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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意场上一向是钱的事情最简单,人情才是最难还的

    李钦在上海跑了整整十天,却是一无所获。

    十里洋场,纸醉金迷,本来是无色不欢的李钦此番却真能忍得住,他也知道机不可失,要是耽误了时间,等到银行把钱付给了胡雪岩,那什么都晚了。于是李钦一到埠,立刻前往汇丰、渣打、花旗这些老牌银行,拜会当地的买办和洋人经理。

    京城李家在商界那是大名鼎鼎的角色,如今又掌握着两淮盐场这块天下第一肥肉,他以李家少东的名义前去拜望,在上海最有名的锦江楼摆酒请客,这些银行里的精明人儿还当李家有什么大笔的银子要存进来放债吃息,赶着巴结都来不及,纷纷坐着马车赶来赴会。

    李钦在洋行学过生意,很明白洋人的规矩,酒桌上只谈交情不谈买卖,对于来意是只字不提,只是做到个尽欢而散。他自认为这第一步做得滴水不漏,交情已然是有了。等他第二次去到各家银行时,果然,人家热情款待,将李钦奉若上宾。李钦在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地透露,李家准备将盐场的收入放在上海的几家银行作为长期放款,这是一等一的大主顾,听者无不眼里放光,满口应承将来在利息上一定格外克己,包李家满意。

    话谈到这儿,李钦自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将话题引到了胡雪岩在银行的存款上。经理们还当李家对银行的信誉与实力不放心,当然顺着话缝,拉来“财神”这块金字招牌为自家张目。

    李钦知道他们误会了,但也从这些话里知道胡雪岩确实是有大笔的银子放在银行里。路,确实是找对了。

    于是李钦便将来意慢慢透露了出来,按着李钦的想法,此事虽然不见得能让人一口答应,但是有了前面打下的底子,软磨硬泡,再诱之以利,不过是要求银行方面拖些时日,最后应该是可以如愿以偿。

    大出意料的是,李钦刚把话这么一说,这些买办和经理一怔之余,态度大变,虽然不是冷冰冰地拒之门外,但先前的热情已是半点不见,居然开始打起了官腔。有个洋人经理用硬邦邦的口气对他说:“李东家,你要做生意,我们当然欢迎。但是别人与我们的生意,请你不要干涉,正如今后你与我们的生意,也不会被别人干涉,这一点请你放心。”

    还有个油滑的买办,哈哈笑着:“嘿嘿,李少东,我听出来了,您这是开玩笑,试探咱们呢。是不是担心将来李家的存款放在咱们这家银行里,有人不让付,咱们就会乖乖听话?这您把心落肚,别忘了,这可是洋人开的银行,洋人,那是谁啊,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别说生意人,就算是大清政府派军队来,也无权查账封账。”

    这话把李钦堵了一个倒憋气,他气愤地离开银行,回头骂道:“我算看明白了,敢情这洋人跟中国人一个德行,吃爹喝爹不谢爹啊,昨儿酒席宴上还千好万好,今天就翻脸比撂门帘子还快。我呸!”

    事情不成,却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李钦回到客栈生了一会儿闷气,心里暗自琢磨,就算胡雪岩是财神,有大笔的银钱放在银行,是惹不起的大主顾,可是自己也没要求银行与胡雪岩翻脸哪,只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各自找些理由搪塞过去,只要过了一个月的期限就好。按着王天贵的说法,长期放款临时动用,可以拖延的理由有千条百条,不难找啊。何况自己也说了,要真是胡雪岩催得紧,哪怕是少付些,只要不让他凑够百万之数就可以。这条件很简单了,银行又觊觎着李家的银子,何至于就一口拒绝,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呢?

    李钦想来想去,一直想到头疼欲裂,也没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要是王天贵这老家伙在这儿就好了,钱庄里的勾当他门儿清啊。”李钦懊恼地一拍手,现在回去搬王天贵肯定是来不及了,他忽然想到,虽然王天贵不在,可是在上海钱庄里,有几家在北京有分号,也跟李家做过生意,有家颇有规模的“天利和”钱庄,大掌柜姓罗,大前年到北京登门拜望过,爹见他的时候,自己也在场,干脆找他去,或许能问出来点什么。

    李钦想到就做,备了一份价值不菲的水礼,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天利和”。罗掌柜五十多岁,做了半辈子钱庄生意,一面之交的主顾尚且过目不忘,何况是李家公子,见了面就像熟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满面欢笑,直嗔着李钦来上海不告诉他,是有意疏远自己。

    李钦一肚皮心思,也被他逗得一笑。又觉得自己要问的事儿直截了当不好开口,干脆就坡下驴,提出要到锦江楼摆酒谢罪。罗掌柜哪里肯,一手按住李钦,另一边连连呼派,让伙计赶紧到锦江楼订上好的雅座。

    李钦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当罗掌柜提出要再找几个上海钱庄的头面人物做陪客时,李钦摆摆手:“不必了吧,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要向罗掌柜请教,人多了反倒不方便。”

    罗掌柜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位李少东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等到了锦江楼,偌大的雅座只有李钦和罗掌柜两个人,确实太冷清了,于是罗掌柜做主,给“长三堂子”写了四张局票,叫来的当然都是这一行的“尖儿”,莺莺燕燕,吴侬软语,递酒唱曲儿,一时好不热闹。李钦本好此道,被四个绝色女子围着,哪能不心动,愁怀暂且放下,一时间也谈笑风生起来。

    等到酒过三巡,喝也喝过了,乐也乐过了,罗掌柜使个眼色将几个“长三”遣走,也不再叫新人,堆起笑脸问道:“李少东,方才在钱庄里,你说有事要问我,难不成是你我两家的买卖出了什么漏子,那我可得先给李少东赔个罪了。”

    “哎,哪里哪里,罗掌柜过虑了。我要问的这件事,和贵宝号并无关系。”李钦仿佛还沉醉在方才的笑语嫣然中,怔了一下这才答道。

    等听完了李钦的来意,罗掌柜竟是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眯眼笑着说:“这就难怪了。李少东只知胡财神是洋人的大主顾,却不知道他们也是彼此合作做生意的伙伴,而且洋人对胡财神一向是有所于求,当然不敢得罪他。”

    “胡雪岩在杭州开钱庄、做药店,与洋人何干,为什么要求他?”李钦不解道。

    “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胡财神这个人真正是大手笔的生意人,从咸丰末年起,他就在暗中布局,控制了苏杭一带的乡下茧行。洋商来到中国有三样东西是必买之物,一丝二茶三瓷器。首当其冲的就是丝绸。胡财神将茧行握在手里,那是丝绸这门生意的根源。哎,就好比李家如今掌握了盐场,所有盐商、盐贩都要看你们的脸色,倘若得罪了李家,就没了货色。洋人也一样,想要买丝回国大发利市,那就都要仰仗胡财神肯卖茧给他们。”

    “原来如此。”听了这么个比方,李钦当然恍然大悟。

    “还不止呢。我听说胡财神眼下拿出大笔银钱,打算联合南浔的大户,将养蚕人家集合起来,开缫丝厂,这么一来,今后江南地方的丝生意十之七八就都姓了胡。洋人当然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正软硬兼施,要么让胡家放弃这个主张,要么也要在缫丝厂入股。你说,这个节骨眼上,洋人哪里会去得罪胡财神呢。”

    李钦吸了口凉气,自己在王天贵面前拍了胸脯,认为这是一件手到擒来的小事,谁知不知不觉间竟然捏了个湿面团在手上,甩不掉也扯不开。眼下洋人不是不肯给李家这个面子,而是与胡雪岩彼此利害相牵,不能因小失大。

    “难办了。”李钦向椅背上一靠,眼珠子转来转去,心中暗自打着主意。

    “罗掌柜,我向您讨个主意。”李钦忽然身子前趋,压低了声音,“既然商量不行,那怎么样才能硬压洋人一头,让他们乖乖地听令呢。”

    “哎哟,您这可是问道于盲了,我一个小小的钱庄掌柜,别说不敢去碰洋人,就是连这个念头都不曾起过。”罗掌柜哑然失笑,他与李家做着生意,很不愿这个年少气盛的李少东做出什么冒失举动,于是耐心劝道,“我劝您也不必动这个心思。洋人,他能把咸丰爷从紫禁城撵到热河去,连朝廷都拿这群黄毛绿眼睛没辙儿,咱大清还有谁能动得了洋人呢。别说咱们大清,就是他们本国的官儿要是不占理,一样拿这些洋商没办法。上次就有个英国商人因为领事馆不肯为英商力争关税,回国去告了英国领事一状,结果这个领事就被叫回去大大申饬了一顿,末了被贬到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国去了。”

    “还有这种事?”李钦虽然学过洋生意,可那毕竟是在天津,比不得上海光怪陆离,时时都有新闻,一时听得瞠目结舌。

    “说来也巧。”罗掌柜端起杯子,“我再说个事儿为李少东下酒。”说着,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向外指了指。

