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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让李家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别说请了,您就是派人把我们抓来,我们也高兴。”说话的是苏州著名绸缎庄“老九门”的涂英涂大掌柜。他在满座上百位掌柜伙计中,最是德高望重,今年足有八十高龄了,须发皆白,拄着根拐杖站在酒席宴中。

    “我做了一辈子绸缎庄,原想着七十古稀,功成身退。没想到长毛作乱,唉,偏偏就还差一个月,‘老九门’被兵火一焚而空,那些珍贵的丝绸、皮草,像貂褂、金丝猴皮褥子全都损失殆尽,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没了。我当时真是心疼得恨不得也跳到火里,谁知道竟然又活了这么久,一晃儿又是十年。”涂英摇头叹息,忽又拍拍额头,“看我糊涂了,今儿不是提这事儿的时候。”

    “古东家,你把两江三省的这些掌柜伙计都找来,要聘他们到盐店做外庄掌柜,顶门立户执掌生意。哎,这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啊。说句老实话,他们中有不少都是我的徒子徒孙,喏,这一桌都是。”涂英指了指自己周围的十几个人,从沉稳的中年人,到精明外露的青年,个个冲着古平原点头。

    “他们得了喜信,纷纷赶来告诉我。我替他们高兴,更加感激古东家。要知道,这十年大劫,两江全是杀场战场,生意难做得紧,买卖关张无数,谁还请伙计聘掌柜呢?可是生意人哪,心心念念的就是那一把算盘,你再让他去干别的,去种地盖屋,去养蚕织布,都如隔靴搔痒,总是魂不守舍,说到底,这世上做什么也没有做生意有趣。”

    说到这一句话,不只是涂英的徒子徒孙,在座所有的掌柜伙计,连古平原在内都心有所感地连连点头称是。

    “他们中有些人,宁可到荐头行去,只求能找一份生意做,即便不如意,家里穷得衣食无着,也不愿改行。所以古东家这一来,真的是帮了大忙。你们听着。”涂英拿出师父的做派,对周围的徒弟说,“人家敬你一尺,你就要敬人家一

    丈。这一次到盐店做事,就算是起五更爬半夜,累吐了血,也要给古东家争个面子,否则别出去说是我的徒弟徒孙。”说完他又冲着古平原拱拱手,“古东家,我

    把这些徒弟徒孙托付给你了。他们做得不好,你只管辞了,要是做得还行,万望您成全,瞧在老朽的几分薄面,给他们赏一碗饭吃。”说着颤巍巍离座,要给古平原躬身行礼。

    “老前辈,您千万不能这样。”古平原赶紧下座去扶,到底没让涂英行下这个礼。老人家八十岁的人了,为了下一辈的生意之路,特意远路赶来重重拜托,古平原心里十分感动。

    “要说谢,我也得谢谢大伙。谢诸位大掌柜捧我的场,愿意来听我古平原的号令。你们放心,我绝亏待不了大家。盐店本就是赚钱的买卖,各位的工钱我自然从优,不会让大家赚的银子比从前的柜上少。这笔工钱且待这几天我们慢慢商量。另外有一件事,我先说出来。我在所有盐店都占了一成的纯利,盐店干好了,是日进斗金的买卖,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今天我古平原在这儿和大家约定,这一成的纯利,我与在座诸位‘倒三七’分账!”

    何为“倒三七”?上百个掌柜伙计彼此互相看着,一时迷惑不解。

    “换句话说,就是古某拿三成,诸位拿七成。”

    人们听懂了,顿时一片哗然,面上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谁也没听过这样的事儿。东家拿三成,伙计拿七成,这岂不是乾坤颠倒了吗?

    “您这该不是在说笑吧?”涂英还以为自己年老耳背听错了。

    “生意上的事情开不得玩笑。”古平原正容说道,“我说倒三七就是倒三七,只要古某在盐店管一天的事,这个规矩就这么定了,绝无更改。”

    这就等于是说,古平原要让在座这些人,在一年之内个个都当上财主。意会到此,人人脸上都不禁露出兴奋之色,更又不胜感激。“古东家,这让咱们说什么好啊。”涂英连连点头,“您放心,在座诸位我都敢保的,必定为古东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老人家言重了。还有件事是我刚刚想到的,不过想到就办,而且要办得漂漂亮亮。涂大掌柜,我想将您也请来做掌柜,您可愿意。”

    “我?”涂英呵呵一笑,“难得您看重,本来我不应该推辞,可是年老体衰,难当大任,勉强当了掌柜也不过是给古东家添麻烦,老朽实在不能不自量力。”

    “您老误会了。我是想请您当一天掌柜。”

    “一天?”

    “对,就是一天。”古平原方才听出涂英做了一辈子生意,却没能在大掌柜的位置上卸任而心存遗憾。于是打算就将苏州的盐店就起名叫“老九门”,请涂英当一天大掌柜,然后为他风风光光办一个卸任仪式,再请他的一个徒弟接任“老九门”的掌柜,以示薪火相传之意。

    古平原把这个意思一说,涂英呆了一会儿,已是老泪纵横:“您这份心思真是……唉,我老了,欠了您这个人情,可怎么还哪。”

    “不必还。”古平原恳切道,“您是两江地界的商人前辈,大家崇敬您,并不是因为您的银子赚得多,而是您这一辈子童叟无欺,给咱商人立了榜样。大家伙说说看,涂大掌柜是不是理所应当受这个礼。”

    他抬眼四顾,四面八方的目光正迎上来看向他,除了先前的感激之外,那目光中还夹杂了不少敬佩之意。

    “大人,您看看这个。”薛福成边与曾国藩下着“饭后一盘棋”边拿出一个布口袋,上面正反两面都有字,正面绣的是“天赐淮盐”,背面是“昌运百年”,袋

    口用红绒绳扎紧。

    “您不是让我打听打听,这古平原接了一半盐店,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嘛。这就是他的开门炮。”

    曾国藩将那布袋拿过来,用手指碾了一下:“这布用的倒结实。”

    “是古平原向绸缎庄特制的,据说是苏州‘老九门’的手艺,经纬线都加粗了一倍。不仅如此,古平原还派人在街头巷尾和各乡各镇传遍,只要到他的盐店去买盐,就可以领一个布口袋,口袋要是用破了,可以拿到绸缎庄去织补,费用由他来付。”

    曾国藩听到这儿才感兴趣,落下一子后抬眼问道:“他是在这布口袋上打了什么主意吧?”

    “是。古平原说,今后只要是拿这‘盐口袋’买盐,一律抹零不说,还要再打九折。听说到他店前去领盐口袋的老百姓都快把门槛踩断了。”

    薛福成见曾国藩笑而颔首,又道:“还有新鲜事哪。这个古平原还信誓旦旦地说,‘盐口袋’抹零打折的规矩,从今年开始,一百年不变。百年沧海桑田,皇帝都不知换了几个了,看看扬州盐商,再看看广州十三行,就算有百年老字号,也从没有百年不变的老规矩。他刚接管盐店几天,就说什么一百年。您说这不是笑话嘛,只好去哄哄那些乡愚罢了。”

    薛福成只顾大发议论,曾国藩面上原本的笑容却变得严肃起来,手拈一子却迟迟未落,半晌才轻轻道:“这么说来,连我都欠了他一个人情。”

    薛福成正说得嘴响,闻言立时一愕。

    “你听说‘盐口袋’的事情了吗?”李万堂连日翻阅从藩司衙门借来的两淮盐政旧档,这些都是百年老档,有些发了霉粘连一处,揭都揭不开。李万堂找了几个旧书店的老人,一页页地用针和药水修补。李钦见父亲桌上放着浓浓的酽茶,两眼熬得通红,这才知道“坐镇盐场,找出一套办法,让两淮盐的产、运、销运转自如”并不单单是一句空话。

