶可卖。”他抬起头,望着闵老子,“老先生,这几日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京商明明包下了几百里的信阳茶山,买断了信阳毛尖这味好茶,却又巴巴地跑到徽州来,大费周章企图压价收茶,难道信阳毛尖还不够他们卖的?”

    “这里面只怕藏着一个大秘密。不弄清楚,你就看不透京商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闵老子思索着说。

    “黑塔兄弟。”古平原转头扬声,将在茶园那头翻土筑垄的刘黑塔喊了过来。

    “这次又得劳烦你了。洋枪只怕就在今明两天便有消息,我实在走不开。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信阳,瞧瞧京商到底在搞什么鬼。”古平原把事情交代一遍。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刘黑塔一口答应。

    “你可别大意。京商包了茶山,就是茶农的衣食父母,你要打听什么,人家不见得会告诉你。”闵老子警告道。

    “我有办法。”

    “黑塔兄弟,你想怎么做?”古平原到底是难以放心。

    “我带几包兰雪,到信阳找到茶农人家,先请他们喝茶。种茶人都能品茶,尝了自然要问我这茶来历,既然他有事问我,我再问他就好办得多。”

    古平原和闵老子对视一眼,都是大感意外,茶农对茶最是关心,刘黑塔从这上面下手果然正对其路,想不到“张飞穿针,粗中有细”,刘黑塔还有这份心力智慧。

    刘黑塔办起事情来风风火火,一天都等不得,收拾了干粮细软,连午饭都没吃,骑着一匹马便上了路。

    他的马刚过了山坳不见,便有人从村子里来找古平原,说是有人特意到古家来见他。古平原就猜是理查德的洋枪运到了。回去一问果然如此,只不过人家是经大路而来,直接住在了徽州府城里,请古平原去提枪。

    古平原早就提前在潜口镇上雇好了车马。按着三千支洋枪的数量,要一支不小的车队才能运送,好在如今茶叶生意几乎停滞,原本应该往来徽州的马队都无事可做,不但雇车容易,价钱也不高,几家大车行的老板抢这笔生意,几乎吵得动起手来,后来还是古平原居中劝和,每家各出车马若干,临时拼成了一支马车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古平原兴冲冲来到徽州府城,直奔那家最大的天兴客栈,据来人所说,英商理查德带着那批洋枪就投宿在这家客栈里。

    “天下来客,兴旺聚财”,天兴客栈是一家百年老栈,店主人几代人经营,慢慢把一条街上的周边民宅都买了下来,变成几条街围着一家客栈的四方街。客栈大门是高高挑起的旗杆门,上面挂着幌子灯笼。古平原打从门下过来,正想着去柜上问问,这洋人住在哪间跨院,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

    “哟,真巧啊。想不到我走到哪儿都能遇上你。”

    立在房檐下说话的正是李钦,只见他面色红润,敞着绸衣的前襟,开口带了三分酒意,手边还搂着一个穿着轻纱罩衣,一脸媚态的女子。

    古平原这才想起来,李钦在天寿园大放厥词时提过,说他住在府城的天兴客栈。他不愠不火地回了句:“不是有句话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李钦眯着眼睛,嘴角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到底你是聪明人,不像那群徽州土包子,是不是想通了,打算第一个把兰雪茶卖给我呀?我说话算数,一口价,给别人抬两成,给你抬两成半。怎么着,现在就立字据,银票我马上就付?”

    古平原冷笑一声:“可惜你猜错了,我来这儿另有事情,你的银票还是留着自己花吧。”

    李钦听了不但没恼,还走前几步凑近了古平原,嘴里喷着酒气,乐呵呵地问道:“那你来找谁?是不是来找—他!”

    说着往自己身后不远处指了一指,古平原顺着方向看去,顿时便是一呆。

    就见有两人从客栈中联袂而出,彼此有说有笑。一人他认得,就是刚刚闯了天寿园的洞庭商帮总执事陈七台,另一人却是个金发碧眼,穿着黑色呢子短衣的洋人。他们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洋通事,为二人翻译着。

    古平原忽然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瞥了一眼李钦:“他是谁?”

    “他不就是你来找的洋商理查德吗?”李钦嘴角的那丝讥笑在慢慢扩大。

    古平原绷着脸,紧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李钦。

    李钦背着手,围着古平原边走边说:“自打袁巡抚将买洋枪的事儿交给了你,我就知道像你这么有办法的人,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千方百计去找货源。所以我就派人一面盯着你,一面盯住了往来洋场的水陆要冲。前几天我接到消息,有一批洋枪从上海起运,数目不多不少是三千多支,目的地嘛,又不偏不倚是徽州。”

    李钦口中啧啧连声:“我也不能不佩服你,实在是有办法,连督抚都亟亟渴求的洋枪,你居然能弄到。本来我想花大价钱把这批枪买下来,可是一来这枪实在贵得离谱,二来有人比我还恨你入骨,我一说这批枪是你要的,他立马就拿出银票,出了一个洋人拒绝不了的大价钱。也不怕告诉你,如今这枪已经归洞庭商帮所有了。”

    古平原听得脑子嗡嗡直响,见理查德已经快走到了自己面前,他甩开李钦,大步迎上去,从怀中掏出胡雪岩给他的那份买卖契约,也不说话,往洋人面前一递。

    理查德皱着眉看了看那封契约,脸上忽然现出尴尬的神色,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洋通事赶紧过来翻译。

    “我和胡老板签的这份契约不假,不过做生意讲究商机,他迟迟不肯提走这批货,如今洋枪价格涨了三倍有余,这位陈老板肯用比市价还高的价儿来买,我没有理由不卖给他。”

    “没有理由?”古平原面沉似水,指了指手上的契约,“这不是最好的理由吗!商人连花了印押的契约都不顾,那还算什么生意人。”

    理查德耸了耸肩,他在古平原的逼视下有些慌乱,竭力为自己辩解着:“我不是不遵契约,请你好好看看,那契约上有赔偿条款,我准定按照约定赔偿你的损失就是了。”

    古平原原以为这买卖万无一失,这时才细看那契约,果然在最后有违背契约者按照总价的一成半进行赔付的规定,只是胡雪岩当初也不能料到,短短几个月洋枪价涨了这么多,一成半的赔付根本无法约束洋商。

    “古平原。”一直倨傲地站在一旁的陈七台,这时冷冷开口道,“我洞庭商帮一向不做军械生意,这次为了你,算是破了例。我听京商的李少东说你诡计多端,连蒙古王爷和晋商大掌柜都栽在你手里,我倒真想见识见识,看看你有什么办法和我争这批洋枪。”

    “陈主事,你不惜重金,只为做一趟可能赔本的买卖,就是为了意气之争?”古平原摇了摇头,“这实在不像是个生意人的做法。”

    “哈哈。”陈七台一哂,“算你说对了,这不是生意,而是争一口气。我已经比市价多抬了二成价,今天不管你再拿来多少银子,我都再多加半成。我不和你比什么计谋手段,只和你比一比谁的钱多。你敢给太监送银子压我们洞庭商帮一头,今天不妨让我看看你的银子到底有多少!”

