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是会苦恼的。
尤其是中国的神仙,追根溯源,探究他们的形象,便会发现,中国神仙的模板与希腊的神仙有相似之处,在性格中祈祷主导的是人性方面。
宙斯风流成性,赫拉嫉妒成狂,三女神为金苹果开战……东方的神仙没有表现出希腊神明超乎常人的欲求,却也会出现二郎神劈山救母之类快意恩仇之事。
他们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而他们自身的性格同人族相似有喜怒哀乐。
这些可以解释,为何观音菩萨在面对莫文远的三连问时感受到了来自命运的压迫,他就像是被扼住咽喉的尖叫鸡,特别委屈,却不知道为自己辩驳什么。
这些事情好像真的是做的?譬如带饕餮去看公羊母羊的交配?
想到这菩萨有点虚,他用慈悲的眼神看向莫文远道:“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谈谈。”
就像是慧智法师与徒弟谈话吃饭时一样。
莫文远理所当然同意了,他的心灵很强大,又经过了玄幻大唐的洗礼,可以接受几乎所有不可思议的事儿,师徒二人坐在一团迷雾中,他们面前是一张矮桌,矮桌上摆放了各色素菜吃食。
菩萨斟酌道:“不错,羊确实是我教导的,他若有何不甚明白的事,也会来找我讨论。”
莫文远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但他对你的欢喜,却是我始料未及的。”菩萨不得不为自己辩白道,“我从未想到他会喜龙阳之事。”
“他们去族群从未出现此事。”
龙本性淫,只要身覆龙之血统,总会在世间留下各色血脉。
说到这观音菩萨又是一顿,等等,莫大郎不会不知羊之身份吧?好像他们相处许久,都是以黑羊相称呼。
下一秒莫文远却一脸惊讶道:“他之族群?莫非世间饕餮不止一头?”
菩萨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你怎知道?”
莫文远迷惑不解:“怎会不知?他曾言自己也乃山海经中一员,又不是所有精怪都可补食蠃鱼,再加上羊身,诸多线索联系在一起,岂会推出认不出羊之身份?”
菩萨恨不得用手背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他都忘了,莫大郎是人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只是这聪明人低调而又体贴,发现了什么经常憋在心里。
“他之族群,确实只有一饕餮,”观音菩萨道,“然龙之性淫,我怕你……”
此话一出,就连莫文远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微妙,他委婉道:“龙性之淫我已知晓,师父先前可是说黑羊经常去寻你?既如此,我可否拜托师父一事。”
师父的称呼还是挺让观音菩萨感动的,这可是来源于徒弟的认可啊,看来他们之间小小的隐瞒可以翻篇了。
他精神百倍,豪气冲天:“你我之间可需用拜托二字,有和需求直说便是,我定给你办到。”
若是饕餮欺负了莫文远,他也是会帮徒弟一把的。
莫文远终于不委婉了:“大黑羊怕是年轻气盛,又有龙族之淫,我一介凡人,便是常年习武,也受不住。”
“还请师父约束一二。”
观音菩萨:“……”
这、这我就无能为力了啊!
……
菩萨显灵的神迹给莫文远带来了更多的威望,林邑的僧人皆以崇敬之眼神看向他,对他提出来的无关紧要的小请求也尽数照办。
当他询问林邑当地种植谷物情况时,热情的僧人主动道:“不若我带你去看看?”
莫文远道:“可以再带上一人否?”
得到了僧人的回答后,他直接拉上了神农,莫文远很会分辨谷物质量的好坏,而真正的农学家,掌握了诸多种植技术的人却是后者。大黑羊与他们同行,他向来与莫文远形影不离,而且只要他想,就能在诸多稻中找到最好的那一株。
他们仨组成的农业小队,无人能超越。
林邑的田地不少,与安南国的农民一样,他们的种植手段也较为原始,刀耕火种不至于,但无论是农具的样式,插秧的距离,还有套种之类的技术都没有得到充分的运用,他们甚至还不大精通制作肥料的方式。
但正是因为粗糙的种植方式,才更加凸显出占城稻惊人而充沛的生命力。
莫文远站在高处,占城的地势特殊,这里多高仰之地,他擡头觉得自己距离天很近,这里的田十分湛蓝,但以他看来,却没有长安的天清澈而透亮。
低头,俯身之处是大片大片看不见尽头的水稻田,那些稻子倒不至于被插得歪七扭八,但水稻与水稻之间的间距未免也太远了些,而田地也很不肥沃。
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水稻们却长势良好,他们无不拥有翠绿色的,形状优雅的惆怅的叶,以及金灿灿沉甸甸的稻穗果实。
清风吹拂,所有的稻穗向南方舒展枝叶,穗的浅淡的香气散播在空气中,经由风的传递,沁入人的心田。
