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何曾被人这般盯着瞧过?她心头顿生厌恶,也冷冷地看了回去。那衙役的目光却已转到了她身后的玄霸等人身上,竟是挨个地掂量了一遍,直到看到柴绍时,眼神才略微收敛了些。
赵大轻声道:“这是县里的差人,跟赵里长似乎有些交情。他轻易不过来,过来便无好事,因为姓霍,村里都叫他活阎王。”
玄霸被这姓霍的瞧了两眼,心里正自恼怒,闻言冷笑道:“就他?就那饿死鬼般的脸色,只怕去做小鬼都没人收!”
赵大苦笑道:“要不怎么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呢?如今的赋税劳役,有几户人家是经得起催逼的?他若是不高兴了,破门灭家也是轻而易举,我们这些靠着庄子过活的还好,小郎君且瞧瞧那些人。”
凌云闻言一看,就见赵家村那些人原本都神色不善,尤其是听到赵大那番话后更是各个满面怒容,叫骂不休,此时却一个个缩头缩脑有如鹌鹑,有几个人更是脸色发白,手脚发抖。愕然之余,她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赵里长的心情也是复杂万分——霍衙役此时会来,自是受他所邀。他原打算着用霍衙役震吓凌云等人,自己再出来回转,软硬兼施,自能达成所愿。谁知事情会变成这样?自来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按当初的想法,他自有余力去填霍衙役的胃口,如今却还不知会如何!也罢,且用他一用再说……他心里盘算不休,面上便带着笑迎了上去:“霍兄!霍兄今日怎么来了?”
霍衙役目光在赵老媪的尸身上转了转,手里的长棍往地上一杵,冷笑道:“这都出了人命了,我怎能不过来瞧瞧?怎么?你们可都瞧见凶手是谁了?如今人又在哪里?”
赵里长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他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吵嚷争执之中,那婢女推了赵阿媪一把,不想赵阿媪往后一摔,竟摔死了。”
霍衙役不由睁大了眼睛:“是个婢女推的?那她的主家可有出言指使?”
赵里长摇了摇头。他倒想说是凌云等人主使的呢,可惜这几个人都是赵阿媪倒地后才从院子里冲出来的,此事还有赵二那只不知轻重的疯狗亲眼瞧着,他就算想推到他们头上只怕也不成。
霍衙役心里顿时一凉,狠狠瞪了赵里长一眼,这才转身瞧着凌云等人傲然道:“你们还不把凶手交出来!”
玄霸哪能让阿姊跟这种人搭话?眉头一皱就要开口,那赵大却比他更快了一步,上前一步答道:“这位官差误会了,适才小人已问得明明白白,此事只是一场意外,并无凶手一说。如今我们兄弟已和这几位娘子郎君商议妥当,不必烦劳衙门里的诸位上官了。”
霍衙役原也知道这种情形下是闹不出什么结果的,但白走一趟又不甘心,少不得要恐吓几句,拿些好处再说,无论凌云等人如何答复,他自有应对之法,却没想到先站出来的竟是苦主赵大,他顿时被噎得只说出了个:“你……”
赵大仿佛没听到,犹自和和气气地冲众人道:“诸位长辈,你们说是也不是?”这些村人都吃过霍衙役的苦头,此时巴不得赶紧打发走他,自是人人点头。
霍衙役气往上涌,指着他们怒道:“你们……你们这些愚妇蠢妇知道些什么?人命关天,岂是可以随意私了的!还有,你这赵大好不省事,祖母惨死,你倒是轻轻松松跟仇家站在了一处,像什么样子!”
赵大一脸诚恳道:“是小的错了,适才小人倒是说要报官来着,奈何长辈们都不愿意,幸好有官差指点。不如这样,烦劳官差这就带我们兄弟去县衙交上讼状,到时上头问起来,我们就说是您的意思,可好?”
好?霍衙役顿时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好个屁!如今县衙里征税征役的事都办不过来,谁耐烦接这种没多大油水的官司?而且真打起官司来,层层过手的人谁会甘心白白做事?就算榨出点油花来也没他的份,说不定还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赵里长心头暗恨赵大狡诈,却也只能上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如今县里差事繁忙,怎好拿这些事去烦扰上官?”又转头对霍衙役道:“霍兄莫跟他们一般计较,霍兄说的自是正理,只是如今诸事纷杂,谁都不想给上头再添事端,既然这边苦主愿意私了,大家也都不愿卷入讼事,还请霍兄高抬贵手,容我等自行商议,霍兄你来做个见证就好。”
做个见证?霍衙役心里一动,知道这是赵里长给他找了个由头捞上一笔,当下心气略平,拿着长棍往地上敲了敲,这才瞧着赵大冷冷地道:“也罢,既然里长这么说,我就勉为其难,瞧瞧你们是怎么商议的。”
赵里长自是一五一十把赵大提出的赔偿又说了一遍,霍衙役的眉头顿时竖了起来,“还有这等荒唐之事!你们也能容这赵家小子胡闹?”
赵大听着话头不对,忙赔笑道:“小人如何是胡闹?里长原也说了,我们兄弟是苦主,此事由我们兄弟来拿主意就好,小人想着……”
霍衙役自然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心里早就嫌赵大碍事了,见他居然还想把事情都揽到他自己的身上,顿时怒火中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此事如今却由不得你做主了!”
赵大还要再说,凌云上前一步,冷冷地问道:“你说该怎么赔?”