    “听说了,不就是古平原又在装神弄鬼嘛。”李钦不屑一顾,“什么一百年,到那时他的骨头都烂没了,盐店改了规矩,老百姓还能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质问不成。纯粹就是哄着那些贪小便宜的人玩儿。再说了,那天从同庆楼回来,爹不是答应了娘嘛,在半年内一定把古平原从盐店驱逐出去,何必管他说什么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半年逐出去?”李万堂冷哼一声,“谈何容易。且不说这是曾总督帮他拿到的位置,就算就事论事,古平原经营盐店就像筑海塘一样,用的是稳扎稳打的办法,没几天就站稳了脚跟。”

    海塘的事儿是李钦的疮疤,听父亲毫不客气上来就揭,只是不便反驳而已,站在书房当中满脸的不服气。

    “‘倒三七’分账,不问可知盐店的掌柜伙计是如何拥戴他,这在店里的人事上就立于不败之地;‘盐口袋’抹零打折保百年,老百姓当然要一窝蜂地去他的店里买盐。你不要小看这‘一百年’之约,古平原可是煞费苦心想出的这一招。两江百姓这十多年来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苦日子,如今朝廷没给他们许诺,总督没给他们许诺,大大小小的州县也都没给他们许诺,反倒是一个商人率先许下一百年的诺言。老百姓会觉得连两淮盐场都肯如此许诺,说明这长长久久的太平日子可算是盼到了。今后每用一次古平原的盐,老百姓的心里都稳妥一分,这对安靖地方,稳定人心功劳甚大,只怕就连曾总督知道了都要领他一个人情。”

    “空口说白话,能有这么神?”李钦还是不信。

    李万堂见他总是对古平原如此轻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儿子是打小被宠坏了,只知道京城李家是京商买卖中的头一份,以为无往不利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却从没想过李家先祖也不过是从一个走街串巷卖什锦果儿的小贩起家。

    “算了。古平原无论怎么做事,都是为我李家在做买卖,这其实不是坏事。我今天叫你来,是问问你,人家古平原到店没几天,一招一式都甚有章法。你呢,如今也管了一半的盐店,打算怎么去经营?我倒要好好听你说一说。”

    李钦对此倒是胸有成竹:“一个月之内,我就让古平原对我甘拜下风。我的盐店要比他多出几成的收益。”

    几成?古平原如国手布局,连下几手,又稳又快,李钦凭什么赢人家?李万堂不只不信,还担心李钦又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于是一定要他说清楚。

    李钦本想来个一鸣惊人,可是父亲盯得紧,只好说道:“这您不必担心,我也不过是仿您的故智罢了。我打算还去找漕帮,许给他们好处,将盐私贩,一来可以夺古平原的客源,二来这些盐是不上税的,虽然价格低,可是卖得快,折冲起来,利润一点不少。”

    李万堂听完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拍了桌子,把李钦吓一跳。

    “仿我的故智?真亏你能说得出口。难道说我辛辛苦苦经营两淮,到头来就是为了去卖私盐?那我何不一开始就与漕帮去做联号生意!我那是为了驱逐王天贵,不得已而行之。古平原眼下是在为京商做事,你用这种手段去对付他,除了让私盐贩子得利,受损失的还不是李家。”

    李万堂轻易不动气,这时对儿子失望透顶,指着桌上大卷大卷的旧档:“你看不起古平原的百年承诺,可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也在琢磨着如何能想个百年之策,把两淮盐场变成我李家世世代代的利薮。人家想的是‘昌运百年’,你想的却是蝇营狗苟,还说什么要赢人家几成,嘿……”

    李万堂看都不再看李钦,挥了挥手。

    李钦自以为得计,却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气得脸都白了,狠狠一跺脚向外就走,走到门口正撞上李安。他撒气地嘲弄道:“你这总掌柜的白日梦也该醒了吧,辛苦一场,结果都是为古平原做了嫁衣。”

    李安什么话都没说,依旧像往常那样恭敬地垂手而立,只是眉棱骨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生意还算是不错。”古平原翻着各地外庄掌柜报上来的账册,口中说不错,眉毛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语气也显得甚是勉强。

    “怎么了?”常玉儿留心看着,瞧出丈夫的脸色不对。

    “比我预想的可差了不少呢。”古平原丢下账册,略有些失望地说。“做生意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主顾都是一个个拉来的回头客,这头一两个月能看出什么,慢慢人气自然聚了来。”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总觉得不至于如此。”古平原从几天前接到各地账册开始,就知道必然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不然不会如此一致,各个外庄的生意都没有达到预期。今天最后一本账册也到了,他更是认定了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搞不好千里之堤就要毁于蚁穴。

    他正在凝神细思,考虑下一步如何做法,门外的伙计跑来禀告,说是门口有个军爷求见。

    古平原不明缘故,让下人将来客请到书房。常玉儿平素听彭家的丫鬟仆妇说起,知道现在两江有很多无事可做的兵痞子,仗着湘军的势力到处寻衅滋事,包揽官司、甚至绑票抢劫,地方官根本不敢招惹。她被南通的事儿吓怕了,赶紧派人把在后院练武的刘黑塔找了来。

    等到这个人一进来,常玉儿在屏风后偷眼看了一下,马上就放下心来。原来是水师营的橹子爷。

    橹子爷还带了一个二十出头的人,脸上可伤残得厉害,一张脸七扭八歪,仿佛骨头曾经被打断过,张嘴说话时一片漆黑,原来是牙齿都掉落了,用乌木嵌了假牙。

    “古东家,听说你最近得了两淮盐店的生意,那可是发大财的路子,恭喜恭喜。”橹子爷一进来就拱手致贺。

    “太客气了。上次多亏水师营的弟兄帮了大忙,我还没好好谢谢您,真是惭愧。”古平原上次求水师营帮着整治陈大户,橹子爷一口答应,他很是见情,事后准备了一份厚礼,人家却怎么都不肯收,让古平原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你是邓老弟的把兄弟,也算是自家兄弟,客气就见外了。”橹子爷坐着,那跟来的小伙子站在他身后,一双眼不住地瞧着古平原。

    “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上过茶后,稍微寒暄几句,橹子爷就进了正题。

    “你托我给邓老弟家中带的东西,我都已经带去了。他的家人自不必说,地方官听说本地出了这样的人物,奏报上司之后,为邓老弟建了专祠祭祀,刀和黄马褂都摆在祠堂里供人瞻仰。”

    “啊!那真是多谢您了,邓大哥九泉有知亦当含笑。”古平原想起当初与邓铁翼的交好,又是欣慰又是感伤。

    “还有件事嘛,该怎说呢。”橹子爷皱了皱眉,问道,“古东家,你各处外庄盐店的生意最近怎么样?”

    这一问,古平原和屏风后的常玉儿都注意了起来。各处生意不好是最近几天看账册才发现的,橹子爷这么问必然是有缘故。

    “我当然不是随口一问。在长江运河水道上,衙门口多得很,一向是各管一摊。比方说水师营管的是捕盗追匪,至于缉私嘛,一向是漕运总督衙门的事儿。他们人手不够,可以给两江总督衙门行文,请调水师营来帮忙。”

    “缉私”两字一入耳,古平原已是警觉得双目炯炯,聚精会神地望着橹子爷。

    “这一个多月,江上漕帮的船多了好几倍。漕粮未下,他们急什么?而且往往是不到码头就泊在荒郊野岸,偶尔一问,都说是上岸方便,他娘的,哪就那么多屎尿,总要停船方便。”

    常玉儿在屏风后听他说得不雅,脸上一红,可是知道这都是要紧话,与盐店近来的生意必定大有关系。

    “时间长了,咱们当然要在意,发觉他们是在贩卖私盐,这量可不少啊。”橹子爷晃晃脑袋,“其实前些日子也有过一回大批贩卖私盐的事儿。听说是京商的李老爷为了整一个叫王天贵的人,特意把盐场的官盐当私盐卖。这个姓王的跟咱们素无往来又没交情,既然该管的漕运衙门都睁一眼闭一眼,咱们当然也就懒得去操那份心。”

    可是这次不一样,古平原在同庆楼拿了京商一半盐店的事儿,随着那潘老板的家丑奇事已经传得通省皆知。橹子爷很佩服古平原这个人,担心李万堂故技重施,又来整他,于是吩咐手下多多留心。“这小子叫冯成,是我前年收的徒弟,好歹也赶上了江宁大捷,叙功补了个从九品的巡检,这次的事儿他很出力。”橹子爷转过头去,“你给古东家说说吧。”