神农能够看出更深层次的问题,他对种植的农人道:“此些水稻可是三个月前种下的?”他是用梵文说的,神农不是佛教的神仙,但现在天界西天势力日益壮大,若想与佛打交道,最好还是会些梵文,他生前就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拥有超越当时代水平的头脑,学会梵文自然难不倒他。
一队伍人几乎人人都能说梵语,这让他们降低了行走林邑的难度。
农人给出了肯定而令人愉快的答案,他的年纪不大,莫约三十前后,但积年累月的辛劳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被风吹日晒的皮肤黝黑而又粗糙,而他的声音也很沙哑:“三月不到。”他打了个手势,“莫约还有一旬便可收获。”
按照水稻的生长周期,他们可以被分为三类,分别是早稻、中稻和晚稻。早稻的生长期为九十到一百二十天,中稻为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天,晚稻为一百五十到一百七十天。
目前莫文远见过的大唐本土水稻都是中晚稻,而占城稻则是这个时代少见的早稻。
早稻的优点自然不必多说,如果说原本大唐内的稻谷,即使是在最南方最温暖的地区都只能做到一年两熟,那么换成占城稻,就能做到一年三到四熟,譬如在有天下粮仓之美誉的苏杭地带,只要从两熟变成三熟,就会让粮食的年产量达到一惊人的数字。
而这些,正是莫文远希望看见的。
神农比他更加专业,他的一双眼睛好比是最精密的农业测试仪器,可以在短时间内看破诸多寻常人研究很多年,甚至是一辈子才能发现的规律。
他知道什么样的稻穗是最好的,植株多高才恰到好处,他通过叶子的颜色去判断那些水稻的好坏,更加重要的是,他能看出占城稻与他们在安南看见的稻谷有何不同之处。
神农先给了农人一些钱与布匹,随后他便得到了可以去植株观测的权利,当然,取的不能很多,几株是上限。
但从这几株中,他却得到了某种令他兴奋的结论。
……
在看过稻田的景象后,神农带着才得到的新鲜的稻穗回到落脚的寺庙中,见四下无他人,仅有南行同路的伙伴,他毫不避讳地使用袖里乾坤之术,将他在安南不同地区收集到的新鲜稻穗拿出来一一对比。
因他们到达安南的时间与到达林邑的时间不同,收集到的稻穗成长程度也很不一样,若按照普通人建立对照组的习惯,这些稻穗所处时期应该是相通的,但有了仙人手段,即便处于不同时期,神农也从植株上残留的痕迹,知晓它们未来会长成的样子。
莫文远看他使用法术,令安南的稻穗迅速成熟,不免提出了疑问:“若有此伟力,何须千里迢迢从林邑寻找稻谷,直接创造出新作物便可?”
当年五谷,不也是神农找到的吗?
听过莫文远的疑问,神农露出一和蔼的笑容,他道:“此两者不大一样,我当年并非是创造了五谷,而是发现了五谷。”
“即便是神仙也无造物之伟力,否则女娲娘娘也不会成为圣人。”就譬如说这些稻谷,他神农充其量就是一发现之人,他可以用农家的手段进行嫁接,再用仙人法术加快成长的速度,得以在短时间内得到观测结果。
但是直接无中生有凭空捏造新的品种,这是不可能的,天道不允许。
莫文远其实不大理解天道允许与否的概念,但他还是点点头,心道若没有天道留下的种种限制,这世间说不准早就乱套了。
在对照组成熟程度相同时,只要是洞察力丰富而敏锐的人,都可以看出两植株的不同,按照本地农人的说法,安南大面积种植的早稻,也是他们林邑传过去的品种,既然是出于相同品种,那么俩稻穗应大体相似。
而展现在他们面前的稻穗虽有相似之处,但若集体比较米粒大小、粗细、颜色,植株的高度,稻穗的饱满程度,就会发现它们的不同之处也同样的多。
神农走遍了安南的田地,他见识到几乎所有种植在安南的稻种,也知道他们长成熟后会是什么模样,神仙的智慧同凡人还是有区别的,他可以轻易记住成千上万的样本,将他们的特点从芸芸众生中?绎出来,组成典型形象,再进行二次总结。
而林邑的水稻,他目前看的并不是很多,但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却也能让他得出相同的结论。
莫文远看向他,只觉得拥有古铜色肌肤的大汉眼睛正在闪着光。
“它们皆出自于同源,却各有一番发展。”神农宣布了自己最后得出的结论,“此种稻谷会因土地的改变而改变。”它们拥有极其强大的适应性。
莫文远想到走之前在江南稻田中生长成熟的稻穗,再同印象中的安南水稻对比,生长情况如何他不知道,但所结的果实,也就是被稻穗所包裹的米粒,确实很不同,江南水土养人,肥力充足,养出来的稻米比安南种植出来的香甜数倍。
当然滋味比本土的中晚熟稻还差不少,纵向对比却很足够了。
神农的眼中依旧闪烁着狂热之情,他已经不是在对莫文远说话了,而是在对自己说话:“如若将其同大唐稻谷杂交培养,或许能养出兼具口味与生长期的新种。”
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目标!