    黄浦江边是英国人的租界,洋楼很多,里面住的当然都是洋人,入夜之后幢幢楼里灯火通明,悠扬的音乐声丝丝入耳。然而罗掌柜手指方向的那座二层小洋楼,却是黑咕隆咚,仿佛没有人住,凝目望去才看出,其实是拉上了厚实的窗帘,从缝隙中隐约有光亮透出。

    “您再看。”罗掌柜移动手指,向着那洋楼前几丈之地临近江边的地方,借着江中船火,李钦看见有个清军把总带着三四个军卒正在来回踱步,样子颇不耐烦。

    李钦看得莫名其妙,将疑问的目光投向罗掌柜。

    罗掌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道:“这可是十里洋场上有名的西洋景,说的是两江总督派了亲兵来抓两江总督。”

    李钦看了看面前的杯子,罗掌柜觉着了,呵呵笑道:“鄙人虽然酒量不宏,不过说的可不是醉话。这守在外面的是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派来的亲兵,躲在里面的则是前任两江总督何桂清。”

    原来是这重公案,李钦早有所闻,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曾国藩的亲兵眼睁睁看着钦命要犯躲在屋中却不冲进去抓人。

    “事情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儿。早在金陵未破之时,为了鼓舞士气,曾大人就想将丧师失地的何桂清抓来,‘咔嚓’一刀斩于阵前,以鼓舞士气,为此禀报朝廷,待钦准文书一下,就让自己的亲兵营奔赴上海前来抓人。对了,何桂清藏在租界里深居简出,要不是胡雪岩向官府通风报信,曾大人要找到他还没那么容易。”

    事情居然与胡雪岩扯上关系,李钦立刻提了精神,张大眼睛问:“胡雪岩是个长袖善舞的生意人,一向与江南官场相处甚厚,干吗跟这尊佛过不去呢?”一任两江总督,提拔起来的官员无数,胡雪岩此举不知无形中得罪了多少官场中人,实乃商人大忌,委实不像是“财神”所为,也就难怪李钦会有此一问了。

    “说起来,他二人还是老相识呢。从前的浙江巡抚王有龄与何桂清是总角之交,而胡雪岩曾在王有龄穷困潦倒之际帮过他,二人后来成了换帖兄弟,三人就这样搭上了关系。几年前,胡家每开一处买卖,两江总督的贺匾悬于门上,浙江巡抚的贺联贴于两侧,你想想看,那是何等的风光。”罗掌柜娓娓道来,眼中都是艳羡之色。

    李钦不知不觉点了点头,一转念又问:“那如今怎么会……”

    “嗐,乱世嘛,人情难说得很。那何桂清号称书生典兵,自比孔明、谢安,其实外强中干,是个胆小鬼。他在长毛攻来之时临阵脱逃,而且指使亲兵用洋枪打死拦轿的绅民数十人,以至于江南大营士气一蹶不振,群龙无首被李秀成一举踏破。这一来不要紧,可害苦了浙江的王有龄王巡抚,杭州被长毛军团团围困,内无粮饷,外无援兵,王有龄苦守半年,还是被长毛攻破城池,最后服毒殉国。”

    当时胡雪岩的粮船就停在杭州城外的江中,眼睁睁看着城破人亡,却无力援手。如果何桂清不逃,能够指挥人马接应,便可杀出一条粮道,让胡雪岩将粮食运到城中,则人心一定,杭州就不会陷落,王有龄也不会惨死。所以胡雪岩在船上捶胸顿足,悲愤之下立誓要杀何桂清为把兄报仇。

    “没想到的是,两江总督衙门的人拿着海捕文书赶到上海,一晃两年有余,却硬是动不得何桂清。”何桂清翰林出身,心思也很够用,知道曾国藩要杀自己,抢先走了一步棋。他帮助租界里的一个英国人买了一栋小楼,自己住在二楼,让这人带着老婆孩子住在一楼。这个英国人本来只是洋商的下人,无端发了一笔财,代价就是帮何桂清挡灾。房子是英国人的,又建在租界里,只要这户洋人不吐口,两江总督衙门就不能冲进去抓人,否则会引起很严重的中英争端。为此,曾国藩也曾派人向英使馆交涉过,但是英国领事的态度很坚决,说在大英帝国,私产是受绝对保护的,要进去抓人不难,必须要房子的主人点头才行,事情就此陷入了僵局。两江衙门只好派人日夜守在外面,只要何桂清从房中出来,便立行逮捕。

    何桂清当然不傻,衣食住行都交给那户洋人去办,生了病也是请郎中过来把脉吃药,寸步不敢出门,看样子是打算在房中终老了。

    “本来胡财神还想用重金买下这栋房子,但何桂清也早料到此招,几十年的宦囊所积不断用出去,洋人觉得养着何桂清就等于捧了一个取自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哪里肯轻易放手。后来也有人劝胡财神,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何桂清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等于是在蹲监坐大狱,要是太过辣手,非要赶尽杀绝,今后谁还敢跟胡家做生意呢。胡财神当然不以为然,坚持要抓何桂清,可是他手下的一班人都觉得那人言之有理,暗中掣肘拦阻,就把此事慢慢拖了下来。”

    “两江总督官居一品,胡雪岩亦是商界首富,想不到都拿一个无拳无勇的洋人平民无可奈何,真是天下奇闻。”李钦摇了摇头。

    “李少东,你们李家久居北方,那里还是大清的天下,可是这东南半壁,嘿,先是叫洪秀全搅了个天翻地覆,现如今洋人又成了说一不二的太上皇,他们的炮舰就停在黄埔江口,谁敢招惹?”

    正在此时,就听楼梯口哗啦一声,像是店伙计的托盘被人撞落,惊呼声方起,用来在雅座之间隔挡的巨幅屏风猛然间倒了下来,李钦手疾眼快,一扯罗掌柜,二人赶紧避开。

    就见一个酒气熏天的人身子扑在屏风上,整个人压着屏风倒在地上,手脚挣扎了几下却爬不起来。

    掌柜见闯出了祸,赶紧过来赔罪:“二位爷,您可千万别见怪。这位是洋大人,喝多了酒,咱们劝不住也不敢劝。您二位请移座,我叫厨子再做好菜。”

    说洋人,洋人到,李钦上下打量了那抱着酒瓶,半醉半醒的洋人,忽然一皱眉:“咦,这不是怡和洋行的理查德吗?”

    “李少东认识他。”罗掌柜道。

    “我和他在徽州做过洋枪买卖,后来在盐城修海塘,他是怡和洋行的代表,卖给我两座旧教堂,拆了做砖石料。”

    “那没错了。这洋人可够倒霉的,大概就是因为卖教堂一事,带着老婆到盐城去半公半私游玩,恰逢暴民作乱,他老婆被拖入空房轮暴之后,活活打死。这个理查德趁乱抢了一匹马,这才逃出性命。英国领事馆虽然为他做主,但是怡和洋行的董事嫌他办事大意,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于是将本来交给他的生意收了回去,只派他与洋兵轮上的司务打交道,负责炮舰的维修补给。甭管中国外国,当兵的生意是最难做的,理查德死了老婆,还整天受兵痞子的气,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整天抱个酒瓶子喝得烂醉。依我看,离被怡和洋行辞退也不远了。”

    “嗯。”李钦心里有数,要不是自己修海塘偷工减料,就不会引发那一场暴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理查德,又回过头看向夜色中的黄埔滩,唇角现出一丝笑意,喃喃道,“可别说我不照应你。”

    罗掌柜没听清,问道:“李少东,你说什么?”