    古平原知道陈七台赢了,自己手头的银子和人家洞庭商帮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别说在洋商面前竞价,就是连个零头也比不过人家,洋商既然摆明了一心图利,自己拿什么去争。

    “陈主事,这批枪是你的了。”胜负已分,古平原干净利落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慢。”陈七台叫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摞银票,“这是连本钱带赔付的银子,我先付给你,再和洋人慢慢结算。我这个人做生意,一向不欺负人,你既然认输,该还给你的银子就还给你。”

    古平原接过银票,看着陈七台道:“陈主事,银子我拿了,是我该拿的。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可没认输!咱们各做各的买卖,这批货我不要了,可是我还能买到别家的货。”

    洋通事把古平原的话转译给理查德听,理查德摇摇头道:“古老板,我劝你不要在洋枪上用心思了。各国领事都已经给商人们发了信,为了维持军力的平衡,一年之内,不许再向大清国运送军火。我们正在向国内提出抗议,但是并没有效果。你就是找遍大清国,也不会有谁再卖给你洋枪,也没有任何人手上有这么庞大数量的枪械了。”

    “听见没有。”李钦得意地一笑,过来指着古平原的鼻子道,“你不认输?可是你输定了!”

    古平原的目光越过那根手指,静静地望着李钦的眼睛:“在蒙古、在山西、在黄土高原,还有几个月前在京城,我曾经都以为自己输定了,可是最后呢,还是赢了!这一次,你不妨看看我到底是输还是赢!”

    古平原说完返身走出大门,李钦在后面不屑地冷笑道:“卤煮鸭子—肉烂嘴不烂!天生的穷命还想翻身,做梦去吧!”

    古平原走出没多远,就被人从后面喊住,却原来是那个洋通事。

    “理查德先生说,他很佩服你的风度,没有让他当场难堪。这次的事情他确实理亏,今后要是有能补报万一之处,他愿意尽力帮忙。哦,只是洋枪已然售罄,这件事情理查德先生确实无能为力。”

    煮熟的鸭子飞了,古平原心里当然焦急,但是平心而论,洋人尽管毁约,却还是没有违反契约里的赔付条款,就是打官司也赢不了。

    说来说去,只怪自己结了李钦和陈七台这两个仇家,而他们又恰恰出得起一个让人拒绝不了的价钱。

    “请转告理查德先生,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古平原满腹心事地带着大车队回到潜口镇,去时兴致勃勃,回时垂头丧气。空车而回,傻子都知道这趟买卖砸了,大车店掌柜不想在古平原气头上触霉头,直到潜口镇才期期艾艾地过来讨车马钱,而且开口就言明愿意少收些银子。

    古平原知道,茶卖不出去,连累这些车马伕和苦力都没活儿可干,正是最难的时候,他不但车钱如数照给,而且还发了赏钱,掌柜的大出意料,千恩万谢而去。

    “玉儿。”古平原魂不守舍地走了一阵子,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自家的杂货铺前,就见常玉儿穿着一件竹布夹袄,素净的月白裙,头上戴着根毫无花样的银簪子,正在杂货铺前忙着。

    “玉儿,你……”古平原打量了几眼,惊奇地道。就见这间杂货铺可不是几日前的光景,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齐齐,件件货品都擦拭得一尘不染,货物摆放得也是极有讲究,那些光鲜亮丽的铜器和洁白如雪的瓷器放在最外面,店铺里但凡有的货物都拿出样品摆在外面新搭的一个大木架上,错落有致,层次分明,让人看上去就愿意进来逛上一圈。

    常玉儿正忙得鬓角微微见汗,抬头见古平原来了,心中很是高兴,面上却只抿嘴笑了笑:“古大哥,你回来了。”

    古平原正要好奇动问,常玉儿的笑容慢慢敛了:“事情办得不顺心吧?”

    “是啊,比没办还要糟糕。”

    常玉儿回过头唤出店内的两个伙计:“今天早些收铺,一会儿就上板吧。”

    伙计见古东家来了,连忙问好,听说可以早些回家,却又犹豫了。

    “这眼看就是黄昏热闹之时,正是多卖些货色的好时候。”

    另一个伙计有眼力,轻轻一撞身边同伴,抢着插话道:“东家,前面街上新开了一家太白酒铺,有雅座单间,您长路回来,想必还没用饭吧。”

    古平原越听越奇,常玉儿却问道:“堂客也能去吗?”

    “去得,去得,都是五尺高的屏风隔开,闻声不见人的。”

    常玉儿微微点头:“古大哥,也不知你到这儿来,里面都是些粗吃食,我做东,就去那家太白酒铺好吗?”她眼中闪过一丝调皮的笑容。

    古平原一开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看到常玉儿心情畅快,他也觉得很是高兴,自然点头应允,二人出门相偕而行,走不多时便到了太白酒铺。

    古平原点了三荤两素几样小菜,一壶用黄山桃花溪的冷泉酿造而成的桃花酒,又为常玉儿要了加蜜枣的桂花茶。等着上菜时,他可有话要说了。

    “奇怪了,这天下的伙计听过可以关门上板早回家,就没有不高兴的,怎么我这店里的伙计却反常,一副恨不得干到半夜才回家的架势?”

    常玉儿正为古平原倒酒,听得便是一乐。

    “你别笑,方才他们分明是不想关板,这才把我们支出来。”古平原还当常玉儿没明白。

    “古大哥,有件事我擅自做主,你不会怪我吧?我看这南边的生意还是按月发工钱,卖多卖少和伙计没关系,不像山西那边给年长得力的伙计顶身股,年底分红,个个都好像东家一样在给自己赚钱。顶身股这事儿太大,不和你商量我不敢做,可是变通了一下,指了店里几样好卖的货分给那两个伙计,定了个底数,多卖的那部分给他们分红。”

    “怪不得他们如此卖力,一听要早关铺子眼睛都红了,敢情卖的是‘自家’的货。”古平原恍然,“玉儿,你这点子想得真好。”

    “不过是一些做生意的小伎俩罢了,哪里比得上你,做的都是大生意。”

    “别夸我了,这次我也是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是好。”古平原痛饮了几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看得出你心情不好。”常玉儿轻声劝道,“酒喝急了伤身子,慢着些饮。”

    “慢?也要慢得下来才行。袁巡抚就给了一个月的期限,如今已经快过去一旬,事情却还连个眉目都没有。”古平原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老母亲,如今在徽州盼着自己的消息,只怕是度日如年。

    常玉儿静静听古平原把事情讲完,也是紧锁眉头:“别说手上没钱,就是有钱又到哪里去找三千支洋枪。真是难为煞人。”

    “就是这话。其实要真是手握重金,事情也好办,大不了张出告示,一支洋枪五百两银子,从长毛和清军的军卒手里也能收来,可惜,那要一大笔钱,如同镜花水月不可得。”

    “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胡老太爷能拿得出这笔巨款,他想必也愿意帮咱们,可是胡家眼下连宅院都送进了当铺,只怕是有心无力。”常玉儿拧着眉尖帮古平原苦苦思索着。

    “等等,当铺……”古平原忽然一按桌子站了起来,“当铺……”

    “古大哥,当铺怎么了?”

    “我好像想起点什么事,和当铺有关系,可是一时想不清爽。”古平原急得拍了拍脑袋。

    常玉儿却比他冷静,一句句地理着思路:“要说当铺,你当初在太谷不是被逼着做了‘万源当’的四柜,你想一想,是不是那时候的事儿?”

