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井陉,一线通行。
从获鹿往西,不过十里就是著名的井陉口。
对于这条闻名天下的太行险道,凌云自是做足了思想准备,不过当真瞧见这条山道的入口了,她还是吃了一惊。她的身边,小鱼更是惊讶得直接叫出了声:“这便是井陉口?”——
在她们眼前不远的地方,是两座形状略显方正的土山,两山之间,有一条平缓的土路蜿蜒而入,看去倒的确是通往群山的唯一孔道。只是那山势并不险峻,入口也并不深远,颜色更是灰扑扑的一片土色……实在要形容,大概是,平平无奇?
凌云心头不由浮起了和小鱼一模一样的疑问:这就是井陉口?
那位年轻内侍此时正好走在她们前头,听到小鱼的惊呼,回首笑道:“可不就是井陉口?不过这里还有个诨名,叫做土门口。从这边看去是不大起眼,总要进去走上一段,回头再瞧,才能看出点意思来。”
小鱼恍然点头:“土门口?这才对嘛!”她依稀记得这位内侍姓刘,见他这如数家珍的模样,忍不住又好奇道:“刘中使,敢问一声,您对这边的道路怎会如此熟悉?”
年轻内侍顿时笑得更开心了:“姑娘不必客气,小人原先就住在陇西,少时也常走南闯北,对这边自然不会陌生,不然,咱们王给事也不会让小的跟着跑这一趟了。”说着他也看了看小鱼,“这位姑娘似乎也是惯于在外行走的?”
小鱼嘻嘻一笑:“刘中使好眼光,不过这边我还是头一回来。”
刘宝笑道:“姑娘可是南方人?小的还从未去过南边,听说风物与北地全然不同……”他显然颇善言谈,见识也广,跟小鱼竟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聊越是投机。
凌云心里一动,抬头往前看了几眼,只见那位年长些的张内侍也正在和父亲相谈甚欢,心头顿时多了几分明悟,几分佩服:
原来这两位内侍还真是在有意交好!
不过这位刘内侍也就罢了,那姓张的乃是内侍省给事,位高权重,自来是被人奉承惯了的,这次却不但肯在获鹿等着他们,还坚持要跟他们大队人马一路同行,既不嫌晦气,更不怕麻烦,看他们这模样,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思……父亲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仿佛听到了她的疑问,凌云身边突然响起了一声低笑:“国公的确是好手段!”
这声音醇厚舒缓,一听便是何潘仁。
凌云心头一跳,转头看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带马上来,正神色悠然地瞧着前头,目光流转,嘴角含笑,俨然又恢复了往日的气度。
凌云原本最不喜欢他这副风流自赏的做派,此时看到,心里却不由一松——这几日,何潘仁越发沉默,凌云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两人竟是没再说过话,面临着那么多的难题,凌云并不觉得此事有多么要紧,然而此刻瞧着何潘仁变回了熟悉的模样,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眼里已露出了一丝明亮的笑意。
何潘仁却是把这点笑意瞧了个清清楚楚,胸口顿时一窒,停了停才若无其事地低声道:“昨日我无意中听驿馆的人说起,郭留守带兵肃清了大驿道之后,盗贼们都被赶回了太行,如今正在山里四处杀人越货,井陉更是步步危机。
“他们还说,眼下似咱们这种大队人马扶棺而行的也就罢了,盗匪们怕打不过,更怕惹上晦气,轻易不会出手;若是国公和内侍们这种十几个人的小队,还都骑着好马的,他们断然不会放过。当时……”他往前瞧了一眼,笑了笑没再往下说。
看着前头那两位内侍的背影,凌云也笑了起来——当时这两位自然都在场,因为这些话,本来就是说给他们听的!母亲说过,内侍们看着骄横,其实比常人更胆小怕死,父亲这一路上想来已下足了工夫,如今再唬上一唬,自然没什么不能如愿的。
何潘仁却是看着李渊的背影,轻轻地吐了口气:“国公当真是谋定后动,料事如神!”这些手段也就罢了,难的是事发突然,他竟能早早做好准备,让一切安排都能水到渠成,毫无痕迹!自己竟是走了眼。
凌云的笑容却不由得蓦然淡了下来,脱口道:“不是……”不是父亲,父亲自有父亲的手段,但谋定后动、料事如神的,却不是他,从来都不是他!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胸口翻滚,她知道自己应当沉默,应当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但不知为何,竟还是低声说了出来:“是我母亲。”
这一声轻得近乎耳语,何潘仁却依旧听了个清楚,心头自是一震:居然是国公夫人?居然是一个月前就已过世的她?全球小说.
难怪,难怪李渊会和之前判若两人,难怪凌云会如此愤怒不平……顷刻之间,他便已想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的惊讶敬佩惋惜简直难以言表,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的队伍此时早已踏入井陉口,山路很快便曲折着一路往下,道路虽然并不陡峭,却到底一步一步地通向了幽暗的山谷。凌云只觉得心情仿佛也在随着道路一起沉了下去:她说这些做什么呢?她明明知道,世上从来都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难不成还指望毫不知情的何潘仁能明白自己的感受?
就在这沉默之中,何潘仁突然笑了起来:“三娘,你往回看看。”
往回看?凌云一愣之下,到底还是回过了头去。却见往下走了一段之后,身边的山峰仿佛都变得高大了许多,如断壁般或远或近地矗立在小路的四周,也遮住了周围的天光;而刚才还平淡无奇的山口,此时看去,竟像一扇明亮的门窗,远远地坐落在山道的尽头。
井陉山,原来说的是山势如井,而井陉口,自然就是那小小的井口!
不远处,小鱼声音欢快地响了起来:“难怪说这地方要往里走上一段,回头去看,才能看出意思来,这么看,果然是有趣得很!”
凌云不由也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何潘仁微笑道:“可不是么,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原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也不会变成我们想要的模样。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走远一些,回头再看,或许就能看出不同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凌云疑惑地看向了他。
何潘仁却依然神色随意:“其实这个世上也没什么公道可言,你们中原人对女子固然格外苛刻,对我们胡人,对商贾,难不成就很公道了?我们粟特人,历来势利无比,对穷汉弱女又有多少公道可言?只要还在世道里,一个人,纵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终究挣不开世道设下的大网。”
“你看,就像这口井,只要你还在这井里,抬头去看,自然处处都是铜墙铁壁,一日不跳将出去,一日就不得不困守其间。”
是啊,母亲的这一生,可不就像困在一口深深的井里么?而自己,似乎也在一步步地走向越来越狭小的地方……凌云只觉得心头震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要怎样,才能跳出这口井?”
何潘仁轻轻摇了摇头:“要怎么做?不,其实也不要做什么,只要什么都不要了,自然便能跳出去了。”
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他的笑容变得悲悯而苍然:“不过你是做不到的——你,太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