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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突袭俘虏 噬凶堕罪

    初五,雷祖圣诞。

    清化坊弘道观前,游人信众摩肩接踵,人潮如织。道观对面二层酒肆上的雅室内,李凌云、明珪、子婴三人一同看向装饰了无数赤黄彩带,又飘扬着五色经幡的弘道观。

    “有三娘保护,那个冒牌真人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李凌云屈指敲了敲窗棂。

    “怕是不会……三娘之外还有凤九的人,凤九还额外布置了无数宫中高手在冒牌货身边,除非凶手不动手,否则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必定会被捉拿归案。”

    明珪看着拥挤的人流,目光投注到一个骑在父亲肩上吃着甘草果的孩童身上。那父亲手中还牵着另一个略大的孩童,同样在吃着凉果。父子三人衣衫很是破旧,膝盖、胳膊肘处补丁连着补丁。不过他们穿的虽是旧衣,但衣衫洁净,尤其是两个孩童,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看得出,这家人关系颇为亲近和睦。

    看着父子三人,明珪的表情变得柔和。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手指弘道观旁竖起的一根高高木杆。

    只见木杆大约有半抱粗细,上面挂着个圆形木桶,桶中端坐着一名黑衣街使。木杆一直通到木桶上方,最顶端还固定了一个木轮,上面悬着数根绳索。

    “这种望月杆,在洛阳城内每个坊中都有,一旦发生事情便挂上旗帜,旗色有青、红、白、黑四色,青色的为青龙旗,红色的为朱雀旗,白色的为白虎旗,黑色的为玄武旗,各旗上下的位置和数量不同,可以用来表达不同意思,这种秘传,被叫作望月旗语,是左右金吾卫之中传信用的。左金吾卫的衙署就在这清化坊内,有望月杆上的街使盯着,丁点动静都逃不脱他的眼睛。”

    “可……要是凶手根本不去呢?”子婴在他们身后迟疑地问。

    “那凶手如此疯狂,有这么恰当的猎物,为何你认为他会不去?”明珪瞥子婴一眼,笑道,“我总觉得,大郎你这个徒弟,有时候他的一些想法与我们很是不同。”

    “我就是跟你们不同嘛……”子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着很是纯真可爱。

    李凌云目光盯着弘道观,随口问:“你又有何不同?”话音未落,他感到后脑剧痛,眼前一黑便晕倒在地。

    在昏迷过去之前,李凌云耳中听见子婴的尖叫:“你……你是什么人——住手——”

    李凌云再睁开眼时,看到黄色灯光下谢阮的脸被放得巨大。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觉得脑后剧痛,抬手竟摸到一个硕大的鼓包。

    “李大郎——李大郎——”神情焦急的谢阮见李凌云醒来,大喜地摇了摇他,弄得他一直咳嗽不停。

    “喀喀,别摇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晕倒?”

    “你们被那凶手袭击了!子婴跟明珪都被抓走,独剩下你一个人。”谢阮放开李凌云,后者发现自己躺在带靠背的绳床上,人都快掉下地了。他扶着头艰难地爬起,问:“你说什么?凶手抓走了子婴和明子璋?”

    “是,我们一直等到祝祷结束也没有看到凶手,所以就到这边寻你,结果发现酒楼老板与仆从已被药晕,上楼看见你扑倒在地,明子璋跟子婴都不见踪影。”

    李凌云忍痛抬手指着窗外。“望……望月杆……”

    “那废物没看见,他一直盯着弘道观,怎么有空看这边。隔壁坊的望月杆倒是有消息来。”谢阮递给李凌云一张纸,上面画着几道红蓝白黑的线。

    “什么意思?”李凌云焦躁地问。

    “你被袭击之后,有人用驴送了一堆货出坊……还带了个少年。”谢阮懊恼地道,“必定是那凶手无疑了。”

    “子婴还能行走?他为何不呼救?”李凌云摇摇头,试图把痛楚摇散。

    “兴许凶手用明子璋来威胁他,要是在明子璋脖子上放一把匕首,胁迫子婴顺从沉默会很难吗?”

