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书房里,随着李渊的问话声,从窗外传来的蝉鸣突然间变得极为刺耳,一下紧接着一下,无休无尽,声嘶力竭。
大概是这声音太过聒噪,看着李渊几乎称得上慈祥的笑脸,柴绍只觉得心头一阵发慌:唐国公是知道了什么吗?还是在疑心着什么?不然好端端的,他为何突然会问自己——
“有没有想过成家立业的事?”
要说起来,这件事,他当然……是想过的。
这些年里,多少人跟他说过,他也该正经成个家了,他不能让后院这么乱下去了。他却一直没太当回事。直到最近,这念头才不断从心底翻起,是因为厌倦了家里那些愈发让人烦乱的风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不知道,他没想好,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想!
所以此时此刻,他又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尤其是,问话的人,还是唐国公!
李渊见柴绍神色沉凝,默然无语,顿时也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这种事,原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徐徐提起,才能水到渠成。眼下却显然是最不合适的时候——柴大郎刚刚说完杨家造反的事,自己就接着这么追问,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在试探他,甚至是在逼迫他?
两人心头各自忐忑,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之间,书房里的静默仿佛比书房外的蝉鸣更加令人心烦意乱。
柴绍心知不妥,念头急转之下忙要开口,李渊却已抢先打了个哈哈:“大郎勿怪,老夫年纪大了,难免啰嗦,瞧着大郎风尘仆仆的模样,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家长里短的事,见笑了!大郎一路辛苦,待会儿还要继续赶路,不如先下去休整片刻。若缺了什么,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柴绍怔了一下:自己原来是想多了,国公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如何打算!他原该对此感到轻松才是,但不知为何一颗心却怎么都落不到实处,眼见着李渊已比了个“请”的手势,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叫了声:“国公!”
他还有事?李渊纳闷地瞧着柴绍。
柴绍自己也有些茫然,但到底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端端正正地向李渊行了个礼:“晚辈一切但凭国公安排!”
一切但凭自己安排?他的意思是……李渊心里一松,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大郎放心!”他就说嘛,阿窦的安排总是不会错的,她从来都没有错过!
仿佛胸口有个机括被这念头触动,他心头突然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忙掩饰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去:“大郎请跟我来。”
柴绍瞧着李渊的背影,也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这一刻,心里某个地方却仿佛安定了下来:既然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让国公做主好了,他这么相信自己,提携自己,自己原该多听他的,更别说自己还欠了他们一家那么多……
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从屋里走到院外,树上蝉鸣声自是愈发的响亮,但不知为何却一不再刺耳。在清晨的微风里,这声音仿佛带上些悠然的意味,一声一声地传出了老远。
凌云的院子里,此时却是一片安静。看着从屋里走出的何潘仁,凌云和世民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何潘仁的神色还算平静,看着两人轻声道:“三郎已经睡着了。”
凌云眼眸不由一亮,玄霸病发之时,呼吸都困难,更别说入睡了,适才她跟巢太医说话,都不敢留在上房,就怕让玄霸听见。如今何潘仁进去看了玄霸这么一会儿,玄霸就能睡着了,难不成他真的有什么法子……
何潘仁深深地瞧了她一眼,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会治病,只是略懂些调香制药的门道。三郎的心疾,我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如今只能让他呼吸平顺些,让他能好好休息休息。”
凌云眼里的光芒骤然黯淡了下去:难道真的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三郎今后真的没法康复了?可他是那么爱动爱闹的一个人,他还想走遍天下,想去行侠仗义……她相信何潘仁的手段,相信他会尽心尽力,如今连他都这么说,自己还能再为三郎做些什么?
一旁的巢太医却忍不住皱眉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用了何种药物?药效过后对身子可会有什么妨碍?”让人放松入眠的药并不稀罕,只是多少都有不利之处,就如那救急丸,用得多了,便是催命符,这胡商可别不知轻重!
何潘仁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太医放心,三郎与何某这一路上也算是祸福与共,何某自然知道轻重。”
转眸瞧着凌云,他这才放缓了语气解释道:“我给三郎用的,都是在塞外高山苦寒处所得的良药,虽不见得有什么奇效,对身子却都是有益无害的。如今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三郎年轻开朗,多养几年,谁知会不会有别的奇遇?只是眼下这些药我身边带的不多,回头得让人绕道去长安采些过来,想来也不会耽误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舒缓,一字字道来,仿佛自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凌云定了定神,摇头道:“那倒不必,我们要送母亲回长安,这两日就会出发。”
何潘仁好不意外:“这两日就出发?你们都要出发?”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烦乱,母亲的遗愿就是要尽快回长安,可此事长兄和四郎根本就不同意,二郎也有些为难,只能自己和三郎出面,但三郎这身子……她忍不住看了世民一眼。
世民不由苦笑起来:“阿姊,这件事,自是阿耶怎么决断,我便怎么去做,但不管怎样,照顾好三郎,都是我的分内之事。”
凌云点了点头,没有做声,二郎自然也是关心三郎的,只是有些事,她还是没法放心交给他。
何潘仁也是眉头微皱,沉默不语,心头的疑惑也更深了几分,这位唐国公的行事当真是出人意表,难不成他早就预料到了什么?那这次那位柴大郎带来的消息……
静默之中,还是世民打起了精神问道:“不知何大萨宝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何潘仁目光悠然地看着院外,摇了摇头:“我原是打算拜见国公的,如今看来却是赶得不巧了,国公未必还有时间见我。”
世民忙道:“萨宝多虑了,家父只是一时分身乏术,他已反复叮嘱我好好招待萨宝,回头会亲自过来向萨宝道谢,怎会没有时间?”那些马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阿姊和三郎能及时赶到,原是多亏了这位胡商萨宝的,他们家所欠的,又何止是那几百金的马钱?