霍衙役原是一眼就瞧见了凌云,只道这少年如此白净俊秀,定是从没吃过苦头的,到时正好恐吓。此时突然对上凌云清凌凌的双眸,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颤——他刚才只瞧着柴绍高大硬朗,似乎不好糊弄,没想到这少年的眼神竟也这般凛人。
不过他到底横行乡里多年,寒意过后,恼怒顿生:他可是查过地契的,这些人不过是个外地县令的亲眷,居然也敢在这里拿大!当下便板着脸道:“六十石米也就罢了,六千钱如何能够?少说也得六十千钱才成!还有什么分十二年给,简直可笑!你们自当一次凑齐,交给族里,日后这孩子就由族里抚养,如此,也就罢了。”
赵大忙道:“我们做兄长的还在,为何要给族里抚养?”迅读网.xunread.
霍衙役鄙夷地瞧了他一眼,眼里的恶意几乎横溢而出:“你算什么兄长?之前是你们里长厚道,才让你这小子钻了空子,你却恬不知耻,故意只要了这么点赔偿,好去讨你们新庄主的欢心。要照我说,此事跟你们何干?你们一家三口早已被赶出了赵家,当初你们祖母还说了,你们兄弟根本就不是赵家的种子!如今她老糊涂了非要认回你们,这才遭了意外,可见你们两个就是祸害!如今你们但凡还有一点廉耻之心,就该滚回你们的庄子里去,守着你们那不守妇道的母亲,做你们的庄客。再敢啰嗦一句,我手里的棍子可不是吃素的!”
这番话实在太过刁毒,赵大纵然生性沉稳,此时也气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赵二更是跳起老高,脱口骂道:“你娘才不守妇道呢,你娘定然是偷汉子养大的你,要不怎能养出你这么个嘴臭心毒的活阎王!”
霍衙役顿时脸都紫了,他也算横行一方的人物,何时被个小子这么毒骂过?暴怒之下,他不假思索冲上两步,抡起手里的长棍,对着赵二劈头便砸了下来。赵二手里还抱着弟弟,也无法格挡,忙护着弟弟偏头一躲,赵大心知不好,却也只来得及合身扑在两个弟弟身上,眼睛一闭,要用自己肩背来挡这一棍。谁知那棍子带着风声,忽地一下竟从他们几个身边落了下去,同时响起的还有“哎呀”一声,随即又是“扑通”一声。
原来就在那霍衙役冲上来抡起长棍的一瞬间,他的右边膝盖上不知为何突然一下子剧痛钻心,整个身子顿时一歪,棍子落空不说,人也被带得摔了个嘴啃泥。
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霍衙役头昏眼花地爬了起来,怒道:“谁,谁在暗算我?”
却见身后赵家村众人都是目瞪口呆,见他瞧过来,人人都骇然摇头;而面前的赵家兄弟犹自抱在一处,只有赵大愕然地回头看了过来,再往前就是凌云,此时她依旧负手而立,目光清冷,怎么也不像曾经出过手的样子。霍衙役下意识地摸了摸犹自锐痛的膝盖,一时心头又是愤怒又是茫然,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是谁在暗算我?”
小鱼却是瞧得清楚,她见霍衙役冲了上来,原是想出手的,凌云却冲她一摆手,随即脚尖一踢,一颗小石子便狠狠地击中了这衙役的膝盖。
此时瞧见这衙役虚张声势的模样,她眼珠一转,索性笑道:“哎呀,光天化日的,这么多人围着着看呢,哪能有人出手暗算,却没人能瞧见的?莫不是有人说的话太过了……”她回头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语调低缓了下来,“结果把赵家阿媪……给惹怒了!”
最后这几个字仿佛带着一股森然寒气,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瞧向了那地上赵阿媪的尸身,恰好一阵东风吹过,吹得罩着她头面的披风微微抖动了几下,胆子小点的人固然是吓得两股战战,就连霍衙役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狠狠地瞪了小鱼一眼,强撑着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小鱼无所谓地摊手道:“是你说的,有人暗算于你,大家又都瞧不见是谁,如今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又没动手去打谁家的孙子,哪个死鬼都找不到我头上。”
霍衙役愈发愤怒,心头却又有些发寒,正不知说什么才好,那边的赵里长已跑上两步,拉住他道:“霍兄息怒,死者为大,且不说这些了,还是正事要紧。”
霍衙役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瞧见那赵家兄弟都已退后几步,避到了一边,不知为何心头虽是依旧愤怒不已,却也不大想再去找他们的麻烦。他索性咬了咬牙,还是瞧着凌云道:“也罢,先说你这一桩,你若不想生事,那便照我说的,立刻把钱米都拿出来,此事就算揭过,不然……”
凌云淡淡地道:“不然如何?”
霍衙役怒道:“那我就拿了凶手去见官!”见官对他自然是没什么好处的,但对这些外乡人却是加倍有害,那些法曹县尉,哪个不拔他们一层皮下来就能罢休?他就不信了,他们真敢这么做!
赵大听得心头一紧,知道这衙役是彻底动了怒,忙低声道:“娘子,不如先答应了他,再从长计议,能不见官还是不见官的好。”
一边的玄霸也点头:“阿姊,见官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跟阿娘的那赌约……”
凌云的目光缓缓从眼前众人身上略过,最后又落在了赵阿媪的尸身上。
看着霍衙役,她终于点了点头:“好,那你就拿了凶手去见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