    “上海地方我不熟,这事儿还要偏劳你了。”李钦诡秘地一笑,小声说了几句话,末了道,“所有开销过后到江宁李家盐铺去支。”

    “哟,少东家太客气了,我当差这不是应该的嘛。”罗掌柜也是老江湖,知道不该问的别问,李家是棵大树,抱紧了准没错,于是招呼手下人将理查德架了出去,自己也随后跟出。可是毕竟事涉洋人,罗掌柜这一夜前思后想总不放心,第二天看看时辰不早了,叫上一辆车,直奔十六铺的永兴旅馆。这家旅馆住的大多是洋人,昨晚罗掌柜就是按照李钦的吩咐,把理查德送到了这里。

    他前脚刚下马车,抬眼看见李钦与理查德联袂而出,就听李钦笑道:“放心,理查德先生,咱们都姓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此事成了,我绝不食言,包你称心如意。”

    “是的。”理查德在中国久了,离开通事也能说几句半生不熟的汉语,“你李钦,我理查德,咱们很近,可以好好合作,一起赚钱。”

    罗掌柜这才发现理查德不仅修了面,还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看起来容光焕发,与昨晚那个酒鬼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正愣神,李钦与理查德已经互道告别。看着马车扬尘而去,罗掌柜实在是好奇,凑上来笑着说:“您这是变戏法?这洋人昨晚还半死不活,今天怎么一副上景阳冈打虎的劲头儿呢。”

    “有这么神?”李钦斜睨了他一眼。

    “那当然,少东家真神了!”罗掌柜一挑大拇指。

    “其实说破不奇怪。你昨晚找来陪理查德睡觉的那两个白俄女人,我今天一来就许给了他,身价由李家出。我还告诉他,要是能帮我一个忙,让我顺利掌握两江三省全部的盐铺子,今后我可以让怡和洋行在东南盐业生意上分一杯羹,指定由他来负责。这样一来,这理查德就等于是立了一大功,成了怡和洋行说什么也要留住的人。转眼之间,女人、权力和金钱,他都有了,当然高兴,当然快活。这不,立马就赶回洋行去向董事们邀功了。”

    罗掌柜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您许给这洋人这么多的好处,到底要他帮什么忙啊。”

    李钦深深吸了一口气,咧嘴一笑:“这件事嘛,用不了两天就会轰动上海滩,到时候你想不知道都不行。”

    古平原按照约定好的日子,到杭州来找胡雪岩借银子。他在万安桥码头下了船,先到自家开的大货栈去看了看生意,发觉虽然二弟这段时间都在镇江照料母亲,可是胡雪岩为货栈找的管事很是得力,将生意处理得井井有条。当然,这里面有一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古平原从一开始就为这家货栈铺好了路,南北茶货川流不息,压根就不愁没生意做,码头上车来车往,运河里船来船往,人声鼎沸,日夜不息。

    生意好,赚的就多。对于这处新买卖,古平原很慷慨地给了这群管事伙计们按月分红,这笔钱看得见拿得着,只要肯出力,到了月底就能拿双份甚至更多的酬劳,这群伙计们像不要命似地扑在店里,赶都赶不回去。

    “大东家,您看看,这杭州是运河的起点,历来是货栈林立,可是自从咱们古家货栈开了张,这才不到一年,就已经成了码头上的龙头老大。您看,那家,还有那家……”管事的指着不远处的几家货栈,“原来都是大买卖,现在不行喽,听说已经准备关门歇业了,还有人私下找到我,想要贱价把手里的货栈和货船卖给咱们。正好东家来了,请示下,咱们要不要做这笔生意?我去看过了,栈、船都不错,价儿也合适,咱们买下来将这一带连成一片,声势就更大了。”

    管事的说完,满心以为古平原肯定脸上乐开了花,谁知这位东家却阴了脸,走到运河边看了看那几家货栈前面落篷的货船和无精打采的伙计,将眉头深深皱起。

    “去把几个大伙计都叫来,我有话说。”

    等人齐了,古平原向着大家拱了拱手:“想必有些人还不认得我,我是这家货栈的大东家,平日在此操持一切的是我二弟古平文。我今日刚到,方才粗略看了这处买卖的经营,实在是好,虽然买卖红火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生意好到这个份儿上,可见大家平时是如何卖力。管事的,记着,年底吃犒劳的时候,每个人的红包加上两成。”

    这一说,人人喜动颜色,都觉得这位素未谋面的东家出手实在大方,跟着古家做事确实有滋味。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儿,恐怕就有些不中听了。”古平原顿了顿,接着说,“方才管事的对我说,这码头两边的货栈生意被我们古家挤压得不行,眼看着咱们就要做上第一把交椅,可以呼风唤雨来做霸盘生意了。杭州是金码头,能在这儿掌控水陆车船,那可真是日进斗金,发财是指日可待。”

    伙计们听他这么说,脸上都露出兴奋之色,谁知接下来古平原却道:“可是不行,这霸盘生意绝不能做。”他看着管事的与伙计们愕然的表情,知道他们心中不解,放缓了语气道,“你们仔细想想。如果是你们自家的生意,本来父传子、子传孙,祖祖辈辈做着,指望着这处生意养家糊口过日子,可是忽然之间来了个外地人,仗着人多势众路子广,抢走了所有主顾,逼得你要关门歇业,衣食无着,这个时候你会作何想。”

    古平原将手指向河边的那几处货栈:“看见了吗?这就是他们如今的处境。方才管事的说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这边心头却是一阵阵发寒。谁要是让我落到这般田地,那我一定恨透了他。你不让人家活,人家能让你好?咱们做货栈生意,讲究的是路路通,可要是码头上下都嫉恨你,今天使绊子,明天伸黑脚,你光防着人家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做生意?”下面的伙计窃窃私语,显然以前并没想过这些道理。

    “再者一说,古家货栈能短短时日就成就不凡,靠的是洞庭商帮和胡雪岩胡东家的帮忙,不管是陈七台陈主事还是胡东家,他们都是本省本地的大商人。结果现在人家要说,他们为了赚钱,胳膊肘向外拐,帮助外地人打塌了乡亲们的生意,那我古平原岂不等于是恩将仇报,今后谁还敢与我合伙?各位,古某人做事有个必不可移的原则,那就是路一定要越走越宽,绝不能因为贪一时之利而把路走窄了。你们记住,任谁都不能把天下的钱都赚进自己的口袋,即便能,那又有什么用?只有大家都有钱,才处处有商机,倘若只是你一个人有钱,其他人都穷得叮当乱响,你跟谁去做生意!”

    一席话说到这儿,真如拨云见日般清楚明白,管事的与伙计们恍然大悟,脸上登时满是敬佩。

    管事的趋前一步:“东家,您不必再往下说了,这门生意经我听懂了,一定按照您说的办,不做霸盘生意,不让同行背后戳咱们的脊梁骨。”

    “那我就放心了。咱们自己吃肉,也不能光让别人喝汤,今后找一些信誉好的货栈,跟他们做联号生意,分些买卖大家一齐做,不管水路还是陆路,彼此有事互相照应,这岂不是好。”

    古平原安排完货栈的事儿,看看天色不早了,赶紧动身前往胡家。

    胡雪岩没有发迹之前,只是钱庄的小伙计,住在杭州城南的一处无名陋巷中。后来胡家兴旺发达,有人从他门前路过,发现这条巷子两边高中间低,最中心处,也就是胡雪岩的家门口还微微隆起一个土丘,活像个大元宝。于是一下就传开了,都说胡雪岩是财神转世不假,连住的地方都被称之为“元宝街”。

    风水如此之好,胡雪岩当然不会搬家。几年间将一条巷子都买了下来,大兴土木建起一座比王府还要豪奢的胡宅,大门依旧是开在那处隆起的土丘前。

    古平原还是第一次来胡家,上次到杭州是在会馆与胡雪岩碰面,此番初访,发觉胡财神在本地实在是太有名了,稍一打听,人人都乐意给指道。古平原这才知道,胡雪岩冬舍寒衣夏施粥,自家开的“胡庆余堂”每逢传瘟染疫之时,几万两的成药白白奉送,本地百姓受他的好处太多了。

    古平原点头暗赞,做个生意人,就得像胡雪岩这样,这才让人佩服。

    他这么想着,来到了胡府门口,说明来意请下人通禀。不多时,出来一位玄衣俊仆,彬彬有礼地将古平原请入府内。

    古平原被人引着穿过一条不长的雨道回廊,下人躬身道:“请古东家先在镜槛阁稍歇片刻。”

    这镜槛阁前临荷叶塘,后靠一座太湖石叠成的假山,阁在半山腰,阁中有一面极大的玻璃镜,将阁外水波、池中红花绿荷、池上小桥木舟、池畔垂柳依依,一齐纳入镜中。

    古平原一愣,这东西他在京城时听说过,将目光投向那俊仆时,仆人仿佛见惯了这样的惊诧,微微笑着答道:“古东家真好眼力。这面大镜子,大清国只有两处有。当初在法兰西国烧造而成,本来装了五面在船上,远渡重洋一路风波,完好无损地运到广州的只有三面,其中一面又在下船时被脚夫不慎打破。运这镜子到大清的洋商见只剩了两个,干脆不卖了,说要将其中一个献给朝廷中最掌权的人物,于是给了恭亲王,放在什刹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里,另一个则要给大清国最有名的商人,这面镜子就此花落此处,镜槛阁之名也因此而来。”

    古平原听完这番话,立时有两个感想。一是如果说胡雪岩以前是靠两江官场大发其利,那么现如今凭借他的声望,一旦官府与洋人有了龃龉,恐怕还要靠胡雪岩从中斡旋。生意做大,可以为国家出力,这便是明证;二是胡家一个寻常仆人便如此谈吐不俗,可见胡雪岩用人自有一套办法,想来这也是他能在大清商界屹立不倒的原因。自家的摊子也是越扯越大,茶叶、盐铺、货栈这些买卖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光凭自己兄弟两个,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今后有时间倒要向胡雪岩多多讨教这方面的办法,识人用人,当是今后要做的大事。

    不过眼下与李家的争斗正在紧要关头,还顾不到这些,古平原准备等胡雪岩拿银票出来,好好谢谢人家。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胡家下人倒是执礼甚恭,好茶糕点不时端来,就是不提自家老爷在做什么。古平原心知有异,刚好那仆人又进了来,古平原正想开口问问,仆人却抢先道:“古东家,让您等急了,这边马车刚刚备好,也已经告诉我家的船等在十里外的岸边,咱们这就可以动身了。”

    古平原大是愕然:“动身,去什么地方?”

