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这一天,日头出得格外早。凌云一行人穿过洛阳的城门时,清晨的阳光已照上了高高的城墙。当马蹄踏上城外的黄土,凌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身后,上春门正沐浴在灿烂的朝阳里,愈发显得雄浑巍峨,气象万千;而她的眼前,一条宽阔的驿道笔直地伸向了日出的方向,伸向了她从未踏足过的远方。
凌云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在这一刻,心头不由也生出了几分感慨,几分怅然。
过去这四天,他们走完了从长安到洛阳的八百多里路程,虽是有些辛苦,但道路熟悉,驿舍齐备,诸事自然也颇为顺利;接下来这一千六百多里却全然不同——此去涿郡,他们只能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往北,驿路虽还是驿路,却颇有崎岖难行之处,盗匪出没之地,偏偏他们还骑着几匹如此醒目的骏马,带着这位一言难尽的美人……
想到这里,凌云转头瞧了何潘仁一眼,眼睛顿时被晃了一花——今日何潘仁穿的是一袭月白色素锦镶边翻领袍子,早间出门时看着只觉素雅无华,如今被日光一照,那浅蓝的袍子上竟泛出了丝丝银光,看去当真就如月华泄地,就算在千万人中也能一眼瞧见!
凌云默默地挪开视线,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她早该想到的!
何潘仁原是在不住地回头打量着身后的城楼,大约感受到了凌云的目光,他也转头看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叹道:“之前我见了长安,便觉得是天下第一雄城,如今看见洛阳,才知道什么叫天朝气象,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在长安耽搁那么久!”
凌云原本不想说话,听到这句,却还是忍不住淡淡地接了一句:“你若想留下,还来得及。”
何潘仁愣了一下,随即便笑得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娘子多虑了,何某人既说了要跟娘子去涿郡,便绝不会食言。”
她多虑了?难不成他以为自己很怕他中途离开?凌云看着何潘仁,只觉得他笑容刺眼,说话刺耳,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反驳起。倒是小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还不是因为你的马在洛阳也卖不出去!”
何潘仁顿时笑不出来了。昨日他一进洛阳,这些大宛马便引来了好几拨人过问,各个都是年轻富贵的好模样,他自然也动了心,悄悄跟他们报了价钱,那些人却突然变了脸,有人冷笑嘲讽,更有人谩骂威胁。他想了半日才明白,这些人只怕是买不起。结果这话一说,那帮人竟要拿起马鞭抽他,幸亏阿祖见势不对,冲过来抢下了马鞭,良叔也过来说了几句,他才算脱了身……
想起昨日的情形,何潘仁犹自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叹道:“洛阳什么都好,就是人不好,没钱也就罢了,说句话就要打人,真真是莫名其妙!”
良叔听得不由失笑,他对何潘仁印象倒还好,当下便耐着性子解释道:“昨日那些人家里可都有钱得很,有好几个都是国公府、柱国府的公子,若他们的父兄还在洛阳,千金买马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如今圣驾东征,留在洛阳的都是这些不成器的子弟,家里的钱自然不会交给他们乱花。不过这事说出来没面子,他们自然要找些借口,偏偏你还给说破了,他们可不就恼了?”
何潘仁恍然点头,又虚心问道:“那为什么良叔你上去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了几声招呼,他们就不生气了呢?”
良叔笑道:“因为我挨个说出了他们的姓氏排行,他们便知道,我认得他们,知道他们的来历,那我自然也是有来历的人,不过是口舌小事,我既然赔了礼,便犯不上撕破脸。”至于赔礼道歉的火候,连打带消的玄机,却是不用跟何潘仁细说了,反正他也听不懂。
何潘仁却是一脸恍然:“原来如此!其实我在商队的时候,也常遇到盗匪,若是能说破盗匪的来历,多半便打不起来了,熟人不好下手嘛!你们汉人的规矩虽然复杂了些,道理却是差不多的。”
良叔怔了一下,只觉得这话听着十二分的别扭,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憋了半日也只能勉强道:“大概是……差不多吧。”
玄霸在一边差点喷笑,何潘仁惊奇地看向了他,玄霸忙一本正经地点头道:“你说得有理,说得再对也不过了!”其他人闻言都是莞尔——骑马赶路原是极枯燥的事,每每听到何潘仁的各种惊人之语,倒是颇能解闷开怀。
夏日的清晨原是一天中最凉爽宜人的时候,马儿都跑得格外轻快,说笑之间,众人便到了东出洛阳的第一处驿馆积泽驿,良叔看了看天色笑道:“咱们要不要在这里歇歇?再往前便没有驿站了,还有一段十来里的山路,出了山再走三十里就是河阳,在那里要连过三关两桥,只怕要耽误些工夫。”
凌云想了想摇头道:“咱们到河阳再歇!”