    “万源当、洋枪……”古平原循着这个思路去想,脑筋飞快地转着,忽然一拍手。

    “我想起来了。万源当收贼赃,我和大朝奉祝晟一起去恶虎沟匪寨收货。”雅座里别无他人,可是隔墙有耳,古平原压低了声音,“当时你大哥刘黑塔也在恶虎沟,他看不惯土匪要杀捻子首领张宗禹,与他们火拼起来。当时他寡不敌众,是我用一把洋枪救了他。后来你大哥就投了捻子。”

    “你哪里来的洋枪?”古平原凑近常玉儿,温热的男子气息让常玉儿心头乱撞,怕古平原瞧见自己的窘态,赶紧问出一句话。

    “是土匪杀了山下路过的神机营官兵夺来的,他们把洋铜当了黄金,要拿来当。那可真是好枪,一般人不会摆弄。我是关外大营里见过百姓从俄国人手里缴来的这种枪,所以才会使。”

    常玉儿这才知道刘黑塔竟还当过捻子,听得目瞪口呆,又不住后怕。

    古平原在雅座里转来转去,最后下定了决心,对常玉儿说:“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洋人不让运枪到大清来卖,那我只有到外国去买。”

    “去、去什么国?”常玉儿毕竟是女流之辈,她想象中的外国不是隔着重洋九万里,就是像《西游记》里师徒取经,一去要十多年才能回来,脸上都是惶急之色,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不太远,不然二十几天也回不来。那枪是俄罗斯国的,要买就要去俄国。”

    “恰克图?”常玉儿不愧是晋商的女儿,张口就说出了大清商人与俄国商人交易的城市。

    “不!恰克图那儿常年驻着理藩院的督察吏,不许买卖军械,也没人会往那儿运军火。”常玉儿转念间骇然道:“你该不是想去……”“关外!”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道。

    “范大哥,各位兄弟,咱们可是好久没见了。今日小弟做东,不成敬意,来,我先敬大家一碗酒。”

    酒是烫好的烧刀子,一饮而尽如细细火线从喉咙口辣到胃里,浑身毛孔都为之一炸。古平原将空碗放在一旁,早有人过来给他满上。

    不大的营房里聚了一大堆人,开了好几桌热气腾腾的酒席,桌上没什么稀罕菜,都是红焖鸡、白煮肉的大鱼大肉。座上客有拄拐的,有缺眼睛的,有膀大腰圆的,有骨瘦如柴的,穿着也不一,有人穿着打满补丁的布棉袍,可也有人穿一身俗称“萝卜丝”的紫羔皮袍。只是人人带笑,望着居中而坐的古平原。

    古平原向着对面那个穿“萝卜丝”的瘦小汉子道:“俗话说‘为人不忘本,忘本不为人’。我初来关外时什么都不懂,腊八那天被叫去七道沟伐木,要不是范大哥你看着天时不对,硬把那件二毛剪茬的羊皮袄塞给我带去,暴雪一来,我非冻死在那荒郊野岭不可。”

    瘦小汉子也就是古平原口中的“范大哥”摆了摆手:“陈年旧事总提它做什么,咱们这帮臭流犯被朝廷关在这鸟不拉屎的苦地方,不互相照应着点,难道靠营官来关照?”他人长得不起眼,可是说话间神态意气甚豪,开口时满桌皆静,连正在斗拇划拳的也都停了下来。

    等他说完了,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凑趣道:“范大哥这话说得是,那些营官要是能想到关照咱们,除非寒冬腊月不下雪,改下烧刀子。”

    “没错!”满屋子的流犯大声叫骂着,痛饮着杯中酒。

    “小古,当初我就说你是咱们这群人里的大才子,有才不难得,难得的是你这人心眼好,当了大营的笔帖式,没少照应咱们这帮老兄弟。那时候有人说你在山海关被许营官害了,我就说绝不会,小古这人浑身是机栝,眉毛一动就是个主意,不会轻易为人所害。果不其然你是逃了出去,咱们这群老哥哥说起来,真是佩服得紧。”范大哥说着端起碗来和古平原碰了一碰,一仰脖也干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赞叹,古平原微笑听着,并不插言,等屋子里稍静下来,他才说道:“范大哥,我这次回来是遇到了难处,有事来求大家。说起来也是一条发财的路子。”

    “咱们的交情谈钱见外,你有话就说,能帮上你的地方,这屋子不会有人有二话。”范大哥语气虽然轻,分量却重。

    “那我就说了。”古平原见屋里没外人,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慢慢展开。

    “我这次来,是想办这个货色。”他指了指纸上的画儿。

    众人都围过来看,看过之后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忽然有一人接了一句:“这玩意儿我有。”

    立时就有人讽刺道:“孙狗才,凭你也会有洋枪,别是没睡醒吧。”

    “哼,要不是小古回来,你们谁也别想见识见识。”“孙狗才”扒拉开几个人,从炕上席缝里抠出一溜砖,从下面小心翼翼起出一支包裹着油纸的洋枪。

    “没错,就是这种‘金钩疙瘩搂’。”古平原眼睛一亮,接过来反复试了试,枪是完好无损,就是没有子弹火药。

    “我哪敢把枪药藏在火炕边上,都放在外面大杨树的树洞里了。”

    古平原点点头:“这支洋枪是俄国造,准头特强,适合马上作战,比英吉利、法兰西国的洋枪还要好。我至少要三千支。”

    三千支!众皆哗然,范大哥莞尔一笑:“小古,你这可是说笑话了,要有三千支洋枪,我就领着这帮兄弟打出山海关,还会在这儿吃风喝雪?”

    “我打算从俄国人那里买,不知有没有人能带我去和他们接洽。”

    “老毛子可狠着呢。”范大哥沉吟说,“他们最近隔三岔五派马队到大清国来,袭击村庄,抢劫民财,还抢走了不少妇女。大营里派兵拦过几次,我们跟着打下手,亲眼看见老毛子人高马大,手下狠毒,咱们的人明明已经倒了,他还要跟上去冲着脑袋补一枪。上个月,营务处那个疤瘌眼就死在老毛子手里,害得他那相好、下处窑子的凤香哭了好几天。”

    “范大哥说的没错。这群老毛子来去如风,找不到踪影,就算找到了,他们不讲理也不通人话,想和他们做生意,只怕话还没搭上一句,命就已经丢了。”

    “不瞒各位哥哥说,现在有人掐着时刻要我的脑袋。要是三五日之内办不成这批货,我一家人的命就没了。”

    听古平原这么一说,大家都耸然动容,脸上的嬉笑表情也都收敛了,“至于老毛子不讲理倒不要紧,别看不是一个国的,我敢断定这俄罗斯国的人必定也爱财,只要有人能从中牵线,我有把握一定能说服他们卖出洋枪。”

    范大哥蹙眉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那个孙狗才:“狗才,你手里的洋枪是哪儿弄来的。”

    “这个……”孙狗才为难地一咧嘴。

    “嗯?”