    “是。”冯成口齿有些不清楚,说话口不关风,但是讲起事情来句句分明,很有条理。据他所说,这批盐都是从李钦管的店铺里运出来的,专往古平原的盐店地盘来销,而且行踪很是诡秘,他偷偷跟了几次,才摸清了他们用小船走水路枝杈贩运私盐的路线。

    “真是辛苦冯兄弟了。”古平原很是承情,连连致意。

    “事情弄清楚了,你的生意之所以做得不好,是因为老百姓喜欢买私盐,当然官盐就乏人问津了。这一招已经整垮了那个姓王的,现在又要拿来整你了。古东家,你可有何应对之策?”橹子爷关心地问。

    “这倒难办了。”古平原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难办,报官抓他呗!那小王八蛋李钦敢玩阴的,老子非捏出他的牛黄狗宝不可。”刘黑塔站起身瞪着眼睛说。

    橹子爷摇摇头:“我们眼睁睁看着,好几次了漕运衙门的兵上了漕帮的船,转了一圈就又走了,这分明是事先打好了招呼。报官没用的。”

    古平原点点头,当初在镇江与江泰办交涉时,他亲耳听到白依梅说漕运总督吴棠答应了,今后漕帮走私时可以大开方便之门,看来如今是兑现了。

    “上一次对付陈大户,你不是请漕帮的人把船上的水手都吓走了吗。看样子你和江泰有点交情,何不去找他,让他放你一马。”橹子爷出了个主意。

    “我就是想到江泰才为难。他老病侵身,已然无力约束手下,要是再去找他,借着帮主的权力硬压着不让走私贩盐,那么必然大损帮中利益,他这个帮主可就难当了。我不能为了自己方便,而让人家不便。”

    橹子爷一拍大腿:“古东家,你这人真是没话说,仁义!可是自己这头儿,也不能不顾啊。”

    “那是自然。”说了一会话,古平原已经想好了对策,“橹子爷,这事儿还得请水师营的弟兄帮忙。我打算来个先兵后礼,请水师营先把这批私盐拦住,然后我再去漕帮赔礼请罪,漕帮该得的好处我一定给到。江泰既然事前不知,事后也就不会有人怪他。至于兄弟们这一次出队的钱,我按月例银子给大家发。”

    “嘿嘿,出一次队得一个月的银子,这是古东家挑我们发财。别看水师营不管缉私,到时候就硬是说搜军火,先把私盐扣下来,让他们拿盐票来领,谅他们也没有。”

    “那就一言为定。”古平原笑着起身,送橹子爷出去时,拿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谢他,又给了冯成一百两的酬谢。等人走了,刘黑塔从门缝底下捡到一张银票,一看正是古平原方才塞给冯成的那一百两。

    “来了。”橹子爷将声音压得极低,指着远处草荡中一点若隐若现的灯光。

    要不是他这么一指,古平原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仔细凝神看过去,才发觉这星星一点。

    “头船上打了一盏灯,后面至少跟着十条船。”橹子爷有经验,将手左右一摆,水师营的几条船立时布了个口袋阵,就等着漕帮的船来钻。

    漕帮的走私船一个月来畅通无阻,漕运总督衙门不来干涉,其余衙门更是无权过问。当然走私贩盐毕竟大犯律条,谁都不敢大张旗鼓,依旧是照着当初通海帮帮主徐继成的那条路子,夜行晓宿。虽然他们还是小心谨慎,但是毕竟往来几十趟都没出事,防备的心早就懈了,更是没提防水师营会在这种偏僻水道设卡。

    等十几条船都进了口袋阵,橹子爷一声呼哨,官船同时打起灯笼向上一围,就把漕帮的船堵在正中动弹不得。

    漕帮各条船上立时大哗,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帮,事发突然却是丝毫不乱,有人护舷边以防敌袭,有人降帆防备火攻,各条船迅速聚拢成团,水手各操兵刃,还有十几条火枪护船。怎奈他们面对的是官兵,而且是素有“小周郎”之称的彭玉麟一手打造的水师。别的不说,光是枪械就胜过漕帮十倍。漕帮是十几条船十几条枪,而水师营一条船上就有十几条后膛枪,这一次橹子爷总共带了一百条枪,密密麻麻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漕帮众人,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

    漕帮的人一开始还以为是打劫的水匪,已经准备好了拼杀,后来发现面对的是官兵,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火,否则就成了谋反叛逆,所以神情反倒不像先前那样紧张。

    “各位军爷想必是在抓水匪,大半夜出队辛苦了。”出面的人满面堆笑,一看就是“自来熟”。像他这样的人,漕帮养了很多,几乎每支船队都有,在漕船上的职司就是每到一处跑场面、讲斤头,与当地的官员应酬往来,以便漕船能通行无阻。此人一看官军的服色便知,这不是管缉私的漕运衙门兵船,而是水师营。

    当然不管有没有权管束漕帮,既然遇到了,想要相安无事就得拿银子。“自来熟”递了一张银票过去:“军爷,我们是漕帮的,您看看船就知道了。请行个方便,这点钱请弟兄们喝茶。”

    “漕帮的?”橹子爷斜着眼看他,明知故问,“运粮一向是走大道,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干吗来了?”

    “常年跑船还有个不坏的,这些船有的船帆开裂,有的得上漆,还有的连船底都漏了,勉强用帆布沥青兜着,这不是到那边镇上找工匠修补嘛。”

    这套说辞是早就想好的,按理说是能说得出理由,又给了好处,就该放行了。可是橹子爷是有意要找他们麻烦的,看了看灯笼映照下的那些漕船,一皱眉:“不对吧,既然是要去修理,怎么这船吃水如此深,看样子倒像是装满了货物似的,难不成是走私?”

    一语既出,“自来熟”的脸上马上变色,但随即赔笑道:“大人,运河水道

    九百九十九,哪家不是各走各的路?这缉私,是漕运衙门的事儿,您老何必操心呢。”他口中说着,又在手上加了一张银票,暗自往前一递。

    橹子爷就像没看见,反而勃然变色:“你这是说我多管闲事了。别的走私我管不着,不过要是贩运军火,图谋不轨,那便是水师营的该管差事了。来啊,给我上船搜。”

    “住手!”还没等官兵登船,就听一声叱咤,一个容颜俏丽,披着玄色斗篷的女子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怎么,水师营不当官兵,要当强盗吗?你们一无凭据,二无证人,就诬陷人走私军火,难不成想杀人越货。”白依梅见水师营不接银子,就知道事情不能善了,软的不行来硬的,她柳眉一竖,喝道,“漕帮可不是好欺侮的。管事的,放联络花炮,将附近的漕船都叫来,咱们和这位官老爷好好评评理。”

    这一下橹子爷和他手下的官兵也脸色一变。附近有几个大市镇,平素停了不少漕船,要是接到号令一起赶来,声势可是不小,就凭水师营今晚出的这几条船,一定弹压不住,事情要是闹大了,只怕上峰会怪罪下来。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心中一转,橹子爷便想到,要是在一个女人面前塌了面子,将来还不得被营里的弟兄笑死,这个面子丢不得。他把心一横,管你有几条船来,只要搜出了私盐,那就有了证据,至少理上不输。至于漕帮,还真敢造反不成?他把手猛一挥,冲着手下骂道:“他娘的,你们的兵粮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小娘们都怕,还不如回家抱娃子。给老子搜,谁要是敢拦,就开火!”

    官兵暴应一声,眼看与漕帮就要大起冲突。忽然橹子爷身侧一条船上有人又是一声高呼:“且慢!”

