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窦氏的神色,李世民也觉得有点不对,忙问道:“阿娘,姑母那边可是出什么事了?”
窦氏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才回过神来,垂下眼帘叹了口气,“的确不是好消息,你姑母那边……刚刚收到信,说你二伯父病了,情形似乎不大好。”
李世民恍然点头。他的二伯父李湛乃是庶出,一直在外地做着小官,两家少有来往,不过他若是病故了,他们这些小辈却还是要守孝一年的,亲事自然也不能再办了……这些话他自然都不好提,只能担忧道:“可知伯父是什么病症?咱们要不要打发人送些好药过去?”
窦氏点头:“这些我自会安排。我想了想,横竖你们的亲事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倒不如提前几日办了,说不定也能为你伯父冲一冲。”
抬眼看着姐弟二人,她又是一声叹息,“真是世事难料,适才我还觉得你们烦人,恨不得立时都打发了去,不曾想,竟当真就得立时让你们娶嫁了,以后你们各有家业,我也……唠叨不着你们了。”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李世民忙上前笑道:“母亲说什么呢,我和三姊姊成家立业难道就不算您的儿女了?以后只会带更多的人来孝敬您。”说完便冲凌云挤眼,示意她也过来说几句软话,乘机把先前的嫌隙弥补了。
看着窦氏的样子,凌云心里却是依旧隐隐不安:窦氏的话自然入情入理,换了任何人遇上这种事,大概都会这么想,可母亲她……她忍不住又看了看周嬷嬷,却见她已鼻观口口观心地肃立在那里,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她正自琢磨,窦氏已看着她叹道,“你也不用躲那么远了。放心,家里这么多事,我可没空再跟你怄气。你先回去换身衣裳,我这就带你去拜见大长公主,一则是你的亲事既要提前,总得和他们好好商量,再者,三郎跟你过去住的事,也是我出面来提才更妥当,对你,对三郎,都要更好些。”
凌云不由愕然,母亲这是……答应了?而且答应得这么平静,这么,温情?
是的,她不会看错,母亲看她的眼神里,的确有一种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温情,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凌云的沉默并没有像往常般惹恼窦氏,反而让她轻轻笑了起来:“别发愣了,快回去准备吧。日后你自会明白,生死之前,再无大事,我以前对你或是严苛了些,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总归盼着你能过得比我好!”
凌云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炸开了,无数酸甜苦辣的滋味混在一起直往上涌,她只能低头应了声“是”,随即便退到了门外。
她身后的门帘里,依稀传出了窦氏的声音:“二郎,待会儿我会带你去高家一趟,不过得先去办妥你姊姊的事再说……”
怎会这样呢?站在院子里,凌云有些茫然地想,那位陌生的二伯父,他的病重怎么会让母亲变成这样呢?但母亲温和的眼神不像假装的,她的话也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不,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母亲一时反常,很快就会过去,她可不能太当回事了!她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出了院子。
小鱼在外头已等了许久,瞧见凌云便奇道:“娘子遇到了什么好事?这般开心!”
她,看上去很开心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凌云不由苦笑起来。
因怕窦氏会迁怒,这次她并未带小七回来,不过回到自己院子后,她到底还是自己挑了一身深红色织锦镶边的襦裙和一件白狐里子的银灰色斗篷,又从首饰盒里找了几件没被挤坏的鎏金发饰,倒也装点出了一派端庄富丽的气象。
待她再次来到上房,李世民已不在房里,窦氏却依旧神情温和,见凌云进来,还点头笑了笑:“你来得正好。正说要带你去拜会大长公主呢,公主殿下就送了帖子来,让咱们过去说话。”
在她下首圆凳上坐着的正是公主府的嬷嬷,此时也起身笑道:“这就是贵府的三娘子,果然好人才!怪道公主殿下等不及想让娘子过去了呢!”