    似乎是谢阮的话提醒了李凌云,他伸手在腰间一摸,果然没有找到那个鼓囊囊的存在感很强的鱼袋。

    “凶手偷了我的鱼袋,”李凌云摇晃着朝门外走去,“他定是冒用我的身份出城了,我们去小径山。”

    “小径山?”谢阮连忙跟上。

    “让凤九马上把刘那谁叫来……就是上次那个追踪者……”李凌云边走边扶着头说。谢阮连忙补上:“刘达。”

    “对,就是刘达……”李凌云面色铁青,转身瞪着谢阮,“必须马上找到明子璋,我们太大意了,那凶手既然能给我送信,那么他或他的同伙一定在暗中观察着我们,只怕他早就知道明子璋也是五行俱全的六合者。”

    月光下,李凌云的眼中掠过罕有的惊慌失措。“凶手早就选好了目标,凤九的骗局反而让我们自己松懈下来,而这,就给了他最好的下手机会……”

    月色中,李凌云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下一个要杀的对象,从未改变,一直都是明子璋……”

    河南道,小径山。

    一名面色发黄,瞧着病恹恹的瘦削男子,突然出现在道路的入口。这条官道年久失修,但乱草掩盖的道路上仍能看到深深的车辙,说明这里曾经人来人往过。

    在大唐的土地上,这样粗细的官道一般都通往一座人烟稠密的村落,然而这条路指向的地方只有一大片泥土,就像依附着后方山峦的丘陵。

    男子缓缓走来,他身后跟着一队马队,队伍里人人神情疲惫,为首的黑衣青年和红衣男装女子满面风尘,所有人都神色凝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连他们胯下那些汗津津的骏马,马蹄上也都被包裹着麻布,无论马如何走动,也不会发出任何蹄声。

    突然,瘦削男子好像发现了什么,他仰面朝天,在风中抽动鼻翼,随后趴下去,几乎把脑袋埋进乱草之中。

    “是血。”他拔下一根草,从地上跳起来,大步来到黑衣青年跟前。

    李凌云骑在马上,注视着刘达因太过疲惫而颤抖着的手,后者手上的野麦叶上染着接近干涸的血迹。

    李凌云的眼睛一霎变得很亮,眼神就像出鞘的刀刃。

    “这味道一定是人血。”刘达嗅着草叶说,“从东都到这里,一路上都靠这血迹追踪过来,每两处血迹之间的距离都约为半里……明少卿肯定就在这附近。”

    不久前,在洛阳城门外的官道边,他们发现了明珪丢在路边的鱼袋,负责追踪的刘达在鱼袋上嗅到了鲜血的味道,可见明珪猜到李凌云一旦醒来,必定会找凤九帮忙,而那个擅长寻人又对血液敏感的刘达,势必会再次被起用,于是被挟持时明珪找到机会,为大家留下了血液指引。众人也是根据这一发现,才一路追到了这里。

    “真是马村,”谢阮抬眼看看前方沉默的丘陵,“凶手一定就藏在这里,刘达,继续找。”

    后者接令,继续无声地追踪起来。谢阮和李凌云也赶忙下马,跟在他身后。

    谢阮看向李凌云满是血丝的双眼。“大郎,你觉得明子璋还活着吗?”

    “活着……一定还活着。”李凌云抬手拎起一个奇怪的水晶管。只见那管上打了孔,管中有一竖棍,棍顶分叉,挂一根丝线,丝线一头是一枚小银坠,另一头系着一个小绢包,包中填充着一种黑色粉末,上面细密地标注有一些朱砂色刻度。

    “这是测雨管,包中是磨细的木炭粉,这种东西可以吸收空中的水分,随后就变得沉重。”李凌云指着下方写着“雨”字的一处刻度道:“小包整个落下,超过这个刻度,就一定会下雨。”

    李凌云把管子接好黄杨木底座,安置在路边一块较平的石头上,不久之后,果然看到小包悠悠落下。

    “快下雨了,”李凌云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回头再看时,小包又坠下一些,“不只是下雨,而且是大雨。”

    “下雨与否,跟明子璋是不是活着有关?”谢阮暴躁地踢飞了脚前的一块小石头。

    “有关,”李凌云拿起测雨管,交给阿奴拆开收起,“你可记得,凶手杀明崇俨也是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