    “我家老爷在南浔,临走时留下话,请古东家一到,就去南浔找他。”

    古平原与胡雪岩约好了日子在胡府见面,所为的便是取那一百万两的银票。即便胡雪岩有事要到外地,大可以将银票留下,交给信任的人转交古平原,却又为何让自己大老远跑一趟南浔呢?

    古平原心中想着,便随口问了出来,那仆人却只是摇头不知,只说胡雪岩前日动身,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古平原一定去趟南浔见他。这么说来,胡雪岩是故意约自己在南浔见面,会不会是那一百万两银子没有凑齐,南浔都是做丝生意的大户,富户颇多,素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之称,莫不成是要带自己到那儿去借银子。可是也不对啊,古平原听人说过,南浔人家有祖训,只可守着桑树做丝生意,别的行当一律不许入,特别是做钱庄票号的放贷生意。这是南浔祖辈为后代立的规矩,后人当然不会无端借钱给外人。

    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古平原坐着胡家装饰华丽的车船到了南浔。一到岸就有人等在码头,是“四象”之首的刘家派来的人,说是打前站的人快马已报,在刘家已经摆下了宴席为古平原接风,胡雪岩正等在那里。

    来人说得轻描淡写,可是等到古平原一踏入刘家大厅,当时就吃了一惊。刘家是经商世族,祖屋外面看上去尽管轩敞,却是旧瓦青苔,毫不起眼,谁知里面别有洞天。大厅中按照太极图样,摆开十八件流云槎,都是金丝楠老根所制。古平原做过当铺朝奉,知道这东西寻常一件既是难得的宝物,这么多件齐聚一堂真是闻所未闻。别的富豪人家倘若有一件流云槎,大多是拿来做多宝格之用,然而刘家居然是用来摆酒放菜,仿佛这只不过是几件普通的杨木桌子。

    “平原兄,你可来了,我们等你多时了。”胡雪岩正与刘家主人叙谈,见古平原进屋,迎上来为他一一引见。

    除了古平原之外,连胡雪岩在内,厅中一共还有十七个人。胡雪岩挨个介绍,古平原听完了才知道,这刘家大厅里此刻藏龙卧虎,南浔的四象八牛还有往来江浙等地的几名大丝商,居然全都聚集在这儿。

    不用问,这是胡雪岩故意请来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古平原百思不得其解,当着众人又不好动问,只得等胡雪岩为他揭开这个谜底。

    胡雪岩偏偏还不直接说,只是不停地举杯,一连让大家喝了几杯酒。古平原暗自察言观色,发现不只是自己,厅中其余人脸上也都有莫名其妙的神情,包括那位刘家主人在内。

    最后还是做主人的忍不住了,喝下一杯酒后,借酒盖脸问道:“胡东家,你发帖子一定要这南浔的丝商都聚到我这小小宅院里来,按说财神造访,同行赏光,刘家真是蓬荜生辉,别说请一次客,就是大家在我这儿住上十天半月,刘某只会高兴,绝不会慢客。不过据我看来,您此番大概另有深意。刘某就替大家伙说了吧,在座诸位,除了这位古东家之外,都与您做着丝上的买卖,是不是咱们南浔的丝商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得罪了胡东家,又或者生意上有了什么意外的变故,您尽管说,咱们该赔罪便赔罪,该拿主意便一起商量,绝不让您为难。”

    胡雪岩摆了摆手:“刘老爷说哪里话,我能在丝生意上跟洋行打个平手,全靠诸位一向帮忙,胡某感激不尽,何来不满呢。”

    “那您今天是……”

    “今天倒真是有事。”胡雪岩沉吟着,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古平原。

    胡财神一向是以办事干脆大方闻名商界,今天居然吞吞吐吐,不问可知是遇上了大事,在座人都与他有生意上的往来,那几个跑外帮的丝商更是连身家性命都托给了胡家,此时不知不觉已经屏住了呼吸,等着他往下说。

    胡雪岩向厅中望了一圈,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微微点头站起身来,伸手入怀取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在手上扬了扬:“诸位,你们都是生意人,应该认得这样东西,这是汇丰、渣打和花旗几家外国银行的本票汇票,是我本月收回的在这几家银行的长期放款,一共是一百万两银子。”

    对于厅中这些人来说,一百万两银子有多有少。像刘家的家财就有几百万两,其余人的身家或几十万,或上百万不等,但那是他们的全部家产,要像胡雪岩那样从身上随便一拿就是一百万两的票子,恐怕力有未逮,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不知这位财神此时炫富是何意图。

    最感奇怪的还得说是古平原。他向胡雪岩借一百万两,讲好了在胡家立契,以这些银子入股盐铺生意,届时自然要找中保,还要到官府的户房去备档。以自己和胡雪岩的交情而言,虽然谈不上深厚,可也是一见如故彼此相知,用得着请这么多人来做见证,证明自己向胡家借了银子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胡雪岩说:“本来这些银子我已经答应了别人,要借出去。可是出了些变故,以至于这银子我不能借了。”他看了一眼座中惊愕的古平原,叹了口气,“自食其言,是胡某的不对,不过我也真是迫不得已。唉,为了不让这位好朋友误会胡某是小气吝啬,今天把大家请来做个见证,这一百万两银子,胡家分十年施舍给杭州一带的善堂。当着大家的面儿说明白,这笔钱,我胡雪岩不要了,都分给穷人。”

    在座众人也都做过施舍的事儿,有的信佛人家寒天腊月出手也很大方,但那不过是几百最多一千两银子的事儿,谁听过一施舍就是一百万两的,就算是财神,这也太过惊人了。厅中一时寂然无声,所有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场面一时僵了。

    古平原乍闻之下,心里登时一翻个儿,知道事情一定有了极为意外的变化,不然以胡雪岩一言九鼎的性格,绝不会在银票已经到手的情况下出尔反尔,而且还做出这样决绝的举动,这更说明是情非得已。他来不及细想,赶紧站起身:“胡东家,您……”

    “啊,平原兄,来来来。”胡雪岩竟是不容他开口,扯住古平原的袖口,二人一同来到大厅中间。

    “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我这位兄弟,是徽商中的后起之秀,真正是位诚谨君子。不管他做什么生意,我胡雪岩都敢用全部身家来为他担保。今后,古东家可能也会到南浔来贩丝,与诸位做生意。我先跟各位打个招呼,请多多照应,就当是我胡家的买卖。”

    胡雪岩说到这儿长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还有一句话,养蚕人家就这么多,每年茧子生丝的物量都是个固定之数,可是只要是这位古东家来买丝,诸位尽可以从我订的丝量中卖给他,他要多少,你们就卖多少,哪怕到最后,没有我胡家的份儿了,那也无妨,我绝不追究诸位违约之责。”

    这又是惊人之语!

    别看这小小的南浔镇,出产的“辑里湖丝”是天下第一丝,每年茧子丝量足可以决定东南市场丝价的起落。胡雪岩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掌握了南浔的丝生意,如今简简单单一句话,竟是要拱手全盘让给古平原。

    这说来不会有人相信的事儿,如今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众人眼前。大家只觉得今天赴的这场宴,所见所闻如同做梦一般,分不清真假虚实,更不明白胡雪岩这番举动到底是所为何故。

    古平原也一样,他这些年遇到的怪事不少,但大都有端倪可寻,唯独这次是彻底糊涂了。

    “今天就是为诸位与古东家做个引荐,彼此熟识了,今后也好多来多往。话就不多说了,大家尽欢才好。”仿佛是看出这些人一脸的疑窦,胡雪岩竟抢先堵了众人的嘴。他是财神,既然不愿意把话说明白,谁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好压下满心的好奇,莫名其妙地喝完了一顿糊涂酒,纷纷告辞而去。

    胡、古二人都是远道而来,刘家自然要留客,为他们各自准备了精美的卧房。古平原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走该留,其实他最想的是找到胡雪岩把事情问个清楚。正当他做此想时,房门被人叩响,胡雪岩一推门走了进来。

    “平原兄,我是来向你赔罪的。”胡雪岩开门见山,便要一躬到地。

    古平原赶紧把他双臂托住:“胡东家,这万万不可,我本来是有求于您,事情不谐,我也感激您当初的仗义。只是我不明白,今天的事儿究竟是为了什么?胡东家要是还当我是好朋友,能不能明白见告。”

    “当然,这是一定要说清楚的,我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胡雪岩抚了抚脑门,在八仙桌旁坐下。

    “先说那一百万两银子吧。七天前我便已经全数收回,正打算派人到江宁去通知你,谁知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居然硬是迫得我不能履行当初的诺言,不能把这笔银子借给你。”

    “不速之客,是谁?”