    说话的是古平原,他自己就贩过私盐,知道这里面有很多花样可做,橹子爷应自己所求来搜漕帮的船,万一漕帮也搞了什么花样,搜不出来反倒打草惊蛇。古平原于是带着刘黑塔一起来,打算关键时刻助官军一臂之力。

    漕船上的主事人居然是白依梅,古平原惊诧之余见官兵硬闯漕船,那白依梅就要身处弹矢刀枪之间,赶紧抢着喊了一声,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走到船头。

    “原来这批漕船是你带的,这是江帮主的主意?”古平原望着白依梅在暗夜寒风中被吹拂抖动的斗篷,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就猜到是你让官兵在这里设卡堵截。”白依梅倒像是早想到古平原在此,瞧着他淡淡一笑。

    李钦当日赌气离开,想来想去还是要用走私的方法,既能谋利又能打击古平原,何乐而不为,所以他瞒着李万堂找到了苏紫轩,又通过苏紫轩结识了漕帮,除了贩盐的收入之外,额外许给漕帮一笔好处,条件只有一个,将自己盐店里的官盐私卖到古平原的盐店范围。

    “管事的,告诉古东家,我是谁!”白依梅双目如寒星,面沉似水地说。

    “这位是漕帮大阿姐,是通海一帮的新任帮主!”

    一句话说出来,别人还只是惊讶,古平原却是心头巨震,怪不得白依梅要当众揪出杀徐继成的真凶,又要把粮食卖给吴棠,换得漕运衙门对通海帮走私的许可。这一切都是为了收买通海帮的人心,一旦水到渠成,便接下了帮主位置。

    “橹子爷,这些船不像是走私贩盐的船,请弟兄们收队吧。”古平原看着傲立船头寸步不让的白依梅,打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活活气死我了!”刘黑塔不会作假,心里有什么,脸上就有什么,他和古平原回到城里,没一会儿工夫就被常玉儿看出事情不对,追问之下,他再也忍不住了,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妹妹。

    “这都第几回了?当初在漕帮买粮,还有上次就在这儿,她要古大哥去修塘救人,再算上这次!古大哥一见了那女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什么主意都没了。偏偏那姓白的女人也不要脸,吃定了古大哥似的,回回在他面前都占着上风。就拿这次的事儿来说,眼睁睁看着她带人把走私的盐船开走了,真是窝囊死了。”

    常玉儿听了半晌没说话,刘黑塔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一抬眼吓了一跳,望着妹妹说:“玉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怕人。”

    常玉儿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大哥,你去前面柜上,就说我的话,支一万两银子。让彭掌柜先别告诉古大哥。”

    “你要这么多银子,干吗用啊?”

    “给水师营开饷。”

    “这位军爷,难道上次我说得还不够明白,漕运衙门不管,水师营凭什么拦着漕船?”白依梅没想到夜里运盐时,还没到水道枝杈,就在江口便被水师营拦住。而且不同于上次,水师营出动的兵船足有十倍之多,兵船上的士卒个个如临大敌,在船舷边列成两排,或站或蹲,手里都端着洋枪,完全是开战的准备。除了洋枪之外,几条大船上居然还带了洋炮。自从灭了长毛之后,几乎从未见过水师营带炮巡江。

    对付漕船,这可算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声势实在骇人,漕帮兄弟虽然一向大胆,也不免紧张得不知所措,白依梅却并不在乎,扬声道:“想必这又是古平原的主意吧,让他出来见我。”

    “我家相公不在这儿,你有什么话和我说。”一语未毕,常玉儿从后舱走出。

    当着江面上几十条船,上千手执火器刀枪的兵卒与帮众,这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碰上了。

    “是你?”白依梅真没想到,随即冷笑,“古平原当了缩头乌龟,让他的女人来抛头露面吗?”

    常玉儿平静地说:“他不知道我今晚来此,你也不必说这样的话。咱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凡事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你屡次咄咄逼人,我家相公都忍让了。不是因为他怕你,而是看在你父亲对他的教诲之恩和你们俩打小的情分上,不愿意与你起冲突,可是你却不依不饶,反过来借着这一点苦苦相逼。”

    “就算我逼他,那又怎样?”白依梅寒着脸道。

    “欺负我男人,那就不行!”常玉儿忽然也撂下了脸,带了些怒容,“你既然敢做初一,就别怨我做十五。橹子爷!”

    橹子爷虽然打过不少仗,可是两军阵前两个女人唇枪舌剑还是头回见,正瞧得有些傻眼,忽听常玉儿一声唤,赶紧答应一声。

    “请你带人过去,把船上的私货都收缴了。”常玉儿紧盯着白依梅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今后再发现贩私盐的船,击沉一艘,就到我那儿领一艘的赏银。”新任两淮盐运使备下了一张全帖,在扬州设宴请客,请的是两淮盐场的东家、掌柜。

    盐运使这个官职正是所谓的“县官不如现管”,《大清职官志》里明文记载:两淮盐运使“从三品,掌督查场民生计,商民行息,水陆互运,道里往来,平贵贱,量产出之职。”

    换句话说,盐运使大人要是不高兴,盐商就甭想做生意。古平原接到帖子不敢怠慢,当天就动身前往扬州。

    筵席设在“个园”,这是嘉庆时盐商总商黄至筠的家宅,十年营造花了无数银子,自然是美不胜收,以“叠石成云”闻名海内。道光元年,曾任浙江学政的刘凤诰因目疾而在扬州养病,就是借住在个园,自言每当身处院中,山石入眼则病痛大去。不管是不是言过其词,总之他写的那篇《个园记》中说园内“珍卉丛生,随候异色,池馆清幽,水木明瑟,叠石为小山,通泉为平池,绿萝袅烟而依回,不出户而壶天自春,尘马皆息。”就足以令天下的文人雅士心驰神往了。

    可惜的是,长毛攻占扬州,在城内四处放火,很多名园古迹毁于一旦,个园自然也难幸免。不幸中却有大幸,被烧毁的只是楼阁,个园最引人称道的叠石却是火焚不去,风姿依旧,而且池中的那座清漪亭被绿水环抱,也得以保存。

    筵席就开在亭中,是一席由天宁寺斋堂妙手烹制的素筵,最有名的是一道以三菇六耳作为原料的“金刚火方”,摆在桌上正中。

    景好,菜也好,席中人却颇有难以下咽之感。古平原怔怔地瞧着那笑吟吟的新任两淮盐运使,惊异过甚,一时不知怎样开口才算得体。

    李万堂也有此感觉,不过他不仅是惊异,更感到了一种迫在眉睫的威胁。这位盐运使大人居然是古平原的知交,今后两淮盐政由他一手把持,对李家简直是太不利了。

    就在三天前,曾国藩密保乔鹤年接任两淮盐运使的回旨到了江宁,准如所请。本来乔鹤年当众羞辱朝廷命官,引得士林大哗,都说他迁就暴民,有辱斯文,理应问责。而从各州县的牢狱里带出三十名“江洋大盗”,不问案由轻重,一概枭首示众,做了“洋人被害”一案的替死鬼,这又与大清律例相悖,御史言官参他擅杀人命,建议将其革职交部议处。

    就在古平原等人为其担心的时候,乔鹤年却知道,士人和御史不管骂得多凶,参得多狠都不必理会,只要曾国藩肯保自己,那就一定太平无事。

    乔鹤年还真猜对了,曾国藩对其一番霹雳处置非但没有怪罪,而且还很是欣赏,也难怪,此举不仅将暴民安抚为良民,而且敷衍了洋人,将本来兵戈相见的危险化解为无形,可算是为两江立下大功,也为曾国藩解了一个难题。

    这当然要重重酬庸,否则今后哪还会有人为两江衙门实心办事,曾国藩力排众议,不仅不加罪,而且力保其由四品道员升任从三品两淮盐运使,历来宦途擢升顺逆有关键的几步,州县调道台,道台升监司都是如此,四品到三品虽然只是一步,却是从风尘俗吏到臬、藩、抚的必由之路,越过此关,便可称为“大员”。所以曾国藩的酬庸确实很重,况且两淮盐运使是出了名的肥缺,这一下令得两江官场人人艳羡,都深悔当初为何不毛遂自荐。

    当然,曾国藩别的官职不去保举乔鹤年,偏偏要他来当两淮盐运使,就是看到了他与古平原的交情,希望他能从中斡旋,让古、李二人能通力合作。今天乔鹤年设宴就是专为此事。

    乔鹤年见古、李二人望来,却又都迟迟不语,笑道:“几位东家、掌柜,别看我备了全帖,其实只请了你们三人。四大恒远在京师,又是出钱不出力,本官就没有请他们。两淮盐场的事儿,本官再加上你们就足以做主了。你们说呢?”