    见范大哥沉了脸,孙狗才赶紧说实话:“我是打许营官那儿偷来的,他被黜落到镜泊湖养马,临走时我趁他不备,偷了他一件行李,他那时候霉运缠身,没被将军砍了脑袋就算万幸,丢了行李也只能忍气吞声走了。”

    “许营官。”古平原愣了一愣,“他……”

    范大哥看了他一眼:“小古,我听说你受伤后被朋友救走,后来的事儿难怪不知道。你在刑场写的那几笔账清楚得很,盛京将军命大营笔帖式调了旧账来查,果然许营官历年贪了许多银子,如今连个弥缝话也说不出。将军大怒之下要斩他,许营官大骇,将全部家财拿出来上下打点,到底保了一条命。”

    “命保住了,官儿却保不住,被打发到镜泊湖畔的草场当马夫。当初他也是犯过被黜,却还不失营官身份,手下管着几百个马夫,依旧作威作福,如今一败涂地,要去和那帮‘臭马夫’为伍,这报应大家伙都摆手称快。”

    范大哥说到这儿,对古平原正色道:“我就猜到那洋枪来自许营官。大营里只有他和老毛子打过交道。他一向管着军马,也曾经暗中几次卖过军马给老毛子,这条路,他熟。”

    范大哥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你要找老毛子做生意,只怕不得不和许营官再打打交道了。”

    “下官安徽四品道乔鹤年,见过阎大人。”乔鹤年来到鲁皖交界的龙脊山,直趋阎敬铭的大营,投刺请见。

    “你就是乔鹤年,起来吧。”上座之人声音冰冷,乔鹤年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山东阖省官员无不敬畏的阎敬铭阎巡抚。就见旌旗罗列处,一张紫木书案摆在正中,一个长脸浓眉的红顶子官员坐于其后,面皮绷得紧紧的,虽然没有怒容,却不怒自威。

    “我在此等候多时,怎么袁大人不曾来,却派了你来呢?”阎敬铭的脸沉得怕人,话语中蕴含着云中之雷一般的愠意。两旁官员都紧压着头,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禀大人。”乔鹤年俯了俯身,不顾那即将击下的雷霆之怒,平静地答道,“龙脊山一案案发时,袁巡抚正与通省官员被长毛围困于省城之中,卑职代掌一省军政,所以此事与袁大人无干,责任全在卑职身上。”

    “你要代袁甲三揽责?”阎敬铭下座,绕着乔鹤年转了一圈,打量着他,“放纵官兵,剿杀平民,奸淫掳掠,陷以谋反,这是掉脑袋的罪名,你担得起吗!”他的声音中含着强大的威压,乔鹤年尽管是有备而来,还是不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脑袋只有一颗,卑职担不起。但是卑职却知道,此番无须替袁巡抚担责,因为本来就无责可担。”

    “哼,无责?”阎敬铭勃然大怒,回到座中,重重一拍桌案,将案几上大摞文书“哗”地掷下。

    “你看看,这是三乡父老递来的血书,本抚也亲眼所见,绿营兵焚烧村寨,奸淫妇女,掠夺民财!你还有何可辩。”

    素有“铁面”之称的阎敬铭这一震怒,大小官员无不瑟瑟,当初那个派出绿营剿匪的凤阳知府“糊涂鱼”眼前一黑,竟然昏厥了过去。放眼帐中,只有乔鹤年立直了身子,脸上毫无惧色。

    “阎大人,自古乡间多的是愚夫愚妇,所以朝廷才要派官员来管府县,要是一味听他们的强词夺理,还要知府县令做什么?至于您说纵兵强抢民财,奸淫妇女,那些都是谋逆重犯的逆产逆属,知情不举,视同谋反,大军剿灭,自然要受株连。”

    “乔鹤年,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一意诬民为匪,陷忠为逆。我问你,证据呢,你有何证据说龙脊山寨中人是谋逆重犯?”

    “当初有人密告于卑职。”不管阎敬铭如何疾言厉色,乔鹤年始终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看上去倒有些理直气壮,“这张七先生暗通洪秀全,打算聚众谋反,事成之后与长毛划江而治,伪帝号都已经取好了,称为‘长乐’,来人还拿出一封张七与洪秀全往来书信。那张七年轻时曾经代人打过官司,有讼状留于衙门,我找人辨过,确是他的笔迹无疑。”

    “糊涂鱼”这时候被人救过悠悠转醒,听乔鹤年满口胡言兀自说得咬金断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瞧向他。

    阎敬铭也听得半信半疑起来:“这么说人证、物证你都有了?那告发之人呢,书信呢?”

    “禀大人,卑职怕张七起疑心,事先有了准备,让告发之人连夜返回龙脊山寨,把书信也送回了张七的书房。官军攻打龙脊山时,此人不幸中流矢而亡,那书信也被张七举火自焚时一并烧了。”

    “一派胡言!”阎敬铭气得大吼一声,“人死了,信烧了,你敢情是在戏耍本官。乔鹤年,你胆子够大的,来人,请我的王命旗牌!”

    “慢!”乔鹤年振臂一呼,“阎大人,虽然人证物证俱已不在,可是卑职敢断定,这山寨中一定还留存逆迹,既然大人派人封了山寨,片纸不许入,片瓦不许出,那么此时搜上一搜,定有所获。”

    阎敬铭冷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袁甲三,就是为了和他一起到山寨中验一验。要是验不出逆谋反迹,只怕你担不起这个干系。”

    “担得起!袁大人派卑职来,就是全权处理此事。我愿和大人打个赌,若是搜不出来,甘领大人三尺王法。”乔鹤年干脆地说。

    “好!”阎敬铭早就审过攻进山寨的绿营兵,有十足的把握,“如何搜法?”

    “大人派五个人,我也派五个人,事先当众搜身,然后放进山寨,六个时辰之内,倘若没有搜到张七谋反的证据,卑职领罪!”

    阎敬铭低头沉思片刻,猛一抬头,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依你!”

    镜泊湖草场水草丰美,湖上白鹭飞,湖中白浪卷,古平原到时正值落日平波,降了一阵纤纤暮雨,景色端的甚好。他是读书人心性,虽然心事重重,却也痴看了一阵,只无心作诗罢了。

    然而岸边却有个头戴斗笠之人,美景在前视若无睹,一根根拔起芦花,缠在石头上,投入水中,引来无数鲤鱼来食,却又用极强的手劲儿狠狠掷出另一块尖石,打得群鱼纷纷散去。

    古平原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才悠悠开口道:“鱼儿惹了你吗,还是恨我不死,拿这鲤鱼当成了我。”

    他话音方落,那人腾地跳起身,急回转望向身后。

    “你,是你!”一声厉吼随之响起。

    “许营官,好久不见了。”古平原平静地说。

    许营官狞笑一声,眼睛急速地搜寻着四周。

    “你不必看了,我是一个人来的。”古平原悠闲地从他身边走过,屈身也坐在湖畔,折了两尾芦花,伸入湖中扫着,鲤鱼纷纷围拢过来。

    “这镜泊湖百里少有人烟,除了湖里这些鱼和岸上这些马,你杀了我,往湖里一投喂鱼,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查不出来。”

    许营官的心思被古平原一语道破,登时愣了一愣,眯起眼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我说了是孤身至此,并没有骗你。”

    许营官望着古平原的后背,眼中杀意甚浓:“敢情你是活腻歪了,专程来找死的?”

    “你说错了。”古平原拍拍手,回头和气地一笑,“咱们两个之间的恩怨,我今天打算一笔勾销了它。”

    “放屁!”许营官用通红的眼睛瞪着古平原,“姓古的,咱俩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你今儿既然来了这儿,就别想留条命走。”

    “杀了我,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古平原不动声色地问。

    “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老子能出口气!”

    “你这口气值多少钱?我买下了。”

    许营官听得一呆:“你说什么?”

