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的雪比城外化得更快,午时过后,天地间已是一片清明,唯有檐尾墙角还挂着零星的积雪,冷眼看去,倒有些像是暮春时节那种落琼堆积、杨花缱绻的景致,只是比那时更清冷几分。
南阳公主站在阁楼上,静静地看着这副雪后长安的画卷,心里竟也生出了几许伤春般的惆怅。
眼前的景色她自然是熟悉之极。虽然在长安呆的时间不算太长,她毕竟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出嫁,也在这里看着父亲意气风发地登上了皇位。不知为什么,父皇似乎并不喜欢长安,不过她倒觉得,比起江都和洛阳来,她更喜欢长安。她喜欢这里素雅的城坊,更喜欢她这座小小的公主府——没有厚重的高墙,宽阔的庭院,她只要站在阁楼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外头的街巷,市井的烟火。
她喜欢这种人间烟火的气息,就像她喜欢这座长安城一样。或许正因如此,每次回到长安,她都会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又放松,又愉悦。
不过这一次么……
转头看了看太极宫的方向,她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身后的侍女听到这声叹息,忙上前一步,柔声道:“殿下,如今正化着雪,湿寒之气最重,殿下站了这么久,不如先回屋歇歇?”
南阳偏头想了想才道:“也是。”
侍女闻言一喜,正要上前扶住南阳,却听她懒懒地吩咐道:“你去搬个腰凳过来,站久了是有些累,还是坐着松快。”
侍女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伸着手进不得退不得地僵在了那里。南阳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侍女心头顿时“咚”地一跳:公主脾气看似温和,却自来是说一不二的,真想做什么时,就连驸马都拦不住,更别说她们这些侍女了!
她只能苦着脸叫了声“殿下”,这一下,南阳却是瞧都不瞧她一眼了。侍女不敢再说什么,正要转身进屋,却听楼下一阵脚步声响,竟是有人飞跑而来。她忙停步回身,探头问道:“什么人在这里乱跑?仔细冲撞了殿下!”
下头的小婢女抬头瞧见南阳,忙不迭行了个礼:“公主殿下,外头门房说,有一位李三娘拿着公主的请柬,在外头求见。”
南阳这两天原是心事重重,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此时却不由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确是下了帖子,让凌云得空便尽快过来,可她这……来得也太快了吧?自己派去送信的人只怕还没回来呢!
她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叹,最后却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便请她到这里来吧!”
侍女知道有人拜访,原是有些惊喜,听到这一句,却是愣住了:这座小楼是公主殿下最爱流连的地方,平常就连她们这些侍女都不愿多带,更别说外人。这李三娘不就是一年多前被公主召见过几次么?都这么久了,也没传过信、送过礼的,怎么还愈发得殿下青睐了?
她心里暗暗纳闷,待得一刻钟后,真的瞧见凌云走上楼来时,这份纳闷更是变成了愕然。
她自然是见过凌云的,却没见过这样的凌云:一身简单利落的男装,大步流星,气宇轩昂,看去全然是小郎君的模样,进门后也像男子般对南阳长揖了一礼——她这身打扮,这种举止,自然是不合礼数,荒谬之极,但瞧着她清朗的眉目,洒脱的动作,却让人生不出什么反感来,仿佛她天然就该是这般模样,以前的女装倒像是伪装了……
南阳看见凌云的样子也是好不惊讶,随即却苦笑了起来:“三娘,你在长安,一直都是如此打扮么?”
凌云解释道:“那倒不是,今日是为骑马方便。”
南阳伸手捂着额头叹了口气:“是了,你是接到我的信就快马加鞭过来了?”
凌云心里微觉纳闷,只能实话实说道:“我还回去换了这身衣裳。”
南阳简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苦笑着叹道:“我觉得已经算是急性子了,没想到三娘却比我还雷厉风行。也怪我没说清楚。却不知三娘这一路之上,可曾遇到什么熟人?”
凌云心知事有蹊跷,想了想才答道:“是臣女心急了,好在这一路倒也没遇到谁。”她接到那封请柬时就觉得不对,南阳公主的性子虽有些天真,行事却是极有分寸,突然间让自己尽快过去,自然是有要紧的事。她不愿坐在屋里瞎猜,索性直接骑马过来了,如今看来,难道这身衣裳有什么不妥?
南阳顿时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凌云几眼,眼里渐渐多了几分促狭:“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你和柴家大郎定了亲,又想起你之前跟我说的那番抱负,自然有些纳闷,却不知这两年里,你这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冷不丁的又说要嫁人了呢?”