众人自无异议,这原是东出洛阳的大道,道路修得甚是平整,从积泽驿往东,过了一座石桥,再走不远果然便到了山边。小鱼习惯性地一提马缰跑到了最前面,玄霸笑道:“小鱼姊姊不用跑这么快,这种地方难不成还能有盗匪。”
他话音未了,就见小鱼猛然勒住了坐骑,往后摆了摆手,众人都忙不迭地勒住了缰绳,唯有凌云提马上前,跟小鱼并肩而立。两人相视一眼,小鱼便冲着前头的树林高声喝道:“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回答这一声的,是两支迎面而来的利箭,带着风声直奔两人右肩。小鱼侧身挥手,袖中剑将长箭一斩两段,凌云则是挥鞭卷住了箭身,拿在手里看了两眼,摇了摇头。
树林的人大约知道已瞒不住行踪,一声唿哨冲了出来,人数足有二三十个,人人面蒙黑布,手持利刃,呈半月形围了过来。到了离他们二十来步时,当中一人越众而出,指着凌云等人喝道:“你们若要活命,便给我乖乖下马,留下你们骑的马和那个胡商,我便饶你们不死。”天合.a
居然还要留下人?小鱼眼珠一转,笑着问道:“那咱们带的行李呢?要留下么?”
为首之人被问得一愣,随即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带走便是!”
小鱼冲凌云挤了挤眼睛:“娘子,咱们怎么办?”凌云仔细看了看这群人,回头便对玄霸道:“领头的,他左手边的,还有右边最后的,各送他们一丸,莫打脸。待会儿有人冲过来,再照着额头打。”
玄霸自来听惯了凌云的分派,对她的这番话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毫不犹豫地拿着弹弓提缰而上。那边见玄霸持弓上前,自是也生出了警惕之心,奈何玄霸动作太快,弓弦一响,三颗弹丸电射而出,随即便是三声痛呼,后头那声居然还颇为尖利,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这下便是凌云都吓了一跳,她是看出这三人的气度打扮与旁人都不同,身边之人又有环卫之势,定然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却没想到,躲在后头的那个居然是女的。
对面自然更是炸了锅,有人上去查看那三人的伤势,也有人弯弓搭箭要还以颜色,更有人持刀冲了过来,却都被玄霸一颗接一颗的弹丸打得血流满面,偶有漏网之鱼,也有小鱼补上两鞭,转眼之间,强弱之势便已逆转。
那些人知道不对,拥簇着之前受伤的三人慢慢退后,玄霸还想追上,凌云伸手拦住了他,玄霸奇道:“这些盗匪青天白日的便如此猖獗,为何要放过?”
凌云笑了笑没做声,小鱼却是“哼”了一声:“你瞧他们那模样,像是盗匪么?”
玄霸一愣,是啊,这帮人穿得未免太过齐整了,感觉上也有点不对,若不是盗匪,那他们是……他知道了!他们就是昨日的那帮纨绔子弟!一定是他们之中有人不甘心,大约还认出了阿姊或自己,知道他们要去涿郡,所以提前埋伏在这里,装成劫匪想劫走骏马和……何潘仁。阿姊之所以会如此处置,自然也是因为早就认出了他们的来历,既然他们只是想抢东西,那就让他们受点教训,知难而退,毕竟这群人里还有好几个还是沾亲带故的,总不好彻底撕破脸面,结下仇怨,那事情就闹大了……
只是他心里这念头还没转完,何潘仁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我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他们就是昨日要买马的那些人,说话的那个是那什么李柱国家的大郎,他旁边是申国公家的六郎,最后那个定是那六郎的姊妹,昨日便女扮男装跟着他的。她、她这是要劫色!”
凌云心里一沉,回头喝了声“闭嘴”,然而何潘仁已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劫色”二字说得尤其响亮,在山谷里激荡出了一阵阵的回声。
那群人身形都是一僵,被众人簇拥着那个瘦小身形身影更是明显地晃了晃,随即便什么都不顾地拨马跑远了,那群人也纷纷追了上去,转眼之间都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凌云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三人她自然都知道,领头的李大郎是宇文娥英的庶长子,另外两兄妹应该就是申国公李浑家的六郎和他的胞妹五娘了,都是他们陇西李氏的子弟,还是家里最富贵、行事最无法无天的几个,没想到今日他们包成了这般模样,自己都没瞧出来,何潘仁居然认出来了!可这么一来,以后他们还怎么见面?尤其是那李五娘。她虽也不怕什么,但这仇怨结得却实在是……
何潘仁见众人都神色复杂地瞧着自己,忙正色道:“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认错人!前头那两个昨日就对我又打又骂,那个女扮男装的又一直盯着我看,我自然记得住他们的身形模样,他们果然不是好人,居然想劫财劫色,下作!无耻!”
瞧着他正气凛然的面孔,凌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为了几匹骏马,居然答应要捎上这么个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