    “大人说得是。”率先开口的是王天贵,他没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出钱不出力”的身份,却也被请了来。莫不是要用我来掣肘李万堂与古平原?王天贵一念及此,心头暗喜,能搭上两淮盐运使这条船,被他视为亲信,那对自己可是太有利了,于是抢着道,“大人来掌管两淮,是盐场上的福分。别人怎样我不知,王某今后一定事事听从大人,唯大人马首是瞻。”说着举杯祝酒,为乔鹤年新官上任道贺。

    出乎他意料的是,乔鹤年只是瞥了他一眼,既没搭话也没举杯,王天贵举杯容易放杯难,好半天才哈哈一笑,自斟自饮算是化解了尴尬。

    乔鹤年又对脸色阴晴不定的李万堂道:“李东家,不要怪本官道破你的心事。你一定在想,这个官儿与古平原是旧识,又刚刚在盐城联手办了差事,会不会合起来与李家作对呢?”

    “哦。卑职不敢做此想。曾大人知人善任,所保荐来管理盐政的人一定也是一秉大公,过几日我还要到两江衙门去亲自谢过总督大人。”

    李万堂这话软中带硬,是提醒乔鹤年,自己也能请见曾国藩,要是乔鹤年真的有所偏袒,那么李家便很可能会直接向总督告上一状。

    乔鹤年当然听得出来,笑了笑道:“李东家说得没错,本官就是要持中守正来办盐务。两淮盐政废弛多年,正是重整旗鼓的时候,我却听闻盐场与盐店之间,李东家与古掌柜之间生了意见,前些日子甚至动用了漕帮,将官盐私卖,这流失的可都是国家的盐税啊。”

    李万堂自然知道李钦的所作所为,虽然生气,可是在这场合不能不替李家辩解。他刚要开口,乔鹤年一摆手:“本官不是要追究,而是要既往不咎,不过今后再要有这样的事情可就是与本官过不去了,到时我一定指名严参,绝不姑息。”

    他又放缓语气:“古掌柜与李家在山西、在京城还有在徽州几次都有过生意上的误会,也闹过不快。但是既然如今都在两淮盐场做事,那就应该尽弃前嫌,携手合作,唱一出‘将相和’,岂不美哉?”

    他端起一杯酒,人人都以为是要给古、李劝和,却没想到他转向王天贵:“王大掌柜,方才你敬一杯酒,本官没喝,那是因为还不到时候。现在我反要敬你一杯,你可知为何?”

    “这……王某不知,请大人明白见告。”

    “从来都是‘说人易、说己难’,本官劝古、李二位勠力同心,那自己便要首先做个样子,先与王大掌柜喝上一杯和合酒。”

    “这是从何说起?”王天贵莫名其妙,李万堂也茫然不解,只有古平原心知肚明,却做梦也没想到乔鹤年会做到这种地步,只能愣愣地看着席上的这一幕。

    “王大掌柜可还记得,在太谷有个乔松年的人,与他妻子一同在王大掌柜家里做杂役,后来妻子上吊自尽,乔松年也疯了,死于城外无边寺的一场大火中。”乔鹤年慢条斯理地说着,像是在说着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王天贵脸上由红变靑,进而发白,惊怔地看着眼前这位盐运使大人。

    “松鹤延年,乔松年就是本官家兄。那时我在京供职,家兄在太谷的遭遇,古东家都已告诉我了。”乔鹤年看着王天贵惨白的脸色,哈哈一笑,“不过那都是

    过去的事了,本官方才说既往不咎,从今往后我管盐政、司盐务,王大掌柜是盐场的大股东,还要仰仗你多多帮忙。来,喝了这杯酒,往事休提。”

    “是,是。”王天贵也不知怎么端起的眼前这杯酒,只觉得酒杯足有千斤重。

    “慢来,慢来。”李万堂看了半天,心中已经猜到了八九分,此时一笑起身,也举起手中的酒杯,冲着古平原道,“古东家,大人胸怀坦荡,为了两淮盐场和两江百姓宁愿舍弃旧怨,正所谓士之楷模,国之桢干。既然这样,咱们还等什么,为何不一起喝下这杯和合酒,从今往后同心合力帮乔大人办好两淮盐务。”

    古平原自始至终都一语未发,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难免被认为是与乔鹤年事先串通好的,可自己确不知情,郝师爷没出现,看来连他也不知乔鹤年升官。看到乔鹤年与王天贵碰杯,古平原心里五味杂陈,忽然想到在泰裕丰的后院,乔大嫂从王天贵屋中出来,一口唾沫吐在自己脸上。那时自己是一腔怒火气塞胸臆,却直到此刻才满脸发烫,一想到乔大嫂那张痛苦的脸,就羞愧得直想闭上眼睛。

    “平原兄,你不是一向都说商人之间应该无分南北,互通有无,不应以地域分亲疏,视省籍为沟壑。如今李东家是京商,你是徽商、王大掌柜是晋商,恰恰是大清最有实力的三省商人,能够携手营商,这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啊。对本官来说,也正是心头所愿。”乔鹤年斟了一杯酒,硬塞在古平原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见桌上所有人都望向自己,古平原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说不清什么滋味。

    “干!”四只杯子碰出同一声脆响,四个人却各怀心思,浑然不知杯中酒是苦是辣。

    “你把我找到这儿来做什么,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李钦瞧了瞧四周,大皱眉头。

    钟山头陀岭,是紫金山最高峰,一向人迹罕至。苏紫轩把他找来,就是有几句绝不能被外人听到的话要说。

    “你知不知道三天前,你父亲去扬州做什么?”

    “听说是去赴宴。”

    “对,在酒宴上,经两淮盐运使说和,李家与古平原已经尽弃前嫌,看来离着你让出那一半盐店也不远了。”“你说够了没有。”李钦不耐烦道,“上次就是你让王天贵来下套,用古平原做借口,弄什么筑龙塘,结果是我被你们给活活耍了。现在又拿姓古的来说事,还不是想让我继续给你当洋枪使。”

    “原来李少爷不笨,那怎么瞧不出眼前的凶险。”苏紫轩揶揄地一笑,“那个盐运使乔大人是古平原的旧相识,你在徽州时不也见过嘛,两个人一在官场一在商场,彼此互相利用,姓乔的官儿越做越大,古平原的生意也是风生水起。眼下他们又把眼睛盯在了两淮盐场上。合作?说得好听,只怕是先蚕食后鲸吞,早晚有一天,李家也会像我曾经的那个家一样,被人连根拔起。”

    “你、你的家?”李钦一怔,苏紫轩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自己的过去。

    “我是内阁学士、军机大臣肃顺的女儿,也是爱新觉罗的宗室。当年我阿玛就是轻视眼前的对手,结果被人家抄家灭门。”苏紫轩在阵阵松涛中语气沉郁地说道,“现在你们李家也要重蹈覆辙了。”

    “肃顺……”李钦吃了一惊,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年,可是权相肃顺的名字却还是一个忌讳,至少在京城里提到时,人们都要轻声细语。他过了半晌才讷讷地说,“这么说,当初我在密云郊外遇到你的时候,你正在逃亡路上。”

    “覆巢之下无完卵,当然要逃,不然就是束手待毙。”苏紫轩看了李钦一眼,“你是想束手待毙,还是学我一样逃走?”

    “我、我当然是两样都不选,凭什么李家就一定会输给那个臭流犯。”李钦眉毛慢慢竖了起来。

    “钦少爷,既然我把身份告诉你,那就是对你托以腹心,又怎么会骗你呢。”苏紫轩走前几步,她从未对李钦如此和颜悦色过,李钦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你既然不想认输,那就该认清形势。古平原过去是流犯,可现在是你的心腹大患!你再不重视其人,就非落得和我家一样的下场。那天同庆楼的事儿你亲身在场,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的时候,恐怕任何人都不在他们眼中,如今又怎样,还不是仰人鼻息,任人羞辱。这样的命运,你难道愿意有朝一日发生在李家?”