凌云点头还礼,心里明白,定然是五郎转头就去求了大长公主,大概怕母亲为难她,还立马派人过来了,虽说眼下倒是用不着了,这份情意却着实令人心暖。53中文网
窦氏和公主府的嬷嬷又寒暄了几句,外头有人回报,马车已备好。一行人出了内院,就见李世民已笑嘻嘻地站在马车边上,手里还牵的那匹飒露紫。
他几步迎了上来,对窦氏笑道:“母亲要出门,儿子自该护送,您就让儿子尽尽孝心!”转头又对凌云笑:“姊姊的马我帮着也牵来了,待会儿正好叫五郎也看看。”
凌云不由失笑,世民显然是在家里闲得长毛,又想骑这飒露紫出去玩,亏他能找出这般理直气壮的借口!她索性正色道:“听闻这马性烈,倒是不好出去吓人。”李世民忙用力拍了拍胸脯:“姊姊放心,有我在,绝不叫它吓了五郎去!”
看着世民和凌云说笑,窦氏先是有点怔怔的,随即便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般,伸手遮了遮自己的眼。她转身上了马车,摆手道:“好了,都跟上吧。”
世民大喜过望,翻身上马,一马当先地向府门外走去。
凌云也在窦氏对面坐了下来。她已经很久没跟母亲离得这么近,正有些不自在,就听窦氏轻声问道:“三郎,他这两年身子可还好?”
母亲居然主动问起了三郎?凌云诧异地抬起了头,窦氏的表情却是平和之极,仿佛问的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凌云想了想才答道:“母亲给他找的师傅很好,他跟着练习骑射拳脚,身子强健多了。”
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也是你照料得精心。日后三郎跟着你,我和他父亲也就放心了。只一条,你先别急着给他定下亲事,总要细细看两年再说,莫看二郎成亲得早,那长孙小娘子原是知根知底,我又冷眼看了好几年,发现的确是难得的好孩子,跟二郎脾性又相合,这才定了下来……”
听着这些话,凌云只觉得愈发恍惚,别说一天前,就是一个多时辰前,在走进这座大门的时候,她何曾想过,她和母亲可以如寻常母女般闲话家常?而且说的还是三郎的事!这些话语是如此细碎温暖,温暖到她简直什么都不愿多提,只想静静地听着她的细细叮嘱,一直一直地听下去……可是,可是她终归不能骗自己!
抬头看着窦氏的眼睛,她轻轻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请您告诉我,姑母那边,到底传来了什么消息?”
窦氏怔住了,看着凌云认真的样子,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极为奇怪,似喜似悲,似嗔似叹,最后却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你就不要再问了,总之这一次,你照我说的做就行,我绝不会害你,更不会害三郎。”
凌云还想再说,马车却猛然停住了,前面隐隐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我要见你们家夫人,我要见你们家郎君!阿锦姊姊就要死了,你们得去救她!”
唐国公府的门前,如今已是一片混乱。
一个泥猴儿般的小丫头,正跳着脚的高声嚷嚷,声音又尖又利,说的又是生啊死的十分唬人,立时引来了不少闲人驻足围观,李府的几个司阍有心阻止,那小丫头却是软硬不吃,加上一身脏污,让人几乎没处下手。
眼见着主人出府的马车队伍也被堵住了,司阍们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抓住了那孩子的双手,另一个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准备将她拖到一边。
李世民原本就骑马走在最前头,见自家门前有人胡闹,原本只暗自皱眉,待得听到“阿锦”二字,却不由一愣。他挥手喝止了那两人,“把人带过来!”
那小丫头被拉到李世民跟前,司阍刚一松手,她又一下蹦了老高,李世民已跳下马来,见势忙道:“你别叫嚷了,我便是这府里的小郎君,你是不是元家的人?你说的阿锦,是不是你家少夫人身边的管事?”
小丫头茫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是元家的人,可我不是坏人!阿锦姊姊也不是少夫人身边的管事,她是……对了,她是针线房的。不过他们是把阿锦姊姊推进少夫人的院子了,还给她上了个木架,说要让所有的人看看她的下场。可是,阿锦姊姊是好人啊,而且她是你们李家的人,她就要死了,你们得去救她!”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李世民看了看她脏污的小脸,呆愣的神色,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这怕不是个……小傻子吧?
后头的马车里,凌云也听到了这番动静。阿锦,那不是母亲身边的婢子吗?她记得自己有一次被母亲训斥了,偷偷躲在花园里难受,正好遇上这个姊姊,她用手帕做了个小兔子来逗自己开心,还安慰自己说……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窦氏说了声“我去看看”,闪身便出了马车。
国公府门前,李世民又听那小丫头翻来覆去说了几遍什么阿锦要死了,你们得去救她,只觉得哭笑不得: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小傻子的话给唬住?他摇了摇头,吩咐道:“你们不用管这痴儿,赶紧先把道路清出来,我娘还有事呢!”