    “你是说,他要杀明子璋,也必须等这种时候?”谢阮闻言豁然开朗。

    “不错,”李凌云点头,“而且凶手明显也会引雷,看测雨管的表现和天上雷云密布的状态,接下来很可能会下一场极大的雷雨,此处的土壤并没有湿润的迹象,可见已干旱了好几天,所以我确定,他会让明子璋活着,一直等到雷雨降下,有了最佳机会才会真正动手。”

    李凌云话音未落,就见刘达黑着脸走过来。“前方没有血迹,也没其他痕迹,我们怕是已经被凶手发现了。”

    “……那怎么办?”谢阮顿时紧张起来,她抓住李凌云的衣袖,“要下雨了,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不然明子璋岂非死定了?”

    “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李凌云面色惨白,抬头环绕四周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双眼圆睁朝着丘陵方向跑去,从山脚开始往上爬。

    谢阮跟上去,心慌道:“你在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凶手藏身何处,别胡乱跑。”

    “他在高处,”李凌云回头看谢阮,嘴唇紧绷,眼中火气大冒,“天雷总是击打高处的事物,所以要想引雷,必须首先处在一块地势最高的地方——”

    “就在那儿!”李凌云手指丘陵顶端,在那里除了一些小树苗之外,只有一棵巨树耸立,“那棵树最适合用来引雷。”

    李凌云努力向上爬。这时天空已开始飘起豆大的雨粒,谢阮顶着大雨给下方的人打着手势,让他们迅速上来,自己则回头朝李凌云快步追去。

    塌方形成的丘陵足以掩盖整个村落,比看起来要大得多。李凌云与谢阮用了很长时间才爬到顶端,放眼望去,整座丘陵就像是从山峰上被一刀削下,李凌云的面前除了那棵树,就只剩笔直的山崖。

    豆大的雨水已经落下,空中闪烁着蓝红交织的闪电。李凌云擦擦脸上的雨水,才勉强能看清那棵大树,在一道闪电的光芒中,他迅速地捕捉到了关键:树冠里藏着不同寻常的金色竖线。

    “树上有引雷针……”李凌云一把抓住谢阮,“先别过去,天雷随时可能落下来,人若在附近,触之即死。”

    说罢,他开始聚精会神地观察树干。在树干上,他发现了一条细细的铜链,那铜链一直探进远一些的地面,好像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一样。

    “在那里,”狂风暴雨中,李凌云跌跌撞撞地走到铜链前,转头对谢阮吼道,“天雷被引下之后,会顺着铜链移动,快挖,他们一定就在下面。”

    谢阮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似乎觉得李凌云的揣测并不准确。李凌云见状嘶吼起来:“不要犹豫,他要引天雷入地,天雷一旦落下,明子璋就必死无疑了!”

    谢阮咬得嘴唇发白,抽刀顺着铜链挖掘。没过多久,“咚”的一声传来,谢阮手臂发麻,察觉是刀尖碰到了一块硬物。她不敢妄动,叫来李凌云,二人合力扒开泥土,湿泥之下是一块木板,铜链穿过木板上的小洞,一直延伸到下方。

    二人对视一眼,谢阮起身,毫不犹豫地朝木板猛地跺下一脚,轰隆声中,两人一起坠进下方的洞穴。

    李凌云在空中抱住谢阮,将自己的身体垫在她身下,两人直直坠到洞底,巨大的冲力一霎时使他的头脑与视线同时化为一片空白。他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但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等嗡嗡声略微散去后,他听见谢阮在狂叫:“放开他——”

    视觉慢慢回归,他看见谢阮正焦急地跪在地上,双眼看着某个方向,并感到她拼命拽着自己的胳膊,朝那边大喊。李凌云躺在地上看去,发现有一个巨大的铜丹炉在他们面前。丹炉被置于一个偌大的地洞中,看起来几乎跟天师宫中明崇俨用的丹炉一模一样。丹炉的进口大开着,里面安放着五个水晶匣子。