凌云沉默片刻,苦笑道:“因为那个赌,我输了。”
南阳原是随口一问,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凌云,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好奇都快溢了出来。
凌云也只得干巴巴地说了几句自己的经历:母亲病重,她不得不赶往涿郡,一路跟盗匪周旋不说,最后还差点被自己人当成了盗匪,这才不得不拿出了国公府的信物,后来在母亲床前,她又答应了母亲,会听她的安排……三九.
南阳歉然道:“夫人的事,我也听说了,只是那时身在辽东,无法过去吊唁,三娘你也要节哀。”顿了顿又忍不住叹道,“其实这事也不能算你输。”
凌云心里苦笑,此事她大概是无法跟这位公主解释清楚的,只能言简意赅道:“我也是出门后才知道世道不太平,以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南阳的心情顿时也有点发沉,喃喃道:“原来去年驿路上就那么不太平了……”
她挥了挥手,侍女忙退了出去,关好房门。南阳这才抬眼瞧向了凌云,“三娘,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这次御驾回京的路上,有盗匪胆大包天,冲击了后队。”
凌云心知她是要说正事了,也正色道:“略有所闻。”
南阳点了点头:“或许正是因为此事,父皇便觉得盗匪之流、市井之徒,原来也能如此胡作非为,危害朝廷,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之不理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父皇越想越担心又何止是这件事。这次一进长安城,她隐隐觉得父皇有些不对劲,这几日看下来,果然如此,他甚至又把那个叫安伽陀的方士给召进皇宫了。那人除了胡言乱语耸人听闻,还能做些什么?他说的那些话,简直是荒谬到了极点,可父皇这一次,竟似乎有些相信了……
只是这些事,她到底不能跟凌云细说,也只能收住心绪,低声道:“我听闻,前几日父皇竟是再次跟人问起,长安是否有叫李三郎的不法之徒了。”
李三郎?皇帝居然又想起了这个名字!凌云心里不由狠狠一沉:去年就因为这三个字,他们全家已经遭遇了那样一场无妄之灾!怎么又来了?
南阳自然也瞧出了凌云的脸色不好,忙笑了笑,放缓了声音:“三娘也不必太过担忧了,此事父皇是交给了我家阿翁来办的。阿翁也特意查访了一番,如今长安城里叫李三郎的强横之徒的确颇有几个,不过最出名的那位去年春天已离开长安,不知所踪了。家翁准备如实回报,三娘你心里有数就好。”
凌云恍然间明白过来,原来皇帝是让宇文述去查访此事的,当初宇文述曾跟父亲达成过协议,一道瞒下自己就是李三郎的事,如今就算为了宇文家,他也绝不可能把这件事给捅出来。只是他既已决定如此回报给皇帝,自己以后便不能让人再认出来。说起来,此事虽然并不算危急,却也关系到了两家人的安危,难怪南阳公主会让自己尽快过来。她是要当面告知自己此事,却没想到自己却又打扮成了“李三郎”的模样……
略一思量,她肃容答道:“殿下放心,凌云早已不去市井,从今往后,也不会再着男装。”
南阳见她明白得这么快,心里一松,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从此世间就少了个李三郎,柴家就多了个少夫人!”
凌云自然是一笑而已。南阳见她半点羞色也无,倒是啧啧了两声:“今日见了你的这般模样,我才知道什么叫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唉,倒是可惜了。”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凌云看着南阳,认认真真答道:“不可惜。”世上凡事都有代价,若自己付出这点代价就能换来家人平安,那又有什么可惜的?
南阳愣了一下,也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再提及此事,南阳扬声吩咐侍女去找顶轻薄些的幕篱过来,自己则随口问起了凌云这一年多来所作所为,所见所闻。凌云便拣着有趣的说了几样。南阳听说她夏日里为玄霸建了间暖房,又刚刚亲手为柴绍打了一柄长刀,自然又是惊奇又是羡慕,简直恨不得能跟去庄子上瞧几眼。
说笑间,那侍女果然寻来了一顶幕篱,戴上后面纱长及膝下,自然是谁也瞧不清里头的面孔身形了。这原是好人家的娘子们在外头行走时的常备之物,凌云却是自小就最厌恶它,宁可换上男装,也不愿闷在这里头;如今将这幕篱拿在手里,她的心头却只是涌起了几丝怅然。
此时天色已是不早,她起身南阳公主告了辞。南阳知道她要赶着出城,不好留她,只得吩咐婢子好生领着她出去。
这公主府规制不大,没走多远,前头就是内院门了,凌云拿起了幕篱,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头上戴了下去,只是还未来得及放下面纱,她身侧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个刺耳的声音:
“李三郎!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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