    胡雪岩苦笑一声:“就是你上次跟我提起的那个京商大少爷李钦。哼,想不到我这十年来一向无往不利,却让这个富家公子把我给降住了。”

    李钦!古平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能有这能耐,居然能让大名鼎鼎的胡财神吃瘪服软?

    胡雪岩将事情经过详细一说,真把古平原听了个目瞪口呆。原来当日李钦找到怡和洋行的理查德,许他美女厚利,条件只有一个,想办法把躲在租界不出来的何桂清抓到。

    理查德起初也是挠头,李钦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从那艘停在黄浦江上的英国炮艇上打主意。理查德恍然大悟,拿着李钦给的银子,买通了洋兵的管带,在第二天深夜,十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洋兵端着枪闯到何桂清藏身的洋楼里,不由分说把人抓了就走,然后用小舢板送到江中早已等候的一条小火轮上,李钦正等在那里,接到人后立时开船。

    等那户洋人天亮之后挣脱了绳索,跑到领事馆去告状时,小火轮已经快开到嘉兴了。英国总领事问明白是本国士兵喝酒闹事,也只好将洋兵管带叫来申斥一顿,便不了了之。

    胡雪岩与何桂清之间的恩怨,当初在徽州时,古平原就曾经听他说过,也知道胡雪岩生平最恨攻陷杭州的李秀成与见死不救的何桂清,听到这儿就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试探地问:“李钦将何桂清交给两江衙门的人了?”

    “他做得更绝。”胡雪岩回想起当日情形,大摇其头,“那日下人来报,说是有人雇了彩狮队,锣鼓手,从杭州城外十里处便吹吹打打,鼓乐喧天,舞着狮头向城里缓缓而来。这还不算,而且派人用大筐称了满筐的铜钱,不时向道路两边抛洒。你想想看,那还不震动全城?”

    古平原一听,便想起当日古母做寿,有人派了信客,敲着大锣,送来那封引起家中不和的密信。此人已经坐定了是李钦,古平原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这队人来到胡府门口停下,胡雪岩早就听说他们是奔着自家的方向来的,平白无故造这么大的声势,就是要引来成百上千的人围观,至于目的,恐怕绝非善意。所以胡雪岩早早就来到府门前,等着看对方的来意。

    他倒不是怕。在杭州城,胡雪岩就算是不靠官府,也不靠财力,单凭他的声望,谁要是敢对胡家不利,不必振臂一呼,全城百姓能围过来一口口把对方生吞了。胡雪岩起初是好奇,结果对方来人一通报姓名,竟然是京城李家的大公子。

    当初合肥克复之时,胡雪岩在巡抚衙门见过这个少年,虽然只是一面之交,但他知道自己帮古平原的忙就等于是与此人作对,李家毕竟在北方也是商界顶尖的人物,李钦此番大概是来兴师问罪的。胡雪岩心中正暗打主意,谁知李钦开口居然是道喜,然后不由分说,带上了被绳捆索绑的何桂清,也没提什么条件,就将人直截了当交给了胡家。

    “平原兄,你想想看,斯情斯景,这何桂清就在眼前,李钦把他交给我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我道喜,说恭喜胡东家帮朝廷抓获犯官,得为王巡抚报仇雪恨。他说完了,便在大街上命人放起万响炮仗,还拿来香烛纸马,当场摆上香案,说是告慰王巡抚在天之灵。嘿,此人年纪不大,倒真是会鼓动人心。这城中居民,当初与王巡抚一同被围年余,城破之时,王巡抚自尽,留下遗书要李秀成善待百姓,不要屠城,所以百姓们都感激涕零。此时鞭炮响起,香案摆齐,不必人说,大街上的人都一同跪下,嚎啕大哭,如丧考妣。”

    更有人拿来石块、杂物,丢向面如土色的何桂清,要不是胡雪岩见机得早,命人将何桂清带到府中看押,这曾经的两江总督就要被人在街市上活活打死。

    “可是这么一来,也就等于是我正式从李钦手中把人接了过来,受了他这份大大的人情。李钦走时,只留下一句话,说是京商与徽商之间有些过节,希望我能不偏不倚,两不相帮。平心而论,这个条件实在不算苛刻,只要是能抓到何桂清,比这难办百倍的条件我也答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李钦提出这件事,分明就是冲着那一百万两银子来的。我要是不答应,那就得把何桂清放了,权当没这回事儿。可要是真那么做,且不说王巡抚的冤仇报不了,而且这么多人都看见我把何桂清押到家里,这私纵朝廷钦犯的罪名,更是难以承受。所以……唉,古东家,总之是我对不起你,这出尔反尔的事儿,在我胡雪岩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真是无话可说。”

    古平原早就听得心摇神迷,想着当日胡府前的情境,不由得点了点头,知道胡雪岩当真是迫不得已,恨恨道:“哼,此人仗着李家的财势,惯会使鬼蜮伎俩,光明正大做生意的人,往往防不胜防。”

    “这个李少东年纪不大,居然懂以洋制洋这种手段,可不是纨绔子弟耍小聪明这么简单。你不要小瞧他,否则会吃大亏。”胡雪岩警告道,随后又说,“我也知道这么一来,古家的盐铺大概是保不住了,好在盐,丝都是巨利所在,所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胡某人向不亏欠别人,古家的所有损失,我都在丝生意上赔给你。”

    这就是胡雪岩今天在酒席宴上那番话的真意了。古平原至此如同吃了萤火虫在肚中,心下一团雪亮。李钦打听到胡家要借银子给自己,于是从中破坏,胡雪岩正好被他抓住软肋,只得自食其言,但却拿出胡家生意的命脉——丝来补偿自己,以求心安。

    古平原遽然起身,正色道:“胡东家,你的一片心意古某领了,但是南浔的丝生意却万万不敢领受。再说这也谈不到自食其言,本就是古家的事儿,你当初愿意施以援手,不管成否,我都感激不尽。今日之举更是让我见识了什么才是大商人的风范,古某很是佩服。”

    “平原兄……”

    “胡东家,不必再说了。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你的难处我心知肚明,绝不能强人所难。既然事情有变,我要连夜赶回去布置,咱们下次再叙。”

    胡雪岩再三致歉,古平原连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反倒是说了不少宽慰胡雪岩的话。望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出来送客的刘家主人叹道,“真是后生可畏,想不到徽商中有这样的青年才俊。”

    “应该说有这样的人才,是我大清商人之幸。”胡雪岩点头,继而叹道,“帮不了他这个忙,我心里实在难过。希望他能平安度过此难,不要毁在李家手里。”

    古平原当然不知道这些背后的议论,他一路坐着“无锡快”赶回江宁,心中始终在盘算,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这一百万两银子。

    “早知道事情有变,不该让刘黑塔把古家的银子都拿走去办事。”古平原心中有点后悔,他要刘黑塔去办的是一件大事,也是他与李家争斗的一记胜负手,然而风云突变,老营都要保不住了,就算刘黑塔办成事回来也没用了。

    “釜底抽薪,李钦这招儿可真够狠的。”古平原喃喃自语。一百万两,不到三天的时间,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此时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徽商,胡老太爷再加上了祁门、屯溪的几家大茶商,手头的浮财凑一凑或许能借到这笔钱。

    以古平原此时在徽商中的人望,要是专程赶去开口,大概有七成把握能借来这笔巨数,胡老太爷自不必说,其余茶商感激古平原为徽商立下的大功,应该也会慷慨解囊。可是这样一来,就等于是抽空了徽商的钱库,他们刚刚度过一场洪杨大劫,又经过与京商的一番龙争虎斗,已然是元气大伤,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古平原实在不愿为了自己,去连累老家的这些乡亲同行。

    自己的把兄陈七台也是近在咫尺的一处财源,一百万两这个数目洞庭商帮也能拿得出来,但以古平原所知,这笔钱不是说有就有,要到各处商铺去聚拢,时间上肯定来不及。

    “找到这一百万两并不是难事儿,难的是时间不等人。”古平原回来一说,古平文、彭海碗他们也都傻眼了。“怪不得伙计来报,说是这几天李钦派人到各处盐铺子查看,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古平文急得直跺脚。

    彭海碗苦笑道:“这真是没办法,财神这条路本来最妥当,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李家的那个少东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绝的,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儿。还有两天人家就要来收铺了,这盘棋,咱们等于是已被人家将死了,闪展腾挪都没了余地,看来老帅是保不住了。”

    “这事儿怪我大意,没有想到万一。今后凡事必要准备第二条路,必备不测。”古平原沉思着说。

    “先别管今后了,要是让李钦把盐铺子收走,咱们可就连跟人较量的本钱都没了。”古平文一阵气馁。

    “嘿,你们干吗呢,大眼瞪小眼地闷头坐着。”门帘一挑,出人意料地走进来的是刘黑塔。

    几个人都讶然地看着他。彭海碗先反应过来,一拍手:“好了,至少这下三十万两银子有着落了。”

    刘黑塔受古平原的秘密嘱托,一个月前拿着古家全部的三十万两银票,带着几个伙计匆匆出发,去干什么没人知道,但是彭海碗替他打点行装,安排伙计,知道刘黑塔去的是四川云贵方向。去那里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三十万两银子,就是可劲儿花,没个月余也花不完,刘黑塔这么快就回来了,说明要办的事儿多半是没办成,银子当然是带回来了。

    彭海碗真是热心,一心盘算着:“既然刘大爷把三十万两带回来了,那用顺德茶庄的铺和货至少也能在钱庄押到十万两银子,余下六十万两仍是笔巨数,我去找茶业公会,看看能不能拆借一些,东家你再……”

    他正自说自话,刘黑塔一开口就堵住了他,“什么什么,带回三十万两银子?哪有这码事儿啊。”

    彭海碗睁大眼睛,“那三十万银子呢?”