    在透明的水晶包裹下,匣子里的东西看起来虽有些扭曲,但李凌云因对人身各部分熟悉至极,所以还是很快认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里面装着的,正是凶手从金木水火土五案死者身上取走的身体部分:一些血块、一根被割下的阳物、一双干瘪的眼珠、一颗硕大的内丹结石,还有一张文着咒符的人皮。

    李凌云觉得胸口憋闷难当,有一种呕吐的冲动,但还没呕出来,就发现了被捆绑在丹炉二层的明珪。此时明珪面色如纸,一看就是失血过多的结果,他被捆得不能动弹,嘴里也塞着东西,只剩下一双怒火中烧的晶亮眼睛可以活动。他被迫坐在炉顶,捆绑他的,正是从引雷针上一直延伸到地下的铜链。

    身穿白色星辰服的中年术士站在明珪身边。他身高六尺多,看起来身体强壮,眉骨凸出,相貌凶厉。他手持一柄陨铁剑,那寒光闪闪的剑尖已戳进了明珪的脖颈皮肤,明珪的脖颈流下小股鲜血。那术士脸上带着欲疯欲狂的神色,哑着嗓子号叫道:“滚……滚开,滚开——你们这些人总……总是扰乱我!我要修成无上术法,成……成成为真仙——只要杀了他,杀了他——”

    李凌云捂着摔得闷痛的胸口,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刚朝前走了一步,那术士就发出不像人的鬼叫,对李凌云道:“别……别过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李凌云见那剑尖又刺得深了一些,连忙停下脚步不敢动弹,身边的谢阮也不敢擅动。术士见二人都被自己胁迫,仰头哈哈大笑道:“我一生孤苦,是恩人教我这个法子修仙,给我一条出路,离开这困苦人间。你……你你们且等等,那引雷针引……引来天雷,杀了这个五行圆满之人,我就能吸饱雷电,修成正果,做雷霆真仙了——”

    李凌云看得目眦欲裂。明珪是他难得的友人,眼看明珪身处危机,自己却不能冲上去,否则那疯癫的陆合道人说不定真会杀了明珪。但他头顶的隆隆雷声又提醒他,时间紧迫,只要此时有一个闪电落下,天雷被引入丹炉,明珪一样会被天雷轰击,五脏剧震,雷灼而死。

    正在左右为难之时,陆合道人嚣张的笑声戛然而止,术士的脖子上突然出现了一条细细血线。他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朝自己身后转过头。

    然而正因他这个动作,他脖颈的血线绽开,血如瀑布一样从他的脖颈飞溅到前方极远处。那术士面色霎时发青,口中嗬嗬有声,许久之后才憋出一句话来:“未……未成六合啊……”

    说罢术士向前扑倒在地,趴在自己喷出的血泊里。在他身后,子婴一边脸肿起老高,惊恐地睁大双眼,右手中握着一把细如柳叶的刀片,手腕上还挂着麻绳。

    “我……我杀了他……”子婴喃喃道,“我杀了他……杀了他……”说着子婴茫然地转身,抬手揪出明珪嘴中的细布,手忙脚乱地把他放了下来。

    明珪被捆得手脚发麻,落地后靠着子婴朝旁边走了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天雷这时候终于被铜链引下,只一瞬间,地动山摇的轰隆巨响中银白电光闪过,众人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时,那丹炉中的木炭已被引燃。

    明珪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回头看扶着自己的子婴,抬起已被划了许多伤口的胳膊,轻拍着少年瘦削的肩头。

    “多谢,要不是你,我或许已经丢了性命。”

    “明少卿切莫这样说,”子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诚恳地道,“你是老师的朋友,我被这陆合道人逼着说谎,才带你离开东都,现在救你也是应该的……”

    明珪见子婴客气,正想再说点什么,一旁放下心来的谢阮忍不住叉腰斥道:“你们可否先想办法从这里离开再说?对了,明子璋,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明珪闻言,咧开干裂的嘴笑了笑说:“我记得进来的地道……这陆合道人不得了,竟然让他在泥石堆里挖出这么个鬼地方……”

    话音未落,却听李凌云在一旁冷声道:“子婴,那陆合道人的同谋,就是你吧!”

