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片滔滔江水,依旧是那座巍巍雄桥。
然而站在河岸边的树荫下,看着刚才还令人心胸为之一宽的壮观景色,凌云的心里却已只剩下了懊恼。
何潘仁早已跟着胡商们一道离开了,而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是因为何潘仁的那句话!他那句冰凉的嗤笑仿佛一把利刃,在扎得她面皮生痛的同时,也在蓦然间划开了她心里的迷雾。
是的,这件事,其实从头到尾都有点不对劲。
如果说那几个纨绔拦路抢马还算情有可原,抢人其实就已经很有些蹊跷了:再荒唐的兄长,也不会帮自家妹子抢个胡人回去吧?看守河阳关的将领也会掺和到这种事里来,就更奇怪了——若是为了千金良马还勉强说得过去,偏偏他显然更看重何潘仁,几乎不择手段地要把他扣下来,为什么?
这些疑点,当时她就该看出来的,却直到何潘仁问到她脸上来,她才……难道真是因为她心里成见太深,脑子都跟着糊涂了?想到这里,凌云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旁的玄霸挠了挠头,劝慰道:“阿姊你也别想太多了,说不定那何潘仁就是胡言乱语,说不定这里的镇将就是个糊涂虫!”
凌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这镇将绝不糊涂,他的下属一个比一个强硬果断,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为的就是给他自己留后路吧?这种老奸巨猾的人,明知何潘仁是跟他们唐国公府的人同路,明知他已经认出了那几个人,怎么还会为这些纨绔强出头?
良叔自然也听到了玄霸的话,脸都皱成了一团。他比凌云更清楚,这绝无可能。这都是他的错!国公把如此要紧的事交给他做,他却眼瞎心盲,把什么都搞砸了!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几乎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凌云轻声道:“良叔放心,小鱼很快会回来。”他们在离开前故意弄出一场混乱,让小鱼乘机潜进了城关——事情刚刚发生,蛛丝马迹是最好查的……
她话音刚落,玄霸已笑道:“小鱼姊姊回来了!”
就见一道人影从来往过桥的人流中钻出,直奔这边而来,跑到近处才扯开身上不知从哪里弄到的桥工装束,在帽子下露出了小鱼的脸。她喘息未停便对凌云笑道:“我总算知道这事的根子在哪里了,你们定然猜都猜不到!”
小七笑骂道:“我们都快急死了,你还敢卖关子!”
小鱼嘻嘻一笑,冲凌云道:“娘子的时机选得正好!我悄悄摸到里头,还没怎么打听呢,就听到那什么五娘六娘的哭个不住,说他们答应了帮她抓住那胡人,也好让窦家哥哥瞧清楚娘子你的真面目,如今却被传成了这样,她以后怎么做人!”
玄霸不由失声叫了出来:“是因为五表兄!”
小鱼拍手笑道:“可不是,那兄妹俩翻来覆去地吵,我听得明明白白的,这小娘子看中了窦五郎,五郎却瞧不中她,她觉得五郎还念着娘子,不服气得很,猛不丁在街上认出了娘子,又瞧见娘子身边跟着一位如此美貌的胡人,觉得是拿住了娘子的把柄,必要揭开娘子的真面目给大家瞧呢!”
居然是这样!凌云愕然之余,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难怪这位小娘子会亲自过来抓何潘仁,而她家兄长竟也同意,原来……她只能叹了口气,想想又问道:“那位镇关的将军呢?”
小鱼摇头道,“他那边看守严密,我一时混不进去,又不敢耽误太多时辰,还是先溜出来了。”
这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凌云点了点头,心里多少有点失望,却听小鱼又道:“对了,娘子让我打听这将军的名姓,我倒是打听到了,他的名号奇怪得很,兵丁们都叫他‘胡思将军’,难不成还有‘乱想将军’?”