    “你不就是想出口气嘛。这口气出了不过痛快一时,过后你依旧要在这苦寒之地日夜牧马,过那没头儿的苦日子。”古平原目光如水,沉静地望着许营官,“你若肯与我恩怨两了,再顺便帮我个忙,我就能让你后半辈子快活如初。”

    “哈哈!”许营官冷笑,“我信你这流犯才怪。”

    话音未落,他又呆住了,只因古平原从马上解下一个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大方匣,打开方匣,落日照在其上,金光耀眼,让人怦然心动。

    “五十两一锭的金锞子,一共二十锭,折成银子一万两。”古平原徐徐道,“你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你……你……”许营官手足无措了,实在搞不明白古平原要做什么。

    古平原费力地捧起大方匣,几步走到湖边,回头笑道:“你若执意要杀我也成,我把这金子抛到湖里,就当是自己的陪葬。”说着作势欲掷。

    “别!”许营官脱口而出。

    “哈哈哈!”古平原大笑起来,“杀人总不如救人,许营官,咱们两个仇人找地方喝两盅如何。”

    许营官愣愣地望了他半天,脖颈僵硬地点了点头。

    “古平原,我承认没你心计多,可你要是敢耍我,我杀你也不一定要挑没人的地儿。”许营官挑起一块烧鹅咬了一口,又灌下一杯酒,恶声恶气道,“娘的,这破地方的酒还比不上尚阳堡,比马尿好不了多少。”

    “只要你听我的,不出一个月,想喝贡进大内的玉泉露也不是难事儿。”古平原一口酒菜没碰,他要办大事,不敢饮酒。

    “说吧,到底要办什么事?”许营官边问边斜眼瞅着木凳上的匣子。这些金子实在是让他动心,他的神态都被古平原看在眼里,不免心中一笑。古平原遇上难缠的对手,要给对方送钱,一向是用现银,再不行就送金子,银光金亮的东西比几张轻飘飘的银票好使多了,如今又建一功。

    “别急。先说说事成之后,你能得多少。”古平原扳起手指头算给许营官听,“我打听过了,你积年喝兵血、吃回扣、贪污纳贿,弄了大概五万两银子,这一次为了保命,全都送给了将军手下的师爷和说得上话的营官。如今你是精穷的人,两个妾也跑了,一月两吊饷,住的是茅草屋,吃的是隔夜糠米。”

    “少废话了。”许营官听得心烦,古平原说的没错,他如今是精穷的人,那两个妾不是跑了,而是被他给卖了换钱,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大鱼大肉吃惯了的人,连着两个月没见荤腥,早就耐不住。

    许营官猛挥手臂,打翻面前的几个碗碟,连锡酒壶也被他翻在地。酒保赶紧过来收拾,嘴里嘟囔一句:“耍什么威风,还当自己是营官老爷不成!”

    许营官听了立时棱起眼角,眼看就要伸拳去打,古平原一伸手将一块二十两的银锞递了过去:“你这店里还有几张空座?”

    酒保一愣:“还有七八张吧?”

    “就按我这桌上的酒菜,一张桌摆一套酒席,谁想来吃尽可过来,白吃白喝不要钱,可有一样,你要告诉他们,是许营官请客。”

    “哎,是、是。”镜泊湖这儿还没来过这样的阔客,伙计不敢怠慢,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许营官没想到是古平原为自己出气,吁了一口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钱真是好东西。”古平原仿佛不胜感慨,“若是没有钱,想让别人瞧得起你,要么拼拳脚,要么费口舌,哪像方才那样,一块银子丢出去,伙计的脸色立时就不一样了。”他说话间睨了许营官一眼,“你那五万两打了水漂不要紧,我补给你。方才那一万两银子是定金,事成之后再补四万两,你拿去买店铺买宅院,买妾买婢,立时又是一个许老爷。”

    许营官听得晕晕乎乎,半晌才回过味来。

    五万两!

    这古平原要自己做什么事?

    “我要向俄国人买洋枪,越多越好。”

    许营官沉吟着:“枪不是问题,我认识一个俄国军营的大官,只要价合适,你要多少我就能弄来多少,问题是你带了多少银子?”

    古平原举起一根手指:“这个数!”

    满城文武接了巡抚衙门的谕单,要辰时一刻到巡抚大堂候令,从藩司到首县,大小官员几十人弄不清楚又出了什么大事,急急穿戴官服,登上轿子来到抚衙所在的定安街。

    等到一见面,众人立时放下心来,就见连日来阴沉着脸的袁巡抚居然笑容满面,见大家要堂参,双手抬了抬,道:“且慢,今日召集各位同僚,是转述军机处廷寄的一道旨意,圣旨在前,我们都是臣子,大家一起请圣安。”

    文武官员这才知道,原来是来了圣旨。这些日子大家都在暗中揣测,袁甲三在安徽的施政,特别是对付陈玉成的长毛军队办得是糟不可言,下一道圣旨必定是申斥降罪,十有八九他的巡抚宝座坐不稳了。

    布赫藩台更是心怀鬼胎,他仗着自己是旗人,本来就不太把袁甲三放在眼里,表面诺诺,实则阳奉阴违。这一次长毛围了省城,鲁皖边界又闹出一桩大案子,在他眼里都是机会。他早就托京中熟人走了军机大佬的门路,只要袁甲三一走,这个巡抚的位子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来坐。

    布赫连日来心热似火,早有那善于揣摩上意的人看了出来,估量形势袁甲三这棵大树只怕要倒,不如早早另攀高枝,于是藩台衙门这些日子比巡抚衙门热闹十倍。布赫甚至在签押房里与师爷密谈,连一省的人事都已经拟定了详细名单,只等新官上任,即行布置。

    眼下见袁甲三红光满面,断然不是受了申斥的模样,布赫心里直打鼓,莫非袁甲三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门路,竟然留任,又或者是虽然调任,但缺分比起安徽巡抚来也不差。后者无所谓,如果是前者可糟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袁甲三忽然高呼一声:“臣安徽巡抚袁甲三率省城文武众官恭请圣安!”这一声把正出神的布赫吓了一跳,赶紧随班跪倒,行三跪九叩之礼。

    一时礼毕,袁甲三将供在香案上蒙着明黄绸缎的圣旨请下来拿在手上,回身展开。

    “诸位,待我宣读圣旨。”袁甲三咳嗽一声,娓娓读来。

    布赫跪在地上,一开始还直着身子听着,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儿,这哪里是一道申斥的旨意,分明是温旨嘉奖,等听到“卿胆色过人,于省城被围之时尚能指挥若定,遥命绿营平服龙脊山逆匪,剪暴于俄顷,诛逆于初萌,其志可嘉,着赏黄马褂一件,金丝楠手珠一串。各省督抚皆须以此抚为楷模,学其忠勇心智,则大乱指日可平,朕心甚慰。”布赫身子晃了一下,就觉得头晕脑涨,心里一团糊涂。

    “布大人,布大人!”