    子婴听言身体顿时僵硬。少年转头看李凌云,苦笑起来。“老师,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会是陆合道人的同谋?明明我跟明少卿是一起被他抓来的……”

    “陆合道人捆着明子璋,为什么没捆你?”李凌云深邃无比的目光盯住子婴狭长的眼睛。

    “怎么没捆,我是用封诊刀割开的……那家伙不知道封诊令里面藏着这物件,这才被我得手。”子婴抬起胳膊,晃晃手腕上的麻绳。

    “你手腕上没有绑痕,”李凌云的声音毫无起伏,目中暗含怒火,“而且陆合道人杀人不眨眼,既然你的用处是帮他乔装离开东都,出了城门你就是个累赘,他没道理还带着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你与他之间若毫无关联,他应该在离开东都后,就找机会杀了你。”

    “……老师,你这么讲可就不对了,”子婴看向李凌云,眼神渐冷,“难道我平安无恙不是好事吗?”

    “倘若你不是陆合道人的同谋,这自然是好事,可惜,你是。”李凌云冷酷地道,“从收你为徒时我就已经知道,你的骨骼、肌肉都比同龄人强壮,只有习武才会产生这样的结果。”

    子婴有些好笑。“我随我师父修术,术士习武很寻常吧!这算得了什么?”

    “你也不怕死人,头一次看剖尸你未有任何厌恶,也不曾呕吐。当然,你解释过了,这是因为你在义庄看多了尸体。然而你可知道,习惯看尸体,与习惯看那些被剖开,露出五脏六腑的尸体,也是不一样的。”

    子婴沉默下来,眼中升起寒气。

    “还有,那封信……其实是太平公主让我意识到了那封信的不同寻常。公主能在东都城中自由行动,是因为她身边始终隐藏着许多宫内高手,在暗中保护她。

    “我封诊道李氏一脉,常年为宫中做些私密之事,以天皇、天后如此缜密的心思,不可能不派人在我家宅院附近暗中观察。退一万步说,就算宫中对我李家完全放心,至少凤九的人也绝不会让我出现任何闪失。我阿耶因为明崇俨案而死,天后起用我,便不会让我再发生任何意外。如此一来,就很难解释,这封信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我家中,又正好被你——我唯一的弟子收到的呢?

    “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这封信根本就是你写的,如此一来,你当然可以送到我家,交给你自己。”

    李凌云说到这儿,停下片刻,发现子婴没有反驳,才继续往下说:“从你到我家宅邸开始,你总说要去太常寺药园认草药,你知道,这种时候我不会盯着你,况且太常寺药园占地足足半个坊,在这时与陆合道人联络,应该很难被人察觉。”

    “然后,就是在酒肆二层发生的事了。”李凌云的眼底燃起点点愤怒的光芒,“你太小看我们封诊道了,剖尸为世人所不容,所以我们早就练就了一身奇怪的本事,其中之一就是在封诊之前,一定要先查验现场,确定没有危害才立屏风封而诊之,只是,我还没教你如何快速判断周边情形……你就已经对我们下手了。”

    “虽然你说是陆合道人打晕的我,掳走了你和明子璋,但实际上,能从那个位置打伤我后脑的人,只有你一人。以我的警觉性和明子璋的武功,你可以得手,大部分是因为我们对你太过熟悉。

    “就像元婴伪案一样,王虎顺利杀死主人,不是因为他有多高明的本领,而是因为那个术士习惯了王虎的体味。你能成功伏击我们,同样是由于我们对你没有任何防备,这才让你在打晕我后,还能对反应不及的明子璋下手。”

    李凌云说到这儿,也不管一旁听傻了的谢阮,手指连敲封诊令,再抬起右手时,指上已拈了一把寒芒闪烁的封诊刀。

    “你最好现在投案自缚,从武学上说,你绝不可能是谢三娘的对手。”李凌云说着朝子婴走去。后者眨了眨眼,薄唇扯开一个鬼气森森的笑来,突然,他用快得看不见的速度,反手将封诊刀横在了明珪的脖子上。