    “花了。”

    “花了!花哪儿了?”彭海碗连声追问。

    “嗐,你着什么急呀,我这一进门连口水都没喝呢。”刘黑塔一脸不乐意,自己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茶咕嘟嘟喝下肚,觉着不过瘾,又连喝两碗,这才抹了抹嘴。

    “你快说吧,我都急死了。”彭海碗见他喝完了,再次问道。

    “说什么?”刘黑塔一愣。

    “嘿。”彭海碗气得直甩手,“说说那笔银子啊,怎么就花得这么快?你到底干吗去了,我的刘爷。”

    “当然是去办古大哥让我办的事儿了。事情完成了,我当然要回来,快怎么了,那说明咱有本事,总不成办完了事儿还要故意多待两天吧。”

    “等等。”古平文几步过来,一把扯住刘黑塔,说,“你是说我大哥让你办的事儿,你都办妥了。”

    “对啊,三十万两银子都按着古大哥说的,一分不差花出去了。”刘黑塔洋洋得意,看样子这趟差确实办得很顺利。

    “大哥……”古平文回头去看,他知道刘黑塔办的一定是件大事儿,不然古平原不会让他在这节骨眼上带走了所有银两。果真如此的话,那大事一成,莫非就能把这局死棋扳回来。

    几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古平原脸上,他却是毫无表情,始终静静地听着几人对话,不发一言。

    直到二弟催促,古平原才慢慢摇了摇头:“不,我要黑塔兄弟去做的事儿,是保住盐铺后用来对付李家的一招,要是盐铺保不住,此事就变得毫无意义。”

    刚刚因为刘黑塔返回带来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彭海碗长叹一口气,刘黑塔问明情况后也急得抓耳挠腮。古平文一屁股坐回椅中,愁眉苦脸半天,忽然一抬头:“大、大哥,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讲的。”古平原不在意地说。

    “要不然,咱们去找找……”古平文鼓起勇气,却还是吞吞吐吐。

    旁人还没听明白,古平原却一下子听懂了,腾地站起身,怒目看着二弟。把古平文吓得身子一缩,硬是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你说找谁!难道要我去找那个如今坐镇两淮盐场的李半城,去找那个狼心狗肺、绝情绝义的人?”

    “大哥,如今要逼我们的是李钦,不一定是、是他。”古平文的脸涨得通红,他委屈地说,“再怎么说,他毕竟也是咱们的……”

    “哈哈。”古平原怒极反笑,“二弟,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你觉得咱们去找他,求他开开恩,劝李钦放古家一条路,他就能答应?你这是让他在李家和古家中选边站,他这二十年选的都是李家,难道现在会选古家?他要是还有半点当自己是古家人,这些年为什么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暗中帮衬过咱们家?难道他不知道娘一个人拉扯咱们兄妹三人有多不易?就算是想,也应该想到了。他要是还当自己是咱们的爹,会在我进京赶考的时候,为了把我撵得远远的,不惜派人进科场陷害,让我被流放关外整整五年?虎毒不食子,他但凡有点人味就做不出这样的事儿!”古平原心情激动,说着说着眼角迸出泪光。

    李家当年派张广发陷害古平原这件事,此前只有郝师爷和李钦知道,古平文毫不知情,乍闻之下目瞪口呆,其余两个人也听傻了眼。

    屋中一时静悄悄的,落根针都能听见。古平文慢慢挪动脚步,走到大哥面前,已然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大哥,我不知道,我、对不起……”想起大哥身受的委屈,心中的难过更超出自己十倍、百倍,古平文身子颤抖着,只觉得心里难受得要迸裂开了。

    古平原知道此事对自家人是个莫大的刺激,所以一直忍着没说,但方才一时激愤,脱口而出,此时冷静下来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搭在二弟的肩上。

    “这事儿千万不要告诉娘。”

    “哎!我知道。”

    “还有,我宁可让李钦把铺子收回去,堂堂正正地认输,也绝不向李家人开口恳求半个字。”

    “我明白,大哥,我都懂了,咱们绝不去求李家。”古平文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刘黑塔这粗豪汉子也被眼前一幕弄得鼻子发酸,他打小没了爹娘,其实最见不得这个场面,摇着头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随后屋中人就听他在院中大呼小叫:“咦,你、你不是那个,我在陕西见过你跟着古大哥卖粮。”

    古平原与彭海碗对视一眼,正要出去查看,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我也记得你,你不是捻子嘛。”

    话音未落,苏紫轩已经带着四喜走了进来,刘黑塔摸着大脑袋跟在后面,一脸的讶异。“原来是苏公子。”自从上次在苏州一别,古平原还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这个女人了,想不到她居然找上门来。

    “我想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吧。”古平原知道这个面容姣好却心狠手辣的女子对朝廷怀着极大的敌意,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眼下自家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招惹她,打算快刀斩乱麻送佛出门。

    “你这个人真无礼。”四喜怒冲冲道,“我家公子肯上门拜访,你好大的面子,不仅不肃座奉茶,居然还敢下逐客令。”

    “那是因为古东家不知道我来做什么,不然早就躬身请我上座了。”苏紫轩倒是不以为忤,笑吟吟道。

    “四喜。”随着苏紫轩一声唤,四喜不情愿地从怀中拿出一个绸布包,放在了桌上。

    “古东家,这布包看着不眼熟吗?”

    古平原好记性,略一凝神就想了起来,目光一跳盯住了苏紫轩。

    “什么东西?”刘黑塔好奇心重,走过来解开系扣,“这花花绿绿的纸,上面怎么都是洋码子?”

    彭海碗听见吃了一惊,赶紧过来,一看就咋舌不已:“这都是英国汇丰银行的本票,一张两万,一共是……”

    他正数着,古平原平静地说:“不用数了,一共是五十张,一百万两银子。”这些票子他曾经见过一次,当时在陕西,自己与僧王刚刚谈成一笔要命的买卖,王炽却带走了全部用来买粮的银两,自己急得火上房,也是苏紫轩主动为他解了燃眉之急,但是后来,苏紫轩背后的真实目的却着实把古平原吓出一身冷汗。

    旁人不明内情,只觉得想什么来什么,这笔钱放在桌上虽无光华,却看得众人两眼放光。刘黑塔上下打量着苏紫轩:“你这人好有钱啊,这钱拿来做什么?”

    苏紫轩不理他,对着古平原说:“上次在西安,你拿了我的钱,却坏了我的大事。这一次要是还想从我这儿借走这一百万,那咱们可得好好谈谈。”

    苏紫轩说的正是当初她借给古平原一百万两银子,借此将僧格林沁的大军诱进黄土高原,正要借捻子的手除掉僧王,想不到古平原示警,让僧格林沁多活了两年。不然的话,那时太平天国还未覆没,捻子杀了僧王后士气高涨,就可以南下来援天京,南北夹击对付曾氏弟兄的湘军,局势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搞不好北京城都已经落入长毛捻子的手中了。

    苏紫轩一想到这儿,就对古平原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偏偏却又总是不期然地想起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将自己带出了醇亲王府,救了自己一条命却丝毫不要回报。苏紫轩绝顶聪明,世人想什么,她几乎都能一眼看出来,可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像是一个谜。

    等屋里的人都避了出去,古平原打破沉默,问道:“你既然来,当然把我这里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那当然,我虽然不在乎这一百万两银子,可这钱也不是说借就借的。不瞒你说,我最喜欢借给别人救命钱,那样无论我开出怎样的条件,对方也得答应,你说是不是呢,古东家?”