    布赫恍惚中听得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茫然地向两旁看了一眼,这才知道别人都已经站起身分侍两旁,只有自己还昏眊地跪在二堂中央。

    袁甲三的耳目也不少,早知道布赫暗中的所作所为,不过无可奈何而已,眼下有圣旨为自己撑腰,乐得看他当众出丑。

    “布藩台,本抚在这里传旨,你怎么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失仪。”袁甲三沉下脸道。

    “是、是,下官在想征集钱粮的事儿,一时出了神,还望巡抚大人恕罪。”布赫藩台站起身,只觉得两股战战,后背全被汗水打湿了。

    “算了。”袁甲三瞥了他一眼,“此番你也算举荐有功,要不是乔大人去办这件案子,换了庸才,还真是难以在阎敬铭那个刺头儿面前分辩清楚。”

    “抚台大人过誉了,俗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原本就是大人的功劳,即便没人分辩,朝廷也不会掩了大人的劳绩。卑职不过略尽微劳,替大人分忧罢了。”

    布赫藩台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被派去龙脊山办案的乔鹤年正站在袁甲三身边。只见他身着四品雪雁补服,头戴青金顶子,神态从容,不矜不骄,微微躬身与袁甲三对答。

    “好,你做得很好,比某些人可强了许多。”袁甲三用欣赏的眼光看了看乔鹤年,“前一阵子本抚因为长毛兵乱心情烦躁,有些话说得重了,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大人说哪里话。”乔鹤年赶紧一揖到地,“为臣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下属者,得聆大人亲训,是卑职的福气。若不是大人一番教诲,卑职到了龙脊山又怎能沉下心来抽丝剥茧,探明匪案的真相。”

    “哈哈哈。”袁甲三连连被乔鹤年搔到痒处,不由得呵呵而笑。

    “可惜呀。”堂下忽然有人冷冷叹了一声。

    袁甲三大觉扫兴,皱起眉头:“布藩台,你说可惜,难道是说皇上的圣旨下得可惜?”

    “这下官岂敢。”布赫藩台毕竟也是宦场沉浮几十年的人了,一阵迷糊过后随即心思清明,知道今儿这场合要是彩儿都被袁甲三夺了去,不出一晚就传遍安徽官场,原本聚在自己身边这些人还不得顷刻作鸟兽散,一番心血必定付之东流。他咬了咬牙,别看你袁甲三得意扬扬,乔鹤年面上有光,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们占了全功。

    “下官是说,乔大人虽然得巡抚赏识,委以重任,可惜知人不明,他保的那个流犯古平原受命去买洋枪,拿了三十万两银子,至今音书不闻,敢情是携金而逃了吧。乔大人,你这个保人连带也有责任,而且这个责任可不轻啊。”

    “如今兵荒马乱,许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乔鹤年知道古平原绝不会带着银子跑了,再说他一家老小还在省城被扣着,“这个人的品性,卑职知之甚深,不会办出这样的事情。”

    “今天已经是一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了!”布赫阴阴一笑,“照你这么说,兵荒马乱何时能归,岂不是遥遥无期了吗?”他又向上道,“大人请传谕,将古平原一家即行收监,然后命乔鹤年赔偿藩库三十万两银子的损失。”

    “这……”如今全省军饷吃紧,藩库掌着一省钱粮,他一口咬定说要追赔,连袁甲三也想不出推脱的话,不由得为难地看了一眼乔鹤年。

    乔鹤年趋前一步:“大人,卑职还是敢保古平原,此刻他一定在尽心尽力为大人办差,还望大人优容庇护,不要寒了志士之心。”

    “你保?”布赫冷笑一声,“你一个四品官儿,年俸二百两,算上火耗归公的养廉银也不过一千多两银子,你凭什么保,难不成你贪污纳贿,手头有那么几十万两银子。”

    “布藩台,这话说得过分了。”袁甲三出言阻止。

    “抚台明鉴。”布赫寸步不让,一心一意要打这个擂台,“轻纵了乔鹤年、古平原倒是容易,可是如今全省十几万大军都等着吃喝,军需官、营务处日夜在我衙门口等着讨要军饷,这三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买不来洋枪又不见踪影,叫下官如何交代,请大人示下!”

    他一口一个“明鉴”“示下”,竟是当众和袁甲三叫起板来,听得臬司一下州府道员个个脸色煞白,拼命低着头不敢看两位上官的脸色。

    袁甲三的脸色当然难看,可是论理是布赫占了上风,他想发脾气也发不出来,只得抱歉地看了看乔鹤年,刚想开口打算发令将古家人收入省城大狱,就听门外接连来报。

    “禀抚台大人,城外来了一支车队,领头是个姓古的徽州商人,说是奉大人差遣采买军械,回来复命。守城官未得允许,不敢私放军火进城,特来请示。”

    “姓古的,叫什么?”乔鹤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官场规矩,抢先问道。

    “他说叫古平原。”

    “大人,此人真是信人。一月之期并未违约,如期复命了。”乔鹤年兴奋地转回头道。

    “嗯。”

    袁甲三也高兴,别的不说,这下子布赫当众自扇耳光,他心里痛快。这么一想,决定给古平原一个大大的面子,顺便也扫扫这个一心往上爬的藩台的脸。

    “各位同僚,如今安徽地界全靠官民两和方能保靖平逆,我们何妨礼贤下士,来啊,与我一同出城,去接这批洋枪。”

    巡抚率先而行,僚属自然跟从,呼啦啦一大帮人,出了抚衙各自坐轿奔北城而去。只留下一个布赫怔在当场,好半天才一跺脚:“我就不信他有这么大的神通!枪要是不够数,照样办你一个通匪纵敌之罪。”

    等布赫到了北城,城门已然洞开,就见城外设卡处一队长长的车龙停在那里。袁甲三已然在乔鹤年的前导下,来到车队近前。

    古平原真是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了长路而来,一张脸晒得黑瘦。见了巡抚连忙跪倒叩头。

    袁甲三此时也不提“流犯”二字了:“古义士,难得你尽忠王事,如期赶回,这一趟辛苦了。”

    “不敢当,大人过奖了。”古平原对答之际,与乔鹤年对望一眼,彼此欣慰。

    “古平原,我问你,这一趟买了几多洋枪啊?”布赫踱过来扫了一眼车队上的蒙布,冷言问道。

    古平原笑了笑,向后一指:“这前面十二辆大车里都是我这一次带回来的洋枪。每车五百支,每支枪配火药弹丸三百发”

    “每车五百支……”布赫心算了一下,骇然抬头,“你是说你买回了六千支洋枪?”

    这个数儿一报出来,众官员顿时交头接耳,眼下洋枪的价格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众人都知道就凭古平原手上的三十万两银子,能买来一千支洋枪就算是多了,六千支,真是活见鬼!