何潘仁笑了笑没有说话,世民看着他的笑容,心头不由一动:这位大萨宝难道又看出什么来了?
他正要询问,就听院子外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后头还有人紧紧跟随,不由得松了口气:“大萨宝这回许是没有猜中,家父只怕已经过来了!”热点书.redianshu.
他话音刚落,就见院门外疾步走进一人,却并不是李渊,而是建成。
建成的性情自来温和稳重,此时却是一脸郁怒,脸色比跟在他身后的元吉仿佛更加难看,进来也不寒暄,劈头便问:“你们到底又跟父亲说了些什么?”
凌云和世民相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世民奇道:“阿姊和我这半日都还没见着父亲,怎么?父亲又有什么吩咐了?”
建成冷冷地道:“父亲说了,他要即刻赶往辽东,我们明日必须动身回长安!他还说,还说……”他看着凌云,神色又是气恼又是不解,却没有再往下说。
世民愈发纳闷:“父亲还说了什么?”
建成脸色更是阴沉,元吉却是冲着凌云“呸”了一声:“我还当你是个好的,没想到你比李二还坏!”
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凌云心里微沉,就听院门外有人叹了口气:“四郎休得无礼,国公有令,此次扶棺回京之事,全由三娘做主,几位郎君都要听三娘分派,若是不服,三娘尽管代国公出手,总之,绝不能让他们走错一步。”
随着这话语声,良叔从外头走了进来,进门便向凌云行了一礼:“国公让老奴和周嬷嬷来协助三娘子,老奴愿听三娘差遣。”他的身后,周嬷嬷也跟了进来,向凌云屈身行礼:“老奴见过三娘。”
她和良叔,自来是一个管内院事务,一个管在外行走,两人的表态,自然也代表了国公府所有下人的态度。
建成在听到李渊的吩咐时,就觉得又是震惊又是耻辱:明明他是长兄,却要听妹妹的分派,这叫什么事?但父亲显然已铁了心,说什么有不得已的苦衷,日后他们自然明白;随后更是直接问他,是不是要违抗父母之命,是不是要忤逆不孝?
他愤怒之余,只想找凌云说个清楚,没想到府里的下人们居然也都摆出了这样的态度,竟然也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想到这里,建成的脸色不由渐渐变得铁青,元吉瞧见兄长的脸色,一张小脸也变成阴沉沉的,盯着凌云的目光满是愤怒。
凌云自然也有些诧异,但转眼间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有事要立刻赶往辽东,无暇顾及母亲的后事,也只能全权交付给自己了。毕竟长兄不愿让母亲葬回长安,二郎也是左右为难。既然如此,不管事情有多难,她自是责无旁贷!
只是,何潘仁怎么知道父亲要赶往辽东,没有时间来处理别的事情了?
她不由看了何潘仁一眼,却见何潘仁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嘴唇微动,低声道:“一起走,我帮你!”
他会跟自己一起走?他愿意继续帮着自己?
心底深处仿佛有股暖流涌了上来,凌云只觉得心头一定,所有翻滚的情绪一时间都平息了下去。
看着院子里众人那各不相同的脸色,她索性上前一步,心平气和道:“那就烦劳良叔和嬷嬷即刻去组织人手,做好准备;阿兄,你也带四郎回去收拾行李吧,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
她的神色和语气都温和之极,却自有一份从容笃定,仿佛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建成原本满腔愤怒,此时不由一呆,种种往事纷沓而来,一颗心也渐渐地灰了下去。
是啊,他有什么可不满的呢?虽然祖母总是跟他说,他是嫡长子,家里谁也越不过他去。但实际上,这个家里,谁会把他当回事?当初母亲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二郎一个,无论他怎么拼命弥补,都是无济于事;原来在父亲的心里,自己也根本比不上三娘!
想到此处,他心头所有的愤懑不解顿时都化成了冰冷的自嘲,自嘲地笑了笑,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向院外走去。
元吉打小跟着建成长大,对他的心绪变化最是敏锐。此刻瞧着兄长灰暗的脸色,颓然的背影,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顿时从心底直冲上来,抬头看着凌云,他眼里的愤恨和怨毒几乎凝成了冰刀。
凌云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但此事原本就难以两全,她也不知该对这兄弟俩再说些什么,索性转过头去,对脸色尴尬的巢元方欠身行礼:“还要烦劳太医今日再替三郎好好看看,多开几服药。”
巢元方早就恨不得缩到一边去了,闻言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老夫定然尽力而为。”
凌云微微颔首,正想再谢上一声,就听身后元吉尖利地笑了起来:“什么尽力而为?我劝你们还是少花些力气吧,都是白费!”
这声音里蕴含的恶意比冰刀更为尖锐,凌云不由霍然转身,看向了他。
元吉也在狠狠地盯着她,眼神阴冷无比,脸上笑容却是愈发快意:“阿姊难道不知道么?三阿兄他注定短命,菩萨都断过,他是决计活不到成男成丁的。要不然我们的好阿娘,怎么会把他也扔将出去,说什么都不让他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