    “那是自然,城下之盟嘛。这次你要什么,不妨直说,能答应便答应,不成,也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痛快。”苏紫轩一合折扇,“我的条件其实蛮简单。就是要你别留情,把两淮盐场彻底从李家夺过来,完完全全地掌握在手里,然后本本分分地经营,安安心心地做生意,将生意做得越大越好,赚的银子越多越好。”

    听是这么一个条件,古平原不由得一怔。

    “别忙,我还没说完哪。既然是本分的生意人,那么就要按照官府的命令来纳捐缴税,不能推脱,不得拖欠,更不能借故停了盐场和盐铺的经营来抗捐抗税。”

    古平原越听越糊涂,这明明是两淮盐运使的差事,苏紫轩巴巴地赶来说这些话做什么?

    “呵,你说的岂不都是生意人应该做的,不管是两江三省一般的盐铺,还是更大的生意,也包括我在徽州的茶田茶店,一向都是按时缴税,从不拖欠。就连一路上关卡的厘金也从没少给过半分半毫。”古平原只好这样漫无边际地应对了一番。

    谁知苏紫轩立马加上一句:“对了,我正要说这件事,你如今在徽商中可谓是人望颇高,听说徽商中的耆老也为你撑腰,将来你要劝徽商大佬们识大局,明大体,不要与官府作对,不要抗捐抗税。这也是我的条件之一。”

    “你这人真有意思。”古平原既然听不懂,索性一笑,“无论捐还是税,都是朝廷的进项。此间无人,咱们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你可一向是与朝廷作对的,如今为什么又处处为朝廷着想?”

    “嗯,你这话算是问到根上了。”苏紫轩抿了一口茶,施施然站起身走了两步,冷不丁问出一句,“你说的朝廷到底是指北边的,还是南边的?”

    短短一句话就问得古平原心里直发毛,上下打量了苏紫轩几眼才开口道:“苏公子,你怕是健忘吧。伪天王洪秀全已被挫骨扬灰,这是你在江宁城外亲见的,连他的儿子洪天贵福也已经被擒获处斩,南边……哪里来的朝廷?”

    “谁说长毛那群扶不起的阿斗了?自古将相无种,逐鹿问鼎者,唯有德有才者居之。你也是明白人,不妨想一想,那个同治小皇爷,他配坐金銮殿吗?”

    古平原听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摇头冷笑道:“做皇帝的,用不着自己去上马杀敌,下马治国,只要会用人,一样能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就拿此前的长毛作乱来说,还不是靠了曾国藩曾大人,才能戡平大乱,重归一统。”

    苏紫轩像是料到了他要说这一句,立刻便接道:“你说得太对了,要是没了曾国藩和他的湘军,那这个满清朝廷早就不复存在了。那么倘若想深一步,万一湘军反了,举曾国藩为主,那天下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呢?”

    “我没想过,也不必去想。苏公子,你帮过我,也救过我。但是恕古某直言,我只是个生意人,与你那些宏图大志扯不上关系,请你拿了银票快走吧。今后不要再来了。”

    苏紫轩闻言一笑,止住要扬眉呵斥的四喜,慢悠悠地又坐了下来,好半天没言语,只是品着杯中茶,神情恍若在青山绿水间徜徉泛舟,又仿佛在深山古刹里静坐听禅。

    古平原见她不走,只得放缓了语气道:“苏公子,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聪明不过的。或许交浅言深,不过我劝你一句,你不要见怪。我不知道你与朝廷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十年战乱刚刚平定,眼看就是太平年景,百姓人心思定,这就是大势所趋,你要逆势而为,只怕难得善果。”

    “是吗?”苏紫轩淡淡道,“你说自己是生意人,又说大势所趋,这话我也反过来送还给你。所谓借势不如造势,有‘英雄造时势’一说,看你的样子仿佛不相信曾国藩和他的湘军会造反,但要真有那么一天呢?曾氏登了龙庭坐御座,帮过他的人,比如京城李家,那便要什么是什么,你就算赢了李家一千次一万次,就这一次,你就要输得万劫不复。”

    苏紫轩说到这儿,才认真看了古平原一眼:“这就是我曾经对你说过的,最大的生意是——谋国。不看时势,闭起眼睛来做生意,钱财不过如水中花镜中月,一旦局势有变,金山银海转眼成空。”

    古平原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最近一门心思都放在与李家的恩怨缠斗中,听苏紫轩一路说下去,竟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曾氏弟兄要反?”

    “你没听我说‘英雄造时势’嘛。”苏紫轩简简单单回答了一句,站起身指了指桌上那厚厚一叠银行本票,“眼下什么都不要你去做。你拿着这笔钱,将两淮盐场据为己有便可,这不是我要你做的事,而是你自己想去做的事。至于将来如果局势起了什么变化,你只要让徽商和两淮盐场成为湘军源源不断的钱饷来源,那便是大功一件。事成之后,李家的一切都是你的,李家的人也任你发落。大丈夫快意恩仇,我把机会给了你,要不要,你自己决定吧。”

    古平原张口欲言,苏紫轩一摆手:“没必要这么快回答我。听说李钦两天之后就要来收铺了?到时候你用不用这笔钱,我自然会知道。”

    她带着四喜走到门边,想着又回过头,斟酌着道:“其实我认识李家还在结识你之前,这个机会你若不要,我便去找李钦,他一定不会放过的。福祸相依,你好自为之。”

    苏紫轩走了之后,众人一窝蜂涌进来,刘黑塔喜笑颜开地搓着手道:“哎呀,这个公子哥长得像画上的人,这心地也好,一定是古大哥先前认识的朋友,雪中送炭来了,这、这可真是太好了。”

    古平文也是一脸喜色,只有彭海碗经验老到,知道无论是什么朋友,也不可能谈笑间送上一百万两银子,这里面只怕是别有说法,因此一直看着古平原,等他发话。“你们都出去吧,没我的话不要进来,这笔银子的事儿也不要向外传。我要好好想一想。”古平原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沉重。

    他这一想就是整整两天两夜,彭海碗吩咐下人送进去的饭菜差不多一口没动,只是就着热茶吃了两块糕点。眼见他心思这么重。弄得一向没心没肺的刘黑塔也不免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更别提其他人了。

    时间转瞬即逝,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李钦带着一帮人早早赶到顺德茶庄,张口就问:“古平原呢,叫他出来还银子。”

    彭海碗赶紧上前:“李少东,您少安毋躁,请先喝碗茶再说。时候还早,咱们东家还没起呢。”

    “还没起?”李钦一阵大笑,回顾左右,“怕是知道今天就要彻底向我李家认输,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了吧。”

    “啪!”刘黑塔高挑眉毛一拍桌子,“姓李的,你狂什么?你娘打了我妹子,要不是看你和古大哥一个爹,老子早就揍你了。”

    李钦一愣,旋即笑道:“哟,是你啊黑大个,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你也没干什么嘛,是不是古平原让你带钱回徽州,给他找块养老的地方,今后就躲在那一亩三分地不出来了?”

    彭海碗见刘黑塔要大发雷霆,赶紧横身拦住,回身赔笑道:“李少东,咱们做生意的求财不求气。您等着,我这就去回禀,古东家马上就出来。”

    “这还差不多。”李钦故意不看刘黑塔,大剌剌地坐在厅中,挑剔着顺德茶庄的茶不好,点心也差,陈设器皿都不入眼。他一味拿妓院的东西与这儿作比,将此处贬得一无是处,把刘黑塔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醋钵大的拳头越捏越紧。不过刘黑塔心里也存着疑虑,他与古平文、彭海碗等人这两天没唠别的,说话就是那一百万两银子。谁都猜不透这仪表不凡、出手万金的苏公子是个什么来头,但是彭海碗有一句话却让大家从心里认同。

    “这些银子一定不是好拿的,不然古东家会比没看到这些银子的时候还要烦忧?依我看,这银子能不能用,还真是不好说。搞不好啊,铺子还得让李家拿走。”

    故此刘黑塔也担着一份心,眼睁睁看向内堂,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彭海碗才慢慢走了出来,见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自己,他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怎么,不见我?”李钦一眼看见了,腾地站起身,“那我去见他,有钱便罢,没钱就乖乖把铺子让出来。”说着往里便走。

    “谁敢往里闯!”刘黑塔大喝一声,把跟着李钦的那些人都吓了一哆嗦。

    “啊,原来你们想赖账啊。”李钦来之前,就已经和王天贵一起想好了对策,嘿嘿冷笑道,“那也好。阎把头,过来!”