    “还不止这些。”古平原看了一眼众人讶异的神色,微微一笑,命车夫将最后面的十辆大车赶了过来,亲手掀起大车上蒙着的油布,就见下面并排卧立着两门擦得锃光瓦亮的铜炮,炮眼如醋钵大小,黑洞洞望之胆寒。

    这真是稀罕物,清军打仗也有炮,但都是铸铁炮,还有少部分的石炮,都是硕大无比,两匹马勉强能拖动一门,如今这铜炮比铸铁炮小了一倍不止,看上去却更加精致威武。

    “大人,这是线装后膛炮,炮弹从后面装入,射程更远更准,火药都是最新提炼而成,威力无比。”

    布赫早就看傻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些军火,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来。他管着一省钱粮,军需采购并非门外汉,而是心里有数,按照眼下的市价,古平原办来的这批货没二百万两银子下不来,而他手中不过十一之数,莫非会变戏法不成。

    “布藩台,您和袁巡抚交给我的差,我已经办好了,请派人点收。”

    “且慢,外表光鲜,不见得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知道你是不是从哪儿弄了一堆破铜烂铁,找人翻新重造,这枪能不能打得响,这炮能不能放开花,哪个知道?这些货,衙门暂且不能点收。”他方才在抚衙里把话说得太满,实在没办法转圜,只好如此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只是他这般鸡蛋里挑骨头,却不防犯了众怒。这些在场官员都是从长毛围城之役中解困而出,公道自在人心,先是感激乔鹤年,后又见他举荐的这个古平原办来大批军火,从此合肥城可谓固若金汤,自己和家眷的安危可保,都是满心欢喜。布赫却硬要挑三拣四,大家嘴上不说什么,面上可带了厌恶之色。

    “是骡子是马,不妨拉出来遛遛。”乔鹤年看出众意,立时发声支持古平原,对袁甲三说,“今日风和日丽,北门外又是一片旷野,何妨就让古平原当众试试这些枪炮。”

    “也好。”袁甲三点头应允。

    古平原行事甚有章法,命人在洋枪靶子上挂了大铜铃,一枪打过去声音悦耳,离着老远就知道正中目标。试验洋炮更是特别,在土丘上事先埋了火药,校好准星一炮命中,火光冲天中,土丘轰然炸起,泥土纷落,声势煞是惊人。

    这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布赫脸色铁青,不待众人喝彩完毕,便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袁甲三自觉得这一阵子的晦气都随着一声炮响烟消云散,满面红光地笑着对乔鹤年道:“乔大人,你办差出色,难得还有识人眼光,拘于一县之治实在是大材小用。况且你如今四品顶戴,歙县县令一职便交卸了吧。只是如今道员并无实缺空出,只好委屈你先任徽州知府,等道缺一出,本抚必定优先委你。”

    乔鹤年听了却久久未言,袁甲三一皱眉,难道说此人犹不知足?

    “抚台大人,您委乔某任徽州知府,卑职感激不尽,然而卑职心中想的却是多做些事,为朝廷分忧,为大人分劳。如今通省上下最难的事情莫过于筹饷,卑职只望能在此事上再略进寸功,来报答大人的知遇之恩。至于是暂委还是实缺,全凭大人做主,卑职不敢争多论少。”

    “好!”袁甲三拊掌赞叹道,大抵当官的都愿意听下属说“愿意做事,不愿当官”,明知十有八九是假的,可听起来冠冕堂皇,舒服顺耳。何况乔鹤年在朝廷那儿给自己挣了面子,在省城众官面前立了大功,又如此通达事理,袁甲三很是赏识他,决定也投桃报李一番。

    “乔大人勇于任事,堪为表率。你的大才本抚已然见识了,再兼一职也不是什么难事。徽州知府你且不必辞,我再委你藩司衙门都事一职,专办筹饷。”

    “多谢大人成全!”乔鹤年与袁甲三心照不宣,都事官职七品,却管着藩司衙门大小杂务。乔鹤年摆明了与布赫已成冤家对头,如今不当不正这么插到藩司衙门,事无巨细都可插手过问,布赫再想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可就难了。

    袁甲三走前一步,低声道:“你方才说得不错,如今筹饷是大事,指望藩台衙门恐怕难,乔老弟多在这上面用用心,事情办好了,我必有保举。”

    这是拿乔鹤年当了自己的心腹,乔鹤年赶忙再次躬身道谢。

    袁甲三转向古平原道:“古义士,你虽然不说,本抚也知道这趟差办得艰难。你用几十万两银子买回这么多洋枪洋炮,实在是劳苦功高。可笑以前还有人说你通逆,真是一派胡言。你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大人。”古平原跪倒在地,“草民岂敢讨赏,只是想请大人给个恩典。”

    “哦?”袁甲三把眼光瞟过去。

    乔鹤年连忙道:“这古某一家还被拘押在府城里,古平原必是惦念母亲,想求大人放她们回徽州。”

    “难得还是个孝子。只不过拘押你家人是刑部下令,本抚也无权释放。”

    “还望大人开恩。”古平原连连叩头。

    袁甲三拿腔作势一番,这才道:“也罢,本抚就担了这个干系。你带了家人回徽州暂住,不过刑部的命令也不可不遵,就改成在家中看管。乔大人。”

    “卑职在。”

    “歙县是徽州属地,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吧。”

    乔鹤年躬身答应,正看见古平原抬眼上望,两个人都是相视一笑。

    “古老弟,我对你真是佩服得紧,三十万两银子买回了二百万两的货,这样的生意,只怕连财神范蠡都束手无策,你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在合肥馆驿之内,乔鹤年叫了一桌十两银子的燕翅席,另外命人抬了一坛二十年陈的女儿红,郝师爷作陪,专请古平原一人。

    “来来,老哥哥给你满上,喝了这一杯,你可得痛痛快快地说清楚,可不许卖关子,不然我要罚酒。”郝师爷认真地说。

    古平原开心一笑:“难得乔大人和郝大哥高兴,我跟你们有什么好隐瞒的,其实这批枪是从俄国人那儿弄的。”

    “俄国?这上海洋场上难道还有俄国洋商,我可从没听说过。”

    “不是上海。我真的跑了一趟关外,找了俄国军营里的军官,从他们手上收来的洋枪。我收的价钱不低,他们把枪卖给我,转手就能到本国的黑市上再买一支,只落银子不落处分,乐不得把枪往我怀里塞,我几乎把他们能弄到的洋枪都买了下来。这群老毛子还嫌不过瘾,非要再卖我二十门洋炮。我一想,回来之后还要求袁巡抚放了家里人,军火自然是多多益善,也就都买了下来。”

    “可是从这儿到关外,又要采买军火,又要雇车运回,你怎么赶得及?”乔鹤年大惑不解。

    “以往赶不及,如今却不在话下。”古平原看了一眼郝师爷,“郝大哥还记得吗?牛庄开了洋码头,有洋人的小火轮从关外直通杭州、上海。”

    “对,对呀。”郝师爷想起来了,“是那田庄生药铺的女掌柜说的,她还要买船票送我们回来。”

    “当时一个人的票价都嫌贵,这次我可包了一条船。”不用问,这必定花费了一笔巨资,可是要不是这样,古平原也不能及时赶回,这笔钱他花得不心疼。

    “可我还是不懂,就算俄国人的洋枪洋炮便宜,你区区三十万两银子就能买回这么多?打死老哥哥也不信。”

    “不是三十万,而是一百万两!”古平原一句话让郝师爷的眼睛瞪圆了,乔鹤年也惊讶地望着他。

    “借来的还是当来的?”