    明珪惊讶地看向子婴,后者仿佛变了一个人,缓缓转身对李凌云微笑道:“老师,我想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早就有所怀疑,从你提问是不是有人跟陆合道人一起犯案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毕竟证据都指向一人作案,你不过刚刚加入,为何会认为凶手还有他人?……而真正让我确定你有嫌疑的,是小径山陆合道人居住的山洞。”

    “哦?那个山洞里不是什么痕迹都没有封诊到吗?”子婴好奇地问。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漏了你的底细。”李凌云把封诊刀捏得越来越紧,“还记得里面的丹炉吗?它空空如也,很久没有炼过丹……可是那些用来交换笔墨纸张的药丸,却显得很新鲜。”

    子婴诡笑道:“……那也不能说明,阿芙蓉丸就是我炼制的吧!”

    “你是个医道。”李凌云道,“到我家之后,你就找我要了一个小丹炉,说是要继续修炼医道,你有足够的条件,趁去太常寺药园认药时,从陆合道人那里弄到阿芙蓉汁液,然后熬熟它。那药丸我仔细研究过,制得很粗糙,大部分只是熬熟的阿芙蓉膏而已,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你必须快速炼制,所以只能随便做做。”

    “就算这样,也只是猜测而已,你凭什么笃定我就是同谋?你又没亲眼看到我写信,更没亲眼看到我炼丹。”

    “蜘蛛,小径山的蜘蛛。”李凌云伸手指向子婴左肩。子婴低头看看肩头,笑了起来。“就这?”

    “其实那时候根本没什么毒蜘蛛,我只是想试试,在突然受惊时,你到底会用哪一只手。”

    “是左手,”子婴闭眼勾起嘴角,“没想到,还是在这里露了馅,我左右两手都能写字,还是不一样的字体,谁知被不存在的蜘蛛给骗了。老师就是老师,胜过弟子太多了,我在你面前简直无可遁形。”

    “伏法吧,子婴!以你的力气,即便杀了明子璋,也躲不过一死。你是怎么怂恿陆合道人的,如果老实招供的话或许能留个全尸。”

    “留个全尸?就这样?老师,你着实太天真了——”子婴闻言爆笑起来,笑得眼泪涟涟,手中的封诊刀又给明珪的脖颈增了好几条浅伤,看得李凌云和谢阮心急如焚。

    好一会儿,子婴才停了下来,擦拭眼中的泪水道:“你们知道吗?那个被灌锡的术士,我叫他师父的那个人,他其实是我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谢阮惊讶道,“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因为他是个魔鬼。”子婴咬牙切齿地道,“他年少时修炼阴阳采补之技,结果却搞出事来,跟一个下等娼妓生下了我。他本是个官家公子哥儿,因为丢了宗族的脸,被家人给赶出家门,便干脆做了术士。母亲生下我后别无求生手段,只能继续为妓,就把我送到了他那里。他把我养在道观中,觉得是我拖累了他一生,便不停地打我,我这身上的骨头,早不记得被他打折过多少次了……”

    子婴的目光落到陆合道人的尸体上,冰冷的眼中渐渐染上一抹温情。

    “我父亲脾气不好,惹人厌烦,道观里其他术士因我是他的儿子而厌弃我,只有这个火工道人和我好。他因为天生有些愚笨,说话结巴,被其他人排挤,只能做一些粗笨的活,砍柴挑水,还要招人打骂。我们都是没人在乎的人,渐渐亲近起来。他喜欢听神仙故事,可旁人根本不让他进三清大殿,怕他傻乎乎的,弄坏了供奉的东西。于是我就给他讲神仙故事……慢慢地,我发现,他对我说的一切全都相信。

    “原本我也就打算这么下去了,大不了忍一忍,长大成人再想办法脱离道观。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在睡梦中听见那个人跟我说,你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何必等待,令心中痛苦不已呢?我想了想,也的确如此,为什么我不能试试看呢?火工道人力大无穷,我编一个可以修炼成仙的故事,加上我父亲从西域人那里弄来种植的阿芙蓉,完全可以除掉令我痛苦的根源。我知道阿芙蓉这东西,吸食之后很难断掉,一旦戒掉就会产生万蚁噬心之痛,所以只要手里有这个,让火工道人依赖我,我就能控制住他,让他替我杀了该死的父亲。”