    “不!”李钦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空谷回荡着他的声音久久不息。

    “我不是没对付过古平原,在山西的时候你不也在大平号嘛,可是几次三番都……”李钦将目光投向苏紫轩,“现在我该怎么办?”

    “当然不能让古平原真的与李家联手合作,否则他借机扩充自己的势力,一旦坐大,就没人能制得了他了。”

    苏紫轩根本就不是为了李家着想,之所以不想看到古平原真的和李万堂合作,是因为合则稳。这两个人的能耐她太清楚了,两淮盐场一稳下来就等于筑牢了江南的根基,若是人心思定,则大势去矣。

    而苏紫轩之所以选在今天冒险告诉李钦自己的身份,是因为她从京里和两江同时打听来一件事:慈禧太后与军机处思虑再三,已经批了曾国藩的折子,命礼部尚书亲来江南,主持金山寺的祭祀大典。所有人都以为朝廷对曾国藩的爵位封赏一定会在这个大典上公布,可是据苏紫轩花重金得来的消息,朝廷对有功之臣确实大加封赏,曾国荃被封了一等伯爵、最先攻入天王府的李臣典封一等子爵、生擒李秀成的萧孚泗封一等男爵,对阵亡诸将也是不吝恤典。可是有一样,朝旨中就是只字不提曾国藩。

    当然,朝廷也知道这么做说不过去,所以想了个很动听的说辞,说这是仿照金殿取士倒填五魁的法子,最后才公布那个最为贵重的封赏。

    苏紫轩不相信这个说法能打发那些湘军将领,这些人知道后一定为他们的曾大帅愤愤不平。不平则鸣,要是湘军和两淮盐场同时乱起来,哪怕是曾国藩也很难压制得住。

    苏紫轩想着接下来的事儿,不免也有些出神,没看到对面的李钦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狞笑:“别的事情我不敢保证,可是要让古平原与李家翻脸,那可是不费吹灰之力。”

    古平原很快也知道了祭祀大典的消息,他一直盼着这一天,盼着母亲能了结几十年的夙愿,心情也随之好起来,自己再带着弟弟妹妹为常玉儿讨情,一家人又能像往昔那样尽享天伦之乐,过上和睦美满的日子。

    这一次由朝廷派礼部尚书主持的祭祀大典,实在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水陆道场。古平原听闻,这场大法会上,要供奉十方诸佛,普施斋食,救拔六道众生,并广设坛场,请来的都是平素等闲难得一见,更勿论亲聆经旨的有道高僧,以《楞严经》和《地藏经》为本,讲经闻法整整十日。所以别说两江三省,就是远在闽浙、湖广等地善男信女得知后都兼程赶来,想要亲眼见证这一场大功德。

    来的人这么多,小小的金山寺要挤破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没能赶上在这法会上给亡父古皖章超度亡灵,那必被古母引为一生憾事。古平原本打算提前几天赶到镇江,亲自料理一切,怎奈盐店实在事务繁剧,越是要走越是脱不开身,只好派人告诉了远在杭州的二弟古平文,要他赶紧去镇江,把该准备的事情都办好。而且给弟弟带去了一千两的银票作为布施,以求出家人大开方便之门。常玉儿见丈夫一面忙得不可开交,又要担心家中事,于是自己也先动身到镇江帮着弟妹,刘黑塔陪着她一同去了。一家人全都到了镇江,各司其职,特别是有常玉儿在,古平原总算能放下心来。

    他算好时辰,头一天出发,夜里赶路,就定能在日出前赶到金山寺参加祭祀大典。谁知临出门的时候,门房递进一张帖子,居然是李钦请他到街口的一家饭庄,说是有要事要谈。

    古平原本不想去,转念又一想,自己刚刚答应下来要与李家化解往日仇怨。李钦虽然不成器,如今也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盐店总掌柜,这么不给面子,还谈什么合作。他只好匆匆赶到那家饭庄,打算听听李钦说什么,便托词告辞。

    李钦包了最里面的一间雅座,别无陪客,房中只有他和古平原,而桌上居然无酒无肴,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别看我爹答应要与你一起经营两淮,可我并没答应。别说一起做生意,就是和李家人在一个桌上吃饭,你也不配。”李钦见古平原来了,没有任何客套,直截了当地甩过来一句话。

    “只可惜,李家的主事人不是你而是李万堂,你答不答应都没什么关系。”见他这种态度,古平原也把脸一放,冷冷说道。

    放在从前,李钦听到这种瞧不起他的口气,一定大为恼火,今日却没动气,反倒是浮上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还记得你成婚那一天,我送你的那对白玉瓶儿吗?”

    无端冒出这么一句,古平原知道他一定意有所指,只是点了点头。

    “白玉无瑕,呵呵。”李钦咯咯笑了两声,“知道我为什么要送这么厚的礼吗?那天同庆楼你也在场,不是也听到了那句话吗,‘有些钱是不能欠的,比方说嫖姑娘的钱。’”

    他轻轻地吐出这句话,却像一声惊雷般震响在古平原的耳边。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古平原咬着牙,瞳孔紧缩着,死死盯着李钦。

    李钦撇了撇嘴,嘲笑道:“不明白?那就回去问你老婆常玉儿,问问她当初在太谷县外的山神庙里是不是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了。”

    “李钦!”古平原怒吼一声。

    “谁让你杀了张大叔!你敢杀他,我就要让你后悔一辈子!”李钦也毫不示弱地吼道。

    当日张广发为了救李钦,在与古平原的打斗中掉下铜矿矿井摔死。张广发与李钦虽然不是父子,却比父子还亲,李钦怒发如狂,他回到县城第一件事就是去常家大院找古平原,谁知古平原已经离开了太谷,她只看到如意把常玉儿引到了郊外荒山的山神庙里。如意跳崖自尽,李钦来不及阻止,更是心痛,他进到山神庙里,刚好看到陈赖子要非礼常玉儿,他用铜香炉砸昏了陈赖子,本想把常玉儿也拖到山崖边丢下去。可是事到临头改了主意,他要让古平原今后只要看到这个爱慕他的女子,就要悔不当初杀了张广发。

    李钦虽然好色,但是一向是脱手千金换个痛快,从未对女人用强。常玉儿半昏迷之间,曾经喊叫出声,李钦忘了这是荒山野岭,慌里慌张去捂她的嘴,却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李钦在事后离开,常玉儿并没有看到他的样子。而陈赖子醒后,还以为是山神爷发威,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却正赶上常玉儿恢复神智,看见了陈赖子的背影,就此以为玷污了自己清白的人是陈赖子。

    这也正是常玉儿在京城客栈里一刀杀死陈赖子,看了他的手臂上毫无伤痕后,顿感茫然无措的原因。

    “或者你也可以去问问你娘。”李钦看着古平原煞白的脸,感到自己这些年在他身上受到的屈辱都一次还了回来,得意地狂笑起来,“送那封信的人也是我。我没留名字,让你娘去猜,到底是谁在问她,古家大儿媳的左乳下是不是有个红色的胎记!”

    真是恶毒到了极点!古平原气得肺都要炸了,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李钦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临走的时候,还留下一句话:“那个被陈赖子杀了的常老头,他直到死都不知道,是我给了银子,本想要你的命,这老不死却蹿出来挡了一刀,不然哪会有后面这些麻烦。”

    “古东家,您、您这是、这是怎么了。”古平原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吓一跳,方才出门时还神色自如,才一会儿工夫,就见牙关紧咬,两眼直直地瞪着,眼中充满了怒火,仿佛谁和他对视一眼,就能被立地烧成白灰。

    古平原没理睬旁人的问话,自顾自进了后面的卧房,从行李中的书箱最下面,翻出一个布包,布包打开是一把乌木柄的小刀。他望着那把刀,心中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

    常玉儿与陈赖子在客栈马房里的那番交谈,全都被古平原听到了,常玉儿杀了陈赖子后心神激荡,丢了这把刀在地上,事后找不到,正是被古平原捡去藏了起来,不然官府衙差一到,就会让常玉儿吃上人命官司。

    从他听到的话中,古平原知道常玉儿清白已失,但是在常四老爹临终前,他还是一口答应娶了常玉儿,而且立时在心中做了个决定,这件事他永远藏在心里,不再去想,不向任何人提起。

    谁知真正作恶的人不是陈赖子,而是李钦!