    “都不是,是赚来的。”古平原笑眯眯道。

    古平原拿着那三十万两银票本来想从杭州登船,直奔关外,可是临上船时却犹豫了,谁知道俄国人的洋枪什么价,自己带的这笔银子够不够买三千支,万一不够,在关外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正在彷徨间,偶一抬头,看见了“胡庆余堂”的招牌。“北有同仁堂,南有庆余堂”,胡雪岩开的这家药店,每年光舍善药就在十万两银子上下,早就是金字招牌了。

    古平原立马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到埠康钱庄拜望胡雪岩,说起牛庄开埠,洋码头小火轮转运方便,以至于盘山驿成了南北药的最佳中枢之地。胡雪岩商才了得,一听之下大为兴奋。安国药市把持南北药材交易多年,药价始终不能由南北药商做主,如今有了这么条路子,就可以抛开安国药市,直接进行交易,省时省力,利润也必然丰厚。

    古平原乘机说明来意,想用三十万两银票买药材,运到小火轮上,到盘山驿倒手换利。胡雪岩做生意的眼光毒辣,看出这是一条好路子,于是当场拍板,另外再赊给古平原价值三十万两的药材,只要古平原能把这条路趟出来就行。

    古平原一到盘山驿就来找田四妹。田四妹一则要帮恩人的忙,二来古平原这是把一条发财的路子送上门来,岂有不要之理。可是单凭田家生药铺要做这么一大笔买卖还真是力有未逮。田四妹真卖力气,两天之内把附近的药材商人全数叫齐,硬是开了一个药材集市,古平原带来的南药价格比安国药市上低了两成还多,很快被一抢而空。饶是如此,刨去还给胡雪岩的三十万两银子,他连本带利还赚了一百万两。

    “这么多。”郝师爷听得瞠目结舌,嘴巴大张着喃喃自语,“古老弟,那咱们别的也不必做了,再运几次药材,岂不成了大清首富了。”

    乔鹤年微微一笑:“只怕没这么容易。”

    “还是乔大人看得清楚。”古平原也是一笑,“药材不是吃喝,我这次运去的货,关外商人至少要三四个月才能卖光,等到那时消息早就漏出去了,众人争相来走这条路,哪里还会有这么多利钱。”

    还有一点古平原没说,这次虽然是田四妹帮他的忙,可是反过来说,他帮田四妹的忙只怕更大,经此一事,田家生药铺已然成了当地药行的龙头,古平原将与胡庆余堂做生意的这条路子完全交给了田四妹。

    “不管怎么说,你这笔生意做得确实扬眉吐气,老哥哥听了也为你高兴,该浮一大白。”郝师爷举杯痛饮了一大杯。

    三人欢然而饮,说起白天布赫藩台那张拉得极长的脸,又是哄然大笑。

    “乔大人,我不明白,徽州知府的缺已然极好,你却非要再兼一个藩司衙门的都事,那岂不是布赫的属下,你就不怕他借机难为你。”

    “难为也是公事,没什么可怕的。”乔鹤年淡淡道,“他既然一心要对付我,我与其躲得远远的,看不清楚他做什么,还不如贴近身边,知己知彼的好。”这确实是乔鹤年的一个理由,然而他还有个更深的理由藏在心里,就连这二位知交也是不能提的。

    “听袁巡抚的口气,乔大人这一次去龙脊山,差事办的也是极为顺手,却不知是如何办下来的?”古平原笑着问了一句。

    只见乔鹤年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扶了扶额头:“我有些酒醉,头发晕,就不陪老弟了,你且宽饮,请郝师爷代我陪着。我去稍歇歇,失礼了。”

    乔鹤年起身出去。古平原疑惑地望了望郝师爷:“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唉!”郝师爷叹了几口气,压低了声音,“法不传六耳,你听过也就算了。龙脊山这差事说起来有些昧良心,今后你在乔大人面前也不要再提了。”

    原来当日乔鹤年立下“军令状”,要是搜不出逆谋反迹,甘领阎敬铭一刀。

    结果从旭日东升,一直等到日头偏西,六个时辰眼看就要过去了,山寨大门徐徐打开,一名派进去搜查的小吏捧着一件衣服奔了出来。

    将这件衣服当众展开一看:明黄色的绫罗所制,上面绣着寓意“一统江山”的海水江崖纹,下幅八宝立水,中间绣了九条五爪金龙。

    龙袍!

    别的证据都不需要了,只这一件就足以证实张七先生有不臣之心。

    阎敬铭憋了半天的劲儿至此放得稀松,人是自己派进去的,虽然也有乔鹤年派的五个人,可是进去之前细细搜过,别说龙袍,就是一封书信也带不进去,自己把话说得满了,如今可怎么收场。倒是乔鹤年顾着他的脸面,只说匪人奸恶,蒙蔽上聪,接连说了不少给阎敬铭圆场面的话,反倒在山东官场落了人情。

    “既然搜出龙袍,那足证此案不冤,怎么又说昧良心呢?”古平原虽然聪明,却也猜不透其中内情。

    “假的。”郝师爷的声音又低了三分。

    乔鹤年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造假证据。他派进去的那五个人中有两个是裁缝,针线藏在辫子里,至于那件龙袍则被拆成二十几片,事先缝在两个人的衣服衬里内。等进了山寨,别的人倒是用心卖力找证据,只有这两个裁缝溜到一间空屋中,拆拆缝缝,忙得不亦乐乎,最后赶制出一件“龙袍”拿了出来。

    这回轮到古平原听傻了眼,他半张着嘴,嗫嚅了半天,才问:“那这一案就算审结了?”

    “唉,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庙没有屈死的鬼呢。”郝师爷往自己口中倒了一杯酒,见古平原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开口劝道,“当时乔大人说,如果一意为张七先生等人平反昭雪,这案子非得打到京里去不可。一干人犯人证都要提堂过审,老百姓把地撂荒,还要自掏路费住宿银两,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所以还不如一笔糊涂账掩了,将来等事情平息过后,他再向巡抚进言,多免当地钱粮,以作补偿。”

    “这也算是慈心一片,也只好如此了。”古平原叹息一声,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郝师爷其实还有话没说。当时乔鹤年还说,刑名家传心法“救生不救死”,倘若一意孤行,就会惹恼了安徽官场,别说替人洗冤,自己也得进去填馅。事涉乔鹤年前程性命,郝师爷就是再有话也只能咽了,何况他也没有别的好主意。

    “不说这个了。”郝师爷宕开一笔,“老弟,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看样子袁巡抚也不会再难为你的家人,刑部那道命令,搞不好可以阴干了它。”

    古平原双目望向窗外,沉思良久才道:“我自然是奉母先回徽州。至于长毛嘛,我答应了那位胡财神,一定不让陈玉成的队伍回援天京。”

    “两条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带着长毛大军开拔,难道还会和你商量。”郝师爷不以为然。

    古平原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可以只买三千支洋枪交差,却多买了一倍,还加上那许多洋炮?”

    “你不是说想要讨好袁甲三……”

    “不错,但我还有一个目的。以往安徽无大将,现如今有了程学启。他是将才,拿到这批洋枪之后自然会善加利用。陈玉成再想拔腿便走,程学启仗着火器犀利,一定会追上痛击,那时候长毛非损失惨重不可。我今天在北门外埋了炸药试炮,不出几日陈玉成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清军火器厉害,他就不敢扶老携幼,带着辎重回援天京,那等于是把屁股伸出来给程学启打。”

    “几十万两银子,一番用心良苦,敢情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白依梅啊。”郝师爷恍然。

    古平原多饮了几杯,眼圈慢慢红了:“如今南京明摆着是死地,她跟着陈玉成回去,那是有死无生。在安徽,离得近些,我还可以缓缓图之,帮她想个脱身之策。实话跟你说,我还没死了劝陈玉成降朝廷这条心。”

    “难得,难得。”郝师爷也是醉眼惺忪,“老弟,你真是个情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落花有意……”古平原醉卧桌上,口中犹自喃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