莫文远闻言,也不由自主弯眼笑了。
他很期待看见早熟稻谷迎风招展的景象。
……
他们在林邑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除了林邑的水稻,其他谷物也看了个遍。
林邑是个相对繁华的城市,盛行的佛风为此地带来了诸多远道而来的僧侣,而独特的热带雨林气候则让此地的瓜果蔬菜更容易种植,熟制更短。
在此地停留大半年,队伍中的每人都很有收获,神农日日跟他心爱的稻谷在一起;玄奘法师带着徒弟宣扬佛法,同本地僧侣探讨经书;莫文远带着大黑羊,致力于寻找他东南亚独有的食材,还学习这些食材的培育方法,欲将其带回大唐一并种植。
永徽二年末,南行的队伍终于回到长安,他们不负众望,带来了产量极高生命力顽强的稻谷,还有香蕉、开心果之类原本大唐境内不可见得的瓜果。
……
莫文远回京当日,全家人一起出动来迎接他。
时令已进入深冬,长安城中风雪飘摇,凛冽的东北风、晶莹剔透的雪花并没有阻挡行人,脚夫、小商贩、农人,有的穿棉衣,有的穿兽皮,皆很忙碌。
而在城门口矗立的人群中,李三娘格外显眼。
她已年近四十,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黑发间也生华丝。然而她穿了一件剪裁精美的棉袄,下半身穿直筒的厚实罗裙,亭亭玉立站在遮蔽风雪的门洞下,全身上下却透露出一股少女都没有的,蓬勃的朝气。
赵二娘与莫小狗站在李三娘身后,莫小狗的怀中抱着一白玉似的雪娃娃,他的身躯已被厚实的棉袄所包围,棉袄的小帽子中缀有细密的白色绒毛,即使六出蔽空,分外寒冷,看他灵动的眼睛,白嫩小脸上微薄的红晕,也知他身处温暖之中。
羊与莫文远并排行走,看见这景,也咩咩咩咩咩地叫唤起来,他同莫文远一起生活了二十来年,早已成为了家中的一份子,见此情景怎能不激动。
大黑羊:“咩咩咩咩咩咩咩!”
我回来了!
莫文远也招手道:“我回来了!”
……
回到长安之后,他们所带来的稻种以及瓜果呈给圣人,相较于李世民,李治更显优柔寡断,但好在他是个爱听臣下意见的甩手柜圣人,对莫文远唐玄奘等人又有异样的敬重,在能干臣子的辅佐下,几乎能够适用于大部分地区的早稻,便在全国上下推广起来,占城稻早了将近三百年登上历史舞台。
莫文远自然欣慰于这一莫大的改变,不过他现在所面对的最大的问题却并非是占城稻,而是来自阿娘的诘问。
“你先前可是说回来便将心上之人带我面前,那人在何处?”
莫文远与大黑羊面面相觑,下一息,羊变成人形,姿容姝丽的大黑羊端端正正坐在李三娘的面前,态度慎重道:“阿娘!”
莫文远:“……”
李三娘:“???”
充满疑问的尖啸声响彻长安李三娘食肆上空:“啊啊啊啊啊啊???”
莫文远裹挟大黑羊连滚带爬冲出了李三娘食肆,仿佛身后有鬼怪在追赶,当然了一致被蒙在鼓子里却猛被唤醒的李三娘比鬼怪恐怖不知道多少倍。
“你咋直接就称阿娘了?”
“那我该如何说?”
莫文远的声音扩散在风中,更显游移不定:“额,委婉些?”
大黑羊很无辜:“再温婉,也是要捅破窗户纸的。”无论说什么,李三娘的一通发作也是肯定躲避不过的。
莫文远和羊跑得快,但他们已经能够听见李三娘在身后穷追不舍的凌乱脚步声,闲聊暂时被搁置在一旁,两人飞快地讨论起去路:“近日,家怕是不得回,若是跑到大兴善寺也一下子就会被逮住,依我看,只能找一阿娘力所不能及的偏远之地地静待风平浪静,再回家便可。”
大黑羊兴奋道:“都依你都依你。”他道,“南诏、西域、天竺我等都去过,这回去哪里?”
谈到偏远之地四字,再想到大黑羊无所不能的神通,莫文远脑海中灵光乍现,想到了对厨师来说充满宝藏的乐土。
辣椒、南瓜、土豆、甘薯、花生……宝藏都在南美洲等着他!
“我们去海的另一端如何?”
“海的另一端?”大黑羊先是一愣,随后他便看见了莫文远眼中闪烁着的光以及神采飞扬的笑容,被美色诱惑的大黑羊想都不想,当即点头道,“好!莫小远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随后他又犹犹豫豫补充道:“那里可有甚美食?”
莫文远笑了:“遍地是美食,你且不必担心。”
土豆玉米辣椒,他莫文远与羊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