    “所以,你就编造了这个六合成仙的故事。可是杀你父亲也就罢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为何还要杀那么多无辜之人?”谢阮有些难以理解。

    “因为我父亲死后,我才发现,我本性就很喜欢杀人!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术士!”子婴笑起来,笑得像个天真的少年,但已知晓他才是这一系列恐怖杀戮的始作俑者,谢阮眼中,这无邪的笑容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想着杀人。”李凌云叹息一声,“不过是因为你的父亲给你带来了屈辱的出身,又因为他让你饱受排挤,所以你才会想要杀了他。而你虽然杀了你的父亲,但你心中仍记恨那些欺负你的同门,所以,你就把这怒火转嫁到了别的术士身上,这才是你嗜杀的真正原因。”

    “老师愿意,自然可以这么理解,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任何理由拦着陆合道人。我想杀人,他想成仙,我们岂不是一拍即合?杀的都是术士,你们知道吧!这些术士平日里神神道道,其实背地里都是我父亲那样蝇营狗苟的无耻之徒,要么想着女人,要么想着名利,死水湖里那个家伙更好笑,整日沽名钓誉,这些人死了有什么关系,他们不事生产,又不种地,活着也在害人,再说了,什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修什么仙,反正人终归都是要死的……”子婴的笑声变得越来越大,昏暗的洞穴里,旁边的炉火把他的脸染成了诡异的血色。

    “你可以停手的,如果你最后不把矛头对准明子璋,我可能对你只是提防,并不会那么快锁定你有嫌疑!”

    “我也没有办法,那陆合道人已经癫狂,是他认准了明少卿。我接近你们,一方面是为了打探案件线索,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杀掉明少卿,让那陆合道人功德圆满。”子婴叹息道,“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这傻瓜陆合道人了,所以就算铤而走险,我也必须帮他。”

    “真是这样?”李凌云问。

    “怎么?老师你难道不信?”子婴的双眸中寒光闪现。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李凌云冷哼一声,“那陆合道人早已暴露,你心知他被抓住是迟早之事,而且我们已推断出了他幕后有同谋,一旦他被抓,你无法预估他是否会把你给供出来,所以你一直在等待机会,一个我们松懈下来的机会,而凤九在东都设下的‘雷祖圣诞局’就是最好的时机。那个时候我们所有注意力都会集中在此,你带走明子璋,把我留下,其实是因为你料定我会找到这里。马村这地方我早就有所怀疑,而你也心知肚明,可绕来绕去,你还是把我们引到了这个地方,这说明,你真正的目的,并非帮助陆合道人杀人,而是故意引我们过来,看这场你自编自演的苦肉计。你把自己扮成被害者,又当着我们面毫不留情杀了陆合道人,解救明子璋于水火,如果不是我提前发现异样,怎会有人对你这救命恩人产生怀疑?相反,我们所有人还会对你感激备至。至于那幕后指使,也会因为陆合道人的死不了了之。你口口声声说对陆合道人怎样怎样,其实他在你心里,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放弃的替罪羊而已。”

    子婴听完,神色黯淡下来。“老师,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李凌云尚未开口,子婴又自言自语起来。“或许真跟老师想的一样,我已经习惯了杀戮的味道。就算今天能够过关,以后还是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可是老师!”子婴用纯净的眼神盯住李凌云,“不管你信与不信,与你们相处的日子里,我感觉我的杀念真的淡了一些……”

    子婴继而又用类似小孩子撒娇的声音恳求道:“老师放我走吧!否则我就在你眼前杀了明少卿,我知道明少卿对你来说,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你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若明少卿因为你而死,你一定会很难过,而我也会同样难过……”

    “我是会很难过,我也很看重明子璋。”李凌云眼底的火焰越烧越高,双目中血红一片,“念在我们相识一场,放了他!”