    古平原下定了决心,就用妻子的这把刀结果李钦的性命,为常四老爹报仇,为常玉儿讨回公道。

    等到祭祀大典之上为自己的父亲超度亡灵之后,将娘和玉儿托付给弟妹和刘黑塔,然后就去杀了李钦,再投官自首,只说是生意上起了纠葛。至于杀人偿命,古平原并没多想,反正这个深仇大恨是不能不报的。

    黎明时分,古平原赶到镇江,结果却扑了个空。古母等担心人多拥挤,三更天的时候就启程到金山寺外等候,留下话让古平原速速赶去。

    金山寺原本是孤悬于江中的岛上寺庙,在道光朝之后,因为积沙而渐渐与陆地相通,往来只有一线之地,今日听闻一省文武特别是两江总督曾大人要亲自来,通路挤得水泄不通。古平原眼见时辰快到了,却上不得岛,急中生智,雇了一艘渔船,从金山寺后山脚下的码头上岸,连跑带走总算是在距离山门十几丈远的地方看见了自己的家人。

    看见古平原来了家里人都很高兴,古平原却是一愣,自己从未见过母亲穿着这样的服饰:一身织文锦衣,中分而前两开之,在肩背之间是云肩的样式,霞帔下施彩色旒苏,中间缀以鸂鶒补子。

    古雨婷见大哥发愣,把他轻轻一拽叫到旁边,低声说:“这可是大嫂的功劳了。你不是在总督大人面前为娘讨了七品孺人的命妇诰命嘛,大嫂说像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一定要这样穿戴才好,让我帮着娘准备了。而且爹也被封赠了七品官衔,大嫂特意让成衣铺赶制了七品官服一套,让灵前祭拜时放在供台上。”

    爹爹古皖章若是泉下有知,见儿子给自己身后带来荣光,一定满心欢喜,常玉儿想的可算是十分周到。古平原点了点头,问道:“你大嫂呢?”

    “那边。”古雨婷指了指,就见常玉儿和刘黑塔在远处一个茶摊那儿等着。他们也看到古平原,常玉儿微笑着冲他摇了摇手,意思是不必过去管她,看顾好古母即可。古平原心里一沉,“娘还是不见她?”

    “嗯。”古雨婷也一脸的无奈。

    这边古平文也过来了,兄妹三人刚想商量,古母便让人把他们都找了过去。

    “今天是个大好日子。”古母神情虔诚,“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在这么大的水陆道场上给你们父亲超度,不管他寄魂何处,想必都能在佛光普照之下。”

    “娘说的是。这样的佛门盛事自乾隆朝后就没有过,十方高僧齐至,一定功德圆满。”

    “有句话我知道你们都不爱听,可是我一定要说。”古母的神情肃然,“她可不能以古家长房长媳的身份一同来祭拜,死者有灵,一定不会认这个儿媳妇。”

    这话可太严重了,古家三兄妹齐齐变色,特别是古平原如今已知情由,本打算祭典过后再慢慢向母亲解释,谁知道母亲居然会出此决绝的手段。今天要是不让常玉儿随着一同祭祀,那就等于是当众宣布她不再是古家的儿媳,常玉儿就是再能忍,也受不了这个打击。看着古母一脸难以通融的表情,兄妹几个面面相觑,谁都没了主意。

    “平文,你去给娘沏一碗茶来,这大热的天别中了暑气。小妹,你去把油纸伞拿来给娘挡着些日头。快去、快去!”

    古平原连连挥手。古平文、古雨婷看出来大哥是要把他们支开,赶紧走到一旁的不远处,怔怔地望着这边。古平原一咬牙跪了下去,打算就在这里把事情和盘托出,至于古母是否能谅解,那就真要看天意人情了。他刚要开口,就听在身后人群中传来一阵推搡呵斥声,声音可还真不小,古平原稍微转头看去,就见两顶轿子一匹马,轿是八人抬的绿呢大轿,马是纯白良种,簇拥在轿马边上的随从听差足有二三十人,硬是从人群中挤了一条路出来,让大轿畅通无阻。

    这一来当然惹了众怒,只不过能坐八抬大轿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职,外省虽然不那么讲究规矩,但轿中人有钱有势自毋庸言,老百姓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古平原一眼就看出,坐在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李钦。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把刀子。

    李钦骑在马上顾盼四望,也是一眼就扫到了古平原,见他狠狠瞪着自己,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自从相识以来,自己轻视古平原,却总是在心底感到古平原从来没瞧得起自己,这让他愈加愤怒,看到古平原前所未有的恨意,他就像已经赢了一局那样心满意足。

    他故作悠闲地笑了一笑,然后下马将缰绳甩给下人,自己到轿旁依次将轿帘掀开,请出轿中人。

    轿中出来的是李万堂和他的太太,李万堂穿着四品道台官服,李太太则更显眼,她是加捐的二品诰命夫人,将全套的凤冠霞帔都穿戴整齐,看样子是打算在这众目睽睽的佛门法会上出出风头。

    古平原知道此时不能发作,强忍着心中怒气,刚想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就见母亲的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瞅着自己身后,不仅如此,她还像戏里的木偶一样,僵直地一步步向前走去,走过古平原的身边,继续向前,直冲着李家那两顶轿子过去。

    古平原愕然回头,古平文与古雨婷一直紧张地盯着这边,见母亲行止有异,也赶紧走了过来。

    “大哥,娘这是做什么?”

    古平原疑惑地摇摇头,脚下挪动着也跟了过去。

    就见古母离着那轿子还有三丈远,慢慢停了步子,睁大眼看着前面这个人,嘴唇哆嗦着,轻轻说:“你、你这该不是知道我们娘几个都来了,特意显灵来见上一面吧。也好,你走的时候平原才六岁,雨婷落地才不到半年,让他们看看你的样子,记在心里再别忘了。”

    古平原就在母亲身边,一字一句都听清了,以他的天分哪能不知道娘在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沿着古母的视线望去,就看见了一个同样也是满面惊愕的人。

    李万堂!

    “娘,你认错人了。这是京商的东家,姓李,叫李万堂。”古平原说道。

    “是啊,娘,你看错了。我扶您到一边去坐。”古雨婷搀着古母的手臂,忽然之间,也不知古母从哪儿来这么大力气,猛然一甩,把古雨婷甩了个趔趄。

    “我会认错丈夫,会认错你们的爹?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惦念他,家里虽然没有他的像,可是我每天想他,就像每天都见到他一样,怎么会认错!”古母说到后来,声音嘶哑,向前又走了十几步,来到李万堂面前。

    “你眉上那一道浅浅的疤,是心急赶路摔下马磕的,是我亲手包上的,难道会认不出。”古母喃喃地说着,微微抬着手,仿佛想去抚摸那道伤痕,眼中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河一样流出来。

    “皖章啊,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啊。”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许多双眼睛同时望向李万堂,看他要说些什么。

    李万堂起初也怔了好一会儿,将目光从古母身上移向一边的古平文和古雨婷,目光仿佛在一瞬间柔和了起来,但随即又恢复了京商首领的威严与镇定。李万堂轻咳一声,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从旁边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

    “一晃儿二十年了,连钦儿都这么大了。想不到还是遇上了。”

    李钦听到这个声音,将脖子慢慢扭过去,他听见咯咯的响声,仿佛骨头在发出嘲笑。他骇然望着自己的母亲,那一向眸子冰冷的李太太,嗫嚅问道:“娘,你这又是什么话?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你父亲是入赘我李家的女婿。赘婿要改姓,他索性连名字都改了,古皖章变成了李万堂。”