围观众人此时也看出这小丫头不对劲,原以为是豪门秘辛,结果是傻子乱嚷!见李家仆人上来清理道路,人群转眼间也就散了。
小丫头见没人再理她,“啊”的一声又大叫起来,一旁的司阍忙抓住她,要把她拖开,这丫头却是拳打脚踢,拼命挣扎,最后一口咬在了司阍的手上。这下轮到司阍“嗷”地一嗓子叫了出来,他挥拳就要对那丫头砸下,谁知拳头还未落下,就被人拦住了。
凌云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一面将司阍的拳头推开,一面便在那小丫头背上拍了一下,那小丫头“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自然也就松开了口。
李世民见她插手,忙回身笑道:“三姊姊,这就是个痴儿,别听她胡乱嚷嚷。”
凌云却指了指那司阍的衣袍:“你看!”——他衣袍下摆上,分明有好几个血印!
世民吃了一惊,细看才发现,原来是这小丫头的脚印——她穿着双黑乎乎的棉鞋,脚上大概受了伤,血从鞋头处渗了出来,站着时倒也不显,待踢到司阍的浅色袍子上,这才看得出来。不过,那又怎样?
凌云轻声问道:“元家是不是离这里很远?”
李世民想了想,恍然明白过来,可不是,元家离得远着呢,看这这丫头脚上出血的模样,多半是跑得太急,磨破了脚趾——就算她是一个痴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忍痛跑这么远,也就是说,“难道阿锦真的出事了?”
这话小丫头听懂了,忙点头道:“是真的,是真的。大郎让人抓着她,她的脸色就像死人一样,我看见了!后来我还偷偷去听了,我听见大郎说,她最多还能撑两个时辰……我已经拼命跑拼命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过去两个时辰,你们一定要赶紧去救她,赶紧去,不然阿锦姊姊就要死了!”
李世民听得直皱眉:“那你家大郎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夫人怎么也没阻止她?”
小丫头茫然道:“大郎喜欢这么做啊,郎君也是,谁不听话,惹他生气,就打,就吊起来……阿锦姊姊可能让大郎气得要命了,我听见他说,要让阿锦姊姊生不如死又没法断气,阿锦姊姊一定很疼很疼,我听到少夫人都哭了,说她错了,嫁错了人,救不了阿锦啦。可阿锦姊姊是好人啊,她给我饼吃,还不让别人欺负我,她是最好最好的人了,你们去救救她吧!”
这么说,是阿锦惹怒了元仁观,所以元仁观就要当着二姊姊的面折磨死她?李世民的火气不由腾地升了起来,回身就要上马,却听到窦氏喝道:“不许去!”
窦氏早就跟着凌云出了马车,此时脸色已是冷若冰霜。世民急道:“阿娘,元大郎欺人太甚,就算咱们不管阿锦,难道也不管二姊姊了么?”
窦氏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一片雪亮。
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姑子传来的那番话:“婕妤前两日生辰,不是摆了宴席请家人入宫么?阿兄风寒未愈没去赴宴。晚间圣人来了,喝得高兴后问起此事,婕妤便说舅舅病了,结果圣人笑着问她,那你舅舅是不是病得可以死了?”
小姑子还惊疑不定,觉得皇帝或是戏谑。她却明白,皇帝这是真的动了杀心——这些年来,这位皇帝想杀的人,还没谁能逃过去。就算功高盖世如杨素,不也在皇帝的再三“过问”病情后,不敢吃药,生生让自己病死了吗?而杨素这样的,已算是最好的结局,他们李家未必能有这样的幸运。
这种事,近年来并不罕见,她甚至早就有了隐隐的预感,唯一没想到的是,有姻亲之谊的元家,居然成了皇帝刺向李家的毒刃!