胡思将军?凌云和良叔对视一眼,同时道:“是斛斯将军!”——这个姓已说明了一切!如今斛斯家的家主是兵部侍郎斛斯政,他是元弘嗣的姨父,前些日子好像还亲上加亲了,当初帮大长公主府羞辱窦氏和凌云的赵氏,就是他的妻子!此人精明强干,手段了得,这位镇将若是他家的人,那他这次帮几个纨绔出头不过是个借口……不,不对,说不定整件事都是他设下的连环局,那几个纨绔是被他挑唆,要扣下骏马也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只怕连过手的军士副将都未必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而他们,还真的上当了……
想到这里,凌云只觉得寒毛倒竖,后背冰凉,满心里都只剩下了后怕:是她太大意了!元家的事情才过去多久?她怎么就全忘了?她怎么就粗疏大意到了这等地步!这次若让何潘仁落到斛斯家手里,真被他们定为了高丽细作,父亲的麻烦可想而知;就算斛斯家拿不出实证,捕风捉影的传报上去,也难说会有什么后果。说来倒是幸亏何潘仁这么大闹了一场,不但彻底化解了危机,还让他们看清了斛斯家的立场,更给父亲留下了反击时的证据!不管何潘仁是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这次他是帮了他们的大忙,而他们却对他……速递小说.e999.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凌云几乎不假思索地翻身上了马:“良叔,烦劳你跟三郎解释清楚,我先走一步。”
玄霸原本还在询问:“是哪个将军?”见此情形不由惊道,“阿姊,你要做什么?”
凌云看着远处的驿道,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去追何潘仁!”
不待众人多问,她一夹马腹,飒露紫飞驰而出,有如一道深红色的闪电,划向了来他们来时的方向。
夏日的午后,路上行人不多,飒露紫跑得风驰电掣。这是凌云刚刚走过的路,路边的山丘田园看着依旧有些眼熟,然而换了个时间,换了个方向,看到的东西却仿佛都不大一样,就像她看一个人一件事,当明白真相后回头去看,才发现遗漏了那么多的线索。
那是她本来不该遗漏的东西,但就是因为厌烦何潘仁,她竟忽略掉了所有的迹象。她为什么会如此自以为是?她为什么会对何潘仁如此苛刻?还是说,她其实就是这么傲慢不公的人,只是她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这念头,像小动物般轻轻地不断地噬咬凌云的心口上,当飒露紫一路疾驰着经过有人设伏的那片树林时,这份刺痛更是愈发清晰——这片林子显然是这条路上最好的埋伏点,那两个纨绔和他们的家丁除了记得拿了黑布蒙脸外,连衣服兵器箭支都没想起来要更换,却把时机和地点选得如此精准,她竟没觉出这有什么不对!当时她在想什么?是想着终于可以赶走何潘仁了吗?
山谷的道路并不平坦,时有起伏,凌云的心绪却比这山路更加起伏不定,好在一个转弯过后,在道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那件闪动着银光的月白色长袍。
或许是被人群拥簇的缘故,何潘仁的背影看去比平日少了几分风流自赏,多了一些挺拔孤峭。凌云原是等不及地要跟他说一声多谢,道一句抱歉,但真的看见了这个背影,她却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马缰。
一个疑问,后知后觉地浮上了她的心头:她为什么会如此讨厌这个人?明明他容貌俊美,性子随和,出身高贵却不以为是,目光敏锐更是生平仅见,就算太过自负美貌,以他的容色而言,也算情理之中。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只有她,只有她一看到何潘仁沾沾自喜的模样,就会心浮气躁,就会压抑不住地心生反感。她这是不是也算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飒露紫的步子渐渐地缓了下来,凌云已听得到前头传来的说笑,似乎有人在道:“初见公子,只觉得和大萨宝半点都不像,如今细看眉眼谈吐,还真是亲兄弟的模样!”也有人笑:“我等也是有福了,今日见到公子,已能想像大萨宝是何等的天人之姿……”
何潘仁一直都没有开口,却突然间勒住了马缰,转过头来。微微西斜的日头正照在他的脸上,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孔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看去竟像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就如他此刻的神情,笑容温柔优雅,目光却冰冷锐利。
这锐利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凌云的脸上,凌云只觉得仿佛迎面挨了一记,手上不自觉地一用力,飒露紫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在午后的山谷里,这声马嘶声传出了老远,久久回荡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