    “老师真是不会说话,你这么气势汹汹,就非得看到明少卿流血吗?”子婴手腕一翻,抬手将刀片朝明珪脖颈探去,“是我低估了老师,现在看来我是很难活着逃出去了,如果你再咄咄逼人,我只能杀了明少卿,然后你要杀要剐都随你心愿,事到如今我还能拖个垫背的一起下黄泉,也不亏我活这一场——”

    说完,子婴目露凶光,眼看就要割伤明珪脖颈时,他的眼角突然掠过一抹妖娆的银光,还未及反应,他左边脖颈已开了个大口子,开始咝咝喷出血雾来。

    子婴忙扔了封诊刀伸手去捂,谁知血液横流根本压不住,不过一会儿,子婴的半身就被血浸得湿透了。明珪也伸手去捂子婴脖子上的伤口,却好像于事无补,那少年朝后倒在明珪身上,又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封诊刀……”子婴喃喃有声,“你不是说,不能用来杀人吗?”

    “老师你……骗人……”

    说完,少年头颅一歪,没了气息。见子婴已死,李凌云呆呆站在原地。明珪惊讶地看着他,又看向自己身后的地面,在那里,从李凌云手中飞射而出击中子婴的那把百炼钢封诊刀,正如匍匐在地的染血蝴蝶,随着火光闪烁着妖冶的华彩……

    接下来的事,在李凌云脑海中全没有任何记忆。当他回过神来时,人已离开了地洞,身上披着柔软的羊毛毡毯,坐在小径山下的一处县府里。

    从明珪及谢阮二人的叙述中,李凌云方才得知,在自己杀死子婴后,暴风雨也莫名其妙地突然停歇。在山丘上寻找的其他人,也发现了二人坠下的地道。

    没有了被天雷劈中的威胁,谢阮带来的下属同赶来的大理寺吏员一起爬下来,明珪领着谢阮等人,带上子婴与陆合道人的尸首,沿着他们来时的地下通道,一同逃了出来。

    随后众人就近来到此地县衙中安歇。由于子婴、陆合道人二人已当面招供,死因也毫无疑点,二人的尸体便就地装棺掩埋了。

    听到子婴的结局,李凌云久久没有言语,直到谢阮询问他是否清醒,他这才哑着嗓子问:“炉火中那些东西怎样了?”

    脖子上包了纱布的明珪递给他一杯温水。“当时洞内渗入雨水,虽被火烧了一下,但所幸外面有水晶匣子保护,并没完全毁坏。”

    “拿来我看看。”李凌云翻身下床。谢阮命人把五个匣子在桌面上依次排开,李凌云又让阿奴拿来封诊箱,装备齐全后,他小心地打开了匣子,一个个查验起来。

    “……这些从死者身上取走的东西,都曾深埋在咸盐和石灰的混合物中,所以看起来有些失水,但这样处理,可以有效防止腐败。”李凌云拿起那双干瘪的眼珠看看,接着放回匣中,“金木水火土雷,才是陆合道人杀人的正确顺序,他临死之前说自己未成六合,所以……”

    李凌云抬起微红的眼,看向明珪,斩钉截铁道:“你阿耶,不是他杀的。”

    面对这个推测,明珪一时语塞。“……李大郎,你的意思是……”

    “这些东西中并没有你阿耶的头颅,”李凌云手指水晶匣子,“陆合道人之所以抓你,是因为你跟你阿耶一样,八字完美无缺,五行齐全,而且你肯定也多少懂得雷法。他受了子婴的蛊惑,要达到六合完满成仙得道的目标,你阿耶是最好的猎物,可惜你阿耶死了,所以陆合道人退而求其次,转向了你。”

    李凌云略微烦闷地坐下。“陆合道人挟持你时,从他说的话可以听出,此人已然疯狂,这与之前的推测完全符合。子婴为掌控陆合道人,给他洗脑,撺掇他杀人,让他长期吸食阿芙蓉丸,并且不让他掌握炼丹之技。而长期吸食阿芙蓉,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服用者会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陆合道人对子婴的胡说八道,一直深信不疑……”李凌云闭上眼,手扶着抽动着的闷痛的额头,“但是,他的确不是杀你阿耶的人。”

    “那是谁呢?”明珪静静地看着李凌云,“大郎可有方向?”

    “自然有,”李凌云睁开双眼,“我们回东都,大理寺里,你阿耶的尸首会告诉我们,到底是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