    阎把头是江宁西城厢的一个大地痞,手下十几个人都被王天贵一股脑收了,原先在盐场当把头,吃香喝辣,后来盐场归李万堂管理,他嫌没有原先自在,也没跟着王天贵时拿的银子多,便甩手不干了。王天贵看中他心狠手辣,索性重金聘他当了自己的打手,名义上是在李钦的盐店做事,实际上是听王天贵的话。这一回也是王天贵让他跟来,帮着李钦唱一出好戏。

    “少东家尽管吩咐。这儿怎么说都是我的地头,您一句话,叫来上百个兄弟不在话下。”阎把头看着刘黑塔那板实的魁梧身躯,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人家的对手,只是猛虎也架不住群狼。

    “打架?呵呵,咱们占着理儿的事儿,何必学粗人动手呢。”李钦从袖口抽出一份文书,拿在手上扬了扬,“你们看好了。这是古平原当日与我所立的那份契约,讲明了一个月内付不出百万两银子,就要将所有盐铺交予我。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并没有强买强卖,何况还有两淮盐运使乔大人作保,在官府也是备了档的。时至今日,已经到了履行契约的最后时限,古平原躲着不肯出头,那也好!阎把头,你去把这份契约雇人抄上几百份,在江宁城大大小小的茶肆酒楼散发出去,就说徽州来的古平原不讲商人信义,立了契约不算数,赖掉了李家一百万两银子。”

    李钦不怒不恼,反倒来了这么一手,这是事前谁都没想到的。眼下事实俱在,要真是传遍了江宁城,别说在两江,就是回了徽州,古家的招牌也砸了,商路就算断了。

    彭海碗最识得这里面的厉害,心说生意是古家的,除了古平原,谁也做不得主,事情逼到头了,到底怎么办,还得他一言而决,当下冲着刘黑塔使个眼色,示意他让开。刘黑塔一愣,不情不愿闪开身子。李钦冷笑一声,带人往里便闯,打定主意要好好羞辱古平原一番,等他亲口说出“拿不出银子”这句话,再将此话传遍两江,一样能砸了古家的招牌,让他人店两失。

    后院有个大大的天井,平素是茶店伙计打包卸货的地方,正房是掌柜们的议事处,古平原便是将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李钦一来到天井,便趾高气扬地喊道:“古平原,事到如今你当缩头乌龟可没用,杭州的胡财神也帮不了你了。欠了李家一百万两银子,想要这么拖下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屋中静悄悄的,没人回话也不见有人出来,李钦疑惑地一皱眉头,指了指道:“你们东家是在屋里吗,该不会翻墙跑了吧?”

    “你放屁!”刘黑塔气冲冲道,“古大哥在徽州那么大的茶叶买卖,就算不做这盐号生意,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财主,犯得着跑吗?”

    李钦一点也不生气,笑呵呵道:“说的也是,那为什么不肯出来见人呢,莫非是输给了李家,脸面上挂不住?这倒也难怪,不久之前还放出狠话说与李家不共戴天,如今却要低头认输,这个话任谁也难张口。”

    刘黑塔看着李钦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真恨不得一记漏风巴掌扇过去。就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古平原推门而出,只走了两步便停下来,天井里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太过刺眼,他眯了眯眼,众人这才看清,古平原的眼里密布血丝,神情很是疲惫。

    “古东家,你可出来了。”李钦用戏谑的口吻道,“今天好日头,我出门前翻过黄历,今天易入宅,易移徙,我要回铺子是入宅,你把盐铺拱手让出是移徙,这不正对路嘛。”

    古平原一出来,众人有了主心骨,都在看着他。彭海碗发觉古平原双手空空,那叠票子并没在手上,心里顿时一凉。看来是被自己料中了,那银子用不得,既然如此,今日一败在所难免。他心想,古平原是茶庄的二东家,又曾经帮过自己那么大的忙,今天的事儿说什么也要帮着他扛过去,就算是受李家的羞辱,自己也要挡在前面。他这么想着,脚步往前挪了几步,打算看李钦出言不逊的时候,赶紧打个圆场,把场面遮过去再说。

    古平文在一旁看着,心里一阵发冷。以前看李钦还不觉得怎样,现在知道他与自己是一脉相承的兄弟,却又对古家苦苦相逼,心里恨煞了想大骂他一顿,却又像走山路一脚蹬空,一颗心直落下去,空荡荡没个着落。

    这边的刘黑塔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倒没那么好心,一手早就拽住了腰间的链子鞭,心说等一会儿好便好,万一古大哥真的不用那笔钱,老子就先动手把这群人赶出去。铺子不要便是,却不能受李家这腌臜气。

    古平原听了李钦一席话,又看看天井中的众人,沉吟着始终不发一言。

    “咦,你不一向是能说会道吗,怎么今天没话说了?我劝你也别等了,打量你也知道,胡雪岩那笔银子没了指望。实话告诉你,我是算准了时间把人送到胡家的,你要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再凑齐一百万两银子,那我服你。只可惜你没这本事,不如干脆一点,今天李家和古家就做个了断吧。你甘拜下风,带着老娘滚回徽州去,我也不为难你。否则别怪我辣手,把你一败涂地的事儿宣扬出去,看你今后还拿什么脸做生意。”

    彭海碗一听这个话,赶紧站出来要说话,刘黑塔比他还要快,腾一下蹦出来二话不说就要挥鞭子。

    “都别动!”古平原喝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在场众人心下一颤,就见古平原面无表情,盯了李钦一眼,回身进屋再回来时手上托着一个绸布包,向李钦身前一递。

    “这是……”李钦迟疑着接过来,解开一看就傻眼了,他在洋行学生意,这种本票见得多了,一眼就认出来是汇丰银行出的票子,信用最硬不过。这厚厚一叠,只怕真有百万之数。

    “这、你、你……从哪儿拿到这么多的银子,是谁借给你的?”方才顺风旗扯得太足,没想到转瞬之间输赢易主,李钦实在没法落篷,一张脸涨得如同猪肝样,捧着银票的手在不自主地发着抖,仿佛那不是银票,而是一大块烧红的炭火。

    刘黑塔真像六月天吃了冰块一样痛快,在李钦身边大声道:“甭管哪儿来的银票,只要不是你李家的,你就管不着!废话少说,拿着这些银子赶紧给老子——滚!”

    “李少东,余下的事儿我都交给彭掌柜了,恕我慢客了。”虽然反败为胜,而且面对的是李钦,但古平原脸上并没有得意之色,言语间也很是平淡,神情中却藏着些烦恼。

    李钦知道再待下去只有自取其辱,狠狠地瞪了古平原一眼,转身就走。

    “等一下。”古平原慢慢开口,“你刚才说错了一件事,我古家与你李家今日并非了断,反而是刚刚开始决个胜负。”

    等人群退了出去,古平文讷讷地问:“大哥,彭掌柜还说你不见得会用这笔银子,我和刘大哥都不信。方才你空手出来,我真吓了一跳,幸好……”

    “有幸,也有不幸。”古平原打断他的话,“其实彭掌柜说得对,这笔钱我起初并不想用,这笔债恐怕是我营商以来最难还的一次,将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未可知。”

    “大哥你放心,我带着伙计们撸起袖子起早贪黑地干,咱家如今有茶山、有盐场,还有运河边的大货栈,都是来钱的买卖,咱们早点把钱还上便是。”

    古平原心中苦笑,生意场上一向是钱的事情最简单,人情才是最难还的。自己想了两天两夜也没能决定,方才也是迫于无奈才用了苏紫轩的钱,决心与李家争个高下是没错,然而苏紫轩所说的借势与造势,才是让他始终犹豫不决的最大原因。

    “这一步踏出去,前面只怕是个比黑水沼还要深的泥潭。”古平原虽然聪明大胆,然而想到苏紫轩心心念念要做的事,也不免一阵心惊。

    “小姐,那李钦洋洋得意地进了古平原的铺子,却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手下一班人也都个个垂头丧气。”

    “那就是说,他终于还是用了这笔钱。”别的事情,苏紫轩都能事先料个七八成,唯有事涉古平原,她却猜不出这个男人事到临头到底会作何决定,听四喜回报,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他仿佛很有骨气,还几次三番要下逐客令,结果还不是用了咱们的钱。咱们不如现在就找上门去,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四喜对此很是解气。

    “他不是没骨气,只不过是想争口气罢了。要不是金山寺外那一出,让他没了退路,只能和李家决一雌雄。我猜,他还是不会用这笔钱的。”苏紫轩望着窗外一片碧绿的湖水,喃喃道。

    “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通。小姐你明明已经找了李万堂,以帮他收拾王天贵为条件,换取了两淮盐场的盐税提留江苏藩库一年,为什么要再找古平原,让他打垮李家,全盘接手盐场的生意呢?难道你就这么相信古平原?”

    “我不相信任何人。”苏紫轩冷冷地回了一句,“我只是将赌注放在那个我觉得会赢的人身上。”

    四喜嗫嚅半晌,还是问出了嘴边那句话:“可这一次要是咱们不下注,李家已经赢了呀。”

    苏紫轩一怔,有些恼怒地说:“就算是我希望古平原赢,那又怎样,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多嘴?”

    四喜一吐舌头,跑出屋去,脸上还挂着笑意。苏紫轩自从突逢大变之后,一向以男儿身示人,也从未对人稍假颜色,可是最近这一年多,四喜觉得每每一谈起古平原,这位冷若冰霜的小姐面上仿佛有了些女儿家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