此时,别说陷在元家的二娘,就连被元仁观邀去看马球的三郎只怕也……想到三郎,她心里一阵刺痛,随即却只能告诉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大厦将倾,她只能保住一个算一个!眼下,给大郎报信的快马眼下已在路上,不会让他自投罗网;高家想来也会尽力庇护二郎;只有三娘,她必须尽快带三娘去求大长公主,希望公主能看在窦五郎的面上容下三娘,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愈发冷肃:“事有轻重缓急,二娘的事回头我自会料理,眼下家里还有多少大事急着要办,大长公主和高家伯父都在等着咱们,你难道要把他们都丢下不管,却为了一个婢女打上元家去?”爱读书吧.adshuba.
世民还想再说,窦氏怒道:“你现在你就给我上车去坐着!”
见窦氏真的动了怒,李世民只能垂头丧气地放下马缰,转头往马车走去。
那小丫头觉出不对,抬头一看,刚才帮她说话的那个娘子也不见了,她忙冲上去拉住了李世民的衣袍:“你们怎么都走了?你们不去救阿锦姊姊了吗?”
李世民心里也不大好受,瞧了瞧窦氏才道:“我们得去办更要紧的事,回头才能去救阿锦姊姊,你也别回元家了,就在这里等着。我让人给你饼吃。”
小丫头却抓得更紧了:“我不等,我不等!再等下去就太晚了,阿锦姊姊真的要死了,你们快去救她啊!”
旁边的司阍瞧着不对,赶紧上来抓住小丫头往外就拖。那小丫头虽然拼命挣扎,到底年幼力弱,还是被拉到了一边,她眼睁睁地见着李世民上了马车,车轮滚动,没人再多看她一眼,不由大哭了起来:“阿锦姊姊就要死了啊,你们再不去救,她真的就要死了,你们去救她吧,求求你们了!”
这哭声凄厉无比,司阍心里一哆嗦,他手上力道微松,那小丫头一下子挣开了他的钳制,却没去拦那马车,而是掉头向相反的方向跑了,一面跑一面哭道:“你们不救阿锦姊姊,我不求你们了,我回去找别人救阿锦姊姊!”
明明有人告诉她,到李家来就能救阿锦姊姊,她才拼命从狗洞里爬出了元家,拼命跑了这么远,她明明已经找到李家了,为什么这些人却不肯去救阿锦姊姊呢?
泪水模糊中,她脚下突然一拌,摔在了地上——她那双棉鞋到底经不住这番折腾,鞋底彻底脱落,飞出去了老远。看着自己血糊糊的脚丫,她心里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跑不回去了……她绝望地张开了嘴,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她的身子突然一轻,随即就高高地飞了起来,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地方,身后有人低声道:“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救阿锦姊姊!”
她们的身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凌云不知何时已骑上了那匹飒露紫,还弯腰捞起了那个小丫头。小鱼也不知哪里弄来了一匹马,背着一个大包袱跟在了凌云身后。
窦氏惊怒之下,声音都变了:“李凌云,你给我站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凌云拨转马头,看着窦氏道:“母亲恕罪,这件事,我不能不管。”
窦氏又气又急,“你刚才不是问我,姑母那边到底是什么消息吗?好,我告诉你,我们家的确有了麻烦。你必须立刻跟我去见大长公主,不然,你的亲事,你的前程性命,还不知会如何!”
“阿锦的事交给我,我这就让人去元家,请元家人手下留情,回头我会亲自去接她回家。但眼下我必须先带你去公主府,阿尼,你赶紧回来,我不会害你的!”
阿尼?凌云心头不由剧震,这是她的小名,是母亲多少年来再没有叫过的,她的小名……她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焦虑和关怀,而母亲的身后,公主府的那位嬷嬷也已经走出了马车,看向了这边。
她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那个小丫头,她也在抬头看着凌云,脏污一片的小脸上,唯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无比。
从那双眼睛里,凌云看见了她自己的小小的影子。很久以前,有个叫阿锦的姊姊,曾对这个小小的自己说,阿尼别伤心了,阿锦虽没见识,却也知道,我们阿尼啊,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小娘子了……那时她会想到,等这个阿尼长大后,会自己骗自己说,她得听母亲的话,先去办更要紧的事,反正母亲会派人过去求情的,阿锦一定不会有事的,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听任阿锦被人活活折磨致死么?
抬头看着窦氏,凌云心里满满的都是歉意:“母亲恕罪。”
是的,她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她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对,才会让母亲满意,才会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亲事,甚至是自己的前程性命……
可是,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