    “太太!”李万堂本想不认,却不料李太太忽然把底子掀开,他恼怒地喝了一声。

    “这件事儿藏着掖着这么多年,既然在这里遇上了,就在这里说清楚也好。反正这老虔婆已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了出来,要是不讲个分明,别人还以为她才是你的正室,我倒成了姨太太。”李太太当然不能容忍别人有这样怀疑,哪怕是一丝一毫也不行。

    事情起于二十年前,当时京城李家的李老爷,也就是如今这位李太太的父亲,已然将生意做到了京商的头把交椅,可是苦于膝下无子,连个兄弟都没有,身后家财将要被五服之外的族人瓜分殆尽,这是无论如何也死不瞑目的一件事。

    豪商多清客,京里叫篾片相公,专为人家出各种主意。其中有个人献了锦囊妙计,让李老爷在外省来京的客商中寻一资质甚佳的人入赘李家,讲明要从此以后与过去所有的亲人朋友断绝往来,一心当李家的人。而这个人入赘之后,李老爷也要摒绝亲戚,尽遣下人,府中所有侍候的人全部换新,慢慢给人造成一种假象:李万堂才是李家的亲儿子,只不过从小到大过继给了别人,而李太太则是以外甥女的身份养在府中,如今亲上加亲,顺理成章结了婚事。

    水磨功夫一做就是十几年,到后来旧人渐凋,李家散布的说法也遂成“真相”,以至于李万堂接掌李家的时候,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到了现在,京商中只有极少数曾与李家有过密切往来的人,才知道这个秘密。

    李太太说完这段秘辛,坦然地望着面前目瞪口呆的众人,又看了看李万堂:“老爷,我说得可有半分不实?”李万堂脸色铁青,没有回答一个字。

    古平原一手扶住已经站立不稳的母亲,另一手指着前面,勉力镇定心神:“假的!李万堂,你要对付我,也不必出这样拙劣的手段,拿先父来开玩笑。”

    “平原,他、他就是你的父亲,他就是古皖章。”古母只觉得心像坠入了冰窟窿,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头上,她却冷得浑身直发抖。

    “不是。我没有父亲。”古平原牙关紧咬,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他发出一声喊叫,“平文、雨婷,你们给我听着。从今天开始,我们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此时古平文已伤心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头蹲在地上。古雨婷早就哭成了泪人,这时忽然冲上前指着李万堂大喊着:“骗子,你这个骗子!你不要我们也罢,哪怕你给娘一封休书,你怎么这么残忍,要我们等了你那么多年。你知不知道我直到今天早上还在想,也许父亲还没死,想不到你真的没死,可我、可我宁愿你早就死了。”

    “他写了。”李太太忽然道。

    “什么?”古雨婷怔怔地问。

    “我说他早就写了休书,就在和我成婚的那天,然后想托人带回古家村。只是无端休妻,族人必然干涉,万一循迹而至,来寻他的下落,到时候‘李万堂’的底细就会戳穿。所以我父亲干脆把休书截下,过了好多年他才知道这事。”李太太淡淡一笑,“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已经知道做个威风八面,起居豪奢的李半城,比做一个徽州穷人古皖章要好得多。那滋味岂止是天地之别,就算拿鞭子赶他走,他也不会离开李家半步,再回到那个穷乡僻壤去。”

    “你们李家仗着有几个钱,就不把人当人看,简直是不通人情的畜生。”古雨婷气愤得哽咽难言。

    李万堂看着伤心欲绝的古雨婷,这个他只见过半年的孩子,哭得泪流满面却又倔强地不肯拭去泪水,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半步。

    “李万堂,难道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当初发过的毒誓?”李太太望着他,“你亲口说的,从入赘那天起,就当自己生在李府,长在李府,将来死了,也要葬在李家的坟地里。”“换句话说,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古平原从旁插话,“我倒想知道,你用后半生换来当李家的主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你说错了。”李太太冷冷地纠正他,“他是赘婿,将来李家祠堂里没他的名字。不管他现在如何呼风唤雨,也不过代掌李家的万贯家财,总归有一天,这些生意和钱财都要归我的儿子李钦,他才是传承了李家血脉的亲骨肉,是李家真正的主人。”

    古平原用讥诮的口气对着李万堂:“听见了?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京商首领,却不过是人家利用过就抛到一边的狗罢了。”

    “古平原!”李万堂一声断喝,“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父亲,你敢这么出言不逊。”

    “父亲?哈哈哈哈哈!”古平原一阵大笑,笑声中带着些许癫狂,“父亲……”他反复念叨着,扯过为“父亲”请封的那套七品官服,又看了看李万堂身上穿的四品补褂。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今天来金山寺,应该还会瞒着李家,偷偷去看看爷爷的灵位吧,那可是当年你亲手放置的。可我就不明白了,你穿着这一身官服,好比是衣锦还乡,到了爷爷灵前该怎么说呢,‘父亲大人在上,不孝子李万堂来祭拜你了?’你就不怕爷爷半夜托梦给你,问问这李万堂到底是何许人也?怎么会找错了祖宗认错了门!”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场人伦惨变,听着这尖刻的讽刺,手心里都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李钦早就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李万堂与古平原的父亲古皖章竟是同一个人,那么自己与古氏三兄妹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要是这样,自己昨天和古平原说的那件事……他将目光投向正在慢慢走过来的常玉儿,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用力把眼一闭,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嘴巴。

    “皖章,我等了你这么多年,难道就等不来你一句话。你亲口说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古母只觉得神昏智迷,头疼得像要裂开,眼前也是一片昏花,只是有个强烈的念头支撑着她走到李万堂面前,注视着他的双眼,“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东西比我们娘几个都重要,值得你一去就不再回头?”

    李万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张了几次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忽然发觉自己并不敢看着她的眼睛。

    李太太冷哼一声走过来:“你看清楚,我才是李万堂明媒正娶的妻子。至于你,已经被他休了,连妾都不是,也敢来和我争老爷?”说着猛然扬起一掌,向着古母打去。

    谁都没想到李太太会突然出手,就连古平原伸手去拦也慢了半拍。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闪出来挡在古母面前,这一巴掌重重打在那人脸上,将其打倒在地。

    “你是谁!也敢打我古家的大儿媳,青天白日就真的没有王法吗?”看清了阻拦被打的是常玉儿,古母像疯了似的又哭又叫,向着李太太就要扑去,却被古平文和古雨婷死死抱住。

    “你们这群王八犊子!”刘黑塔早就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就是李太太不动手打人,他也恨不得一顿鞭子抡圆了,把李家这群人打得抱头鼠窜。何况有了这个由头,他猛一鞭子打塌了李万堂的半顶轿子,吓得轿夫四散而逃,但是其余家丁护卫带得有短棍短刀,这几十个人呼啦一围,把刘黑塔拦在中间。

    “人越多越好,老子把你们这帮王八蛋都抽死!”刘黑塔大呼小叫,鞭子舞得密不透风。

    “大小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齐闪开!”就在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忽然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锣声,有人高声呼喝,随后一大队湘军骑着健马,手执长枪开道,自然而然就将人群分开,将刘黑塔和这帮李府家人也冲散到了两边。

    等曾国藩的仪仗过去之后,众人才发现李家的人走得一个不见,也不知是随着总督进了金山寺,还是自感无趣地回去了。

    “娘气得昏倒了,赶紧请大夫吧。”古雨婷焦急地说。

    “平文,雨婷,你们两个把娘扶回去,黑塔兄弟,你来照顾玉儿。”古平原连连分派。

    “大哥,这里的事儿怎么办?”“这里还有什么事!”古平原厉声道,见旁边有卖香烛黄纸的,要过火来,将那七品官服一焚成灰,头也不回离了金山寺,打马如飞片刻不停赶到江宁。

    李万堂,你敢为了富贵抛妻弃子,我就要让你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一进了顺德茶庄,古平原便叫来彭掌柜道:“立刻派人到各地去送信,把盐店的外庄掌柜统统给我叫来,越快越好!”

    他话音中带着凌厉的杀气:“京城李家,我非让这四个字从世上消失不可!”

    第六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